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阿莱夫”
2021-09-06曹霞
自从读过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之后,我便对这个直径只有两三公分的小球着了迷。想想吧:当你站在“阿莱夫”面前,你能够从中看到你自己,然后是你所居住的房屋、街道、城市、国家、地球、你爱的人、抚摸过的植物、领略过的风光,而且每一样东西的比例都和现实完全相同,没有丝毫缩小或变形。
“阿莱夫”就像宇宙的黑洞,吞噬一切,容纳一切,又如实地呈现一切。它和博尔赫斯笔下那本无穷无尽的“沙之书”一样,意味着玄秘、无限、永恒,它改变了我认知世界的某些维度。这种既激动又不安、既渴慕又怔忡的阅读心得,在读到高建刚的《陀螺大师》时又一次出现了。
这是一篇充满智性和思索的小说。在这里,“一只鸽子蛋大小的金陀螺”就如同“阿莱夫”,平静而安详地向人们展示着所有的奥秘。陀螺从新石器时代以来就与人类相伴,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个古老之物并没有被抛弃,反而与飞机、航母、导弹、卫星产生了紧密的连接。更重要的是,对于主人公来说,这只金陀螺与他的童年密切相关。
《陀螺大师》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链,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成长小说”。它不但有着巴赫金所说的成长叙事的特点,而且与广阔浩瀚的宏伟主题产生了联结:新中国两弹一星建设的艰辛历程,一代科学家对于宇宙孜孜不倦的探索,都在作为孩子的“我”的眼中神秘而独具吸引力地展现出来。
小说从“我”在孤儿院的童年和少年岁月说起,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他对恐怖的后院兴致盎然,他与小伙伴关注的事物完全不一样,当他受到惩罚被关进一个人的房间时,他难捺欢喜,独享着自由自在的时光。一个被“我”称为伯父的人几乎每个周日都会来看望“我”:“伯父很瘦、很高,像一根黑木电线杆,头戴黑色礼帽,穿黑色长衫,蓄着浓密的胡须,眼神深邃,与众不同。”他总是拎着一只黑皮箱,这是一个有求必应的“宝盒”,伯父能用它变出苹果、橘子、糖球、巧克力、糖炒栗子、衣服、袜子。当“我”跟伯父说起开普勒之后,他竟然变出了一只望远镜和开普勒的《梦游》。在所有的东西中,最神秘的是一只陀螺。“那只陀螺形状、大小如柿子,周身透明如玻璃,看上去很轻,轻若空气,顶面是八卦图。它不仅能在地上旋转,还能在空中旋转,它旋转速度极快,仿如静止不动。”最神奇的是,你对它说出什么,它就会浮现相应的画面:太阳、月亮、山川、河流,让人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每次在伯父走了之后,“我”就会像列宁那样叉着腰得意地向小伙伴们讲述伯父的神奇瞬间,他被大家尊称为“天上的人”。
这一切是多么魔力四射啊,但它显然并不是“魔法小说”。在文本的一些不为人注意的暗角落,重大主题如海底巨鲸缓慢呈露,向我们隐约展示着“陀螺”背后的奥秘:在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那年,伯父送的小金属盒丢失了;在首颗东方红卫星发射那年,伯父很久没有来过;当伯父带着“我”去到他的住所时,那里所有的摆设都无声地讲述着他的秘密:屋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陀螺,书房里有紫铜色的地球仪,墙上挂着科学家和哲学家的画像、八卦图和元素周期表,照片里不知名的美丽女人携带着往昔的罗曼蒂克流淌着无尽的忧伤……
就是在这里,伯父把那个金陀螺给了“我”,说那是崇祯自缢后宫里遗失的陀螺的复制品。历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伯父向“我”讲授的陀螺理论。在他看来,一切皆可“陀螺”:銀柄连环刀、地球仪、人、书、信封、镜框、词语、原子、万物、星球,所以,“世界就是个大陀螺。”伯父不停地旋转一切,过去的、想象的、虚构的画面纷纷涌来,仿佛触手可及。
小说把“伯父”写得神秘又亲切,他有着深邃的心灵和思想,有着对于科技、人性、历史的深刻理解,以及脚踏实地的科学家的实验精神。伯父到底是谁?那个女人和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渴望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小说最后用“陀螺”旋转出来的恢宏绚烂的图景告诉我们,与之相比,人间的秘密无足轻重。
《陀螺大师》是当下少有的密布着智性纹理的小说。不得不说,高建刚找到了一个极为巧妙丰富的叙事意象,他用“金陀螺”创造出了我们的“阿莱夫”,因此,有人将小说视为向中国一代卓越科学家的致敬。同时,它也超越了国族地域的限制,深深地打上了世界科技文明发展的烙印,更像是人类对于世界永无止境的探索记录。就像伯父所说,“我们都是宇宙的孩子”。游荡在世间的“孤儿”并不孤独,因为精神世界的追寻和满足永远伴随着人类。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