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茶煎谷雨春

2021-09-04江少宾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六安新茶谷雨

江少宾

“年年谷雨摘新茶,今岁春寒少嫩芽。寻遍半山般若叶,炼成一握老君砂。”谷雨谷雨,播谷降雨,古人有“雨生百谷”之说。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再往后就是立夏。谷雨时节,寒潮天气基本结束,气温开始回升,雨水增多,有利于谷类农作物和茶叶的生长。尤其是休养生息了一个冬季的茶树,在绵绵春雨的滋润下,色泽翠绿,芽叶柔软。

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谷雨时节,约三两好友,品茶谈诗,是古代文人雅士的最爱。唐代以降,文人雅士深谙“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正当时”的采茶之道,对“阳春三月试新茶”乐此不疲,甚至视此为人生一大乐事。谷雨那天,无论天气如何,文人雅士都要摘一捧新茶回来,泡一杯慢慢品尝。这一习俗传承千年,留下了一批脍炙人口的诗词佳作。

晚唐诗僧齐己留下三首与谷雨有关的茶诗,其中《谢中上人寄茶》最为人熟知:“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清和易晚天。且招邻院客,试煮落花泉。地远劳相寄,无来又隔年。”诗僧在轻雾如烟的茶林中采摘翠绿鲜嫩的野茶,直摘到天色将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上好的谷雨新茶啊,于是喊来邻院的客人,一起品尝……诗僧的风雅,跃然纸上。

北宋诗人林和靖,隐居西湖,结庐孤山,终生不仕不娶。世人皆知他爱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誉为千古绝唱,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爱茶,尤喜谷雨茶。《尝茶次寄越僧灵皎》:“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静试恰如湖上雪,对尝兼忆剡中人。”前两句写的是茶农采摘谷雨茶的情境,后两句呈现的是诗人品茶之后的心情——茶汤如湖上积雪,细腻、鲜醇,品着这样的谷雨春茶,我不禁忆起了剡中的友人。与其说林和靖写的是谷雨茶,还不如说是“梅妻鹤子”的闲情。那一份人生况味,真挚而动人。

文人雅士之所以爱茶,大约与“避世”的心态有关,在寄情山水的同时品尝香茗,一时间物我两忘。和喧闹的茶楼相比,文人雅士更喜欢放逐自然。在竹林里饮茶,陆游《喜得建茶》:“故应不负朋游意,手挈风炉竹下来。”在梅下饮茶,邹浩《同长卿梅下饮茶》:“不置一杯酒,惟煎两碗茶。须知高意别,用此对梅花。”

茶,源于中国,最早是祭品,春秋后期作为菜食,西汉中期发展为药用,西汉后期才成为宫廷高级饮品。西晋之后,茶开始成为民间普通饮品。不过,同样是喝茶,文人喝的是风雅;大户人家喝的是富贵;普通百姓只是牛饮,纯粹就是解渴了。少时读《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母一行到栊翠庵,妙玉奉茶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贾母不吃的“六安茶”应该是六安瓜片,由单片茶叶生成,是世界上唯一无芽无梗的茶叶,清代是朝廷贡茶。六安瓜片我喝过,浓而不涩,贾母为什么不喝呢?问父亲,父亲想了想说,大概是喝不惯吧,我就喝不惯普洱茶。我不能接受这个解释。闲笔不闲。曹公特意借贾母之口说出“六安茶”,定然有影射。

《红楼梦》中多次写到茶,枫露茶、女儿茶、老君眉、普洱茶,还有暹罗国的贡茶……暹罗茶出现在第二十五回,王熙凤、贾宝玉等人都觉得暹罗茶味道太轻,“没什么趣儿”,只有常年吃药的林黛玉喜欢那一份寡淡。暹罗茶是王熙凤分派的,也只有王熙凤敢和林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喝茶怎么和姻缘联系在一起呢?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茶在古代的聘礼中必不可少。由此可见,古代以茶为礼,有祝福夫妇永结同心、婚姻美满幸福之意。即便是今天,新人进门拜见父母時,照例也是要奉茶的,俗称“改口茶”。

曹公懂茶。茶如红楼梦中人,无非两种姿态,一种是浮,一种是沉。喝茶的人也无非两种姿态,一种是拿起,一种是放下。拿起放下之间,是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的人生。

老家院子里原有一面矮山墙,父亲沿墙栽了一片竹子,又在周边的空地里,见缝插针地栽满了金银花、大丽花、月季、指甲花、鸡冠花、波斯菊,还有几株茶树。茶树是从巢山茶场里移栽过来的。茶树移栽似乎很容易成活,几场春雨之后,植株焕然一新,叶端上萌出嫩绿的新芽。刚过清明,早晚冷飕飕的,父亲经常裹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蹲在山墙根前,捧着茶杯,像是在看生机勃勃的山芋秧子,又像是在看青翠欲滴的茶树。父亲喝了一辈子茶,绿茶、青茶、红茶、白茶,从茶馆里免费供应的粗茶梗子,到母亲炒制的野茶,再到谷雨时节采制的黄山毛峰和太平猴魁,他能喝出茶叶采制的月份和杀青的火候。到了晚年,他的口味忽然变了,爱喝浓茶,一次总要放半杯茶叶,早上起来泡一开,黄昏还要换一开。他从来没有断过茶叶,都是好茶,但晚年经常念叨的,却是茶馆里免费供应的粗茶梗子。破罡街上的茶馆换了一茬又一茬,哪里还能找到那种涩嘴的粗茶梗子呢?

巢山茶场建在南坡,层层叠叠的茶树一垄又一垄,远远望去,像一面扇形的梯田。惊蛰过后,春雨连夜翻过山冈,茶园绿油油的,浮在纱巾一样的薄雾里。茶园里住着一个没有返城的上海知青,小平头,一米七左右,花格子衬衫,灰不拉几的喇叭裤,经常站在半山腰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唱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黄昏浩荡,余晖脉脉的巢山南坡成了一个露天大舞台。他昂着头,扬起手臂,像一只意欲腾飞的鸟。

再次听到这首歌已是多年之后了,我已经离开了故乡牌楼。大潮滚滚中,巢山茶场已经沦为一座废墟,瓦砾遍地,杂草丛生,层层叠叠的茶园消失了,知青寄居的小平房消失了,那块巨石还在,只是很多年没有人上去过。和巢山茶场一样,父亲的院子也在时光深处荒芜了,竹子死了,花草死了,只剩下两棵风烛残年的老茶树。每年清明,老茶树依旧抽出新芽,只是再无人采摘。母亲生前,经常兜着一条蓝围裙,把初生的茶芽摘下来,铺在竹床上,晾放一整天。等我们吃过晚饭,她又在锅台上忙开了,生火,炒茶。翻炒过后的新茶爆出一声声清冽的脆响,清气散了,灶间溢出一缕缕草木的幽香。母亲炒的茶我没有喝过,父亲不止一次抱怨说,苦,连粗茶梗子都不如……母亲不识字,哪里知道怎么做茶呢?她纯粹是靠着一点小聪明,摸索出了几道必不可少的工序。父亲离世后,我经常一个人胡思乱想:他晚年念叨的粗茶梗子,或许就是母亲炒出来的野茶吧?他太含蓄了,又吝啬自己的赞美,等到醒悟过来,已经迟了。

我的喝茶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九九六年。那年五一节,我们几个文友结伴前往安华的皖南老家。那段崎岖的山路太难走了,左边是断崖,深涧里的流水“哗哗哗”,鱼、虾、鹅卵石、菖蒲,清晰可辨;右边是绵延不绝的茶园,弯腰采摘的茶农抬起头,没有停手,只在帽檐下投来好奇的一瞥。安华家的堂屋里摊满了刚摘的茶芽,真好闻啊,深入五脏六腑,整个人像醒在一座清新的茶园。天还没亮呢,锅就响了,骤雨一样“沙沙沙”。安华母亲和我母亲长相相仿,个子不高,圆脸,说话不看人,脸上挂着笑。她几乎一刻不停地翻炒了三四个钟头,头顶上热气袅袅,刘海已经湿透了。

从清明之前到谷雨之后,这是茶农最忙的二十天。他们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一年只为这一季。

那一次,我们每人得了一小袋安华母亲炒制的新茶,茶色青黄,泡开后汤色嫩绿,杯口溢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这便是我喝茶的开始,我也从此没有再断过茶。那年去国外二十天,行李鼓鼓囊囊的,我索性拎着一个茶叶筒,坐高铁,上飞机,过海关,令同伴瞠目结舌。茶叶含有茶多酚、茶碱、儿茶素、咖啡碱等多种对人体健康有益的成分。我国古代也有“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卧、轻身、明白”之论。好友胡竹峰说,饮茶是一个逐渐空旷的过程,茶越喝越淡,越喝越简单。这话很是贴切。我之爱茶,初始并没有考虑到健康,自然也没有想到“益思”之类,更多的,恐怕还是受到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读了一些杂书,又开始写文章,才知人生如茶,茶禅一味,也便喝成了习惯。

每年清明之后谷雨之前,我都能收到安华寄来的新茶。新茶不便宜,尤其是谷雨茶,即便是在皖南茶乡。“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屈指算来,安华送我茶叶已经二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每次想起这份情,心里都是暖的,仿佛怀抱整个春天。

(插图:熊鹏飞)

猜你喜欢

六安新茶谷雨
新茶最好放一放再喝
《新蝙蝠侠》一次失败的重启
六安号角
谷雨(外一首)
《花乱开》
肢体上的谷雨
六安茶香也袭人
新茶虽好,放放再喝
吴月娘爱的,贾母不待见的,都是这杯六安茶
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