西塘三题
2021-09-08苏满琼
文/苏满琼
小桥
在西塘,要过小桥、穿弄堂,穿弄堂、绕回廊,绕回廊、过小桥,游客就这样地桥复桥、河复河,坠入历史的时光,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撑着纸伞,拾阶立于桥上,雨线中的水巷老宅,如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西塘的儿女,灯影里的人家,一一映入眼帘。有人剪烛夜话,有人把酒桑麻,也有人在临窗的阁楼中轻锁黛眉。听,那迎风的一声箫鸣落在了谁家楼台?看,铜镜里是谁瘦了憔悴面容?又是谁费尽了心思、新题了桃花笺?
西塘有许许多多的桥,缓缓流淌的河水,临水依岸的楼阁,相信它们都曾经见证过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只是历经沧桑的它们无法言语,只能让故事永远沉默在历史的光阴深处。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也许,百年前的今夜并无细雨飘飞,而是一轮皓月,月色朦胧之下,那吹箫女子一袭薄衫,素手执箫立于西塘桥头,吹息若兰。如泣如诉的旋律,如桥下河水在夜色里缓缓流淌,一直流进那个白衣人的梦境,从此,日日魂牵,夜夜梦萦。
也许,如那断桥上白素贞与许仙的相遇,一介白衣书生路过西塘,被西塘水墨画卷般的诗意所倾倒。他即兴轻吟,绿茗袅娜诗生香,娥冠轻衫衣带长,好一幅翩翩君子图画。清风中,温润如玉、器宇轩昂的他站在桥上那一刻的画面,正好入了临河某幢绣楼里女儿家的眼眸。爱上一个人没有理由,有时一个动人的背影便足以让多情的女儿相思成灾,让女儿思念的情愫如楼前的河水绵绵不绝。
也许,他不过是一个穿桥过巷、面目俊秀的货郎,因了售卖的脂粉最香、售卖的绣花丝线最艳,所以吸引了西塘众多女儿的青睐,引来了绣楼中最美丽的那位小姐的回眸。但那是一次致命的回眸啊,连风儿也惊讶得忘了呼吸。那个凝眸来得太过突然,对视的一瞬就像一辈子,彼此刻在了对方心里。小姐的绣楼临河靠近永宁桥,于是每当货郎踏上永宁桥,他总会站在桥头痴痴地向绣楼眺望一阵,不变的情思如春风中的柳丝,长了又长……
世间有多少种相遇,便有多少种美丽,但并非每一种美丽的相遇都有美好的结局,毕竟,冥冥之中有一双操纵命运的手,凡人无力掌控。可是不管结果如何,因了一座座连接百巷千家的桥,那些缠绵的相思梦才多了希望、多了期待、多了慰藉。毕竟穿过小桥去见你,永远都是此生最心动的风景。
里弄
西塘的桥多,里弄也多。置身里弄之中,侧身是墙,抬头是天。独自行走于里弄之中的一刻,顿感时光悠长。那样的悠长是有些韵味的,是褪尽繁华后的宁静,是时光的门帘在娓娓讲述着的故事。
行走在西塘古老的里弄里,女子宜穿一袭长裙,宜着一双花鞋,纤手抚过斑驳的墙面,软底轻踏在磨得锃亮的石板上的一刻,历史的烟尘就会恍惚而来。
看,里弄幽深的尽头,隐约可见庭前数竿瘦竹,几片老绿叶子颤颤地摇曳于风中,欲言又止。难道是美人的庭院?庭院里可有曲深的小径、美妙的廊榭?可有美人叹息时留下的身影?听,回响耳边的声音可是美人的笙箫?那声音穿墙而过、随风入耳,吹乱了流水落花,也吹乱了红颜温润的心事。
看,招展的酒旗可是通往酿酒女子西施家的酒楼?是谁在连呼酒令款步上楼?白水白面白糯米,三白酒绵回甘,一杯能解千愁。相逢意气,绿觞翠钿,三杯两盏,往来不休。听,那吟诵的是太白的“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还是韦庄的“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西塘有多少条里弄,便有多少个梦境,便有多少个期待与追寻。人间痴痴如我,烟雨中撑伞行走在一条一条里弄中,满怀着切切的向往,仿佛那头等待的不是风景,而是生命中温润的伊人。
烟雨
清晨醒时,耳边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推开老宅的门板,丝雨如线,不急不缓,落在门前那竿清瘦的竹上,落在布满苔痕的青石和黛瓦上,泛起白色的烟雾一片一片,漫过红尘的羁绊袅袅升空。仿佛有人在沧桑之外,娓娓诉说着悠远的过往。
绵绵细雨,一直这样落在老旧的庭院里,我痴痴的目光中,仿佛有尘世的恍惚和绮梦的灵动在交互叠织。小楼听雨,想必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故事应该发生在这样的庭院。
水缸里的睡莲慵懒地醒着,玲珑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因为雨水浸润凝露泛起晶莹剔透的光泽。芭蕉点绿的轩窗,玉佩的香囊悬于架上,温婉的闺中人晨妆懒梳,铺开笔墨,对着窗外的雨起了还坐,迟迟不得下笔。曾经何时,她最喜欢的便是西塘充满水墨画卷的烟雨,她和他临榻而坐,她对着叮咚有声、绵绵有韵的烟雨作诗,他白衣翩翱、温润如玉地用翰墨细描烟雨模样,画出蒹葭风里、烟雨深处的小桥流水人家。那样的画她怎么看都看不厌,那样的日子她怎么过都过不腻。
一个转眼,她在庭内,而他去了天涯,分飞两地各自春夏。从他离去,西塘烟雨飘飞的不再是水墨诗意,而是湿漉漉的伤感和相思。她在这厢,“满庭落花春寂寂,寄书何处觅?”他在那厢,“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
光阴易瘦,女儿家是最经不起等待的,花落还能复开,人去还有人来么?门环上不动声色的铜锈和檐下永不消退的青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冬来,冬去春来,一场又一场盛开的柳色花事裹挟着光阴,终将他们不着痕迹地席卷而去,消散在如烟如风的岁月长河。
多年以后,那些光阴里的古老情事只有西塘的烟雨依稀记得。是的,烟雨记得,我亦记得。前世是她,今生是我,冥冥中,我缘居于这座庭院,对着满院的烟雨依旧痴痴地续问:谁是谁前世的眷念?谁是谁今生的劫数?一生烟雨谁共?下一个轮回,谁又是谁最不舍遗忘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