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于青俊
2021-09-06张炜
张炜
万卷书满堂
杜牧出身于唐朝豪门大族,其家世之显赫,在历代诗人中都是不多见的,可谓“一门朱紫,世代公卿”。他的祖上曾是上层统治人物,魏晋以来就世代为官。十六世祖杜预是晋代的镇南大将军、当阳侯,曾祖杜希望文武双全,清廉自守,深受唐玄宗器重,历任鸿胪卿、恒州刺史、西河太守。他骁勇善战,斩敌千余级,令吐蕃畏惧。王维在《故西河郡杜太守挽歌三首·其一》中做过如此描述:“天上去西征,云中护北平。生擒白马将,连破黑雕城。”杜希望还特别爱重文学,唐朝著名诗人崔颢便出其门下。祖父杜佑官至宰相,封岐国公,历经德宗、顺宗、宪宗三朝,高居相位长达十年之久,是一个在中唐时期有极大影响力的政治人物,曾经撰有《通典》二百卷。杜牧的两个伯父分别官至司农少卿和桂管观察使,其父杜从郁官至驾部员外郎。杜牧从兄杜悰迎娶了宪宗爱女岐阳公主,后来官至宰相,封邠国公。
杜牧对自己的家世是十分自豪的,在诗中写道:“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他最愿炫耀的还是自己家族的诗书文脉:“上都有旧第,唯书万卷,终南山下有旧庐,颇有水树。”(《上知己文章启》)文中谈到的旧第,实际上是一座位于长安城中央的豪华相府,而杜家在长安城南还有一处樊川别墅,那是一方规模宏大的宰相园林:“亭馆林池,为城南之最。”(《旧唐书·杜佑传》)
杜牧出生时爷爷仍为宰相。他的父亲杜从郁曾任左拾遗、秘书丞、驾部员外郎等职。当时文坛上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正值壮年,以他们为代表的一些文化人物振作中唐文气,开启一代新风。此时的中唐朝局距离“安史之乱”已过去五十多年,正陷入藩鎮割据跋扈、宦官专权擅政的混乱衰败期,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正直士人需要经受巨大的考验。朝堂之上清正廉洁的官吏处于一种不安与坎坷之中,需要小心谨慎地面对纷乱党争和宦竖干政,在夹缝中生活,想要有所作为就要冒极大风险。他们或者隐忍退让,委曲求全;或者抒写豪志,激烈抗争,被贬谪流放,甚至处死。在中晚唐的政治舞台上各色人物争相表演,当权人物像走马灯一样轮替更换,真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剧烈的朝廷斗争延续了许多年,波及很多仕人,当时一些重要的文化人物都自觉不自觉地被卷入。如柳宗元、刘禹锡等所参与的顺宗朝的“永贞革新”,短短一百多天便以失败告终,柳、刘二人分别被贬逐偏远的永州和朗州做司马,才三十出头正值盛年。刘禹锡在外度过了二十三年的逐臣生涯,五十五岁才被朝廷召回,任职东都尚书省。而柳宗元年仅四十七岁便病逝于贬地柳州。再后来的李商隐即便官职低微,远离权力中心,也成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这些人有的抑郁蹇困,一生不展;有的到了晚年才稍有缓解,其不平之气只有在文字中得以抒发。这个时期留下的斑驳诗文,成为中晚唐一笔丰厚的文化财富,而这些代表人物,更值得书写与记录。
杜牧在祖父和父亲的荫护下,度过了十年美好时光,拥有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极为丰富的少年时代。这对他的一生至关重要,无论对其诗风还是人生道路,都有决定性的作用。像他的祖父杜佑这样的人物,其影响之大可以想象。“子弟皆奉朝请,贵盛为一时冠。”(《新唐书·杜佑传》)这样一个家世显赫的豪门子弟,其生活环境对于成长而言当有两方面的意义:良性的一面是深受传统书香的熏陶,可以近距离接触上层生活,凭高望远,视野开阔;不利之处是与底层生活有所隔离,缺乏另一类更常态也是更广泛的体验。心性开敞明朗却也相对脆弱,缺少更深切的生存体味和社会认知。任何人的少年时段对于人生之重要都是不言而喻的,这个时期决定了他看问题的角度、立场,以及对事物的判断力。与一般人相比,杜牧显然会有很大的不同。他的视点会不自觉地抬高,对显而易见的社会与人性层面,有时也会产生一些盲角。当然,这一切在后期仍然还有弥补的机会,但这既需要时间,也会有始终难以补救的部分。
生存知识、社会知识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上层人物及庙堂生活,这让一般人感到陌生的诸多物事,在杜牧这里应该是熟悉的。其性格与诗风中的某些成分,将由少年时代的生存环境所决定。比如他一生中常有一种爽直脆落、舒畅赏快的特性,喜游艺,重声色;他的心志之高,情趣之雅,或昂扬或沮丧,交替之频繁,好像都比一般人更重。他的书面知识,比如所接受的教育,在当时是第一流的。所以仅就书面文章而言,就此出发所达成的事物,对他来说就相对容易许多。应取功名,激扬诗文,这些都是他的优势。而一旦踏上仕途,在社会上与多个层面多种角度产生摩擦和碰撞,需要经受人生磨砺,需要坚韧奋斗,需要在政治的旋涡中拼争搏击,这时候很可能就会显出他的贫弱。后来他果然遇到了始料不及的艰困之境:“某入仕十五年间,凡四年在京,其间卧疾乞假,复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闭户便经旬日,吊庆参请,多亦废阙。至于俯仰进趋,随意所在,希时徇势,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间,比之辈流,亦多困踬。自顾自念,守道不病,独处思省,亦不自悔。”(《上李中丞书》)这些话是他真实的心理反映,也是一段时期艰困窘境的写照。因为祖上的光耀不可能一直伴随他,那是有利的,也是有限的相助。他需要明晰这一点,需要适应失去护佑的时段,需要好好设计自己的人生道路。
仅就诗的气象来说,明快绮丽、英爽挺拔是其主要质地。他一生崇尚杜甫,老杜沉郁顿挫的风格令他着迷和向往,但那是一种经过苦难煎熬而来的沉痛与悲绝,那种苍凉的生命底色不是简单的学习便可以取得。在诗歌风貌上,老杜与小杜之间的差异还是很大的。小杜还有许多诗章之外的文字,它们意气盎然,果决率真,特别是对上的状与表、进言与策略,具有非凡的气度与格局,有一种自家人说话的急切和直接。“某纵不得效用,但于一官一局,筐箧簿书之间,活妻子而老身命,作为歌诗,称道仁圣天子之所为治,则为有余,能不自慰?”(《与人论谏书》)所以尽管他的仕途不畅,心情抑郁,心志还时有昂扬。这些都让我们联想到他的出身,想到血脉的力量,他的自我认同和归属感是明显的,自青年时代就处于一种“无位而谋”的状态。
他二十多岁就写出了《阿房宫赋》《上昭义刘司徒书》,前者希望敬宗以史为鉴,后者是劝说节度使刘悟为朝廷分忧,讨伐河朔三镇,不要居功自傲。刘悟其人非常蛮横,目无朝廷,年轻的杜牧竟然在文中向他发出警告,列举“大唐二百年”间诸多叛逆者的悲惨下场:“阵刺死、帐下死、围悉死、伏剑死、斩死、绞死,大者三岁,小或一日,已至于尽死。”在文章末尾,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伏惟十二圣之仁,一何汪汪焉,天之校恶灭逆,复何一切焉。此乃尽将军所识,复何云云,小人无位而谋,当死罪。某恐惧再拜。”心之切,胆之大,言之豪,令人惊讶。那篇著名的《罪言》写于他正式入仕之前,所言都是国家大事。所谓“罪言”,因为唐代官制不得超越职位言事,杜牧时任淮南节度使幕府掌书记,作为地方幕僚,如此策陈国事是无名的,所以自谓“有罪”。总之,可见其心气之高,非一般人物。他的锐气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折损。
仕途的曲折与崎岖,在年轻的杜牧脚下铺开,他将有警醒和觉悟的一天,只是终其一生也难以彻底改变。在遥远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他要经历诸多不同的风景,这当然有利于整个人格的确立和诗章的成熟。他自少年时代所养成的骄矜、疏阔和自傲的性格,将在不同环境下进一步演化,得到另一种酿造和配置。这于他虽然有点过于繁复和沉重,但未必是一件坏事。没有这一路的遭逢,就没有后来我们所看到的杜牧。原来所谓晚唐“小李杜”之“杜”不是偶然产生的,无可比拟的先天才华、青少年时代钟鸣鼎食之家的哺育、后来波诡云谲的人生经历等,这一切成就了他,确立了他。
这是一位从“万卷书满堂”的宰相府邸潇洒走出的英俊青年,一开口就歌声嘹亮,气冲霄汉,如此丰神秀朗,如此先声夺人。直到晚年羸弱之时,人们也不曾忘记他的出身,不会忘记他来自何处。那逐渐孱弱的生命气息之下,仍然透出一丝往昔的豪华与骄傲。
捕狐貍的皇帝
杜牧是一个生不逢时的天才人物,他的天才不可以仅仅被看成只在诗章和文学方面,还包括许多其他方面。由于那样一种出身环境,他少年志高,在非同一般的期许和继承中展开广博的自我设计和准备。如二十岁就开始潜心研读《尚书》《毛诗》《左传》《国语》和十三代史书,二十三岁就写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这样的惊世之言。他懂得:“树立其国、灭亡其国,未始不由兵也。”(《注孙子序》)可见从很早便开始思考国家兴亡得失,特别是注重研究军事,修养之全面,准备之周备,为同龄人所罕见。
人生不过是一篇大文章,世上还少有文章周密而入世粗疏之人,这往往都是统一的。杜牧具有如此才干和修养,却一生不遇,未展抱负,最终大抵只能在文字铺衍中满足自己。而这样一来,又引起他更大的愤懑与不满足。他短促的一生竟然经历了宪、穆、敬、武、文、宣六位皇帝,可见当时社会生活多么动荡。这些皇帝不得长寿,难以善终,有的竟然还要活在恐惧不安之中。身处高大堂皇的宫阙,却要警惕时时袭来的危险,九五之尊的皇帝尚且如此,一般官吏和百姓也就可想而知了。普通人要在这样一种社会生活中安身自保,度过平安一生,必要付出很多。作为一个朝中仕人,一个从政之人,需要付出更大的心智。在乱世之中,首先要立足生存,然后才可以设计和施展自己的治世之才,而实现理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刚正必受摧折,危险叠加,甚至是朝不保夕。在这种阴暗混乱、污浊险恶的时空中,最活跃并屡屡得手的,只能是另一些人,比如心机深藏却没有人生理想的那一类,比如盘踞在后宫的宦官们。
杜牧青少年时代经历的几位皇帝如此不堪:穆宗耽于酒色,喜好金丹,不成器局,很快夭亡。继位的敬宗更加离谱,登基时还是一个玩心很重的少年,根本没有什么家国责任,每天忙于击球、手搏之类的游戏。他最爱干的一件事是深夜捕捉狐狸,而且十分上瘾。“帝好深夜自捕狐狸,宫中谓之‘打夜狐。”(《旧唐书·敬宗纪》)那些宦官近臣只是满足他,与之一起玩乐。这个少年皇帝在荒唐之路越走越远,大修宫室,声色犬马,连那些宦官都难以忍受他的乖戾与暴虐。他轻则辱骂,重则捶挞,如果不能好好配合他“打夜狐”,即削职查办或一顿暴打。百般折磨之下,宦官们苦不堪言,最后竟联手将他杀死。
这位荒唐的少年皇帝在位时间不到三年:十六岁登基,十八岁被杀。朝政荒谬无序,宫廷荒诞不经,如儿戏,如群氓穿梭,成为一道封建专制的古怪风景线。尽管这属于中国封建统治史上的特殊案例,但实际上也会以各种面目出现,几成常态。其内在的荒谬性和残酷性是一直存在的,专制是社会历史中的最大痼疾、不幸和悲剧。这种悲剧通常要以各种形式上演,但它们通向的结局却无一例外。在这种黑暗、阴郁、肮脏的社会环境之下,各种健康的生长都不可能。它们败坏自己,危害社会;既毁掉区区宫阙,又戕害茫茫大地,各色生灵无一幸免。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邪恶生长,最后蔓延到不可收拾。人性之败坏普遍而拙劣,无知而盲从,愚昧而野蛮,成为封建体制下的一种常态。这种可怕的人性之精神病毒肆虐横行,其结果,就是导致整个社会机体不可挽回地迅速瓦解。
杜牧所处时期,皇帝荒淫无道,宦官擅权乱政,朝臣党争激烈,藩镇嚣张失控,一个朝代走向末世的所有元素皆已齐备,没人能够挽救。贯穿中晚唐的“牛李党争”成为整个朝政的一大顽疾,发端于宪宗朝,起因是当时的举子李宗闵、牛僧孺等人在考卷里批评朝政,主考官将他们推荐于宪宗,引起宰相李吉甫的不满,诬他们与考官有私,结果考官遭贬,李宗闵、牛僧孺也未受提拔。朝中许多大臣争相为其鸣不平,像当时身为翰林学士的白居易就曾经上书替他们辩解,宪宗只好又将李吉甫贬放淮南节度使。此时李宗闵、牛僧孺与李德裕等尚未入朝任职,派系斗争的色彩并不浓厚。穆宗登基之后,长庆元年进士科考试成为触发两派激烈冲突的导火索,从此,“德裕、宗闵各分朋党,更相倾轧,垂四十年”。“牛李党争”从双方派系私利出发,互相排斥,成为当时最难以克服的政治大弊。文宗曾经就此发出感慨:“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如此复杂的人事纷争、残酷的政治角力,再加上昏君庸臣,只能使唐王朝加快走向末路。那些治世心切的儒臣欲要有所作为,也只是一种梦想,除了使自己饱受摧折,几乎不会有其他结局。但这部分仕人是儒家入世传统培育出来的人物,他们的悲剧在于不愿中断努力,而要苦苦挣扎,不肯屈服,最后直到厄运降临,付出生命的代价。
杜牧入仕之初照例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愈是如此,失望来得愈快。他在这个时期留下的文字不少,大多是奋斗期的一种自我砥砺,表达了进取的豪迈和对未来的期许。“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感怀诗》)“齿发甚壮,间冀有成立,他日捧持,一游门下,为拜谒之先,或希一奖。”(《上知己文章启》)等待他的命运转折很快到来,现实比他想象的不知要糟糕多少。结果初为朝官,在校书郎的位置上只干了半年就不得不离开。皇帝们或食金丹,或捉狐狸,或纵欲不已,后宫的宦官与朝中投机的臣僚忙着火中取栗,阴谋连连,心机大发,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残忍的闹剧。所有正直或明智的官吏,除了悲愤无望,就是设法规避。
一个人或一个朝代的衰亡,走向穷途,终究是无法阻止的。这大概也是新陈代谢的规律。杜牧正像其他清醒的诗人一样,要寻找一个能够畅快呼吸的地方,尽管从小就过着奢华的生活,而且喜好玩乐,但毕竟饱读诗书奋力进取,进入宫廷的目的绝非为了和皇帝一起捉狐狸,而是“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尧汤”。(《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如此败坏的朝政令他绝望,四面潜伏的危机令他压抑,为了浮出肮脏的泡沫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转目四顾寻找去处,只希望快些逃离。
唐代京官地位很高,离开京都则意味着不遇,所以少有京官要求自我外放,除非实在迫不得已。不过对于这个自小锦衣玉食的贵族少年来说,到辽阔的大地上游走,离开狭隘的上层生活,未必是一件坏事。他的眼界需要改换和开阔,需要在生气勃勃的旷野上奔走,领受新鲜气流的吹拂,需要在灼人的骄阳下勘察。在社会和大自然中,与各种各样的人群、动植物交流摩擦,相伴相依。
这一次人生转折,在某种程度上比得中功名更为重要。他需要将少年时代所获取的大量书本和朝堂知识,与另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经验对接。这种对接将会发生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化学反应,对他的人与文都具有极大的重塑意义。
贵公子
杜牧生为贵公子,一切也就自然不同。他既不是涧底松,也不是山顶草,而是一株生长于高地之上,披满浓绿的茂盛乔木。他一开始就引人注目,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栋梁之材。儒生们入仕总是面临百般曲折,这是一条大为不易的路径。有许多人半途而废,也有许多人从青壮熬至白发苍苍,最后倒地不起。一般士子都要度过十年寒窗,经历“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直到学成后通过州县筛选进京应试。进京之后还要四处投书自荐,寻傍名士、豪门,走权贵门路,这个过程是相当苦涩的。以唐代论,盛唐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都走过这样的道路,最后只有王维如愿以偿;中唐韩愈、白居易和晚唐李商隐、温庭筠等也不曾省却这段经历。除了李白没有参加过科考,只通过献赋献诗谋仕之外,杜甫、孟浩然、温庭筠都是一生屡试不第。王维、韩愈、李商隐等进士出身的仕人,不到二十岁就准备参加科考;白居易因为战乱和家事而拖延至二十多岁。儒生们一般都要经历多次应试才能得中,一帆风顺的情形是很少的。
在杜牧这里则完全不同。他从小饱读诗书,蓄满壮志,四处游走,忧国忧民,但一直拖延至二十六岁才应举,大概是意识到不参加科举难以为官,人微言轻,不能参政和施展抱负。杜牧的父亲、两位伯父和堂兄杜悰等,都没有参加过科举,而是以门荫补官。在杜牧应试之初,记载中替他宣扬名誉者竟然不下二十人:“大和二年,小生应进士举,当其时先进之士,以小生行可与进,业可益修,喧而誉之,争为知己者不啻二十人。”(《投知己书》)如此人脉,如此优越的条件,岂是一般人可比。结果一次即中进士,并在同一年又通过了吏部考试,成为“进士及第、别策登科”的极少数幸运儿。他自己有诗云:“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及第后寄长安故人》)“杜舍人牧弱冠成名,当年制策登科,名震京邑。”(唐·孟棨《本事诗》)
这段得意之期是他一生中的华彩乐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兴奋和自傲。接连的成功使他名震京城,记载中他曾经与几个朋友到长安城南文公寺禅院游览,闲谈中发现庙里的僧人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马上惊叹起来,事后写道:“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赠终南兰若僧》)可见年轻杜牧的心境以及当时的状态,那种得意之情、踌躇满志是显而易见的。
无论政局多么混乱,贵公子的身份是无法置换的,这就是命运。杜牧生而贵,但也会因贵而伤,而悲,而哀,而痛。他的高阔和脆弱,在短促的一生中时有所见。比如十岁时祖父和父亲先后去世,对他来说实属突然,很快就需要体味世态炎凉了。生活就是这样现实和无情,绝不会因为他是贵公子而客气多少。这样的贵公子应付突如其来的困窘会有多么狼狈,大概可想而知。从记载上看好像一切都糟透了,人生艰困无助的一课竟然这么早就开始恶补。
他在后来《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中这样回忆此段人生经历,用语颇为夸张,以至于让后人多有质疑:“某幼孤贫,安仁旧第,置于开元末,某有屋三十间。去元和末,酬偿息钱,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饿,衰老者死,少壮者当面逃去,不能呵制。有一竖,恋恋悯叹,挈百卷书随而养之。奔走困苦,无所容庇。”从记述上看,无论如何还有房屋三十间,竟落得那样一种潦倒不堪的困境,以至于“长兄以驴游丐于亲旧,某与弟顗食野蒿藿,寒无夜烛,默所记者”。现在看未免有点太过了,世族豪门宰相之孙,一朝失去荫护会这样悲惨?积蓄和接济全部断掉,以野蒿藿为食,甚至开始乞讨,寒夜读书连取暖照明的烛火也没有,只能默诵白天所记,真是令人无法想象。但无论怎么说,他度过了一段艰辛困苦的生活是肯定的,日子一落千丈,优渥不再,而他对这些一定是相当敏感,所以叫苦声比常人要大。
不过他毕竟有过那样一个家世,到底为什么会挥霍到无以为继的程度,也只好猜想了。可以想见他这样的贵公子不善經营,不长于维持,也是可能的。不过尽管有过严重的折磨和潦倒期,自幼养成的一些习气短时间内是磨洗不掉的,而且还会跟随他的一生。虽然生活如此窘迫,但后来开始谋取仕途功名,还是有那么多人围上来帮助他,可见较之一般士子,他仍拥有极大的优势。
入仕半年后他便离开京城去了地方幕府,这除了说明朝官的无聊,宫廷生活的无序和浑浊,也可以见到他的急促和不能忍受的性格。他找到一个机会就逃离了。相对而言,幕府要自由和宽裕得多。尽管这对一般从仕者绝非是一件好事,因为唐代以京官为贵,仕途之人只有不得已才会外放,而去幕府做事更是一种万般无奈的选择。比如杜甫科举不达,曾为求官困居长安十年,“安史之乱”中投奔了肃宗,被授为左拾遗,这时他已四十六岁,后来进谏触怒皇帝被贬出朝廷,进入剑南节度使严武幕府;而韩愈是三次参加吏部考试都没有通过,在朝廷为官无望才去了地方幕府。他们二人都表达过游幕生涯的艰辛困顿与不得志。但是在杜牧这里好像就不尽如此,他是轻松自愿和欣然应召入幕的。朝中的黑暗无望,还有极大的憋屈和约束,以及时时袭来的危险,都让他无法待下去。关键是当时召他入幕的江西观察使沈传师,正是杜牧祖父杜佑赏识之人。杜沈两家不仅是世交,还有远亲关系,对方欢迎他并可以照拂他,當然是一个好的去处。就个人生活的舒适度来说,幕府和朝官在政治环境上是完全不同的,任职幕府可以远离朝廷权力斗争中心,要自由得多从容得多,也安全得多。他可以大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事实上杜牧在幕府中真的度过了一段相当快乐的时日。比起朝中岁月,这里松弛而畅快,尽管幕府定制管理非常严格,但与幕府中一般应差的人相比,他算是一个特殊人物。祖辈父辈余留的资本和人脉,在这时起到了极大作用。他的生活空间很大,先后在沈传师和牛僧孺手下任职,而这两个顶头上司都与杜家关系深厚,又欣赏其才,自然对他十分爱护。
对于一位世家贵胄,人生与官场的磨炼其实才刚刚开始;他锐气固在,却要接受意想不到的锤炼和磨损。这一切他在刚开始的时候未必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某年二十六,由校书郎入沈公幕府。自应举得官,凡半岁间,既非生知,复未涉人事,齿少意锐,举止动作,一无所据。”“此时郎中六官一顾怜之,手携指画,一一诱教,丁宁纤悉。两府六年,不嫌不怠,使某无大过而粗知所以为守者,实由郎中之力也。”(《与浙西卢大夫书》)这些文字非常能够说明他初入幕府,及后来为官与生活的情状。这是贵公子的仕途之始,也可以看成他人生大戏的第一幕。
少年好兵书
杜牧自十五六岁就喜好兵法,读了许多这方面的著作。他较早开始这样的一种准备,在诸多仕人更不要说诗人来讲,都是极为罕见的。这当然与其出身有关,与自小蓄起的志向有关。十六世祖杜预、曾祖杜希望都是历史名臣,属于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将相之才,并且精研战术,驰骋疆场,屡建事功。可见杜牧对军事的向往有家族渊源。他出生时离“安史之乱”快过去了五十年,这期间国家尽管有过中兴气象,但十分短暂,很快又步入了内忧外患之期。治国必得善兵,这是他从小就懂得的道理。一个有大志向的少年除了熟读儒家经典,准备应试入仕,还要蓄养和熟悉兵谋韬略,这一点杜牧一定受到了曾祖、祖父和父亲的影响。
他在三十一岁写出的《罪言》,即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字。要谈杜牧,差不多都要提到这篇宏文。一方面是成文早,另一方面正是此文体现出青年杜牧非凡的见识。文中对国家军事形势有深入分析和出色判断,很有一番大言良策,展现出非凡的见解,体现出了世家子弟的大格局。后来他又写出了《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兵学宏文,还将《注〈孙子〉十三篇》献给了当时的宰相。“伏以大儒在位,而未有不知兵者,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乱者,未有暴乱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国家者。”(《上周相公书》)这是他从偏远睦州返朝后,对宰相周墀的进言,历经世事沧桑,依旧是锐气未折,豪语壮言,无所顾忌,畅笔直抒,实在难能可贵。
他前后在幕府做了十年。十年之后又开始长达八年的刺史任期。第一任是黄州,当时正逢边疆回鹘大乱,杜牧心焦急切,不断就用兵之事上书,在五言诗《雪中书怀》中有这样的句子:“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岁,诗中有岳飞《满江红》的气势,而且有一种势在必得的雄魄。他曾说过:“为国家者,兵最为大。”认为主兵者“非贤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注孙子序》)。当他三十多岁入朝任监察御史时,还专门请教当时的右领军卫大将军董重质,了解当年宪宗皇帝以三州兵力讨伐淮西四年未能破敌的原因,潜心研究战例,总结得失。尽管几十年来多有坎坷,却一直未改初衷,一直准备着,目光投向远处和高处。他四处搜求兵书,苦苦研读,对自己所注《孙子》十三篇极为看重,最后为自己撰写墓志铭时仍专笔记之:“某平生好读书,为文亦不出人。曹公曰:‘吾读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深矣。因注其书十三篇,乃曰:‘上穷天时,下极人事,无以加也,后当有知之者。”(《自撰墓志铭》)
在李德裕任宰相主持朝政时期,杜牧非常赞赏他平藩讨伐的主张,但苦于不能亲自上阵,为此专门上书,力陈用兵之策,而且写得十分具体。结果李德裕一一采纳了他的策略,最终取胜。就此可见,杜牧远非纸上谈兵的空头讲章,而实在是心有机枢的干材。最可惜的是他始终没有韩愈那样的机会:当年宰相裴度领兵平藩,召韩愈为行军司马,并得到至关重要的辅助,连连取胜。韩愈在宪宗朝和穆宗朝两次平乱中都曾立下大功,这让杜牧非常崇拜,而且钦羡不已。当他给宰相上书的时候,我们可以相信他或许想到了诗人韩愈。
与大多数儒仕不同,杜牧自少年至晚年,一直在兵事上投入极大关注力,并且留下了许多著作。可惜他一生都没有机会参与实践,可以说壮志未酬。这可能是让他感到最为遗憾的志业之一,也是让他大不同于一般仕人的方面,即并非一个简单的文臣,而是具有相当武略和大器局的国家栋梁。
才俊壮赋
杜牧入仕前即有名篇《阿房宫赋》,此文在应试前为主考官所赞叹,十分看重。《阿房宫赋》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疏遗之章,名声甚大。作者当年只有二十三岁,今天看其才力与气势实在惊人,文辞灿烂,光焰难掩。气壮、英挺、峻拔、中气充盈,这些特征在此赋中已经具备。“有唐一代,诗文兼擅者,惟韩、柳、小杜三家。”(清·洪亮吉《北江诗话》)“樊川文章风概,卓绝一代。”(清·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在这些绝高的评价中,他们当然不会忽略《阿房宫赋》:“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真是铿锵有力,包含之富,文势之强,令人耳目一震。宋代大才子苏东坡也极为钦佩:“在黄州,夜诵《阿房宫赋》数十遍,每遍必称好”(明·李东阳《麓堂诗话》)。杜牧的少年才力,比起王维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与此赋差不多同时产生的《感怀诗》,是一首长达五百多言的五古,风韵直追韩愈,也是罕见的壮美之章。
人的早熟、博学,才情之展露,往往不可思议。有的甚至于青少年时代就抵达了一生创造的峰巅。这种情形中外古今皆有,算是生命无解之谜。一些少年、青年才俊,其作为有时让壮年自愧不如。这种神秘的生命轨迹在他人看来,会是惊叹而犹疑的。像“初唐四杰”之王勃,二十多岁溺水而亡。他九岁读《汉书》,竟然能够写出《指瑕》十卷,指出注者颜师古的著作错误;十六岁及第授朝散郎,成为唐代最年轻的官员。他的五言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骈文《滕王阁序》都是传诵千古的名篇。有“诗鬼”之称的中唐诗人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旧唐书·李贺传》)。像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贺的“黑云压城城欲摧”“雄鸡一声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名句,千百年来被人传吟不休。还有西方的那些少年才俊,如法国的兰波,这个“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十四岁就开始写诗,二十岁之前即写出了一生的杰作《奥菲莉娅》。俄国的莱蒙托夫二十七岁死于决斗,却留下了《当代英雄》等不朽之作,留下了五大卷文集。他们都是这样的异才。
在唐代,王维、白居易和杜牧等人实在是早熟,其心志之盛,气势之大,都是少见的。杜牧文章之风采、气势,也可以从少年爱兵书现出端倪。少年尚武,文章英才,二者合起来就不得了。文事武备,武事文韬,有时候是相辅相成的。人在青少年时代蓄积的气概,有时候会在长期的磨损中流失一部分,但也有人自始至终都保存下来。在增长人生经验的同时,文章的锐气最后能够保留多少,就看这个人生命力的强弱了。我们不难见到这样的情形:有人青少年时代表现出过人的才华,而到了真正成熟之期,比如四五十岁的时段,反而渐渐萎靡起来,衰弱下来。这是很可惜的。
杜牧青少年时代文章的冲决力,在同时期的诗人中是第一流的,可以说灼灼夺目。他的出身和见识有助于形成较高的心气,家学传统的滋养更有助于形成纵横开阔的笔势。但说到最后,先天的才华和生命特质也许才最具决定因素。“紫微才调复知兵,长觉风雷笔下生。还有枉抛心力处,多于五柳赋闲情。”(唐·崔道融《读杜紫微集》)论及杜牧之诗风,我们看来必须和他的用兵之智相结合而谈。他有一种领兵征战的勇力、气魄和铿锵,那种一马当先的勇捷之气,一个马上清俊的形象,不时地闪烁于诗行之间,这是豪纵之气、决斗之气。我们由他还能够想到俄罗斯的大诗人,年纪轻轻就死于决斗的普希金。还有英国诗人拜伦,不仅在诗歌中塑造了一批“拜伦式”英雄,而且亲自参加了希腊的解放运动,并成为主要领导人之一。他三十七岁病逝于希腊,希腊政府为他举行国葬。这些贵族的英才,他们颇有英武之气,不怯于械斗,生猛可畏。贵族与长剑、家世与兵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血脉力量。他们出生入死于硝烟弥漫中,策马奔突,毫无怯色,可贵的身躯往往得不到很好的保护,有时候甚至会轻掷宝贵的生命。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杜牧真如他个人所希求的那样得到机会,到兵阵前沿,会是怎样一副英勇姿态?他绝非懦弱胆怯之人,而一定将像激扬文字那样,以潇洒的气魄冲锋陷阵,其少年的壮赋、青年的诗篇,都会在刀戟的铿锵中得到延续。这让我们想起俄罗斯文学巨匠托尔斯泰描绘战争的名著,如《战争与和平》《袭击》《哥萨克》等。这位贵族伯爵青年时代上过战场,出生入死,所以才留下了那么多关于战争场面的描述。看来这样的场景和传统发生在杜牧身上,也不会使我们产生隔膜和陌生之感。
杜牧一生的命运轨迹和诗词文章,都散发着这样一种气息:勇猛英武,当仁不让,酣畅淋漓,冲决和奔突,豪迈和无畏。这是一篇篇灿烂的生命华章,而不仅仅是纸上的文字涂抹。
志与才
一个人的志向和才气当然有关,但仍然还不是同一回事,这二者并存,尚需很多条件。我们平时说的“志大才疏”,就是二者没能匹配的缘故。实际上“志大”好求,“才大”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不易达成。杜牧的志向是多方面的,但就主观而言,主要是辅佐政治、入仕治国,此径直追祖辈事业。这也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价值观所决定。“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感怀诗》)就其性格特征来说,傲气与自负是显见的,不过,就他而言实在有许多本钱。他的人生基本呈现出从高处俯冲的态势,而不是由下往上的攀爬和挣扎。这与大多数入世的儒生大为不同。但这样的起步方式,并不能保证他的成功和一路顺畅。因为人生多变故,这里有说不尽的多种因素的综合制约,有世事机缘的问题。晚唐颓势与混乱折损了多少英杰,埋没了多少志士,杜牧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使君四十四,两佩左铜鱼。为吏非循吏,论书读底书?”(《春末题池州弄水亭》)“四十已云老,况逢忧窘余。且抽持板手,却展小年书。”(《自遣》)诗文对于他来说,只是心绪发泄的端口之一,是一种纸上之物,他并不特别将此作为志向的伸展方向,所以文章成就并不能从根本上安慰他。看他一生留下的文字,很多都在表达济世之志和如何运用、落实自己的才华与心智。就实际期待和结果来看,当然远未壮志得酬。“常恨两手空,不得一马棰。”(《送沈处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经常感叹:“徒有输心效节之志。”(《上宣州崔大夫书》)他一生五任朝官,四任刺史,十年幕府,几乎没有哪个时期是满足的得意之期,相反在他看来,都大大地屈才,不得伸展。他有出色的用兵之策,却从来未能挥师疆场;有统领大局之政干,却一直在较低的职级上徘徊。“我作八品吏,洛中如系囚。”(《洛中送冀处士东游》)“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齐安郡晚秋》)“我虽在金台,头角长垂折。”(《池州送孟迟先辈》)他是多么的不甘、沮丧和不平,但终究无可奈何。
最终,他的才力得以充分体现者,仍旧是不以为志业的诗文。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意气风发,不受他人局限。至于实务上的腾挪功夫,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那还需要诸多的条件,比如时势机缘,比如具体合作者的信任。在有些人眼里他似乎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花花公子,尽管是一个贵公子。但凡“公子”都有一个天然的弱项,即长于言而短于行,总有不够踏实之感。有人认为杜牧“不拘细行”(五代·王定保《唐摭言》),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齿少气锐”。就这一点来讲,他与王维、韩愈、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等都有不同。虽然这五位大文人不算出身寒门,但他们都经过了一个艰难的个人奋斗过程。杜牧的祖荫太大,这既帮助了他,也掩盖了他,甚至还造成一定程度的误解。可见事物总是祸福相依,得失互现。他一辈子都在这荫护之下,也在这团阴影下不得解脱。有一些奥妙玄机不是个人能够参透,有一些命运诡秘不是个体可以揣测和左右。后人可以为才华过人、出身高贵的杜牧發出叹息,但是面临现实错综复杂的诸多互制与干扰,却不是他人能够了悟和评判的。
杜牧在刺史位置上可以独立主政一方,这时候他做了许多好事,有政绩有口碑,但基本上还是未能尽兴,并且一直处于极为不满和不安之期。正像其一生的其他时段一样,他更多的是等待和张望,当然还有许多玩乐。他并不是一个甘于平凡之人,庸碌对于他不可忍受。青壮年时期如此,直到晚年,眼见其他事情无望实施也无力去做,才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开始面对自己的诗文,即纸上事业了。杜牧在去世前一年,就诗文之事叮嘱外甥裴延翰,终于承认自己这一生还能留下一些文字,这同样是极重要的事业。他委托外甥为自己编选一部文集,名字都想好了。这是他一生的心迹和劳绩。
“谈啁酒酣,顾延翰曰:‘司马迁云,自古富贵,其名磨灭者,不可胜纪。我适稚走于此,得官受俸,再治完具,俄及老为樊上翁。既不自期富贵,要有数百首文章,异日尔为我序,号《樊川集》。如此则顾樊川一禽鱼、一草木无恨矣。庶千百年未随此磨灭矣。”(唐·裴延翰《樊川文集序》)他的外甥如实记下了这段话,它对我们非常重要,使我们得窥其晚年的心境,特别是他对一生诗文的态度。这也是一种价值的判断和重估。在这之前他似乎对诗文之事并不重视,志向远不在此:“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
人的志与才并存,剩下的就是能否实现的问题了。愈是不能实现,生命就愈有张力,如果是一个文人,这张力越大,文字成就也就越大。在杜牧和其他一些壮志未酬者那里,其实也正是如此。我们今人叹赏不已、百口称颂的一些诗与文,对杜牧来说,既是歪打正着,又是跌宕不凡的生命投射和自然流露,它们与其生命合而为一、密不可分。他的心志也许没有实现,但是他的文字却记录了奋力拓进的过程。这种记录是另一种实现。在历史留下的记叙关节中,在某些细节上,我们可以得知杜牧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从朝政大局到军事策略,再到社会治理,更不必说文章,都有计划力和行动力。我们可以看到志与才的高度统一,看到他果决的行动力。这最后一点却是许多人不曾具备的,他的迅捷与勇气,他起而立行的果敢,远非是一般儒家仕人所具有。在這一点上他有点像韩愈,但没有韩愈那么幸运。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宰相李德裕能像当年裴度对韩愈那样,召杜牧为行军司马,他必定会如韩愈一样,一路写下许多明快兴奋、豪气大发的诗句,也会立下不朽的功勋。可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他最终还是以一介文人的身份,以一个杰出的诗文作家的荣誉载入史册。杜牧是不朽的、杰出的,但如此实现方式,却是他个人未曾预料的。
罪言之路
杜牧入仕不久即去了江西,进入江西观察使沈传师的幕府,作幕府团练巡官,带京衔大理评事从八品下。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杜牧又跟随他到了宣州。四年半之后因为沈传师升迁吏部侍郎入朝,杜牧便去了扬州,进入牛僧孺淮南节度使幕府为推官,后为掌书记。掌书记之职非常重要,因为节度使府“凡文辞之事,皆出书记,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韩愈《徐泗濠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观其一生,这是他极重要的一段经历。比起在京城做校书郎,他的幕府生活松弛,好像并不繁忙,游宴很多。“十年为幕府吏,每促束于薄书宴游间。”(《上刑部崔尚书状》)此时正值入仕初期,期待很高,所以不可能安于做这种地方幕僚,而只是向权力中心进发的一个过渡期、准备期而已,仍然心系朝廷大事。从他留下的文字看,果然如此:职位低微,操心却非常之大。大约在三十一岁之际,他在扬州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大文章《罪言》。
杜牧虽然出身门第显赫高贵,却没有高门大族的世俗偏见。他在《罪言》中提出“自卑冗中拔取将相”,主张选贤任能,一个人无论才能大小,要各得其位。“譬如匠见木,碍眼皆不弃。大者粗十围,小者细一指。榍橛与栋梁,施之皆有位。”(《送沈处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若以科第之徒浮华轻薄,不可任以为治,则国朝自房梁公已降,有大功,立大节,率多科第人也。若以子弟生于膏粱,不知理道,不可与美名,不令得美仕,则自尧已降,圣人贤人,率多子弟。凡此数者,进退取舍,无所依据,某所以愤懑而不晓也。”(《上宣州高大夫书》)这些言辞见解,锋锐又有真见地,而且反映了他相当急切的态度、深刻的忧虑与牵挂。
他的一系列治国论兵的宏文,大致都是在外放期间写出来的,可见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辽远更开阔处,想的是整个国家的事情。如何收复失地,整饬千疮百孔的国土,如何削治藩乱,这让他用尽了心思。他在幕府和刺史任上,文字中用力最大的就是这一类,特别是用兵之策,其胸襟和目光不可谓不高阔不周密。的确,他的这些宏论绝非疏阔之文,而不乏用心缜密的筹谋。它们有的是写给宰相的,有的直接送达主持者,总之无一不是为了实用,为了采纳和上达。
欧阳修在《孙子后序》中称赞杜牧“其学能道春秋战国时事,甚博而详”。清代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认为:“校《孙子十家注》,曹公、李筌以外,杜牧最优。”司马光还将杜牧的《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注孙子序》《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术》六篇用兵之论的要点,收入《资治通鉴》。杜牧一生都没有上过战场,却是一个对兵事始终专注的研究者。他这样的行为最好的解释,当然是因为生逢兵荒马乱之时世,救急心切,出于浓烈的家国情怀;再换一副眼光去看,就是他的出身毕竟与常人不同。在一般经过苦苦奋斗最终踏入仕途的儒生那里,多一些传统的入世思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的责任和理想;这一切在杜牧这里自然同样如此,不同的是多了一些家族因素。他的视角和立场进一步内移,从一开始就自觉地将自己归于最高统治集团的内部,人生际遇即便再坎坷再不顺,这种情形也难以改变。这是一种带有血缘性质的归属感,是一种政治家族的惯性使然。那些出身显贵来自统治阶级内部的、真正意义上的有志才俊,往往如此。“某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坠,少小孜孜,至今不怠。”“于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今者志尚未泯,齿发犹壮,敢希指顾,一罄肝胆,无任感激血诚之至。”(《上李中丞书》)面对统治阶层发出的心声与壮志,这是何等动人肺腑,可惜主政朝堂者始终充耳不闻。这是杜牧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由此来看,杜牧关于整个政治棋局的运谋,就不让人觉得突兀和可笑了,这里并没有下层士子的自作多情。在他看来,江山自有来处,这需要他有所行动,需要以家族接力的方式做出非凡的努力。这样纵观他的人生道路,其怨忿不平,以及时时袭来的颓丧感也就很好理解了。以他这样的立场与视角,一旦被朝廷疏远就会格外难受,以至于不可接受,因而受到的伤害也就更大。简单点说,对于晚唐的朝廷而言,杜牧可能在许多时候并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所以他时而泛起的委屈,在他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过于夸张了;他胸怀平定回鹘的韬略,却被执政者认为“斯乃庙堂事,尔微非尔知”,他只能面对漫天大雪发出疾呼:“愤悱欲谁语,忧愠不能持。”(《雪中书怀》)
他在给吏部尚书的文字中这样写道:“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挛莫伸,抑郁谁诉,每遇时移节换,家运身孤,吊影自伤,向隅独泣。”(《上吏部高尚书状》)试想一下,这时候的杜牧已经是三次主政一方的刺史了,是一般地方官吏可望而不可即的幸运者。而在他自己看来,却应该是处于更加中心的一个人物才好,应该把持朝政的枢纽,至少是封疆大吏才好。“日旗龙旆想飘扬,一索功高缚楚王。直是超然五湖客,未如终始郭汾阳。”(《云梦泽》)清人余成教在《石园诗话》中说:“史称杜牧之自负才略,喜论兵事,拟致位公辅,以时无右援者,怏怏不平而终。”
人生过半百,操心四十年。国事于杜牧而言仿佛家事,愤懑不已,决不善罢甘休。他这短暂的人生之路,实际也是一部《罪言》之路、急切争鸣之路、呼号之路。我们展读他的一生,感到最为惊讶的是他如此执着,大有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韧,颓丧之后复为振作,伤绝之后再度激越。也许是连遭危难的国运带来的巨大忧患从另一个方向激发了他,催促了他,让他挣扎和拼争,以至于不顾一切。他也有过沉湎,甚至是堕落于烟花柳巷,但可贵的是他仍然能够从欢畅的泥淖中翻转一跃,起身登高,注目更远的方向。
他抱有奢望,且一生未曾泯灭。这是怎样巨大的悲剧,怎样凄厉动人的呼号。我们从历史的回响中可以听到无数蛰伏的隐秘,它们绵绵无尽,未曾断绝,在呼啸了几千年的北风中,在人类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里,在轰鸣不息的时光之轮间,在如潮汐拍岸的轮回深处。
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潮流的力量却是无可比拟的,但正是星星点点的水滴才汇成了漫卷的狂潮。它席卷而去,淘尽泥沙,历史更迭,时不我待。每逢洒满繁星的深夜,我们可以指认一颗闪烁不定却清晰可辨的星辰,它的名字就叫杜牧。
刚健与英爽
杜牧文集收有四百五十篇诗文,这是他的外甥裴延翰依其生前叮嘱编成的,当有最大的权威性。后来传世的还有《别集》《外集》《集外诗》《集外文》。从文集中可见的二百余首诗,给人深刻印象的还是幕府与刺史时期的作品。这个时期他的生活更为自我,因为远离了京城,远离政治经济中心,个人的忧伤与欣悦大多写成了诗,主要是面向自身的抒发。而这时候他对时势的关切则写成文,主要是向外布达,二者区别很大。所以他的诗大致是风物情怀,是柔肠,是畅抒和性情的焕发;而他的文章则多有刚健之气,有政治豪志,有图谋,有的直接就是向上献计献策。在许多时候,他的诗与文呈现“一手硬一手软”的情状:文质硬而诗意软。
柔软沉迷的诗情偏重于写男女情怀,而那些游历山水的诗意抒发,大多是英爽清澈的,如那些清峭而蕴藉的七言绝句,就给人以极大的审美享受。杜牧文字中最脍炙人口的可能就是这一部分了,作为佳句流传于后世的,大多出自它们。这个时期疏离而宽松的心情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能够非常自我地处理主客体之间的关系,而非纠缠于一些世俗之物。
怎样安顿自己的心灵,在这种难得的生活间隙中,更能直接面对这个重要的人生命题,实际上也是所有人终将面临和无法回避的。每逢闲寂下来,松弛下来,就会浮现出来,挨近过来,在许多时候它是被压抑的,不得不归于某个角落观望和等待,等待自我与其融合和连接,或化为一体,或相携而去。它们走入的方向,它们所遭逢的一路,往往是别致的、不可重复的景致,这一切便是它们的价值所在。生命景观的最好导游就是自我,而非其他。无数的印迹汇集起来,便绘成了斑斓的生命画卷,对后人构成强烈吸引的,正是它绚丽、逼真和特异的线条与色彩。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鹭鸶》)“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還下杜陵无。”(《秋浦途中》)“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珮响参差。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汴河阻冻》)这些文字清爽如洗,像一些晶莹的时光里滤出的颗粒,轻盈而饱满,沉实而密致。它们毫无写作者苦吟的那种晦涩感与雕琢气。这是杜牧特有的色泽和风格,是不需要仔细打量和诠释即可以把握的韵致和颜色,格外可人和妩媚。在这个时刻,吟哦者轻松而热切,情怀像屏风一样打开,万般风色悉数涌入。他有一种忘情忘怀的能力,所以能时时沉湎和品咂。我们不难想象他的日常状态:许多郡守政务需要打理,各种地方事宜纠缠,头绪多端。他最多的生活情状是不得清闲,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思虑。与其他外放仕人不同,杜牧胸中所汇聚的始终是一些天下大事:朝堂、边塞、藩镇、宦官,混乱的国家时局与天下形势等。这一切忧烦都追逐他缠绕他,使其不得解脱。仿佛他生来就注定了要与这一切搅在一起,难分难解。眼前政务与远处朝局,近忧与远虑二者形成了双重的压迫,需要另一种力量将他牵引。
这种力量就是诗,就是美,就是蕴于天地自然间的那些具有强大吸引力的磁性矿藏,等待一个特别的人物来开发和拥有它们。它们对一个人的生命形成强大的平衡力,滋养润泽他,重新将他唤醒,让多情的目光投向这里,让其回到内心,回到少年和童年,回到欢畅的回顾和甜蜜的依偎,还有面对青山绿水的豪迈与欣悦。命运压抑了他,生活损伤了他,他在自感亏欠中睡眠了太久。尽管如数补偿之期姗姗来迟,总算是不邀而至。在这种时刻,他的情致仍然有别于一般男女情愫,有别于一般山水风物的抒写和阐发,而是另一种自然与潇洒。他是一个纵马扬鞭、从高处疾驰而下的锦衣公子,自带一种不可消除的清傲气,与此相映衬的,是极为明显的了无心机的自信与奇趣。他随手拈来,不事经营,豪情未经储蓄便一泻千里,似乎是无厚积之薄发,一切皆来自身心俱备,随手点染,这个时刻的诗与思实在是奇异的。
杜牧的言论文章直追韩愈,犀利奇警,理性极强,说服力和器局都为上乘,强壮而直达,纵谈时局时有一种当仁不让之概。解释兵事,分析形势干脆利落,心志昂扬。“兵非脆也,谷非殚也,而战必挫北,是曰不循其道也,故作《战论》焉。河北视天下犹珠玑也,天下视河北犹四支也。珠玑苟无,岂不活身;四支苟去,吾不知其为人。”(《战论并序》)完全像一个阵前的将军,凭高而视,指点江山:“往年两河盗起,屠囚大臣,劫戮二千石,国家不议诛洗,束兵自守,反修大历、贞元故事,而行姑息之政,是使逆辈益横,终唱患祸,故作《守论》焉。”(《守论并序》)文章产生之缘由,在这里说得一清二楚。语势雄壮,所用言辞掷地有声,令人振作。他的文章手笔比较他的诗行,仿佛换了一个人,内容与节奏全然不同,但唯有内在的那种率性和利落,仍旧相似。
他的后期诗作与早期又有区别。如二三十岁的五古《感怀诗》《杜秋娘诗并序》《张好好诗并序》等篇什,其中优秀者大多是公子心气,闲情逸趣,有爽言,有缠绵,有清高气。而到后来这些颜色与光泽在退却,置换成清新自然和明朗淳朴,又不乏浓烈深邃的韵致。它们变得更浑厚,更内美,也更简朴。他在诗章方面最推崇杜甫和韩愈,曾经写道:“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读韩杜集》)他瞧不上当时所流行的元白二人的俗直诗风,绝不随众就俗,没有依傍潮流。这与他孤傲高耸的性格、俯视而冷峻的人生态度自有关系。
那些正直耿介、不得一展抱负的积极入世的诗人,愤世嫉俗的情怀都是相似的,而其形成的诗文又各有不同。比如白居易、元稹与韩愈、杜牧的区别就非常明显。前者沉浸于民间格调,在一种世俗的襄助下自我强化,获得某些慰藉,对底层有寄托,有凭借,当然也有依赖;而后者却忠诚于自己独立不移的情怀,远离时尚潮流,就像拒斥恶俗腐败的朝政一样。他们对尾随和依附的任何一种可能都加以拒绝和警觉,生命本色就是高标逸韵,就是独唱独吟。杜甫所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在韩愈和杜牧这里不是经营和锤炼,而是许久以来将先天血脉与后天修养复杂综合而形成的一种自由、自我的颜色。杜牧是杜甫的崇拜者,但杜牧之诗没有杜甫那种沉郁和悲凉,这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及经历都相差甚大的缘故,是生命底色不同所造成的。他的诗风不像韩诗那样奇崛陡峭,却更为自然流畅;他的文章亦如韩文的遒劲铿锵,峻急凌厉,却少了一点诡异和晦涩。
“诗情豪迈,语率惊人。识者以拟杜甫,故呼‘大杜‘小杜以别之。后人评牧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谓圆快奋急也。”(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这里道出了杜牧和杜甫之别。“圆快奋急”四字确为精当之论,“铜丸走坂”和“骏马注坡”八个字,虽生动却有分寸,因为杜牧之诗有畅势而无险势。“自中唐以后,律诗盛行,竞讲声病,故多音节和谐,风调圆美。杜牧之恐流于弱,特创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矫其弊。山谷因之,亦务为峭拔,不肯随俗为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清·赵翼《瓯北诗话》)在这里,将杜牧之诗与时风加以严格区别,实际上是一种极而言之。此种评价如果用到韩愈身上似乎更为恰当。杜牧诗章的风骨是峭拔却不失圆润,豪宕亦有和谐。“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清·刘熙载《艺概》)“雄姿英发”一语清晰精当,可以想见其个性张扬,俊朗飘逸。
总之,杜牧的诗作与时尚截然不同,与韩愈也不同,尽管两人同样反拨时风,但差异还是相当明显。两人之文比两人之诗似乎更近一些,但韩愈作为一个引领在前的榜样,其内在气度、文势,似乎极大地影响了杜牧。
缠绵和沉迷
杜牧的怀才不遇感很重,这在许多官场人士那里都是常见的。我们还难以找到一个为官者,在自己的诗文中大表知遇的舒畅,即使言及也会适可而止,相反的是他们的文字中总有大量的怨与愤、悲与屈。这也正常。因为不遇总是能给他们烙下更深的生命印迹,那是对命运多舛发出的强烈回应。但在杜牧这里更进一层的,是急切和委屈。他不是一般意义上依靠个人奋斗而入仕的中下层儒生,而生来就是家势显赫的豪门弟子,一种“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的豪壮和自信。这是一种无法选择的出身,连带而来的是多方面的元素和因果。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性情与文章,还有他的人生道路。顺畅,在他来说是极好理解的,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所有的坎坷,似乎就难以接受了。
杜牧一生詩文中常有一种自信和清高,既不流俗,也少有认输。虽然在祖父和父亲去世后有过一段窘困拮据的生活,但公相之家的子弟毕竟起点不同,贫穷艰辛的生存体验不可能深刻。他在那段日子及后来在幕府、刺史、朝中的叫苦,似乎还有一定夸张的成分。“伏以睦州治所,在万山之中,终日昏氛,侵染衰病,自量忝官已过,不敢率然请告,唯念满岁,得保生还。”(《上周相公启》)“某今生四十八矣,自今年来,非惟耳聋牙落,兼以意气错寞,在群众欢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见莽苍大野,荒墟废垄,怅望寂默,不能自解。此无他也,气衰而志散,真老人态也。”(《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这里,诗人将自己的早衰、困顿和绝望的心情表现得何等充分。
他作为一位世家子弟,被朝中和地方大员多方照拂,那些凄凉悲戚、令人心酸的呼号,或是在主政一方的刺史之位上,或是于朝中任职之时。仅就职位来看,难以想象会有“吊影自伤,向隅独泣”(《上吏部高尚书状》)这样的情状。正如中国民间智慧者所说“病要嚷,钱要藏”,这只是一种希望博得同情与援助的心理。在杜牧这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委屈感:他的来路毕竟不同,受此苦楚无异于人生大劫。外放偏远下州,远离家乡京都,尽管身为刺史主政一方,到底还是委屈难平。
杜牧这种夸大的叫苦喊痛让我们再一次想起韩愈,这两位旷世文人不仅在文章风骨方面一样挺拔雄峻,而且在性情上也都单纯如孩童,呼号声很大。只是杜牧在呼喊的同时还伴有委屈的呜咽与抽泣,而韩愈则是一阵雷雨过后便云散天晴。同样面对生存苦境,另一位性格上也带有纯稚之气的苏东坡却别有一番风貌。他刚到贬地黄州没有安身之处,全家老少二十几口挤在江边简陋狭小的水上驿站,却如此描绘:“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书临皋亭》)
我们打开杜牧诗文,会发现他在幕府和外放期间,即所谓不得志之期,生活还是相当惬意的。十年幕府的主要情形如何?他在《遣怀》一诗中回忆了那段风流倜傥、狂放不羁的生活:“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从小养成的贵公子习气对他来说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唐以后盛行于文人间的游冶风习与放松的幕府生活环境,更是加重了这些嗜好。宋代《太平广记》记载他在牛僧孺淮南幕任推官、掌书记时,几乎夜夜都去十里长街寻欢访妓。当他即将离开扬州去京城任监察御史时,牛僧孺为其摆下送行酒宴,特意叮嘱:我常担心你风情不节,或有伤身体。最高地方长官发出这样的临别赠言,稍稍出人意料,但从中也可看出关切和爱护,更可见杜牧当时的生活情状。
诗人尚在青春之期,心志与身体全都强盛,一旦沉迷即很深入,这似乎不难理解。这时候他写下了为数不少的缠绵诗,艺术与情致皆有可取,且非常感人。他为那个“天下独绝”的歌伎张好好留下了五十八行的诗句,并且写在了硬黄纸上,“高一尺一寸五分,长六尺四寸。”(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宋代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以《张好好诗并序》和《杜秋娘诗并序》为例,认为“牧风情不浅”。这方面最有名的诗还有《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即便是凭吊怀古,感物伤别,也是含思悲凄,流情婉转:“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题桃花夫人庙》)“独倚关亭还把酒,一年春尽送春时。”(《春尽途中》)“流水旧声人旧耳,此回呜咽不堪闻。”(《入商山》)“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笑筵歌席反惆怅,明月清风怆别离。”(《题桐叶》)类似诗句数不胜数,在杜牧所有文字中占有突出的位置。李商隐曾写道:“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杜司勋》)
这是古今才子之殇,没有办法。有才,多情,沉湎,缠绵,难以挣脱。因为这样的一个生命,其才华会呈现在一切方面,而不仅限于男女之事。这当然需要强大的理性去控制和节制,但有时候理性也会抵抗才华的发挥。杜牧生活的松弛期,特别是十年幕府期间,未能免于风流绮靡的生活,有人惋惜,有人羡慕,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精美别致的诗章。它们大多都沉婉深切,别具意境,是同类诗作中的佼佼者,终究不同凡俗,泛出一种与情爱诗稍稍不同的色泽。他执笔写来不加掩饰,朴质真切,情有可原。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如果没有了这段岁月,也将是一种残缺:就当时生存状况而言,他将倍加艰难;就其整个人生传略来讲,则产生了一种复调效应,多声部的交响就此形成。
这不需要别人原谅,而只是一个生命的徐徐展开,从低婉到昂扬,从热烈到冷寂,是这样一部不断交替纷呈的华彩乐章。在诗人备受冷落的官场仕途中,所有这些来自异性的安慰,都为其看重和难忘,也才有如此真挚动人的记叙和抒写。至少从唐宋两个时代的才子文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社会风习的折射,即便是稍有拘谨、心向佛道的白居易,也不乏类似的记录。
超拔于风习之上是困难的,古往今来人性大致未变,所以仍然有沉沦和恪守的区别。即便是唐宋时期,在习惯于莺歌流转的府衙之间,官人们留下的文字記录也是各自有别的。杜牧在这个方面可能是一个突出者,涂抹绚丽,颜色较重。这样一个秀朗奇峭而且大有英武气概的俊才,在这些时刻流露出一些浮华之气,也使他变得更加真实。烟火之中声气可闻,与不堪忍受的伤心悲绝两相衔接,表现出复杂多变的曲折性和晦涩性,让后人在惋惜中平添一份怜惜。
十年幕府
在人们的印象中,唐代士人入仕做官,以京官为荣,如果出仕不利,没有通过吏部铨选,才要到地方幕府去谋职。以这种方式作为从政的开端,往往是志不得展的一个过渡期,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进京。这方面不乏先例,最典型的就是韩愈,三次都没有通过吏部选官,他为此还“三上宰相书”自荐,结果也未能如愿,只好从地方幕僚做起。杜牧入仕之初任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这虽然只是一个正九品上的小官,校刊典籍之类,但实属清要之职,可充翰林之选。任校书郎者大都是文才出众超群之人,可以广涉经籍,增长历练和学养。据相关统计,在唐朝由校书郎起家的士大夫文人中,有过三十多位官至宰相,如名相张说和张九龄。中唐的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也以校书郎入仕。而与杜牧同时期的李商隐因为受党争所累,被迫离开校书郎的职位,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在杜牧这样才志凌云的豪门子弟眼中,进秘书省做校书郎却像飞鸟入笼,实在不愿束于芸阁校雠之间,而迫切需要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
杜牧在校书郎的官位上苦熬了半年便离开京城,去了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府。这位幕府主人的父亲沈既济,也是唐代著名文人,以传奇小说《枕中记》《任氏传》留名后世。沈既济与杜牧祖父杜佑关系友善,而且沈传师当年也深得杜佑赏识,将表甥女嫁给他,两家还有远亲关系。唐代幕府事务之繁忙,生活之刻板清苦,在其他诗人的任职经历中常常被提及,比如大诗人杜甫为剑南参谋时就屡有抱怨:“信然龟触网,直作鸟窥笼。”“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韩愈为徐州张建封幕府节度使推官时,曾在《上张仆射书》中对幕府定制大发牢骚:“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刚进幕府时他一一照办,不敢有怨言,但是这种“晨入夜归”的生活实在令他无法忍受,所以在上书中大放厥词,说什么若是强迫他遵守这种工作时间,他必定会疯癫的。这里又一次突出了韩愈的直率性格。但在杜牧这里情况迥然有别,他与杜甫、韩愈、李商隐等入幕做事还是大不一样。因为有地方最高长官的护怜,所以这段日月并不难过,对他来说不过是处理文书、出使和参加宴游等。他最初做幕府团练巡官,京衔为大平理事从八品下。这时杜牧不到三十岁,属于大好年华,时间对他来说好像并不紧迫,在外省增加见识,等待时机,一切似乎还来得及。
然而大出预料的是,这种幕府生活前后延续了竟有十年之久,实在是太长了点。这期间他先后去了洪州、宣州、京口、扬州等地,还曾被派往京城公干。其间增广见闻,也算自由得意,但仍然有一种不得伸展的委屈感。《杜秋娘诗并序》是杜牧诗章中最长的篇制,当时他正在扬州牛僧孺的淮南幕,其弟杜顗入润州李德裕浙西幕,杜牧往来于两地之间,听闻刚从宫中被遣返回乡的金陵女子杜秋娘的生平遭际,有感而作:“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因倾一樽酒,題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借杜秋娘命运无常,历数前贤志士不遇及士大夫的荣辱变幻,慨叹世路穷通难卜,倾诉自己的感伤与惆怅。
他在幕府中流连穿梭,从江西到安徽,再到扬州,所到之地风物皆好。特别是扬州,当时为天下最为开放富裕之地。也就在这里,刚过三十岁的杜牧与诸多艳姿绝色过从甚密,是十里长街的常客。“牧少俊,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惟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唐·于邺《扬州梦记》)“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时淮南称繁盛,不减京华,且多名姬绝色,牧恣心赏,牛相收街吏报杜书记平安帖子至盈箧。”(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扬州的繁华名胜令杜牧抚今追昔:“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扬州三首·其一》)这些文字透露出杜牧繁多的生活信息,也就是这样的场景,使他多少忘却离开京都的苦闷。
他跟从的最高长官开始是沈传师,后来是牛僧孺、崔郸,他们或是相府通家之好,或是祖父辈的属下,或是他中进士时的座主崔郾之弟,对他总是欣赏爱护有加。像《扬州梦记》中记载,牛僧孺曾担心杜牧夜访歌馆之类地方不太安全,竟然派兵士三十人“易服随后潜护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谓得计,人不知之。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如是且数年”。
“歌谣千里春长暖,丝管高台月正圆。”“滕阁中春绮席开,柘枝蛮鼓殷晴雷。”“一声明月采莲女,四面朱楼卷画帘。”“昔年行乐秾桃畔,醉与龙沙拣蜀罗。”(《怀钟陵旧游四首》)杜牧对那些岁月多有描述,也只是一种情状和心绪。他在这十年间经历得实在太多,张望得实在太多。许多时刻他的目光望向京都,为国事焦虑不已。边境屡屡告急,藩镇嚣嚣割据,朝堂之上党争激烈,宫中宦官飞扬跋扈,这无一不是他心中的痛楚。他在这段时间里写下了那么多痛彻心扉之文,从强国方略到用兵之策,常常如鲠在喉,一吐为快,直取要害,言之切切。这当然与其出身有关,与家族传统和风尚有关,入仕之前,甚至是少年时代,杜牧就开始研读兵书,耳濡目染全是国之大事。自始至终,他都无法停止对家国的思考,身在幕府而心系朝廷。那篇有名的《罪言》即在繁华的扬州幕时期所作,文中言及太行以北和黄河以东的军事重要性:“王者不得,不可以王,霸者不得,不可以霸。”何等自信,气概夺人。除了《罪言》,还有《原十六卫》《战论》等许多重要策论,也是写于此时。在《战论》一文的最后,他说:“古之政有不善,士传言,庶人谤。发是论者,亦且将书于谤木,传于士大夫,非偶言而已。”
我们展开他在幕府期间写下的全部文字,发现心气之高,志向之大,完全不像一个沉溺于酒色之中的公子哥,而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国家栋梁。可见他之豪志不是浮艳的生活所能够覆盖和消磨。自小志向之远大和胸襟蓄养之沉厚,非常人可比,植根之深也超出预料,这是他的非凡之处。十年幕府生活磨砺了他,沉浸了他,蓄养了他,也耽搁了他。十年幕府在其一生中占有怎样的地位,还可仔细探究,但无可否认的是,此刻正值诗人最好的年华,也集中了最清晰的思路。处于这样的青春时段,具备如此果决的行动力与深刻的思考力,却不得切近家国大事,只能于家族好友所主持的幕府中宴饮游玩,做一点文秘工作,将大把光阴耗费在这些似乎无关紧要的事项之上,对他来说太过折磨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一种耽搁和消磨,所以焕发起一种强烈欲望来抵抗这磨蚀,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言和献策。他在这期间留下了大量豪迈的文字,这在同类历史文献中显得光彩夺目。十年幕府生活蓄积了杜牧的大阅历,开拓了大视野,也让他耗尽了青春。
他像一支利箭,能飞多远,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百步穿杨,箭飞十里,弦鸣有声,群鸟四散。当他后来收拾这一片惊惧之声的时候,该有怎样的感慨?他从遥远之地呈宰相书,一再感叹自己发疏齿落的潦倒与窘迫,这里显然有十年幕府的深深磨损以及焦虑期盼的无尽摧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丝竹管弦之后是漫长的黑夜,对他而言黎明遥遥无期。“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醉后题僧院》)十年风流放浪以酒解忧,算是未负春光,如今鬓发霜白,只能在品茗参禅中消磨余生了。旷达的情怀和清幽的意境,蓄满虚掷醉乡的悲悔与壮志难酬的落寞,写才人之迟暮不遇,措辞委婉蕴藉,读来不胜唏嘘。
这是一段华丽丰腴的生活,也是一段荒凉孤独的生活。他的内心是冷寂的,外部的热烈难以融化生命深处的寒冰。从十里长街独自潜回寓所的时候,最为煎熬的时光也就开始了。
五任朝官
杜牧在仕途上一路匆促。他在幕府中耽搁得太久,一直在进言献策中张望长安,渴望回朝任职,也先后有过五次机会,可每一次似乎都由于各种原因来去匆匆,没有细细经营的时间。他宦游四方,最怀念的便是故乡长安的樊川。这是他最后一处人生驿站,是连接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故国池塘倚御渠,江城三诏换鱼书。贾生辞赋恨流落,只向长沙住岁余。”(《朱坡绝句三首·其一》)他最后一次入朝任中书舍人正五品上,年届五十,这成为他一生所获的最高职级,可惜已临近生命尾声。冥冥之中似乎是一种巧合,韩愈与白居易也是在五十岁左右当上中书舍人。这不能不让我们产生联想:如果杜牧的寿命再长一些,很可能有一段顺畅的仕途。遗憾的是,他只在中书舍人之位上待了一年多,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令他迷惑的世界。
回首来路,不胜感慨。他入仕之初即为校书郎,当时只有二十六七岁,这位一年内进士及第、制举登科的豪门子弟,可谓春风得意,看上去似乎前程似锦。但进入仕途即发现,一切远不是那么回事,残酷的现实很快使他清醒。荒淫乖戾的皇帝,横行宫廷的宦官,激烈相搏的党争,这一切交织成一场噩梦。他所做的工作不过是校理典籍之类,枯燥无趣,位卑言微。他这样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子弟,纵马扬鞭的驰骋还差不多,要这样安顿下来苦熬,一边看着荒诞而残忍的闹剧,那简直是极大的折磨。
杜牧走开了。比起任朝官的日子,外放的幕府生活新鲜刺激,也自由得多。顶头上司是家族世交,也就给了如鱼得水的环境,虽远离权力中心,却有另一番景致。在他这样的年龄,可以一边从容地应付眼前,一边谋划远大的未来。“百川气势苦豪俊,坤关密锁愁开张。大和六年亦如此,我时壮气神洋洋。东楼耸首看不足,恨无羽翼高飞翔。尽召邑中豪健者,阔展朱盘开酒场。奔觥槌鼓助声势,眼底不顾纤腰娘。”(《大雨行》)志高气雄,豪纵放浪。初别朝廷是一次大解放,有如飞鸟扑向高空。原以为离开易,归来也不难。没有想到直到大和九年初才再次入朝,这已经是七年之后。
第二次入朝任监察御史正八品上,与初次入朝时隔近八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此时朝中生态不仅没有变好,而且更加混浊,已经阴云密布,正处于一场巨大风暴前夕。令人震惊的是宦官集团竟然与皇帝斗法,宫廷里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杜牧在后来的《李甘诗》中对此有过回忆和描述:“时当秋夜月,日直曰庚午。喧喧皆传言,明晨相登注。予时与和鼎,官班各持斧。和鼎顾予云:‘我死知处所。当庭裂诏书,退立须鼎俎。”好在杜牧不可谓不敏,他感到了害怕,随即以身体不好为由请求去洛阳分司。“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随行唯局蹐,出语但寒暄。”(《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这是他后来对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的追述。还算幸运,他七月离开长安,十一月就发生了震惊天下的“甘露之变”。
在这场事变中,宦官们以极端残忍的方式,一口气杀掉了四位宰相和大批文武官员,杜牧侥幸躲过了一场灾难。他在洛阳分司监察御史任上只待了一年半,文宗开成二年(827),便告假去扬州探望患眼病的弟弟。因为唐代“职事官假满百日,即合停解”。(《唐会要》)要照顾弟弟就无法返回洛阳,最后只得放弃监察御史的官职。为了维持生计,杜牧又投奔了宣歙观察使崔郸,任宣州团练判官。
第三次任朝官为开成三年冬天。这次官职为从七品上左补阙、史馆修撰。这次赴京十分从容,他于任命后的第二年春天才上路,一路游赏山水和访问友人、凭吊名胜古迹,留下了不少诗文。他一路走一路看,未免有些耽搁。在赴京途中,杜牧的心情颇为复杂,“甘露之变”后宦官专权,党争更加激烈,使他的京都之行未免彷徨。“水叠鸣珂树如帐,长杨春殿九门珂。我来惆怅不自决,欲去欲住终如何?”(《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尽管犹豫不决,还是渴望回到朝中。两年后又得以升迁膳部员外郎,变为从六品上,是一个管理后勤事务的官吏;不久调任比部员外郎,在这个位置上再次外放,从此走入主政一方的刺史生涯。
这时候的杜牧已经四十岁,他从黄州刺史干起,然后是池州、睦州,一口气做了三地刺史,都是职位不高的下州。这段时间长达八年,同样构成了他人生的重要经历。他在这八年中写有大量文章,其中包括完成《注<孙子>十三篇》这样的军事著作。
第四次入朝是宣宗大中二年(848),杜牧已经四十七岁。任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不久又升吏部员外郎,算是从政以来较为顺畅的阶段。在这个时期,他将累积多年的《注<孙子>十三篇》呈献给宰相周墀,还将二十篇文章呈献给刑部崔尚书。在《上刑部崔尚书状》中抒发了十几年宦途不得志,以及学问文章未达所期的感慨。在朝只两年多,杜牧再去湖州任刺史。这是一个上州,是他主动要求外放,继请求外放杭州不允之后,接连向宰相三启求得,其原因主要有家庭负担沉重等,当然也包括不满当时朝政,难以有所作为的隐衷。
湖州刺史是一个重要的位置,不过他在這里只做了一年,即再次返回京都。“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途中一绝》)可见进退矛盾,心情难平。回京后他先任考功郎中、知制诰,第二年升任中书舍人正五品上。这是他最后一次,也是第五次入朝,为一生所做最高官职。就在这一年冬天,他的人生之路走到了尽头。
由此可见,杜牧的入朝之路多么曲折坎坷,完全不是最初意气风发、一年接连斩获进士、吏部铨选时“两枝仙桂一时芳”的美好憧憬。一切远远出乎预料。这是一个壮志难酬的俊才写下的一部慷慨悲歌:从向往到回避,从沉沦到希冀,每一个段落都充满了急切和心酸;首尾相接,起伏不定,一生颠簸;短短五十年却历尽人生悲欢,激情与壮志由焕发到颓丧,抱负与理想由舒展到窘困;如此起伏跌宕,不断切换,不足四十就满身风尘,一脸衰容。
回到朝中是他最终的目标,但这五次任职几乎无一作为,最后一次仿佛有了好的开端,可惜刚刚展开也就结束了。
四任刺史
杜牧四任刺史,可视为重要而特殊的人生经历。这与任职幕府和五次入朝最大的不同,在于能够主政一方,有一定自由腾挪的空间。从武宗会昌二年(842)春天初任黄州刺史开始,连守三郡,至大中二年八月升为司勋员外郎,历时八年。从四十岁到四十八岁,可以说是人生最成熟的时段。尽管前三个州郡都属于七品职级的下州,但毕竟是一州之最高长官,可以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事实上这个时期他像很多有才华的官员一样,堪称一位能吏,做了许多有利于当地百姓的事情,多创造和贡献。这些必须给予切实的记录。
在黄州期间,杜牧将几十年累积的苛政弊端一一清理,废除以各种名目向百姓摊派征缴的苛捐杂税,还把那些鱼肉乡里的强势人物革职惩办,并告诫州县官吏“吏顽者笞而出之,吏良者勉而进之。”(《第二文》)他的为政一如历史记载中的那些文人良吏,头脑清晰,行动果决,兴利除弊之力度超出一般。这是长期纸上文章的强力落实,其志向早已有之,一旦得以实行,则必要雷厉风行。他心中所淤积的不平之气由此得以抒发,人生之不遇所形成的坎坷,在此一一铺平和展放,所以总能够赢得民心,使一方水土拨云见日,清新明朗。
除了忙于黄州的郡守政务,杜牧还时刻关心朝廷平定藩镇、北方边境与回鹘战事以及河湟地区收复等诸项事宜,写下《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最终他的用兵策略被宰相李德裕采用,他高兴地赋诗《东兵长句十韵》:“落雕都尉万人敌,黑槊将军一鸟轻。渐见长围云欲合,可怜穷垒带犹萦。凯歌应是新年唱,便逐春风浩浩声。”
当时的黄州被京官视为“鄙陋州郡”,杜牧在《祭周相公文》中言其“黄冈大泽,葭苇之场”。即便到了宋代,黄州也是一个“齐安荒僻郡,平昔处放臣”(宋·张耒《齐安秋日》)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偏陋之郡,杜牧仍旧尽职尽责,操劳不息。黄州有孔子山、孔子河,是春秋时代孔子周游列国过往之地,这些圣迹由于年久失修,濒临颓倒,杜牧一一巡视,加以修复和扩建。他设置庙学,亲自在学堂讲学,开启民智,记载中有数百弟子涌向学堂。他还特别推崇古往今来的循吏:“独能不徇时俗,自行教化,唯德是务,爱人如子,废鞭笞责削之文,用忠恕抚字之道。”他主政期间,“小大之狱,必以情恕;孤独鳏寡,必躬问抚。庶使一州之人,知上有仁圣天子,所遣刺史,不为虚受。烝其和风,感其欢心,庶为瑞为祥,为歌为咏,以裨盛业,流乎无穷。”(《黄州刺史谢上表》)黄州之地自古有许多废井,杜牧担心它们“陷人以至于死”,便专门写下《塞废井文》,呼吁当地百姓改变风俗,填塞废井。作为一方郡守,他为百姓想得细密而周到。打开明清两代的《黄州府志》《问津院志》,都载有杜牧的为政事迹。
会昌四年(844)九月杜牧迁任池州刺史。他在池州任上,正逢武宗皇帝下诏毁禁佛教,对这项举措杜牧非常赞成。他的《杭州新造南亭子记》中曾有过精辟议论和尖锐揭露,认为权贵富人做了坏事便“皆捐己奉佛以求救”,以为能“有罪罪灭,无福福至”,而且“虽田妇稚子,知所趋避。今权归于佛,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中唐以后,士大夫文人佞佛的社会风气益重,而杜牧独标己见,与韩愈当年拒佛交相辉映。
在守池州期间,他不仅解除百姓苦役,而且为了使当地百姓能够采用正确计时方法,在城南门楼亲自设计建造一座铜壶银箭刻漏,此项技能当源于他年轻时向一位年逾九十的异人王处士所学,此人还是韩愈的好友。“为童时,王处士年七十,常来某家,精大演数与杂机巧,识地有泉,凿必涌起,韩文公多与之游。大和四年,某自宣城使于京师,处士年余九十,精神不衰。某拜于床下,言及刻漏,因图授之。会昌五年岁次乙丑夏四月,始造于城南门楼。京兆杜某记。”(《池州造刻漏记》)此外,杜牧还将池州刺史衙署的藏书楼重新修葺一新。
会昌六年九月,杜牧由池州迁任睦州刺史。他这样描述赴任途中的惊惧与睦州生活的窘境:“东下京江,南走千里。曲屈越嶂,如入洞穴,惊涛触舟,几至倾没。万山环合,才千余家,夜有哭鸟,昼有毒雾,病无与医,饥不兼食,抑喑偪塞,行少卧多。逐者纷纷,归轸相接,唯牧远弃,其道益艰。”(《祭周相公文》)然而盡管如此艰难,他在操持郡务时依然心系朝纲,洞悉时政。在《上盐铁裴侍郎书》中写道:“伏以盐铁重务,根本在于江淮。今诸监院,颇不得人,皆以权势干求,固难悉议停替。其于利病,岂无中策?某自池州、睦州,实见其弊。”他历陈盐政之弊,言辞犀利:“搜求胥徒,针抽缕取,千计百校,唯恐不多,除非吞声,别无赴诉。今有明长吏在上,旁县百里,尚敢公为不法,况诸监院皆是以货得之,恣为奸欺,人无语路。况土盐商皆是州县大户,言之根本,实可痛心。”
大中四年,杜牧赴湖州任刺史,在这个上州郡守的位置上只待了一年,第二年秋便重新入朝,升为考功郎中、知制诰等职,就此,一生四任刺史的经历即告结束。
他任刺史之职的具体贡献尽可历数,因长达八年,必是一段不凡的岁月。但许多时候,人们并不关心他为一地一州付出的大量心血,后代最为关注的,还是他的诗与文。他的艺术才华与生存实践其实是统一的,即便从理解诗文的角度,也须细致考察这八年刺史。
他的刺史生涯,时间之长仅次于幕府时期。在这八年里,他写下了关于国家时政、兵略策论等大量文字,同时又留下了许多诗章。“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郡斋独酌》)“上吞巴汉控潇湘,怒似连山净镜光。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棰更荒唐。千秋钓艇歌明月,万里沙鸥弄夕阳。范蠡清尘何寂寞,好风唯属往来商。”(《西江怀古》)这段时间引人注目的事件,还有为宰相提供对付回鹘、平息藩镇的具体策略。杜牧在上书中详细陈述御边与平藩方略,对当时朝廷掌握形势的主动权与取得胜利奠定了策略基础。“宰相李德裕素奇其才”(《新唐书·杜牧传》),有趣的是,这位宰相只取其策,却不用其才。
“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齐安郡晚秋》)他在漫长的等待期里有许多牢骚不安,比较一下同时代的其他几个诗人任职地方时的情状,则有明显不同。像白居易的诗作《别州民》提到“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记下了自己刺史杭州“增筑钱塘湖堤,贮水以防天旱”的政绩。杜牧的诗章少有为政州郡的细致经营的文字记录,而是其他,是心系更高更远的建言。他针对时局,如对平藩安边的具体谋划十分引人注目,视界远超自己的辖区和责任,这在一般地方官吏那里是少见的。这与他长期以来大处着眼的秉性和胸襟有关,反映出暂且寄身于一州一地的心理状态。“因思上党三年战,闲咏周公七月诗。竹帛未闻书死节,丹青空见画灵旗。”(《即事黄州作》)“天下虽言无事,若上党久不能解,别生患难,此亦非难。”(《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伏以江淮赋税,国用根本,今有大患,是劫江贼耳。”(《上李太尉论江贼书》)“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新唐书·杜牧传》)
我们披览杜牧所有文字,发现他写下的关于治国之论、用兵策议,都是呈给有关大臣的,除了到任后例行的谢表之外,最高层级是送达宰相。这与同时代的韩愈和白居易等人都有不同。
寒冬焚稿
大中五年(851)秋,最后一次刺史生涯结束,杜牧从湖州再次入朝。“星河犹在整朝衣,远望天门再拜归。笑向春风初五十,敢言知命且知非?”(《岁日朝回口号》)可见当时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虽然笑向春风,但实际上已是人生的深秋之期。生命的寒冬似乎来得太早了一些,这一年杜牧刚刚四十八周岁。他这一生实在奔波了太久,稍稍能够舒畅地喘一口气,却已临近终点。他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俄又梦书行纸曰:‘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寤寝而叹曰:‘此过隙也。”(《旧唐书·杜牧传》)
大中六年的冬天杜牧生病,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于是开始从头检视一生文字。一篇篇审视所有诗文,好像面对了漫长而短促的往昔岁月,一切历历在目。这个过程,当然是对其一生的总结和回顾,文路与心路合而为一。“潇洒江湖十过秋,酒杯无日不迟留。”“千里云山何处好,几人襟韵一生休。”(《自宣城赴官上京》)“平生自许少尘埃,为吏尘中势自回。朱绂久惭官借与,白头还叹老将来。须知世路难轻进,岂是君门不大开。霄汉几多同学伴,可怜头角尽卿材。”(《书怀寄中朝往还》)高情旷致与怜惜悲叹,犹闻在耳。有潇洒,有愧疚,有欣慰,有痛惜,更有不甘。这些生命的痕迹交叠一起,让他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激越和感动。
就在这个冬天,他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将一生累积的大部分诗文手稿烧掉。这当是一个痛苦的裁决,结果文稿烧掉了三分之二以上。后来他的外甥裴延翰在编定《樊川文集》时写道:“尽搜文章,阅千百纸,掷焚之,才属留者十二三。”(唐·裴延翰《樊川文集序》)如果能够了解他当时的取舍,该是非常重要的,可惜现在已无从知晓。想象和推测一下,他最重视的文字会是关于国事议论、进言和兵策谋略这一类。而后人一片赞誉的才情之作,特别是那些脍炙人口的七绝,很可能大部分被他一把火毁掉了。
我们最该感谢的,是他生前有一个难得的习惯:每有文字,不管多远,都要抄一份寄给自己的外甥,这个人就是裴延翰。“伏念始初出仕入朝,三直太史笔,比四出守,其间余二十年,凡有撰制,大手短章,涂稿醉墨,硕夥纤屑,虽适僻阻,不远数千里,必获写示。”(唐·裴延翰《樊川文集序》)幸亏有了这个人,有了这个习惯,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樊川文集》。全书总计四百五十首诗文,成为世上现存的最可靠的文本。
杜牧焚稿的行为看起来独特而莽撞,实际上并非如此。细想一下,每个为文者,甚至每个生活中的人,也都有这样的倾向:从头选择生活。虽然为时已晚,在杜牧看来所幸的是可以删除一些记忆和记录,于是也就有了这次焚稿事件。这种取舍存废当然反映了他的世界观和对事物最终的一些判断和决定。这可能主要还不是艺术的取舍,而是观念的取舍,理想的取舍,是对自己一生的行为与思想方面的再鉴定。有一些经历和记录他不想留下来,尽管后悔晚矣;有一些是警策箴言,当留给后世。
这是一个儒生入世的初衷、理想和盼念,是他所认定的最为重要的人生内容。我们不会相信他会将幕府期间的那些情事抒发保存下来,对他来说,那是一段沉沦岁月,是伤感绝望的时期,是不堪的经历。可是从诗文的华彩而言,从审美赏读而言,它们却是色彩浓烈绚烂的部分。
诗人焚掉它们,让我们疼惜,因为这好比焚掉了自己的青春年华。那其实是最可留恋的岁月,这样的岁月怎么可以焚毁?当然这只是作为旁观者和后来者的猜度。
宰相别墅
杜牧在小时候经常跟随身为宰相的祖父,还有位居朝官的父亲,一起来到城南别墅。记载中相府高大的宅第在长安城朱雀门街东第一街,居于京城中心。除此大宅,还有朱雀门街西第三街的家庙。离长安城三十多里的下杜樊乡朱坡,就是那座规模庞大的园林别墅,是宰相杜佑经常邀请宾客来此游玩的地方。这里风景异常优美,河流清澈,逶迤如带,佳木葱茏,峻岭青翠。杜牧少年时代当然是这里的常客,此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里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是记忆中一切幸福与未来的蓄藏之地,是深远无边的家族渊源的汇流之地。“佑此庄贞元中置,杜曲之右,朱陂之阳,路无崎岖,地复密迩。开池水,积川流,其草树蒙笼,冈阜拥抱,在形胜信美,而跻攀莫由。”(唐·杜佑《杜城郊居王处士凿山引泉记》)“旧史称佑城南樊川有桂林亭,卉木幽邃,佑日与公卿宴集其间,元和七年,佑以太保致仕居此。”(宋·张礼《游城南记》)可见这座别墅在历任十年宰相的经营之下,其规模风貌如何。
杜佑不是一般高居宰辅之位的封建大臣,而是一个对当时和后世的政治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历史人物。比如他竟能在繁重的为政之余,潜心撰写二百卷《通典》,记述了从远古黄帝至唐朝天宝末年的典章制度沿革,其气魄与情志可见一斑。《旧唐书·杜佑传》记载:“佑性勤而无倦,虽位极将相,手不释卷。质明视事,接对宾客,夜则灯下读书,孜孜不怠。”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氛围中生活的杜家子孙,自然不难感受一座经营了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樊川,洋溢在这个庞大建筑群里的气息。这其实是一座沉淀了诸多时光和文明的大宅。
杜牧这样描绘儿时记忆中的这座宰相别墅:“下杜乡园古,泉声绕舍啼。”“倚川红叶岭,连寺绿杨堤。迥野翘霜鹤,澄潭舞锦鸡。涛惊堆万岫,舸急转千溪。”(《朱坡》)杜牧一生的记忆常常从这里出发,这里给他力量,给他非同一般的气韵,所以让他染上了常人所没有的一些气质。他的一生如此不凡,能够在论断事物时高屋建瓴,言阔旨远,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他的文章格局与大部分诗作不尽相同:前者严谨肃穆、高阔宏远,后者大多清新情笃,才华飞扬。他的诗心守在个人胸廓深处,而文章是发往朝廷和天下的。少年時代的城南宫殿深深地诱惑并教导了他,此地的森严豪迈气象让他壮阔雄峻,而蜿蜒流水与茂树幽涧,又让他才致翩翩,别有情怀。
他在颠簸的仕途上南北奔走,少有安宁,即便如此,也心系樊川,心心念念要回来做个“樊上翁”。这是他亲口对外甥裴延翰说过的话。可是这个念想要实现太难了,不仅要有充裕的时光,还要有钱有地位有心情。在大部分时间里,诗人的一颗心被现实和时局给搞糟了,所以一切都谈不上。这座大宅在最初入朝时无暇光顾,在穷困不达的时候也无心游览。他这一生遇到了这样一些君王:食丹而亡的、纵欲早衰的、热衷捉狐狸的、委屈于宦官淫威的,不仅没有一个气正身壮的人主,甚至连一个享有正常阳寿的都没有。皇帝尚且不得安宁,一个豪门之后也只好委屈自己,小心翼翼地活着了。“顾我能甘贱,无由得自强。误曾公触尾,不敢夜循墙。岂意笼飞鸟,还为锦帐郎。网今开傅燮,书旧识黄香。姹女真虚语,饥儿欲一行。浅深须揭厉,休更学张纲。”(《除官归京睦州雨霁》)
杜牧期盼的稍稍像样的日子姗姗来迟。“某早衰多病,今春耳聋,积四十日,四月复落一牙。耳聋牙落,年如七八十人将谢之候也,今未五十,而有七八十人将谢之候,盖人生受气,坚强脆弱,品第各异也。”(《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他的晚年实在来得太早,于一般人的壮年之期就不邀而至了。在四十九岁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入朝,先任考功郎中、知制诰,第二年迁官正五品上中书舍人,这才使他有机会在祖上的城南大宅里流连。对于任何人来说,居所都不是一件小事情,能够安居也不是一件小事情,因为只有好好地住下来,才能安心做一些事情。所以豪情万丈的韩愈一有可能,便在城南建了一座别墅,“我云以病归,此已颇自由。幸有用余俸,置居在西畴。”(韩愈《南溪始泛三首·其二》)西畴,即指城南韩公别墅,但他同样也没有享用太久。宋代大才子苏东坡在流放途中,只要一有机会就要盖房子,还要在房前屋后细细经营,大植花树。此刻的杜牧好像一定要抓住人生这短暂的空隙,一丝不苟地认真打理这座庞大的别墅。早在几年前做刺史时,他就将攒下的一些钱用来修复这座破败的宰相大宅,费尽心思修修补补。“上五年冬,仲舅自吴兴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尽吴兴俸钱,创治其墅。出中书直,亟召昵密,往游其地。”(唐·裴延翰《樊川文集序》)现在老年的杜牧终于住进了这所辉煌的大宅,梦想可以延续了。他就像祖父和父亲在世时一样,一有空闲就邀来客人,特别是一些文人雅士,在这里饮酒畅谈。风物与心情统一,这当是人生最佳之境,两者缺一即是遗憾。他终于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樊川翁”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两个时段之一,另一个当然是少年时代。
可惜在这里断断续续住了两年左右,寒冷的冬天就来到了。他自这里出发,然后又回归这里,绕了一个很大的人生圆圈,起点和终点都是这座宰相别墅。他不曾预料的是,自己的少年如此度过,青年又将如何?更没有想到十年幕府,四任刺史,五入朝官。人生的轨迹如此曲折难测,他一心要画圆的这个人生轨迹,最终得以实现。可惜刚刚年届五十,这个出发之地就作为人生终点与之相会。如此伤感、悲哀,令人无语。
辉煌岁月成为一个家族之梦,不知在身后残酷的历史风雨中还能屹立多久。杜牧只有在他瑰丽的诗文中才是不朽的。昨日如梦,永恒如诗,他苦苦追求、为之奋斗的,竟是那么脆弱的存在。而在偏僻之隅、在空寂之地的自我吟哦,却如同日月星光一样永恒。
斥元白
文史家议论最多者,就是杜牧与元稹和白居易的关系:私人交往和诗文理念。就个人关系来看,尽管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稍大一些,但也不是没有交集的可能。元稹去世早一些,杜牧与之见面的机会很少,但白居易就不同了,他们二人相差三十一岁,白居易享有七十五岁天年,而且曾于同一时段在洛阳分司任闲职。836年,杜牧分司洛阳任监察御史,此时六十五岁的白居易回到洛阳已经七年,时任洛阳分司太子少傅。监察御史品级是正八品上,而太子少傅是从二品,两人地位相差悬殊,但这并不是他们未能见面的主因。从留下的文字来看,杜牧对元白二人的诗风是有些不敬甚至不屑的。当时元白二人的诗作在社会上流传广远,影响很大,如《长恨歌》,两人唱和的“元和体”等,通俗易懂,在朝野间颇受欢迎:“写了吟看满卷愁,浅红笺纸小银钩。未容寄与微之去,已被人传到越州。”(白居易《写新诗寄微之偶题卷后》)
据白居易自己说,他自长安贬放江州途中,一路上无论是士子僧人歌女,还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无不能吟咏几句其诗。这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人们对元白指摘现实的“讽喻诗”知之甚少。元稹在《上令狐相公诗启》中说,自己千余首诗中,“其间感物寓意,可备蒙瞽之讽达者有之,词直气粗,罪戾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因为这些文字针砭时政太直太切,而不敢轻易示人。而那些“唯杯酒光景间,屡为小碎篇章,以自吟畅,然以为律体卑痹,格力不扬,苟无姿态,则陷流俗”之作,却为世人“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皆目为元和诗体”。所以当年被人们广为知晓的“元和体”,并非如今教科书上提及的讽喻现实的诗作。
杜牧这样才气横溢的贵公子,要接受一个在俚俗层面极受追捧的文人,可能有些困难。他个人的冲撞气、舍我其谁的悍拗之气,也与白居易犯冲。倒是韩愈狂傲不羁的性格,奇峻昂挺的文风,更合乎他的胃口。他不止一次表达了对韩愈的钦佩,笔下文字也明显受到了对方的影响。“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这里杜牧明确地道出了自己的追慕者,认为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是近当代“四君子”,毫不逊色于那些古代的杰出人物。“自艰难已来,儒生成名立功者,盖寡于前代,是以壮健不学之徒,不知儒术,不识大体,取求微效,终败大事,不可一二悉数。”(《上河阳李尚书書》)他鄙薄之指向似乎清晰,对那些恪守“正儒”的诗人、文化人是心存敬重的,而对一味迎合、不能恪守者是相当轻视的。
杜牧与韩愈在思想文化及社会精神、人生观等方面也相当一致,比如对当时盛行的佛、道的态度,他们都是反感和力拒,认为这两种宗教文化一旦形成国民化和肤浅化,就会对整个社会造成严重后果。他在《书处州韩吏部孔子庙碑阴》一文中对此观点阐述得非常充分,而且用语犀利:“天不生夫子于中国,中国当何如?曰不夷狄如也。荀卿祖夫子,李斯事荀卿,一日宰天下,尽诱夫子之徒与书坑而焚之。”从荀子、商鞅对仁义的弃置,到秦皇汉武对仙道方术的迷信,再至南朝梁武帝以天子之尊“舍身事佛”,历数那些帝王强者治国用兵之雄,却未能在佛道之术下保持基本的清醒,指出:“傥不生夫子,纷纭冥昧,百家斗起,是己所是,非己所非,天下随其时而宗之,谁敢非之。纵有非之者,欲何所依拟而为其辞。”“百家之徒,庙貌而血食,十年一变法,百年一改教,横斜高下,不知止泊。彼夷狄者,为夷狄之俗,一定而不易,若不生夫子,是知其必不夷狄如也。”文章最后将韩愈与孔孟二圣并列:“自古称夫子者多矣,称夫子之德,莫如孟子,称夫子之尊,莫如韩吏部,故书其碑阴云。”
与如此崇高的亲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对元白的态度。这两个人引起杜牧不快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因,就是他们二人有大量“讽喻诗”并未广泛流行,可能杜牧没有读过。那些文字只能在少数朋友手中传阅,所以在当时诗坛看来,元白等人不过是写一些男女情事、个人闲趣的通俗歌手而不入大道。暂且不说这样的见解公允与否,单就文学审美的多元性和复杂性来论,今天看也仍然需要留有余地。在元白二人的闲适诗、情爱诗与叙事诗中,很大一部分艺术含量是很高的,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钱塘湖春行》《杭州春望》等,元稹的《离思五首》《遣悲怀三首》《菊花》等,这些作品丰腴厚重,有诸多幽思和神来之笔,远非一句俚俗趣味所能概括。它们除了通俗易懂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生命激昂与沉郁在。这些都不是从通俗层面,也不是一般民众所能够诠释和理解的。它们的朗朗上口和明晓易懂,是在外部,在显处,而腠理之下则仍然是噗噗跳动的济世之心。但这诸多元素杜牧好像视而不见。
一般来说出身阶层不同,或自己将个人给予一种自觉不自觉的划定,会极大妨碍客观而完整的认知,这在古今中外都是经常发生的。这条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实际上是人性的鸿沟,要免除是困难的。集中体现杜牧对元白诗歌艺术的评价,历来被引用最多的就是他为李戡所撰的墓志铭。杜牧在《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一文中极赞“有道有学有文”的李戡,赞扬他读书能够“解决微隐,苏融雪释”,并转述李戡的话:“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厚,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已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最后一句特别有趣,如果有“位”,将有何“法”“治之”?我们不得而知。杜牧在这里引用的是墓主之言,但自己想必也会同意,所以才有这样深切而详尽的记述。这样的指斥不可谓不重,而且深透腠理,不能说毫无道理。只是中晚唐的颓靡之风由来已久,非一时一人之力所成,而与时代运势紧密相连。再者,元白相当一部分情感叙事也非俗艳,属于雅致用心之作。像元稹历来为人所称颂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其四》),是为悼念亡妻韦丛所作,意境瑰丽而不浮艳,情感悲怆而不低沉,实为唐诗绝句之胜境,与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同为千古悼亡的绝唱。
有人为元白辩白的话还有:杜牧自己就写有大量男女情事,怎么有资格指责别人?此话听来似有道理,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如果其诗真的俗艳,分析其艺术得失总是应该的。在同类言情诗作上,杜牧与他们相比确有高下之别。比如白居易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粉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密坐随欢促,华尊逐胜移。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元稹则更为浅俗直露:“密携长上乐,偷宿静坊姬。僻性慵朝起,新晴助晚嬉。相欢常满目,别处鲜开眉。”(《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其格调和色泽与杜牧、李商隐、苏轼等抒写男女幽情之作,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杜牧对于自己言情诗的态度,有否自我检视,好像没有记载。“既无其才,徒有其奇,篇成在纸,多自焚之。”(《献诗启》)他的晚年焚稿,当是一次严苛峻厉的自我检视与总结。
悍气之余绪
杜牧的外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序》中,对杜牧发出了如此热切和高耸的赞叹:“窃观仲舅之文,高骋夐厉,旁绍曲摭,洁简浑圆,劲出横贯,涤濯滓窳,支立攲倚。呵摩郓瘃,如火煦焉;爬梳痛痒,如水洗焉。其抉剔挫偃,敢断果行,若誓牧野,前无有敌。”(唐·裴延翰《樊川文集序》)这些措辞显然颇费斟酌,用尽心思,因為在他来讲,非如此则不能表达其赏赞。外甥所言可以备考,这里有相当部分属于由衷之言。
杜牧像许多古代文人一样,年轻时确有相当冲撞力,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悍然冲决之气。这种气概既危险又宝贵,常常为人生某个阶段才会拥有。许多时候这股生命之力将支持一个人办成大事,虽然也会造成自伤。人生与社会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我们常看到一些规律性的惯常事件和关节,发现有些事必须由青少年才能办成,一个老迈者或人生经验极丰厚者,自然会与某些事件或某些行动绝缘,比如冲动起来不管死活,上了年纪则毕竟少见。锐利之人必得青春朝气,同时又有周密的胆识,如此才能成大事。悍然之气不过是来自强大的生命力,于文于事都是如此。如果从历史上找一些这样的例子,大概一点都不难。写峻文、办险事者,大抵属于年轻气盛者。
韩愈和苏东坡年轻时勇气过人,连白居易这样相对温和内向的“知足保和”之人,年轻时也敢于对上勇谏,曾经当面冲撞皇帝,颇为大胆。但比较同时期的韩愈,则会发现有些例外。韩愈年轻时曾经因为直谏饱受贬放流离之苦,对此自我反省不可谓不深,却依然如故,直到晚年还是一个愤青。不过在古代的大文人中,像韩愈这样的特例还不算多。如果追溯春秋战国时的游侠刺客,就会大为惊叹。据汉代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记载,鲁国大将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逼桓公“许尽归鲁之侵地”,何等鲁勇。吴国人专诸将匕首藏在大鱼的腹中替公子光刺杀吴王僚。晋国豫让为替主公报仇,竟然浑身涂满黑漆,把自己弄哑,藏在一座桥下,刺杀晋国权臣赵襄子;刺杀未遂,临死前竟谋得赵襄子的衣服,拔剑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随即伏剑自杀,留下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汉·刘向《战国策》)。还有那个提剑西行的猛士荆轲,击筑亡命的高渐离,这些都出于青壮之期。
再看泼辣之文,犯上大怒,以言罪人的文字狱,罗网之中多有青春。如果是青春之外的壮士,如韩愈《谏迎佛骨表》的炮制,那就更加令人敬仰了。这里说到的杜牧,他早年的诗文,包括在刺史任上的一些文章和言论,足够锐利宏阔,纵言天下,有岳飞气也有孟子风。“且武者任诛,如天时有秋;文者任治,如天时有春。是天不能倒春秋,是豪杰不能总文武。是此辈受钺诛暴乎?曰于是乎在。某人行教乎?曰于是乎在。欲祸蠹不作者,未之有也。伏惟文皇帝十六卫之旨,谁复而原,其实天下之大命也,故作《原十六卫》。”(《原十六卫》)豪锐之气跃然纸上。“我感有泪下,君唱高歌酬。嵩山高万尺,洛水流千秋。往事不可问,天地空悠悠。四百年炎汉,三十代宗周。二三里遗堵,八九所高丘。人生一世内,何必多悲愁。歌阕解携去,信非吾辈流。”(《洛中送翼处士东游》)他有许多文字居高临下,一派指点天下的姿态,想不惹人反感都难。好在其中没有多少具体斥责的内容,只有些许豪门之后的轻狂,所以未见多少追究。
“僧语淡如云,尘事繁堪织,今古几辈人,而我何能息。”(《偶游石盎僧舍》)在寂寥的佛门中,他有这样的反思,意味深长。这个人悍气固在,必有去处。这种气概是生命深处所培植,随着年纪的增长,仍旧不会消逝得无迹无痕,而是变相变形,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比如他那些看上去与冲撞和勇气并不搭界的男女诗、风物诗,实际上都可以看成是这种气质所转化。“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题宣州开元寺水阁》)“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九日齐山登高》)这些诗句读来轻快、脆生,实际上有一种果决和坚执在。总之,杜牧这个人的山水情怀也超过常人,可见生命力会以各种途径往前,让其变成大色人、大勇人、大情人。比如对待张好好这样的歌妓,也是托出一片深情,淋漓抒发。“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张好好诗并序》)这种事关男女情事的抒发力、追究力,都属于强悍的生命力,不可忽略。
他自年轻起便时时显露出来的冲决力,当然是一种悍力。“悍然入侵”,不管侵入哪里、哪个方向,都是很深入很致命的。所以我们切不可把杜牧那些情致文字看得太远太隔,它们其实不过是生命悍气之余绪,其绪也长,到老不绝。在诗人暮年出任湖州刺史的时候,在“春风最窈窕”的茶山下依然是:“把酒坐芳草,亦有佳人携。”(《茶山下作》)依然是柔肠百转:“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入茶山下题水口草市绝句》)他晚年之佳作《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当是记录了难以泯灭的雄心与悍气:“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昭陵,即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墓,诗人晚年依然在眺望太宗的“贞观之治”。
有时候生命之间的差异是惊人的,让人大为惊骇:有人处于青壮期,却性格绵软,怯懦无为,气息恹恹;而有人年逾古稀,双目炯炯,气息虽微,双臂衰萎,却心志豪壮,雄心未泯。这让我们想起了曹操的《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其志可以隐伏,但不可以消除。这样一种生命力,做事作文皆有其显著的特征与痕迹在,不可消磨。
实际上社会史即是一部生命史、人性史,它们光怪陆离,墨分五色,不可尽言。时光之流逝,生命之斑驳,或留下叹息,或可歌可泣。有一些大勇之人,即便临近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的影像仍然是两眼锐利如英雄,神色一展令人惧。他一生的雄壮关节连缀起来,在我们眼前一一闪过。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種生命的特征。
对杜牧年轻时的豪文和壮言,我们印象格外深刻;我们又可以转到其人生屏风之后,看那些缠绵和深婉的风情之作。他对风物,对异性的领略、怀念和叹赏,都达到了撩人魂魄的生动性和深切度。这当然都属于心灵的部分,属于生命噗噗脉动的另一种回响,源于人的另一种力量,另一种表达。这种生命即便衰老到手无缚鸡之力,也仍然怀有一颗伏虎之心。
才子与盲弟
关于杜牧一生的文字记载中,少有特别曲折感人的情节。原因是多方面的,存在文字的叙事未周,记录未达之故,也可能是因为贵公子自有高高在上的性情特质,所以表面上看即少一些生死相依的情感故事。他自己少涉及,别人也未给予过度关注。不过这只是外在印象,其本来面目仍存于人性内部。像这样一位敏感多情、多思多悟的诗人,心中必有内在曲折的情感依傍。他之深情,不仅是在风花雪月方面,还会有许多表现和表达。
让我们感动不已的,是他和唯一胞弟杜顗的关系。杜顗也是一位奇才,二十五岁得中进士。因为自幼体弱多病,特别是患有目疾,在母亲的呵护之下,直到十七岁才开始读《尚书》《礼记》《汉书》等典籍。杜顗颖悟异常,能够举一反三,智窍大开,写出的华章在短时间即得到传颂,令人惊叹。可惜英才不幸,时运不济,入李德裕镇海幕为巡官不久,就为眼疾拖累,从此成为兄长杜牧一生的怜惜和牵挂。“弟顗,一举进士及第,有文章时名,不幸得痼疾,坐废十三年矣。”(《上宰相求杭州启》)
杜牧为了给不幸的弟弟治疗眼睛顽疾,居然放弃了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监察御史之职,这是他宦游幕府十年之后才取得的朝廷任命,最后却因请长假而丢官。他从洛阳分司任上先去长安请医生,然后再陪医生到扬州给弟弟医治,官假超过了百日,而唐代官制告假不得超过百日。为了陪伴和照顾弟弟,只得再次丢掉朝职,重新进入幕府。后来当他好不容易再次入朝为官任膳部员外郎,又不惜远途奔波,请假前往江州去探望弟弟。当时杜顗是寄住在堂兄杜慥的刺史府中,他想把弟弟接回长安,又因为长安生活开支大,弟弟担心他官俸微薄,不愿跟随。为了给弟弟治疗眼疾,杜牧四处求访名医,不惜花费重金,以各种言词加以恳求,即“以重币卑词”延请。当他刚刚结束八年刺史的外放生涯,从偏远睦州返朝升为司勋员外郎时,听闻九嶷山南有一个能治眼疾的异人,还打听到一位年逾八旬、精通医术的道士,就马上请求朝廷外放钱塘,希望以刺史之力请到异士。他连上三启请求外放:“念病弟丧明,坐废十五年矣,但能识某声音,不复知某发已半白,颜面衰改。是某今生可以见顗,而顗不能复见某矣,此天也,无可奈何。某能见顗而不得去,此岂天乎!而悬在相公。”(《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因为十五年的目疾,弟弟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斑白的须发和衰老的容颜,他发出了伤绝之叹。
无论身处何地,杜牧都心系弟弟的眼疾,盼望能够出现奇迹。显而易见,盲弟是他的一个沉重负担、一个大大的世间拖累。他既是弟弟的眼睛,又是弟弟依靠的臂膀。这个小他四岁的盲弟,当年曾经让杜牧多么欣喜,其才其能让他惊叹。当时有个名叫崔岐的进士非常自负,却对一时广为流传的杜顗写给宰相裴度的《阙下献书》《与裴丞相度书》钦佩不已,大赞说:“贾马死来生杜顗,中间寥落一千年。”(《唐故淮南支使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杜君墓志铭》)就连对杜牧多有挑剔的宰相李德裕,在出为镇海节度使的时候也招其弟杜顗为巡官。杜牧兴奋地为弟弟写诗:“少年才俊赴知音,丞相门栏不觉深。直道事人男子业,异乡加饭弟兄心。”(《送杜顗赴润州幕》)可见他当时比交了好运的弟弟本人更为兴奋。他为弟弟感到骄傲,不止一次提到宰相李德裕、牛僧孺对弟弟的赞誉。这种手足之情令人感动,这是一种既不可替代也无可比拟的情感,不可言表只可体味。
人的命运真是难测,就是这样一位才俊,竟然年纪轻轻便失去光明,在漫长的人生黑夜中需要兄长一路牵引,直到终点。只要这个盲弟在,杜牧就要一直小心翼翼地搀扶。不幸的杜顗让杜牧不知找了多少医生,但无一奏效,于会昌二年移往扬州之后,终于不再做医治的努力。“君因居淮南,筑室治生,不复言治眼事,闻于天下,无不嗟叹。君安泰自如,令人旁读十三代史书,一闻不遗,客来与之议论证引,听者忘去。年四十五,大中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卒。”(《唐故淮南支使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杜君墓志铭》)这一年杜牧虚岁五十,他为弟弟作墓志铭,记述了杜顗最后的生活情况。
虽然弟弟对治疗眼疾已经失去信心,但安泰自如,好学不倦。别人为他读史书,他只需听一次即过耳不忘,与客人议论引证,清晰而准确。面对弟弟的离世,杜牧哀恸欲绝:“某今年五十,假使更生十年为六十人,不夭矣,与君别止三千六百日尔!况早衰多病,敢期六十人乎,忍不抑哀,以铭吾弟。”说假使自己能够活到六十岁,要与弟弟生生分离三千六百天,况且早衰多病,哪敢期望活到那个时候。悲伤之情令人垂泪。
仿佛上苍要故意折煞这位雄心傲气的旷世才俊,不仅为他设计了无比坎坷、充满委屈的仕途,而且还让一个同样才华四溢的弟弟年轻致盲,让他伴其左右,作为牵引。这样就可使他的脚步越发放缓,心气愈加放低,小心呵护,不再分离。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状。如果命运天定,那么上苍又是何等残忍。我们为杜牧哀,也为无常岁月哀。在这样一种艰难坎坷的兄弟伴行之途,杜牧对人生世事的洞察,视角会放得更低,体味也会更加细致,但心情将更加抑郁不展:“忍过事堪喜,泰来忧胜无。治平心径熟,不遣有穷途。”(《遣兴》)
这种极其残酷的遭逢,这种巨大的命运平衡力,使人感慨万端。他就像一个乘风跃向高空的风筝,地上有一方沉重的巨石将它拴住,就因为有了这种坠压,风筝也就不会飘然而去不见踪影。它最终没有消失在苍茫的天际,而一直在那里盘旋,仰头即可望见。它在疾风中抖动,它在流云中俯视。这是飞升的高度与黝黑的泥土之间所保留的牵拉关系。从这一点上看,杜牧天生就该感激他的这位盲弟,为之垂泪、惋惜,哀其不幸不遇,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另一面。世事无料,人生无常,任何遭逢都无暇抱怨,好像天生如此,无可改变。这不是个人的力量,甚至不是人间的力量所能扭转和改变的。仿佛一切皆有玄机,自有造化,上苍如此设计,人间又能奈何。
我们重新回望英俊飘逸、才华四射的杜牧,一切也就大为不同了。他的峻急、孤傲、率性,他的诗与文,似乎都闪烁著另一种光色。在他短促的一生里,伴有一种隐约起伏的回音,漫长而细微,却终究不可消失。那是兄弟的伴唱,是生命的伴唱。
雄文诗为魂
杜牧的文章比起诗作,更为气壮雄拔,是另一种格局和气息。人们多提到他青年时代的赋、论兵之策和治国方略,那些纵横捭阖之章,那些丰赡的辞采。有人会以为这些文字大多是因为使用性较强,是对外而不是对内,是求用之途,所以才让作者更能够打起精神。这只是一个方面,其实它们具有如此质地,更多的还是由作者的生命内质所决定,是他的一颗诗心的作用,是激扬和意气风发之情的散文化表达。这些文字许多时候不过是无韵之章,本质上还是以诗为魂。
杜牧在表述李贺诗文之奇诡幽奥以至于难以言传的情状时,曾经做了如下传神的描摹:“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贺集序》)这里,他将文辞之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不仅是为了驰骋文采,主要还是刻意求其实质,极尽所能言说其细微与奇妙,结果就有了我们看到的这段绝妙深邃的文字。这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其诗文与李贺之深邃诡异有所接近。他的文章棱角激情及内在的阔大与豪气,哪一点不是来自一颗诗心?
“激情”是一个综合之物,而不仅是一般人误认为的“性格”之类,主要因由当然不仅如此。生命力的强度,使用和发动的路径与速度,是这些因素从根本上决定“激情”的大小和有无。而其中又一定包含了理性精神,即思想力、思想的通透性和彻底性。杜牧那些用兵之策和治国方略,关于时代一些至大命题的解局之方,都有一种大处着眼的高度,贯穿了严格的理性精神。他的行动力体现在思想力中,而这些结合起来,就属于诗的极致化的表达与把握,是周到无疏,是慷慨而又细密的推动力和落实力,更是具体步骤。事实上这里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可以推演和实践的。比如宰相李德裕对付藩镇,在处理泽潞军事上就采用了杜牧的谋划,结果证明是完全可行的。杜牧在《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中,对回鹘残部的情况做了一番细致分析,然后提出具体方策:“以某所见,今若以幽、并突阵之骑,酒泉教射之兵,整饬诫誓,仲夏潜发。”“五月节气,在中夏则热,到阴山尚寒,中国之兵,足以施展。行军于枕席之上,玩寇于掌股之中,悬瓶,汤沃晛雪,一举无频,必然之策。今冰合防秋,冰销解戍,行之已久,虏为长然,出其意外,实为上策。”其言说可谓洞幽入微,这非真正的智者、勇者加文心细腻者而不能为。所以说自古大勇,勇在文事。人生不过是一篇大文章,战事大致是一篇小文章。
那些疏治怠政的庸俗官吏,常常胸无文墨,根本没有构思文章的器局,没有谋篇的能力,所以才把施政搞得一塌糊涂。这些人无理想,无底线,浑浊愚昧,卑微渺小,傲慢而残忍。他们缺少的恰恰是一个文章大家、一个文人良吏的品质与训练。
有人常把诗当成华而不实的文辞彩头,实际上是不懂诗为何物。诗是对一切事物的最细微最极致的理解和把握,是远超周密的全息性概括,是一场大表达和大实践。一切将诗与现实操作对立起来的思维,都是极为粗糙的。我们从历史上看那些大诗人,如战国时代有屈原,汉代有贾谊、司马相如、苏武、李陵、张衡、班固,三国时期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和“建安七子”,晋代有陆机、陆云,南朝有谢灵运、谢朓,唐朝有张说、张九龄、高适、韦应物、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元稹、韩偓,北宋有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苏辙,南宋有陆游、范成大、杨万里、朱熹、辛弃疾、张孝祥、岳飞、文天祥,元代有张养浩,明代有李攀龙、王世贞,清代有王士禛、袁枚、曾国藩等等,无论主政朝堂还是奔驰疆场,无论出使他国还是治理地方,可以说个个都是治国安邦的能吏,这些人从不缺少行动力。有一句话叫“自古文人多良吏”,说的就是诗人为良吏。没有真正深入的高耸的诗才,文韬武略是不可能有的,治世之才也不可能有。当然这里不包括那些花拳绣腿,那大致不是什么真正的诗性,而只是廉价轻浮的表演。
“锢党岂能留汉鼎,清谈空解识胡儿。”(《故洛阳城有感》)杜牧对缺乏行动力的空谈是极反感的。他的气魄来自诗性的生命本身,而不是其他。我们对诗人应该给予极大的信任和依重,并抱有最大的寄望。说到底,社稷不过是一篇大文章,而文章之核心之魂魄,不过是诗而已。在生活中我们经常把现实操作与文章建构分离,而在对待文字的时候,又把那些实用的、具体的勾画文字与诗章分离开来。我们不懂得它们之间有不可分解的关系,不知道一种只是另一种的外延和衍生,不知道居于核心的,就是生命的极致的飞扬力,即所谓的诗。
人们对于诗的误解,不是对文学艺术的误解,而是对一切的误解。这样的生命隔膜实际上就是悲剧的源头。我们在漫长的历史中看不到悲剧的完结,它们首尾相接,连绵不绝,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诗性被掩隐、遮蔽,以至于被埋没。没有诗,则没有清晰的理性和强大的力量,没有创造和发现,没有摧毁无数艰难险阻的无可抵挡的生命之力。这一切最终形成巨大的黑暗的屏障,将人类囚禁和包裹,不得施展,不得突围,最终成为悲剧的主角。
再说七绝
自古至今,说到杜牧,人们谈论最多、肯定最多的,还是他的七绝。其七绝乃真绝。这不仅是因为深刻优美之类的审美初步,不是一般诗文品相给人的印象,不是读来朗朗上口和韵致之妙,免除艰涩却未俚俗的折中性,不是那种赏阅的舒服。七绝之绝,还有说不尽的元素在其中,所谓审美之复杂性就在这里。比如杜牧那些最有代表性的七绝,明亮干净却不表相化,脆生果决却有余韵,具象清晰而能概括,纯美唯美则又厚重,脱口而出但无浅直。由这一切元素综合决定,才拥有了一种无可替代的独具之美。“诗文皆别成一家,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清·洪亮吉《北江诗话》)由清代蘅塘退士选编的《唐诗三百首》,流传甚广,七言绝句条目下共收入李白、杜甫、王昌龄、王维、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等二十八位诗人的五十一首七绝,入选篇目最多的就是晚唐“小李杜”:李商隐七首,杜牧多达九首。这也聊可参考。
七绝被许多人视为杜牧特有的风格指代,常用的几个词就有“挺拔英爽”“清新亮泽”“雄姿英发”“轻倩秀艳”等。这方面真的好像无人超越。其中有一部分存在道德上的争议,而并无艺术上的讨论,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如“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今天看,仍旧是一种苛求和过责。因为我们从诗中并不能看出什么轻薄气和俗艳气。他的关于“青楼”“薄幸”之说,难道不是透着深刻的追究和痛惜?一个人能有这样的愧意和罪感,不也难得?再者,能有这样的追忆者,往往都是可以信赖的人,无欺的人,而不会是伪君子。
“牧之非徒以‘绮罗铅粉擅长者,史称其刚直有大节,余观其诗,亦伉爽有逸气,实出李义山、温飞卿、许丁卯诸公上。”(清·潘得舆《养一斋诗话》)“晚唐唯小杜诗纵横排宕,得大家体势。其诗大抵取材汉赋,而极于骚,遣词用字,绝不沿袭六朝人语,所谓‘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者,可以知其祈向矣。”(清·沈其光《瓶粟斋诗话》)这些评说未有过誉,适得其中,应该是当代诗评者重要的参考文字。
杜牧那些精美剔透干练利落铮然有声的句子实在太多了,扳指即可历数。“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夕》)“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绝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送隐者一绝》)这些句子一时不能尽举。
“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这里的“高绝”为高超绝妙,是“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冬至日寄小侄阿宣诗》)他对元稹和白居易不喜欢,就可知他对俗字是最忌的,但并非一味追奇。所谓“处于中间”,就是追求一种“气俊思活”。(清·洪亮吉《北江诗话》)
我们衡量杜牧的诗文,不可抽离七绝。没有七绝,杜牧将是另一副面目。我们掩卷而思,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只有这些文字,才活化出一个俊逸的无可比拟的杜牧。他的潇洒俊朗和英挺飘逸,基本上都在这些文字中表露无遗了。他的雄拔气概似乎只有在文章中才凸显,但那些文章的核心韵致仍然能够从诗章中找到,这是一种更为靠近生命核心与本来的质地,其文字流传最广、最深入人心的,也是这一部分。他生前极其鄙视俗流功名,不屑于在俗众中寻找簇拥者,不认为那是知音,也不认为那是诗人的光荣。但是千余年之后,可能让他本人始料不及的是,正是这些风格“高绝”的绝妙之音,找到了无以计数的咏唱者。人们陶醉其中,心向往之,珍爱叹赏之情无以言表。這是空谷绝唱,将人们心灵中沉睡的那一部分唤醒,形成一场合奏与共鸣。这是淬炼而出的生命精华,靠近它们,就是向绝高和绝妙看齐。
定格于青俊
我们纵观杜牧,遥思其人,总觉得他是一个青年才俊,好像从来不曾苍老过。
真实的杜牧像所有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晚年,有暮年吟唱,但奇怪的是他始终不给人以衰老之感。他的诗文所绘就的形象,总有一种挺括俊拔之态,是腰背不曾弓弯的永驻青春,是艺术“冻龄”。这虽然与他去世较早有关,但似乎也不尽然。因为我们知道,任何时代从来不缺年轻的小老头。
“猎敲白玉镫,怒袖紫金锤。”“豪持出塞节,笑别远山眉。”(《少年行》)“细算人生事,彭殇共一筹。与愁争底事?要尔作戈矛。”(《不饮赠酒》)这些音节韵律最易陪伴青春。杜牧的情形多少有点像法国诗人兰波,定格在人们心中的兰波,也一直是一个英俊可爱的青年甚至是少年形象。这类才俊仿佛不曾老迈,总是风度翩翩,风流倜傥。他们的多爱多情,也使其放缓了衰老的速度。
“登高远望四山齐,何处风流杜牧之。”“文章小杜人何在?风雨重阳菊自开。”(元·萨都剌《梦登高山得诗二首》)的确如此。我们闭目遥思:一位羽扇纶巾的锦衣公子,一个纵马于大野的英俊男儿,原野之上,广袤之地,打马驰骋,绝尘而去。“星宿罗胸气吐虹,屈蟠兵策画山中。”(清·王士禛《冬日读唐宋金元诸家诗偶有所感各题一绝于卷后》)他的词锋利落,从来不吭哧,给人极为爽亮的感受。他只活了四十九岁,这样的年纪在现代已经是很年轻了,在古代则未必。可是他一直不像一个自诩的“樊川翁”,而永远是一个青年,甚至是一个少年。
我们真想跟从他的脚步再去洪州、宣州、扬州、黄州、池州、睦州和湖州,最后再到他的樊川别墅中逗留,饮一杯诗人新酿的春酒,与那些文朋诗友簇拥一起,待一些时辰。我们知道,他为了能够返回这个少年时代的宰相别墅,苦苦奋斗了一生,画了一个大大的椭圆形,最后再次回到这个人生的起点。如果他能够在这里多驻留一些时日该有多好,可惜时近黄昏,黑夜将临。这个时候,尽管华烛灿然,新月侵阶,在光色闪烁中我们依然会模糊了那个英俊的面容。曲终人散,在阵阵寒风中,他不得不离开此地。
他的《樊川文集》有沉郁低沉,有伤感幽怨,但这一切都未能折杀英豪之气。他那向上攀升和茂长的青春,几乎覆盖了我们的视野。饱经沧桑的沉稳与旷达,智谋兼备的老辣,踽踽独行的衰迈,白发和拐杖,蹒跚的步履,脸上的清泪,哀叹的回眸,这些图像都在隐去和淡远。我们看到一匹迎面驰来的白马,耳畔响起急促的嗒嗒蹄音,策马驰骋者是一位雄姿勃发的青年,阳光下锦袍闪烁,玉佩叮咚,在绿色原野上一展飒爽英姿。“连环羁玉声光碎,绿锦蔽泥虬卷高。春风细雨走马去,珠落璀璀白罽袍。”(《少年行》)
他定格在我们的视野中,不再改变,不再消失。他就是诗,他就是青春。他是这二者的代名词。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