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丁玲延安时期的农村妇女书写
2021-09-06马晓娟
马晓娟
内容摘要:“女性”与“革命”是丁玲文学的两大元素,其在关注女性命运的同时,不断追求主流革命话语。延安时期的丁玲担负着现代知识分子、女性、革命者三重身份,视野逐渐下沉,从过去的关注资产阶级女性知识分子下沉到了解放区农村妇女的现实困境。书写并探讨了女性身体和心灵长期积累的痛苦转化下的现代“新女性”,以及对于孤弱无奈、软弱无能的落后农村妇女生活和命运的关切。
关键词:丁玲 革命立场 女性意识 农村妇女
丁玲是一位独具女性魅力的作家,也是一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丁玲的文学创作是伴随着中国的时代变化和社会发展的,其文学话语不断随着社会主流话语的转变进行自我调适。丁玲前期写作紧紧跟随五四思想革命和个性解放的命题,作为“新女性”的她敏锐地洞察了在西方文明和传统文化的碰撞中觉醒后的知识女性在走出封建家庭以及面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所存在的尴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上的幻灭感。以处女作《梦珂》敲响了文坛的大门,而《莎菲女士的日记》更是轰动了整个文学界,发出了“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绝叫”①,彰显了新时代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真实的生命感受。随后《阿毛姑娘》《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自杀日记》等一系列作品,都书写着莎菲式的个人主义者的现代女性主体的困境,挖掘出女性在面对病态的社会、追求上的失望和孤独中大胆地控诉封建礼教的极具叛逆精神的一面。20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初,中国革命形势发生了巨大转变,知识分子走出狭小的生活圈子走向了革命,革命文学运动发展起来并且在左翼思潮的推动下,促使更多作家走向转型,而此时也正是丁玲创作的转变期,集体主义的革命主题开始替代了前期小说中的个性主义主题,女性意识也在逐渐消退,创作了《韦护》《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之二)等文本,而《田家冲》之后的《水》则是丁玲成功转型的标志之作,随后又创作了《法网》《消息》《夜会》等作品。而在30年代后期至以后的延安时期,经历了岁月的动荡和生命的沉潜,女性意识的再次复苏,使得丁玲在革命书写和女性书写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此时关注的视点则从早期的知识女性下沉到农村妇女,如《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时候》等文本。延安政治环境的差异及变化,现代知识分子、女性身份、革命战士的多重身份,都使其面临对着更多的矛盾和挣扎。文章通過梳理和深入分析丁玲在延安的创作文本中的农村妇女书写,揭示其在延安时期具有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与批判意识,身为女性的生命体验以及作为革命者的民族国家的革命热情等种种复杂缠绕的诉求。
一.延安时期丁玲小说中的农村妇女形象
“到延安后,丁玲的小说努力摒弃先前的自我情绪创作向主流意识形态靠拢,但此时的女性意识与阶级社会意识并不能充分地融合,预设的理念往往与创作效果出现断裂,导致事态发展变得突然或牵强。”[1]从前线退回到延安修整的时间里,丁玲的心境从一开始的昂扬豪迈转向低落沉郁。革命的想象、战斗的豪情沉静落实到解放区的生活常态,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丁玲在矛盾与冲突中去面对、认知外在世界,并在创作中重新构造自他、主客关系,形成新的女性自我,或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与主观诉求转化形成的“新女性”,或是几千年来“依然故我”的落后农村妇女。
从1937年到1942年,丁玲先后创作的文本凸显了解放区妇女的现实困境,视点从过去的资产阶级女性知识分子下移到了落后的农村妇女、受侮辱的妇女、革命劳动妇女,是丁玲关注女性命运、女性意识的重新复苏。而知识分子自觉地批判意识和启蒙意识下形成的暴露书写,显示了知识分子在自我和大众的转换中的矛盾与反复,是宏大叙事中集体语言遮蔽下的个体言语挣扎。
1.女性身体和心灵长期积累的痛苦转化下自立、自尊、自强的现代“新女性”
丁玲从男权文化深根固柢的性别暴政中深入关注到女性生存的困境,并试图以此为切入点寻求妇女解放,以及在政治化、社会化过程中女性的个体价值的凸显。不同于丁玲早期笔下的莎菲、薇底们是苦闷、迷茫、封闭,有着极度自我情绪的女性,《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时候》等文本中,丁玲塑造了一群有着全新社会经验和政治信仰的具有新的时代特征的女性形象,即敢于面对命运、反抗社会压迫的陈老太婆、贞贞,她们是在女性身体和心灵长期积累的痛苦转化下积极的现代农村“新女性”,她们在生活中面临着的真实的困境、肩负的责任担当和在社会历史中艰难的抗争和成长,并最终升华为新的历史主体。
1938年7月丁玲创作了《新的信念》,以民族求生存反侵略的宏大叙事为题材,主人公是被日军强暴的陈老太婆。骆宾基高度评价文本成功地“雕塑了一个农村老妇有着倔强灵魂的塑像。那灵魂是早已锈蚀的,在大风浪的冲击之下,开始剥落,开始透明,开始带着锈蚀斑痕而发光了”。“这已经是一个新的老太婆了,…… 新的中国农村妇女。”[2]在亲眼目睹孙女儿惨死在日本鬼子的蹂躏下,孙子英勇赴死,以及太多的罪恶后,老太婆凭借令人震撼的生的顽强意志,活着回来,彻底发生转变。她从前是脆弱无助的,即使在家庭内部也没有存在感,可能如许多普通农妇一样悄无声息的过完一生。这次悲惨遭遇使她与乡亲们在差不多的思想中建立了新感情,最后加入了妇女会,到处奔走,控告敌人恶性,唤起全村父老乡亲奔向革命的“洪流”。老太婆“新女性”形象的“新”体现在哪里?她不是忍辱偷生、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中对女性失贞感到屈辱沉默地承受一切的传统女性主体,“她宣说那些残酷的事实,她又看见了眼泪……她跟着就来抚摸那些受了伤的灵魂,她又把那些兴奋人、鼓励人的故事,渲染出来,于是人们又笑了。她便在这时劝大家都上队伍去,只要别人一迟疑,她就吼起来”②,老太婆是敢于正视自己惨痛经历的,她向大众揭开自己的伤疤克服沉重的耻辱感,并对经验进行整理、重新编排构造,通过分享在自我与大众中建立了一种共同的对于敌人的仇恨的共情纽带,鼓舞激励人们奔向革命的洪流。她将女性身体和心灵长期积累的痛苦进行积极地转化,主动地肩负起了一份“启蒙”鼓舞大众的责任担当。当然,丁玲的描写是理想化的,老太婆觉醒的人物形象崇高,真实性不足,但是具有很深的历史意义的,显示了革命和女性的共同成长。
冯雪峰评论《我在霞村的时候》时说“作者所探究的一个‘灵魂……在非常的革命的展开和非常事件的遭遇下,这在落后的穷乡僻壤中的小女子的灵魂,却展开出了她的丰富和有光芒的伟大”[3]。十八岁的解放区乡村女孩儿贞贞在遭到日军的糟践后,以慰安妇的身份成为边区的情报员,患上性病,为着革命工作舍弃了个人康健和女性贞节。这样忍辱负重的贞贞,是有个性、有自我、有着倔强“生”的信念的社会底层女性,同时也是有着自我牺牲精神的革命同志。贞贞是防御型人格,在受到巨大的心灵和生理创伤后,她平静不动声色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在平静背后有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同时,贞贞的心灵纯洁坦然、开朗坚韧,她只是愿意去好好活着,看到生活中的美好,并过好以及追求更好的明天,不去背负受害的经历和旁人的议论。她在认同传统的同时又狠狠反抗传统,贞贞早就表示无需任何人的同情可怜,于是她决定离开,忙忙碌碌地活在不相识的人面前,比活在家里,活在有亲友邻里的地方好些。到了延安,还别有一番新的景象,还可以从新再做一个人。霞村有着一套千百年来形成的“正常的”农村伦理机制,贞贞面对个人受害经验的大方与坦然“理应”是不应该且不能存在的,她应该是羞耻的、接受人们同情的,但也正是因为贞贞的这一份傲气,使她在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遭际时,能够在动荡的时代洪流中拓展自身的生命体验,而坦然面对及为边区政府送情报时她选择的生存的姿态和意义,也是她在长期经历了身体和心灵积累的痛苦中升华为“新女性”的艰难成长。“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
2.孤弱无奈、软弱无能的落后农村妇女
丁玲在《三八节有感》(1942)中说女人“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4]不是每个人都是陈老太婆,都是贞贞,此时农村妇女多数仍是孤弱无能的,《夜》里何华明的老妻以及清子,都是此类妇女的书写,显示着丁玲对农村妇女问题的关注。
《夜》文本最初部分书写了傍晚回家的何华明的心路历程。何华明眼里的清子“发育的很好。长而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看见的两边伸出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③,这是对清子身体性的描写,包含着何华明隐秘的性的欲望。而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之后,而随之而来的则是为了压抑这种欲望产生的鄙夷,即政治上的“落后”。同样引起何华明“奇异的感觉”的侯桂英,她的政治优势是“落后农村妇女”无法比的,她同样是有女性魅力的。而到了老妻这里,徒留下的只是嫌厌和不耐烦,认为她是“老怪物”“老东西”。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孤弱无耐,落后软弱,丁玲隐含的女性意识有着对她的同情和关注。她大丈夫十二岁,满是灰尘的长发,苍白的瘦手,年老色衰;她在情感上被丈夫厌恶嫌弃,也无子女依靠,封闭的家庭中无人过问,政治思想意识是落后的。她用放肆的哭泣、捶打、大声咒骂来企图激怒丈夫,换来的仍是丈夫的冷落和无视,“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而她的更坏,其实是他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④。《夜》描绘出了这类农村妇女群体的真实处境,像何华明的老妻,她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作为母亲的些许温馨回忆也没有,失去肉体的光鲜和做母亲的权力,沦落抛弃的下场。但这样可怜卑微的女人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她为他守着这个家,烧好的饭,新孵的豆芽,炕角上的篓子里新生的一窝小鸡。文本末尾写道“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颗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這颗泪把人们带进她们苦楚的精神世界。何华明苦恼于“宣传工作不够啰,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却没有想过如何帮助他老妻这样的落后妇女群体。《夜》显示了新政权推选的部分革命工作者情感上的冷漠以及在思想和工作中的局限,同时也是革命政权下新、旧两类妇女都隐含着的主体性危机,尤其表达了对那些孤弱无奈的落后妇女的生活和命运的关注[5],在革命与权力话语中凸显女性问题。
二.作家身份与丁玲书写革命与女性的原因
丁玲及丁玲创作的复杂性源于其身份的多重性。她既是作家,也是女性,同时还是自主寻求革命的现代知识分子,其在社会中所扮演的多重角色联结缠绕并于生活和作品中彰显,形成复杂的文学形态。丁玲一生的文学创作折射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生、发展和转折,她也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缩影,折射出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知识分子个人的命运和心路历程,反映了知识分子与文学、政治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当然,她也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人,在不断追寻靠近主流话语的同时,并未放弃自我个体的言说,将个性追求融进时代革命。她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和革命者,以女性的生命体验,独特的个性和文体风格以及自发的革命热情,表现出强烈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和情绪逻辑;同时,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她与延安主流之间的抵牾又包含了明确的性别观念的冲突在内[6]。多重身份的交织,使其创作的文本呈现相互矛盾或话语裂缝的特点。丁玲也在通过书写不断地调试和确定着在社会中的角色和地位,肯定自我存在的价值。因此通过探讨丁玲的身份问题及对文学活动的影响来研究和理解丁玲及丁玲文学书写有着重要意义的。
三.延安时期丁玲农村妇女书写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是贯穿丁玲整个文学创作始终的。其早期是对“新女性”困境和出路的思考,延安时期农村妇女的书写拓宽了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视野。直到四十年代左右,延安的农村女性仍然是处在战争、封建观念、贫穷、劳动、生育等重压下,虽说不断在进步,但改善农村妇女的精神和生活仍然面临着多重困境。革命话语下的女性言说是被压抑掩盖的,而丁玲是具有着强烈女性批判意识的,她的视线下沉,在贴近并真正深入到这些失落的农村妇女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后,内心有了不一样的声音,在质疑与矛盾中,从《新的信念》到《夜》试图展现这些妇女真实的困境和艰难的成长过程。因此延安时期农村妇女书写时有价值和意义的。
中国妇女解放的漫漫历程是艰难的,中国的女性解放运动是社会变迁的结果,与民族危亡、社会革命相关联,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妇女解放运动的发生和发展主要集中在延安时期,被压迫被剥削的妇女开始慢慢觉醒,并不断参加到反抗民族压迫和社会解放的战斗中”,党动员妇女参与日常劳动生产和边区建设、社会管理中,锻炼了妇女的能力并提高了社会地位。但不可否认,延安时期妇女解放运动仍是稍显艰难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是经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想要在朝夕间让女性从思想上认识到自己困境并试图去摆脱,显见是不容易的。从早期的城市知识女性到延安时期的普通农村妇女,女性解放与发展的正确道路从来都是丁玲在书写中不断探索的主题。而丁玲深入探讨在身体和精神中都几被忽略的农村妇女面临的生活困境,显示中国农村妇女在寻求自我解放的道路上所遇到的挫折和障碍,对于探索女性解放和发展的正确道路是有重要意义的。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丁玲占有着独特的地位,她不仅是一位独具魅力的女性作家,也是一位饱含革命热情的无产阶级战士。“女性”与“革命”是丁玲文学绕不开的话题。与生俱来的女性主义意识、五四启蒙思想的影响以及自身的人生经历,注定着丁玲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而其文学话语又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政治的变革不断地在进行着自我调适和变化,“左联”时期追求主流革命话语过程中,走向“政治化”的过程中一度放弃了性别书写,而延安时期女性意识的再次复苏,并与革命话语交织缠绕,表明丁玲并未放弃自我个体的言说,而是将个性追求融进时代革命,这也正是其不同于其他作者的特殊之处。
参考文献
①茅盾:《女作家丁玲》,《茅盾现代作家论》,郑州大学中文系一九七九年十月印,第101页。
②丁玲:《新的信念》,《丁玲全集》第七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页。
③丁玲:《夜》,《丁玲全集》第四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5页。
④丁玲:《夜》,《丁玲全集》第四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页。
注 释
[1]论丁玲小说女性意识与革命意识的历史化呈现[D].王珍.重庆师范大学.2017.
[2]战争、家国与“新女性”的诞生——论丁玲延安时期对农村妇女的书写[J]. 冷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05).
[3]从《梦珂》到《夜》——《丁玲文集》后记[J].冯雪峰.中国作家,1948,(1).
[4]“三八”节有感[A].丁玲全集(7) [C].丁玲.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5]知识分子、革命与自我改造——丁玲“向左转”问题的再思考[J]贺桂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02).
[6]建构与失落:丁玲早期小说主体身份言说的特点[J].凌菁.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06).
(作者单位: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