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者践行担当精神
2021-09-05杜品
[摘 要] 清末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谭嗣同目睹时代危机与民族国家的沉沦,毅然投身变法救亡运动。变法失败后,谭嗣同基于对流血变法的觉悟而慷慨赴死,践行了时代觉醒者的担当精神。谭嗣同的担当精神体现为参与变法过程中展现的政治勇气,变法危急时刻挽救新政的使命担当以及变法失败后视死如归的责任意识三个方面。家风熏陶与家国情怀、对死生价值的参悟以及对民众苦难生活的亲身感受是谭嗣同担当精神的主要来源。
[关键词] 谭嗣同;殉难;戊戌变法;担当精神
[中图分类号]K250.6 [文献标志码]A
清末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甲午兵败、马关缔约,割地赔款之剧痛空前。谭嗣同目睹时代危机与国家民族的沉沦,投身于变法救亡潮流。在推动湖南新政、参与戊戌变法的过程中,他率先质疑纲常名教、君主专制制度的正当性,振聋发聩。变法失败后,谭嗣同血洒菜市口,以慷慨赴死警醒国人,在近代中华民族的启蒙与救亡史上写下浓重的一笔。
当前,学术界对谭嗣同思想的启蒙性、激进性与深刻性多有研究;也有诸多学者从生死观、仁学思想、人生经历等多角度,对其慷慨赴死的原因给予学理上或背景上的诠释。(1)然而,质疑君主专制的谭嗣同,为何在戊戌变法中谋划营救光绪帝?变法失败后,他为何毅然选择殉难而未与康有为、梁启超等流亡国外,伺机东山再起以继续变法?上述疑问为谭嗣同的殉难研究留下了空间。结合先行研究,本文认为谭嗣同的殉难践行了近代知识精英中悟者的担当精神,并就其精神来源作出新探讨。
一、谭嗣同殉难的动机
关于谭嗣同慷慨赴死的动机,较早的解读来自于梁启超。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捕并在菜市口遇害。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则在横滨创办《清议报》,继续寻求维新变法之路。1899年,《清议报》第四册上刊载《谭嗣同传》,详述谭嗣同何以殉难的原因。梁启超生动地描述了戊戌政变骤发,形势紧急,谭嗣同与之相拥一别、决然赴死的情节。其文曰:“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云,“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再云,“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1]594通过上述几段言语,梁启超解释了谭嗣同选择赴死的缘由。首先,谭嗣同之死是为“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的“殉君”行为;其次,谭嗣同认为变法成功必须以流血为代价,故主动选择留下殉难。再次,谭嗣同将遗作嘱托给梁启超,虽然其一死,其一生,在图存救亡的变法之路上承担各自的使命,并无勇怯高下之分。
然而,梁启超的上述解释存在两个问题。其一,有自翊之嫌。對此,狭间直树认为,“很明显,康、梁借壮烈牺牲者的荣誉,故意夸耀亡命海外者的任务,极力夸大他们三个人的同志关系。”[2]言下之意,是说在国外获得人身安全的康梁在均霑谭嗣同殉难的社会同情心,并为其避死流亡自我辩护。由于谭嗣同与梁启超生离死别之机的对答发生在二人世界,彼此究竟说过什么,在谭嗣同殉难后已无法查证,故狭间的看法倒也不无道理。其二,梁启超的谭嗣同“殉君”说,与其谭氏思想不相符合。在《仁学》一书中,谭嗣同猛烈抨击君主制度以及君臣伦常,“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3]337他认为,君民为平等关系,“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民与民之间无相为死的道理,民对君更无“死节”之说,“止有死事的道理,决无死君的道理。”[3]339更何况君主是社会、民众诸多困苦的源头,“君主之祸,无可复加,非生人所能忍受。”[3]339父子相替的君主制度“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3]339这意味着,变法首先就要冲决以君臣伦理为枢机的君主制度,谭嗣同“殉君”的说法并不成立。
但,梁启超指出谭嗣同为变法流血的使命感而殉难,却不无道理。据梁启勋回忆,戊戌政变后,康有为逃离北京尚未抵香港之时,梁启超与谭嗣同先后到日本使馆请求援助康有为。其间,梁启超与日本友人皆劝谭嗣同留在使馆避难。谭嗣同则以不会讲英语,父亲在官恐受株连以及身体有疾为由,谢绝了友人的邀请。他断然表示:“世界史先例,政体转变,无不流血,让我来做个领头人吧。你该逃生,我则待死。”(2)这一说法与《谭嗣同传》中的记述大致相同。此外,《申报》有关戊戌变法的相关报道中,也提及“谭嗣同曰:‘丈夫不作事则已,作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亦何足惜!且外国变法未有不流血者,中国以变法流血者,请自谭嗣同始。”(3)
可见,戊戌政变后,谭嗣同在死生之间,主动选择了以死殉义。即使如此,也无法改变变法失败的结局。正如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所言,“然则复生之死,以仁学所谓冲决网罗毁灭君臣父子之伦常言之,不将为无意义之徒死乎?”钱穆认为,谭嗣同之死是其“心力之呈露”,而非他的“冲决网罗论”的实践。“复生之死,固非有意为殉节,实其心力自然至高之呈露,而遂若与其极端之冲决网罗论,为心迹之两违也”。[4]677换言之,谭嗣同之死是其主观精神的产物,与其变法理论相矛盾。
如果按梁启超的说法,则谭嗣同的赴死与其变法理论并不相悖。梁启超在流亡期间,引用幕末萨摩藩的尊王攘夷人士被幕府迫害,僧月照与西乡隆盛相抱滔海,月照溺亡,而西乡获救的典故,作《去国行》。其中,有“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洲翁”句,[5]578强调了他与谭嗣同的生死选择是由各自所担负的变法使命不同决定的。换言之,流血是推动变法的必要手段之一,谭嗣同选择了殉难。李喜所《谭嗣同评传》一书中即持此说法。他认为,谭嗣同在参与百日维新期间,对顽固派的反动与强大有了更加深切的认识,故以为“和平改革”不切实际,进而选择走上了更为激烈的“流血变法”之路,并充当了流血的先行者。[6]276-277事实上,在投身于戊戌变法之前,谭嗣同已经认识到变法必以流血为代价的问题。
综上所述,谭嗣同选择从容面对死亡而非逃亡求生,并非出自“殉君”的愚忠,而是基于自身的觉悟,即欲变法则必须付出的生命代价、血的代价。在《仁学》一书中,谭嗣同表达了对法国大革命式流血斗争的向往。他热烈赞扬到,“法人之改民主也,其言曰:‘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洩万民之恨。”[3]342-343换言之,法国革命之所以建立民主共和国,是因为愤怒的法国人决心“誓杀尽天下君主”,乃至不惜“使流血满地球”。在谭嗣同眼中,日本明治维新也同流血变法产生了内在的联系。他说:“其变法自强之效,亦由其俗好带剑行游,悲歌叱咤,挟其杀人报仇之气概,出而鼓更化之机也。”[3]344言下之意,維新更化的契机与变法自强之效,在于武士的带剑横行以及刀光剑影的博弈之中,即变法离不开流血。
基于法国大革命与日本明治的历史经验,谭嗣同将“流血”既视为变法的代价,也是变法的结果,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常态。面对启动变法步履维艰的复杂局面,谭嗣同心急如焚。他疾呼与旧党对决。在致塾师欧阳中鹄的信中,他指出中国之积弱,首在人才不济与守旧势力的顽固。他慨叹:“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3]478在菜市口临刑之前,谭嗣同为一腔热血为变法抛洒而深感欣慰,口占绝命诗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3]287引颈就戳,从容就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坚信流血牺牲乃必由之路,故而大呼“快哉快哉”的“死得其所”。总的看来,谭嗣同誓为变法流血的信念,以身死承担变法的使命,不仅仅是戊戌政变的临危选择,而且是谭嗣同在参与戊戌变法之际,就已经下定的决心。换言之,变法则必须付出代价,此即谭嗣同信奉与践行的精神信条,也是他殉难的动机所在。
二、作为“变法者”的担当
中国传统儒学尤其强调士大夫处世的道德责任与社会责任,故《周易》的《乾卦》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要求士人君子的有所作为,也要涵养德行。《礼记·礼运篇》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道出君子应该通晓天下为公的大道的道德制高点。曾子点明士人君子的家国情怀,一生应遵循的原则,即“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学》);因此,“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第八》)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孟子·告天下》),强调经过砥砺磨炼,才能成为担当大任的大丈夫。北宋初年以梅妻鹤子自娱的著名隐逸诗人林逋也曾言,“安义命者轻死生;达是非者忘臧否”(林逋:《省心录》),指出轻生死与淡薄褒贬的原因所在。顾炎武将视野伸展至民间草莽,说“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正始》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意识,由此而生并流传开来并成为担当精神的家喻户晓的表述。清季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一以贯之地突出奉献国家观念下的生死观与福祸观,同样为世人耳熟能详。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时代主题之下,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体现出了对民族国家命运的忧患意识,对民族负责、对历史负责的责任意识。谭嗣同基于对变法的使命感最终选择了赴死。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使命感呈现出的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担当精神。对谭嗣同参与戊戌变法的全过程的再梳理会使这一问题更为清晰化。
其一,谭嗣同在决心参与北京变法之前,已经预见到变法可能失败的结果,却不顾劝阻,带病坚持北上应诏,体现出的正是作为变法拥护者、参与者的政治勇气。1895年春,《马关条约》签订之时,正逢乙未科进士在北京等待会试发榜。割让台湾、辽东半岛以及赔款白银两亿两的消息传出后,引发在京举子的震动。4月22日,康有为写成“上今上皇帝书”,十八省举人连名响应,由此拉开维新变法浪潮的序幕。1898年4月12日,康有为于北京创立保国会,提出“保国、保种、保教”的全面变法号召,各省纷纷为之响应成立分会,掀起变法浪潮。在变法舆论潮流中,光绪帝在康有为的连续上书鼓舞下坚定了变法决心。6月11日颁布《明定国是诏》,历时103天的戊戌变法正式展开。在礼部侍郎徐致靖的举荐下,光绪于6月13日下诏命谭嗣同入京。奉诏入京前的谭嗣同正处于湖南新政步履维艰之时。光绪召见的消息,使他颇有绝处逢生之感。在致李闰信中,谭嗣同言道,“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3]530谭嗣同对赴京参与新政一事报以热忱,以至于欣然赴京时,功名保扎、部照及一切公文均遗落。然而,欣喜之余的谭嗣同也清醒地意识到此行可能的后果。在信中,谭嗣同劝告李闰道,“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3]530“听任自然”的心态是谭嗣同对此次赴京前途理性审思后的结果。在北上途中,谭嗣同于上海遇到宋恕。宋恕认为谭嗣同有“素能打破生死关头”的气质,但时局艰难,恐有去无回,不必做无意义的牺牲,故而劝其观望形势,缓行赴京。在致孙仲恺书信中,宋恕言道,“浏阳应召入京,来辞别,且访谋天下事。弟送之行,再三讽时局之难,不如早归。”[7]690然而,宋恕等师友的劝告依然未能阻挡谭嗣同入京参与变法的决心。这表明,谭嗣同从北上之时起,就抱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果敢决心。换言之,谭嗣同是带着决绝的心态北上的,将参与变法视为己身之不可推卸的责任加以履行。
其二,在事关变法前途问题上,谭嗣同敢于坚持自己的主张而不盲从。1898年7月3日,谭嗣同抵达北京,随即与康、梁取得联系。9月5日,光绪帝接见谭嗣同等人,并授予“四品卿衔军机章京”,谭嗣同正式参与北京变法,继续展现其担当精神。自颁布《明定国是诏》以来至此时,三个月的变法新政已经在康有为师日变法的方略之下,铺陈开来。在变法的具体措施上,康有为的变法主要方针有三,“一曰大誓群臣以定国是,二曰立对策所以征贤才,三曰开制度局而定宪法。”[8]18其三项方针视并无实际实力的皇权为变法的关键,却多次拒绝开设议院。其理由一是“盖天下国势、民情、地利不通,不能以西人而例中国”;[8]326二是“民智未开,蚩蚩自愚,不通古今中外之政,而遽使之议政,适增其阻挠而已。”[8]170而思想更为激进的谭嗣同在1898年9月12日,刚刚在军机处上任不久,就代光绪拟了一道以“为民立政”、开议院为重心的上谕。这也是谭嗣同真正参与变法过程中,为数不多的政策主张。在是否开议院的变法原则性问题上,谭嗣同并不掩饰康与康有为之间存在的分歧,也不因康氏深得帝宠而盲目追随。谭嗣同的变法设想虽未在戊戌变法中得到采用,但基于敢于担当的责任意识,堂堂正正地提出自己的主张。
其三,谭嗣同在变法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承担大任。随着维新变法的展开,帝后两党斗争也日趋激烈化。慈禧加强了对光绪帝的打击,镇压维新派,变法形势危急。光绪担心帝位不保,密谕谭嗣同等军机章京筹商对策,另谕康有为速往上海,以待他日再用。9月18日,后党御史杨崇伊上书请慈禧即日“训政”。事态紧急之下,康有为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筹商对策并决意拉拢袁世凯,助行新政。谭嗣同是联袁方案的具体执行者。在是否联袁的问题上,康有为与谭嗣同两人也存在分歧。康有为极力主张联袁,而谭嗣同虽然承担了夜访袁世凯的重任,却并不认同康有为的选择。根据日本外务省档案中所存毕永年《诡谋直纪》中记录,谭嗣同与毕永年言道:“此事甚不可,而康先生必欲為之,且使皇上面谕,我将奈之何?我亦决矣,兄能在此助我,甚善。”[9]369随后,毕永年去谭嗣同寓所拜访时,谭嗣同再次表示“此事我与康争过数次,而康必欲用此人,真无可奈何。”谭嗣同虽然不赞同联袁方案,却仍然夜访袁世凯,且“声色俱厉,腰间衣襟高起,似有凶器。”[9]370袁世凯手握兵权,帐下满是荷枪实弹的亲兵,单身前往,危险重重。谭嗣同如此神态与装束,意在威慑袁世凯,令其奉诏听命兵围颐和园。上述事实均表明,在事关变法前途的关键时刻,谭嗣同不畏艰险,演出了晚清版的单刀赴会的历史活剧,生动展现了其大无畏的担当精神。
其四,谭嗣同变法失败后的担当精神,表现为殉难以警醒国人。9月21日,慈禧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于瀛台,并大肆抓捕维新人士。政变发生后,谭嗣同抱定必死的决心,完全置个人的生死于度外。他婉拒了梁启超及日本公使的劝告,同时为营救光绪帝做最后的努力。他与大刀王五商议,准备潜入瀛台,救出光绪帝,并联络唐才常率健儿入京,武装拥立皇帝复位。由于瀛台防守严密,王五丢失地图等因素,营救计划最终失败。营救光绪的计划失败后,谭嗣同陷入极度危险境地,故而王五等人再次苦劝谭嗣同出逃,并承诺一路护送保其安全脱身。然而,谭嗣同在居所从容等待被捕。根据谭嗣同身边的游侠胡七的回忆,在被捕前的最后一晚,谭嗣同连夜撰写了七封家信,为其父免受牵连而竭尽努力。“刚写到第五封,天色快亮。我说够了,再写来不及了,他兀自十分镇静地写下云,果然第七封信也让他写完了。捕快们蜂拥而至,我和王五像热锅蚂蚁般催促他跳上屋脊,他反催促我们跳上。看他的神气是绝对不肯逃走的。”(4)最终,王五等人逃脱,而谭嗣同被捕。被捕后的谭嗣同,在狱中意气自若,题诗于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在行刑时,他对刑官喊道“为了救国,我愿洒了我的血,但是今天每一个人的牺牲,将有千百人站起来继续进行维新的工作,尽其忠诚去反抗篡夺。”[10]566展现了变法者面对死亡的无畏精神。
梳理上述史实,在参与变法过程的每一阶段谭嗣同的选择,都体现出了作为变法者的责任担当。例如,谭嗣同不顾上海维新派核心人物,有“后王师”之誉的宋恕等劝阻,以“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的心态,带病坚持北上应诏,充满变法拥护者、参与者的政治勇气。再如,在变法的举措上,谭嗣同与康有为在是否开议院的认识上意见分歧,却并未因此而消极乃至怠工,始终充满了推进变法的热情。在变法情势危急之际,尽管谭嗣同并不赞同康有为押宝袁世凯的想法,但为挽救新政,冲开危局,他毅然前往,表现出大无畏的使命担当。至变法失败后,谭嗣同已然决心赴死,在被拘押之前,从容与梁启超等维新同志诀别并善后。行刑之际,谭嗣同视死如归的担当精神,由其壮烈的殉难壮举画上彪炳史册的句号。上述行动充分体现出了谭嗣同的勇气与道德责任担当。这种担当精神正是解读谭嗣同何以抨击君主制度,却尝试救光绪,并为变法流血赴死的关键所在。担当精神是谭嗣同在戊戌变法期间种种行动背后的精神指归,也是谭嗣同殉难的价值所在。
三、谭嗣同担当精神的探源
同为维新精英,康梁去国流亡,谭嗣同留在北京、愿为变法流尽最后一滴血,集中展示了担当精神。何以至此?值得展开多层面的探讨。归纳起来看,这些因素主要包括:
其一,家风熏陶,道德修养与家国情怀根深蒂固。谭嗣同出身官宦人家。其父谭继洵为咸丰十年进士,官至光禄大夫、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1865年,谭继洵正任职于京师户部,斯年谭嗣同出生于北京。儒家修齐治平的入仕文化传统与伦理纲常,孕育出了谭氏家族精忠报国之风。在修族谱时,谭嗣同自豪地言道,“自迁福建之始祖,七传至府君,崛起单微,用节烈显,伟矣。”“大节炳炳,前后相望,遂以武功著望于有明。”至清代,家风不衰,“咸、同之际,兵事孔亟,宗族子弟,执干戈効死于四方十有二人。”[3]25如此家风,使谭嗣同自幼便受到了忠节之风的熏染。谭嗣同生母徐夫人更是言传身教,“先夫人性惠而肃,训不肖等谆谆然,自亦步亦趋至植身接物,无不委曲详尽。”“不肖等过失,折葼操苔不少假贷。故嗣同诵书,窃疑师说,以为父慈而母严也。”[3]54家族传统与母亲的言传身教无疑为谭嗣同树立了个体道德责任意识与家国天下的担当情怀。此外,湖湘文化的经世传统、注重践行与抗争精神,如同湖南人自幼即喜食辣椒,在养成刺激性强烈饮食习惯的同时,深深植根于少年也使谭嗣的心灵,并伴随其一生。
其二,谭嗣同对生死价值的觉醒使其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树立了誓为天下苍生“摩顶放踵”的志向。谭嗣同对死生问题的感悟与他幼年时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1870年,谭嗣同五岁时身染重病,昏死三日后复生。故其父赐字“复生”。1876年,谭嗣同十二岁时,京师爆发瘟疫。其母、伯兄、仲姊皆染疫而死。在《三十自纪》中,他记录了这一痛苦经历,“光绪纪元二年春,京师疠疫熛起,暴死喉风者,衡宇相望。城门出丧,或哽噎不时通。则先妣徐夫人卷德遘蹇,遂以斯疾委弃不肖等弗子,伯兄仲姊亦先后数日殁。”[3]911889年,仲兄谭嗣襄之死更使他精神倍受打击,难以排遣。“创钜痛深,瞢不省事,哭踊略定,则意隳形索,清刻至骨,自顾宛五六岁孺子也。于时苍然之感,不可以解。”[3]89谭嗣同本人幼年时染病濒死的经历与亲人的相继离世,使他产生出了对生命无常的“苍然”之感。在对生命的“苍然”之感难以排解的情绪中,谭嗣同借助庄子“方生方死”的观念初步形成了对死生的看法。他“心诵《南华》,用深感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言”,进而窥破生死的奥秘。“是故今日之我虽生,昨日之我已死久矣,至明日而今日之我又死。自一息而百年,往者死,来者生,绝续无闲,回环无端,固不必眼无光口无音而后死也。”[3]133-134随着学识的增进,谭嗣同从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王夫之“一圣人死,其气分为众贤人”,佛学的“轮回”与基督教的“灵魂”“永生”等观念中,提炼出了“不生不灭”的“公理”。“不生不灭”的死生观使谭嗣同摆脱了对死的恐惧,“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3]309在《仁学》一书中,谭嗣同呈现出了他由轻生死而立志拯救众生的心中历程,“吾自少至壮,徧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足何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3]289-290
其三,谭嗣同的八万里国内考察,开拓了视野,感知救世的责任,无形中增强了担当精神。青年时代谭嗣同的游学经历,使他较之同时代知识精英,对中国民众的苦难较有着更为深刻的感同身受。据谭嗣同《三十自纪》载,1884年至1894年的十年间,先后游历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等十余省,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合数都八万余里,引而长之,堪绕地球一周。”[3]57此等长距离考察,不仅为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所绝无仅有,更重要的是亲身感受到摆脱贫瘠落后与图存救亡的重任再建。在北游期间,谭嗣同目睹的天津水患灾难,愤然于清政府官僚的态度,“幸灾乐祸,以残忍为忠荩,生民殆将为鱼乎!”[3]459游历中的谭嗣同,“见难民作种种状,悚然忆及去年家乡之灾”[3]459,引发了他对民众苦难的同情,也进一步增强了“誓拯同类,极于力所可至”[3]459的决心。
其四,对封建伦理纲常与清政府当局的抨击,激活了谭嗣同的担当精神。谭嗣同认为,孔子初立教时,“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但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3]337然而,后世荀子之学“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授君主以权,最终使“尊君卑臣”成为上位者之术,以三纲五伦钳制人心。其结果导致“素不识孔教”的爱新觉罗“亦得凭陵乎蛮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3]337-338中国当下之种种忧患,“海军熸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3]337唯变法可以图存救亡。然而,清政府“方将私其智其富其强其生于一己,而以愚贫弱死归诸民,变法则与己争智爭富争强争生,故坚持不变也。”[3]343因此,清政府是推行变法的最大障碍。“试徵之数百年之行事,与近今政治及交涉,若禁强学会,若订俄国密约,皆毅然行之而不疑,其迹已若雪中之飞鸿,泥中之困兽,较然不可以掩。”[3]343面对顽固的清政府,谭嗣同呼唤国人发扬轻生死的任侠精神,“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3]344谭嗣同本人则不仅“好任侠”,更以生命践行了对变法事业的责任与担当。甲午战后,甲午战败后,谭嗣同对清政府割地赔款以求和的态度极度愤慨。他言道,“夫不获己而和,是也,而利权兵权制造之权,骎骎乎及于用人行政之权,一以授之敌,无短篱之不撤,有一网而俱尽,直合四百兆人民之身家性命而亡之,即何能为今日之条约解矣。”[3]196谭嗣同认为清政府对内无视民众疾苦,对外则委曲求全,“幸灾之不及己,而雍容养奸;贪天之或我佑,而首鼠于两端”。[3]234-235在揭露清政府种种倒行逆施的同时,谭嗣同将根本原因归咎于君主专制制度及其背后的纲常礼教。
其五,基于对民族与国家命运的先行觉醒,宁愿以殉难唤醒国人。谭嗣同认为洋务运动不足为训,因为轮船、电线、火车及枪炮等,“凡此皆洋务之枝叶,非其根本。执枝叶而责根本之成效,何为不绝无哉?况枝叶尚无有能讲者。”[3]202因此,洋务运动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缺乏堪当大任的人才。环顾中国,谭嗣同悲观地发现周边遍布“亡国之士”与“亡国之民”:一面是“鹜空谈而无实济,而又坚持一不变法之说,以议论为经济,以虚骄为气节,及责以艰钜,又未尝不循循然去之,此亡国之士也。”另一面是“烧教堂、打洋人,明知无益,而快于一逞。于是惑风水而阻开矿,毁电线,周汉之流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亡国之民也。”[3]156外患之下,中国尽为亡国之士与亡国之民,这一认知使谭嗣同对民族国家未来的命运忧虑重重。他慨叹道,“非惟国也,将合含生之类无一家一人之不亡。窦融、钱镠之事,已万万无望,既求如南宋之稍缓须臾,亦何可得!”[3]155
为挽救国家与危亡,谭嗣同以“仁”“通”“以太”“心力”等四个概念及其关系为基本原理,以“通”作为“仁”的基本要素,将“通”诠释为“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内外通、人我通”,对中国传统的“道”加以重构。基于对传统纲常礼教的觉悟,谭嗣同决心冲决学、政、教之一切网罗,向专制政体和清政府的异族统治,荀学、老子之学以及宋明理学的禁欲主义,名教等一切礼义制度发起冲击。颠覆纲常名教的“冲决网罗”意识,使谭嗣同大大超前了同时代知识精英的认知界限,也促使他最终选择流血献身,凸显先觉者的担当精神。
在打破生死大关之后,谭嗣同摆脱了“人莫不乐生而恶死”的世俗之见,也促成其赴死殉难行动的果决性与从容性;对清政府及君主专治制度的觉醒,使谭嗣同毅然投身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戊戌变法,担当起破旧图新的使命;对民族国家命运的彻底觉醒则使谭嗣同无畏个人死生,为了“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岂暇问其行不行哉”,[3]369最终慷慨殉难,践行先知先觉者的担当精神。
四、结语
在近代,甲午战争、割地赔款的残酷现实,激活了维新精英对民族、国家的责任意识。他们呼吁并践行的变法运动,展现了中华民族在近代的新觉醒。正如欧榘甲所说,“维新六君子流血,乃为吾国民苏建国之思想也。”[11]62谭嗣同的流血殉难,闪现着先觉者担当精神的耀眼光芒,映射出近代中国新觉醒精神价值的光辉。值得注意的是,在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感慨于六君子的流血献身,对爱国志士所言,“各国文明之治,无不从流血而成,有志者类能言之。今以四万万人,丧元者不过六人,流血者不及十步,乃欲翻数千年之旧根,振二十一省之新象,窃恐死者为其易而易者自易,生者为其难而难者终难耳”[1]102的话语感同身受。此后,梁启超著《中国之武士道》一书,疾呼“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12]630的责任担当精神。这一系列“重于生命”的表述,或许正是梁启超对谭嗣同等六君子献身精神的升华。
[注 释]
(1)相关代表性成果见于:张灏.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谭嗣同思想的分析[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魏义霞.论谭嗣同的生灭观[J].山东社会科学,2017(05).张崑将.论谭嗣同的《仁学》思想[J].北台通识学报,2006(02)等。
(2)梁启勋.谭嗣同和梁启超决别.参见政协长沙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政协浏阳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等合编,谭嗣同研究资料汇编[M].1988:307.
(3)申报[N].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七日.
(4)胡七.谭嗣同就义目击记.参见政协长沙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政协浏阳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等合编,谭嗣同研究资料汇编[M].1988: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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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甄 欣
Enlightened Person's Practice of Responsibility ——Reinterpretation of Tan Sitong's Martyrdom
DU Pin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d Culture,Mud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 Mudanjiang,Heilongjiang,157011,China)
Abstract:In the last years of the Qing Dynasty,China suffered from a great change not seen in three thousand years.After witnessing the crisis of the times and the decline of the nation-state,Tan Sitong resolutely joined the reform and national salvation movement.After the failure of the reform,Tan Sitong graciously went to death based on his awareness of the bloodshed reform,practicing the spirit of responsibility of the awakened of the age.Tan Sitong's spirit of responsibility is embodied in three aspects:the political courage in the process of participating in the reform,the mission of saving the new deal at the critical moment of the reform,and the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fter the failure of the reform.The main sources of Tan Sitong's spirit of responsibility are the influence of family tradition,the feelings of family and country,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value of life and death,and the personal experience of the people's miserable life.
Keywords:TAN Sitong;Martyrdom;Reform Movement of 1898;Spirit of Pesponsi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