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大师
2021-09-06高建刚
高建刚
我经常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鸽子蛋大小的金陀螺,让它在台面上旋转,边盯着它边思考问题。很奇怪,许多想不通的问题,这时候都迎刃而解。
那天,与我投契的同事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窗前发现了我这一举动,问其究竟。他是研究激光物理的,我是搞哲学研究的,我们在同一个院里工作。起先我不想交谈这个话题,便说:“没什么,玩而已。”他说:“我在故宫博物院见过几乎跟它一模一样的金陀螺我心里一动。他笑着说:“应该是复制品吧。”并示意我给他看看。我递给他。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在黑色大理石窗台上把金陀螺捻转起来。金陀螺好像格外卖力,飞速地旋转,无声无息,全身放射着金光。他说:“好东西。”又说,“别小看了这玩意儿,它跟我们关系密切着呢,新石器时代就有了石、木、陶陀螺,南北朝时代称它'独乐,现在激光、手机、飞机、航母、导弹、卫星都离不开它。”听他这么一说,我便来了兴致,说:“还有比这更神奇的呢。”他说:“此话怎讲?”我盯着窗台上旋转的金陀螺,想了想,说:“算了吧,说了你也不信。”“卖什么关子,不信你信谁?快说吧。”他说。此时金陀螺似乎特别欢快,旋起了华尔兹,想听我说似的。“好吧。”我说。于是我看若窗外无限深远的蓝天,讲起我的伯父和陀螺神秘奇幻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孤儿院度过的。孤儿院是一座带阁楼的三层德式建筑:一楼是办公区,二楼是教室,三楼和阁楼是宿舍,还有一层是地下室。地下室后门通往长满野草的后院,院子常散发出潮湿的泥土、茂盛的青草和腐朽废弃物的气味。听说前任院长一位人类学家、达尔文的追随者死在这里。能看到他做研究用的人和动物的骨骼散落在爬墙虎覆盖的墙边。同学们都很怕去后院,到地下室仓库领取生活用品,经过后门时都提心吊胆,唯恐避之不及。去后院罚站也就成了孤儿院对学生违纪最严厉的处罚。不知为什么,我对后院不仅不惧怕且很好奇。一次我从阁楼爬房顶掏麻雀窝,被同学打了小报告,院长罚我去后院站一小时。我在后院待了两小时,趁机到处搜寻前任院长遗留的蛛丝马迹。在草丛里发现了一把朽烂的折叠木尺、一根锈蚀的铁锯、一双走废了的破旧军用皮靴。墙角上一个旧汽车轮胎后面,有一颗酬牙咧嘴的人头骨,紧挨着一颗模样相似,但前额扁平像是猿猴的头骨,两颗头骨上的两双眼洞茫然地望着我。我边寻索边想象前任院长生前在此的情景……临了我脱下外衣,将轮胎后面的两颗头骨裹起来,两只袖子扎紧作提手拎着,像拎着一个包裹,大摇大摆带回宿舍,摆在靠窗的床头柜上。本想等到夜深人静同学们熄灯上床时制造一次恶作剧,以“回敬”对我的告发。始料未及的是头骨竟是蟋蟀们的栖息之所,晚上它们发出昂扬激烈的鸣叫,我猜它们一定是在眼眶或耳道或梨状孔内狭路相逢而斗勇。据说尸骨里的蟋蟀都是亡命徒,斗起来不要命。我正畅快遐思,已有手脚轻快的同学寻声而至,打开包裹的一瞬,同学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徹夜不敢回宿舍。第二天,院长永久封闭了地下室后门。因同学们拒绝与我同住,我被调到阁楼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房间。我难捺欢喜—那是一个带天窗的房间。星空伴我入睡,鸟鸣唤我醒来,独享海边教堂的钟声那美妙的乐音。从此我拥有明亮的光线,一个人的自由自在,告别了楼下走廊的昏暗、空荡、阴冷、满是回声的肃静和不由自主压低嗓音的交流。
那些年一个让我称他伯父的人,几乎每个星期日都去孤儿院看我。他总是拎着黑皮箱出现在我的房间。黑皮箱神秘莫测,能变出许多我喜欢的东西。有时他也空着手,即便如此他也能变出让我惊喜的稀罕玩意儿。
每到星期日,我很早便起床,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照着镜子刷牙,洗脸,把头发弄湿偏分成伯父的发型模样,然后回房间踩着方凳趴在窗上,边吹口哨边等待伯父的到来。伯父很瘦、很高,像一根黑木电线杆,头戴黑色礼帽,穿黑色长衫,蓄着浓密的胡须,眼神深邃,与众不同。伯父总有一种神秘感,我不知他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与我是一种什么关系。只知道他亲我,像父亲那样的亲,虽然我不知父亲和母亲是谁,没有父爱的体会。每当我看见他走进孤儿院门口的一瞬,便迅速从窗上撤下来,趴在桌上,埋头在事先准备好的写字本和课本之间,摆好写字的姿势,同时竖起耳朵等着听他跟传达室爷爷打招呼的低沉嗓音,听他上楼梯,拐进通往我房间的走廊那沉缓的伴着回声的皮鞋声。此时整栋楼变得低矮、充实、暖和了许多。
他进门总要摘下帽子,低一下头,以免碰着门框,然后把帽子旋转着一扔,帽子便按照螺旋的轨迹落在床上。他放下黑皮箱,张开双臂等我冲上去,然后把我举过头顶,快速转许多圈。若不是我缩着脖子,每次都要碰到屋顶。转完后,好长时间还是天旋地转,立不稳,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
他通常坐在我的小床上,双臂撑着后倾的身体,微笑着看我,看不够似的。看得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有时他坐在书桌前,皱着眉头看我的课本和作业本。有时打开我的刻着灯塔的铝制饭盒和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搪瓷茶缸看一看,嗅一嗅。有时捏起一只被我的脚趾顶破的袜子垂吊在手上打量着。有时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一次,他在我的课本上发现我用铅笔画的两幅“插图”,一幅是人头骨和猿猴头骨的四个眼洞里各有一只蟋蟀在振翅鸣叫;另一幅是人头骨和猿猴头骨在接吻,两对蟋蟀分别在两只头骨顶上撕咬争斗,仿佛各为其主,一对为人头骨,另一对为猿猴头骨而战。伯父注视着我,沉默许久,他指着“插图”问:“这是什么意思?”怕挨伯父批评,我说:“是课后画的,随便乱画。”没想到伯父却夸我画得好。他从我的铅笔盒里找了支铅笔,在接吻的猿猴头骨和人头骨侧面各画了一只蝉蛹和一只蜕变的蝉,然后说:“这样就更完美了。”伯父画得惟妙惟肖,有透明翅膀的那只蝉像要飞起来。不过我没有别的心思,总是盯着黑皮箱,一心期待伯父快点打开,看里面有什么宝贝。伯父坐在床上,把黑皮箱平放腿上打开,他总是让我看看并伸进手去摸摸,确认里面是空的。等他把黑皮箱往空中一抛,或在手中像转陀螺那样转几圈,再打开就能取出我喜欢的东西,比如一牛皮纸袋散发着糊香味的糖炒栗子或透明糯米纸裹着的几串亮晶晶的糖球;比如一网兜苹果或橘子。每次我都掩饰不住惊喜和垂涎,边吃边用膜拜的神情望着伯父。不仅是吃的,伯父的黑皮箱还能变出衣服、袜子什么的。他把变出的衣服让我穿上,退到远处,欣赏地注视着。记得有件铜纽扣的白色小占领上衣,他很满意,但我穿了不到一年就小得穿不上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暗地里模仿着伯父快速生长。
伯父没带黑皮箱时,也能变出好东西。一次伯父像是匆忙赶来的,没带黑皮箱。他坐在床上显出少有的疲态,常看手腕上的表,没坐多久站起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我看着他,他运足了力气,双手缓慢、艰难地靠拢,仿佛在压缩强力弹簧,然后猛一用力竟从空气中掏出一盒彩色橡皮糖。他打开盒子,捏起一块红色橡皮糖扔进嘴里,然后递给我,让我跟孤儿院的同学们分着吃。我记得橡皮糖吃完了,漂亮的印着外文字母的小金属盒保存了好长时间。一年夏天,也就是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的那一年,小金属盒丢失了。
下次来再变什么给你?伯父有时会这样问。一次我故意为难他,说:“給我变个天堂吧。”伯父想了想说:“知道开普勒吗?”我听一个爱好天文的高年级同学经常提到开普勒,他说起开普勒,眉飞色舞,浑身展扬,仿佛开普勒是他爸爸。我得意地回答:“开普勒是天空的立法者,他创立了行星运动三大定律。”于是他在下个星期日来的时候,黑皮箱竟变出一只带咖色皮套的彿卡望远镜和一本旧书——开普勒的《梦游》。我是第一次见到望远镜,而且是彿卡望远镜,看上去高级、精致。对着窗外看远处的大海:海平线、邮轮和灯塔近在眼前,白色船体的锈迹、舷窗的暗影、灯塔的窗口……太清楚了。伯父指了指天窗说:“晚上看看天堂吧。”于是望远镜成了我在同学中炫耀的资本,几乎每个同学都在晚上潜入过我的宿舍,借望远镜仰望星空,那个爱好天文的同学举着望远镜,以非常专业的架势,边和我们一起看,边给我们讲解,这是月球上的环形山、月溪、月海、陨石坑,我们只能看月球的正面,永远看不到它的背面;这是长庚金星,看,金星相位盈亏,是爱与美的象征,也称维纳斯;这是戴草帽的土星,土星光环、恩克缝、卡西尼缝,很明显它经历过创世和毁灭;这是木星云带,就像雾裹着一个金属球……同学们一律用钦佩的表情望着他,洗耳恭听。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开普勒的那本《梦游》。
记得伯父再一个周日来的时候,我正在看《梦游》。伯父坐在床上,端着我的白搪瓷茶缸喝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搪瓷茶缸,像在弹奏一支乐曲。他问我:“看到天堂了吗?”我笑着说:“伯父哄我,我们看到的不是天堂,是平常看不到的星球。”伯父点点头,说:“如果用心看,就能看到用望远镜也看不见的东西。”我边听边若有所思。伯父见我一直手捧《梦游》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让我谈谈读后感。我说:“我觉得开普勒一定是在1600年从梦中来过我们现在的世界,然后回去写成的这本书。唯有一点美中不足——月亮上没有月亮人。”伯父又问:“知不知道开普勒的职业?”我摇摇头。伯父说:“大部分人不知道,只知道开普勒对外的职业是皇家数学家,其实他是为鲁道夫二世占星算命的占卜师。1598年亨利四世宣布南特敕令时,他占卜过亨利四世将于1610年5月14日在马车上被刺。十二年后的这一天,亨利四世要前往每个礼拜必去的教堂做弥撒,他的儿子提醒他星象预示他不要外出,亨利四世认为所谓星象占卜都是痴人说梦,他不仅去教堂做了弥撒,还要去附近探望一位大臣,就在赶往大臣住处的一条马牙石路上,在一家名为利剑穿心的客栈门口,他被一名狂热的宗教教徒冲进马车刺杀……”我很愿意听伯父讲故事,尽管当时像听天书。
伯父变出的所有东西中,最神秘莫测的是一只陀螺。那只陀螺形状、大小如柿子,周身透明如玻璃,看上去很轻,轻若空气,顶面是八卦图。它不仅能在地上旋转,还能在空中旋转,它旋转速度极快,仿如静止不动。旋转时陀螺顶面的八卦图不见了,周身放射着光芒,同时浮现出各种画面,你对着它说什么,它就会浮现相应的画面,比如我说太阳,就有太阳升起,我说月亮,便升起一轮明月,我说山川,群山毕现,江河奔流。所有画面都浓缩在陀螺内部,色彩斑斓地变幻着。在我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触碰它时,伯父抢先双手把它笼住,收进黑皮箱里。那是最让我魂缠梦绕的东西。我到现在也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透过天窗,看见夜空繁星密布,月亮呈现彩虹色的光晕,就像透明的陀螺在旋转。朦胧中伯父的面容也隐现其中,深邃的眼睛闪烁着星光,浓密的胡须如卷曲的灯丝。我蹬梯子攀上天窗,伸手去够那只透明的陀螺,伯父微笑着扶住我的手。我睁开眼,皎洁的明月正穿过天窗俯视着我,伯父的面容随之消逝……
伯父每次来看我,最长能待一上午的时间,最短个把小时。他离开的时候,小伙伴们从各个门口探头仰望着他,伯父边走边摸摸他们的脸蛋,有时从黑皮箱里掏出巧克力什么的分给他们,直到伯父消失在楼梯拐口,响起下楼梯的皮鞋声,他们又一齐把脸转向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伯父、心里升起万丈光芒的我。然后一起拥进我的宿舍,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有的说你伯父像外国人,有的说像特务,有的说像资本家,有的说像神父。同学们都知道院长对伯父很敬重,我在同学中的威望无形中得到了提升。我得意忘形地靠墙站在凳子上,模仿电影《列宁在1918》中列宁被多拉行刺前在工厂那次演讲的动作,一只手抄裤兜里,一只手臂展开,手心向下,说:“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同学们。”我开始讲述伯父在我宿舍制造出的一个个神奇瞬间。尤其是讲到伯父变出美妙的不可思议的陀螺,我的演讲有声有色、活龙活现。我看到同学们就像莫斯科工厂的工人那样神情专注而激动。那个天文爱好者跟我接耳低声说:“你伯父是天上的人。”我笑了,把它理解成赞美之词。
那一年,也就是首颗东方红卫星发射升空那一年,伯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起初每个周日上午我都趴在窗上等待,彿卡望远镜不再用来遥望星空,而是遥望伯父的身影。后来我几乎绝望,不再趴窗上等待了。
一个周日的早晨,我冷得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昨晚发了一夜烧,服了孤儿院奶奶给的药,只舒服了吃一块橡皮糖的工夫。就在这时,伯父出现了,他坐在床边端详着我,冰凉的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又摘下帽子,俯身额头对额头试了试,似乎对我的发热有了某种判断.他起身掀开被子,把蜷缩着的我舒展成仰卧的姿势。一只手捂在我的胸口,另-只手伸出中指叩击这只手,手在胸腹部边移动边叩击,发岀敲门似的声响。他凝神听着,好像在断定身体的问题所在。他拉上窗帘,脱下黑长衫盖住我的身体,弓着腰,双手伸开保持一定的高度在我身体上方震颤着游移,从头到脚,仿佛我是一团熊熊烈焰炙烤着他的手和脸,他的脸通红,沁出汗珠。他从黑皮箱里取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揭下信封上的邮票,去桌子那边坐下。我听见伯父撕纸的声音,接着是写字的声音。然后他回过身,把信封放在我的脚背上,在舌尖上抿了一下邮票贴在一张写了字的纸上,双手托住纸,站在床头,从我头顶向脚的方向,嘟起嘴唇用力一吹,贴着邮票的纸便飞了起来。飞着飞着,就像飞机被炮弹击中,这张纸突然震颤了一下,从四周燃起火来。燃烧的纸继续飞行,我看到许多火星从火焰中迸溅岀来,像无数萤火虫组成我的名字和不认识的字,环形的名字在空中旋转着,闪耀着,与此同时教堂的钟声响了,燃烧的纸顺着我的身体呈抛物线缓缓飘落,至脚背上的信封刚好化为灰烬。恍惚中,我感到那只透明的陀螺放射着彩色的光,旋转着进入我的身体。我出了一身的汗,突然从床上坐起,仿佛从睡梦中惊醒,喊着问:“伯父,我刚才怎么了?”伯父没回答,笑着张开双臂,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扑进伯父的怀里,委屈地哭个不停。伯父抱紧我,说:“好了,没事的。”从那时起,我总感觉伯父就是我的父亲。
就在那一天,伯父去院长办公室办理了带我外出一天的手续。
我们出了孤儿院,向海边方向走去。我问伯父:“去哪里?”伯父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我们路过山丘上的教堂时,有人正沿阶梯往尖顶教堂里走。到了海边,拐进一条小巷。这条路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它的确切位置,方向难辨,交织着许多条弯路。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在一条马牙石路口,伯父停下等我赶上来。一路上我兴奋地四处张望,看见一棵法桐树上坠满了黄绿色法桐果,便迅速攀上法桐树下的一个绿色邮筒,站在邮筒上摘下一颗法桐果,追上伯父,将毛茸茸的法桐果球递到伯父手里。伯父捏着法桐果根茎,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两下,说:“这是法桐树的孩子。”他转身望一眼法桐树,双手捂住法桐果,嘴对着手缝往里吹了口氣,嘴里念叨着什么,一只脚往前迈了一步,像扔保龄球那样对准那棵法桐树,用力一掷,法桐果如蝌蚪一样欢快地游进法桐树茂密的树叶,不再出来,接着法桐树叶像被风吹过,哗啦啦一阵喧响。伯父说:“好了,它回家了。”伯父深邃的眼神看着我,瘦高的身躯在远处尖顶教堂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我们沿着马牙石路行走,这是一条通往高处、坡度陡峭的路,弯弯曲曲,盘旋而上,如左旋海螺。马牙石被行人磨得铤亮,阳光下格外刺眼。我还记得路两旁多是两层的日本风格的红瓦房。伯父在一个拐弯处的路口停下,他指着掩映在松树冠中一座红瓦顶的二层楼说:“到了。”伯父推开红漆斑驳的院门,一棵雪松的树冠占据大半个院子,靠墙有爬满葡萄藤的葡萄架。我跟着伯父往右拐到拱形的绿漆木门前,他转动黄铜的门把手,门开了,房间在松树的阴影里光线昏暗。伯父在前面引路,我们顺着侧面的红漆木质楼梯上了二楼。一进屋,我就被房间的布置吸引住。屋里到处是大大小小、不同样式、不同色彩、发出不同声音的陀螺,而且都在旋转,地板上、桌子上、凳子上、床头柜上、墙壁搁板上、窗台上……仿佛从未停止过。陀螺的材质有象牙、黄梨木、金属、竹子、番石榴、龙眼木……形状有圆柱形、圆锥形、菱形、三角形、斧头形、倒钟体……发出的声音有蜂鸣、蝉鸣、鸟鸣,如同进入一座森林。
正面墙上挂满了齿轮和钟摆构成的许多个表芯,我屏住呼吸听见众多表芯发出连成一片的咔嚓声,像下雨的声音。这面墙的中心还有一幅爱因斯坦叼着烟斗的黑白肖像,他全白的乱蓬蓬的卷发,显得很醒目;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对开的八卦图和一幅同样大小的元素周期表。
眼花缭乱中我看见了那只让我魂缠梦绕的透明陀螺,它在吊灯下方旋转着,像旋转着一团彩色的光。我不知不觉被它吸引着走过去,踮起脚尖,想要伸手够着它。伯父在我侧面敲了敲五斗柜台面说:“看这里。”我边看着那团陀螺彩光,生怕它消逝,边心不在焉移步过去。伯父又敲了敲台面,我才转过脸去。伯父让我闭上眼,伸开手。我闭上眼,伸开的手心便有种轻微的刺痒感。睁开眼,看到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陀螺在手心里旋转,并沿着手纹移动。这只金陀螺,圆锥形,鸽子蛋大小,很奇异。攥在手里像活物往外顶撞,要求继续旋转的意思。陀螺应该是存放在五斗柜抽屉里,“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种.伯父关上半开的抽屉说:“这是送你留做纪念的礼物。”我喜出望外,只想礼物,没想纪念的含义,摩拏着手中的金陀螺,在脸上蹭来蹭去,感觉它一直在挣脱着要去旋转,便蹲下,在暗红色地板E捻转起来。看着它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仿佛自己也将具备伯父那样的法术似的。伯父说:“这是1644年崇祯自缢,混乱中后宫遗失的那只陀螺的复制品。”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收起金陀螺攥在手中。再去看吊灯下的那只陀螺,已经不见了……
同事指着在窗台上旋转的金陀螺说:“金陀螺就是它了。”我点点头。
伯父带我来到他的书房,透过书房窗能看见院里的葡萄架和绵延至大海的红房顶。玻璃台面的写字台上有个紫铜色地球仪,伯父随手转了一把,地球仪快速旋转起来。他像授课似的说:“万物都在自转,同时也在公转,星球是这样,原子是这样,人也一样,所以世界就是个大陀螺。”伯父边说边看着我,眼里闪着慈父的目光。他说这段话时重音强调了“人”。我懵懂地听着,不知人是怎样自转和公转。他手搭在椅背上,让椅子的三条腿离地,一条腿撑地,好像随意间手按住椅背转了一下,椅子便开始旋转,而且越转越快,椅子已经不是椅子是一只造型奇特的陀螺。我盯着旋转的椅子问伯父:“什么都能当陀螺转吗?”伯父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食指按住让它立在写字台玻璃面上,他一直没说话,动作和表情告诉我,准备旋转金币了,他屏息敛气,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聚起爆发力,弹向金币的边缘。随着他的弹拨,金币飞快弛旋转起来,旋转成一个金色的透明球体,像太阳。球体中间是它和玻璃上的反影燃起的对称的金光柱,高光点在顶尖放射着阳光般耀眼的光亮。我惊叹道:“金钱的太阳。”伯父说:“看见了吗?金币以玻璃为界,金光与金光在对等交换。”伯父话音刚落,金光与金光又燃起一簇新的光芒,仿佛金光在不断地诞生,层出不穷。
我被伯父营造的神秘气氛带入奇幻的世界,看见墙上挂着一把雪亮的银柄连环刀,便去取来,故意为难伯父,说:“这也能转吗?”伯父接过连环刀,依然不说话,太极拳似的动作,缓慢地把刀立在旋转的金币旁边,刀柄作支撑点,手掌逼住刀尖,全身弯曲,嘴唇嚅动,仿佛在念咒语,另一只手在刀背上如拂弹琵琶猛一用力,刀立刻在玻璃面上旋转起来,转速越来越快,那银光透明的纺锤体像明月那样皎洁。伯父说:“看见了吧,刀锋追逐着光和时间,光与时间交织成一体。刀斩不断光和时间,成了光和时间的同谋。”我像听天书一样听着。伯父摘下帽子,拔下一根黑发,捏住,靠近浑身银光的纺锤体,黑发从发梢到发根慢慢变白,随即被斩断,飘落在玻璃板上。金色球体勺银色纺锤体相映成辉,相互吸引着靠近……
我看到写字台上方的墙上,有一张伯父和一个女人的照片。伯父手里拿着黑礼帽,穿着黑长衫站在湖边的草地上,女人穿着浅色长裙挽着伯父的手臂,两人都在深情地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端详着女人的脸,总感觉这女人跟我有关。我指着照片问伯父:“您身边的人是谁?”伯父没有回答,却指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排肖像问:“你知道他们是谁?”我迟疑着把视线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到这排肖像上,从左往右,一个眉毛、胡子特别长,穿长袍,双手叠握胸前的老人;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一个大胡子,高高的白领子,手握圆规的人;一个长发、手扶地球仪,手拿鹅毛笔在本子上写字的人;一个头戴礼帽盯着从很高的拱顶垂悬下来球摆,做实验的人;一个长长的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的人;一个在实验室,从显微镜向密闭容器观察什么的人;一个穿衬衣,戴领带,在写有许多英文的黑板前讲课的人;一个穿西服,头发蓬乱站在擦得乱如麻的黑板前的人;一个大胡子、卷头发的人;一个头发后梳露出大脑门的人。这些肖像中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我不想转移话题,便说不认识。我下巴往上指了指那个女人,又接着说:“我想知道她是谁?”伯父表情复杂,迟疑了片刻说:“好吧。”他从侧面的书架上取下一本黑皮布面精装书,放在写字台上。我以为这本书跟照片上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便期待着伯父继续说下去。伯父把黑皮书封脊的底端作支撑点,立在玻璃台面上,一只手握住书的顶角,躬下身,一副虔诚的样子,嘴里念叨着什么,像在举行一个仪式,他握着书的手如同用力拧开一个锈死的开关那样转动了黑皮书。黑皮书旋转起来,随着速度的加快,逐渐旋转成一座水之上透明的夜色建筑。白的纸页随之打开,如拉开手风琴风箱。它越转越快,奇迹出现了,书上的文字脱离书页,密密麻麻互相追逐着黑皮书旋转,渐进地组成这座建筑的地基、栋梁和墙壁。文字与文字不断组合,仿佛听从来自上天命名的指令,随之变幻出各种图像:在花园中的一男一女手拉着手奔跑,河流蜿蜒远去,山峦起伏,万树摇风,洪水方舟……伯父说:“这是语言与图像在转换。”我即刻想到了那只顶面是八卦图的陀螺,那只陀螺呢?黑皮书会不会就是它的化身?伯父的魔法我是领教过的,一切皆有可能。就在我缓过神来,惊叹之际,伯父又从书架取下一本蓝皮书,他如法炮制,继续在黑皮书旁,让蓝皮书旋转起来,渐渐旋转成水之上透明的天蓝色建筑。旧黄的书页如折扇打开,随着急速旋转,文字挣脱纸面横冲直撞,逐渐地按序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组成建筑的内在结构。词与词按照人类的律法组合,变幻着一幅幅图像:巨坑里无数的骷髅、白骨,“小男孩”和“胖子”的蘑菇云在两座城市上空升起,长江万船齐发,戴袖章的男女云集……水之上,透明的夜色与天蓝色建筑相互排斥着,渐行渐远。
如同看了一场精彩电影不过瘾,我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与黑皮书紧邻的红皮书,递给伯父。伯父明白我的意思,他抚慰地摸了摸我的头,说:“这个不行。”我问为什么?伯父盯着墙上的肖像,说:“不行就是不行。”看到伯父如此严肃、坚定的神情,我不敢强求。
伯父到底是谁?这个让我困惑不解的问题还没有答案,又有了新的疑问:那个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伯父为什么总是闪烁其词不回答我,一连串的疑问驱使我把话题引到写字台上方的照片上,我说:“伯父,您身边的人是谁,您还没有告诉我。”伯父第一次如此长久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内容,慢慢地显出泪光。他回身把墙上的镜框摘下来,背对着我,面向窗外,仿佛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过了很久,伯父转过身,将镜框一角也就是照片上的地面支撑在玻璃板上,表情凝重,眼里喩着泪水。难道伯父要旋转照片?我看着伯父的一举一动,不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心跳莫名地加快。伯父左手轻按镜框顶角,右手捏住边角,缓慢地转动,越转越快,如同手摇发动引擎,逐渐加速,直至引擎发出轰鸣,镜框飞速旋转起来。伯父闭上眼,仿佛经受不住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令我惊呆的画面出现了:伯父和那个女人从镜框中走了出来,女人手挽既高又挺拔的伯父在湖边草地上漫步。他们发现我在湖对面,女人向我挥手,伯父摘下帽子也向我挥手。女人张开双臂向我这边奔跑,全身透着母亲般的爱意,我禁不住潸然泪下,就在我要冲上去的那一刻,伯父紧紧地抱住了我,他的黑长衫像夜空一样笼罩着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伯父最终也没告诉我他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他说,我们都是宇宙的孩子。
伯父送我回孤儿院的时候,已是深夜。孤儿院都熄了灯,唯有院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手里提着黑皮箱向院长办公室走去。我回到宿舍,趴在窗上,等着目送伯父。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伯父的身影,手里一直攥着那枚金陀螺。就在我准备从窗上退下来,熄灯上床时,看见伯父出现在孤儿院正门的通道上,院长办公室斜射出的灯光照亮他穿长衫戴礼帽的身影。他也看见我趴在亮着灯的窗上,他摘下帽子向我挥手,就像在他书房从照片上走出来那样……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伯父。
同事伸手捂住还在大理石窗台上旋转的金陀螺,说:“那些肖像我能想到的第三个是傅科,他是陀螺的命名者,‘傅科摆实验证明地球的自转。后面,没说错的话应该是物理大师伽利略、卢瑟福、海森堡。我只知道这些。”我说:“那么久远的事了,记不真切。除了你说的,我猜是老子、达尔文、维特根斯坦。”我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同事打断我,问:“如果伯父是你父親的话,他为什么不挑明?”我接过金陀螺,在手里抚弄着,不置可否。同事说:“你伯父是一个灵异之人,过去有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
同事说:“后来你没再去你伯父的住处找他吗?”我说:“去过,去过许多次,但找不到那个地方了。每次转到那条海螺似的马牙石路上,拐来拐去又回到了原点。一次问路,遇见一个好人,带我来到一座红瓦顶的二层楼院里。房子很像我去过的伯父家的房子,但没有r松树和葡萄架。敲敲门,里面蹒跚着出来一位满头白发,穿着红花裙子,看上去起码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似乎已经糊涂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事见我一副遗憾、难过的神情,便说:“你已经很幸运了,不管他是不是你父亲或者伯父,他是天降的陀螺大师,这一点确凿无疑。”
我说:“是的,我的确很幸运。”
(选自《收获》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