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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2021-09-04沙爽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祖父母祖母

沙爽

彻底醒过来的时候,我为自己的悲伤感到惊异。这悲伤如此真切,以至我疑心,制造梦境的潜意识其实是一位虚构大师。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Z的死。或许在梦中,我所哀悼的并不是Z,而是我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友谊。如果年轻时有人宣称他来自未来,说前路上正徘徊着一场超级瘟疫,我肯定不会相信。我也不会相信我和Z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是否人们在年轻时更容易保持一致?那时候我们爱诗,一个松散的小圈子,偶尔聚会,喝酒,聊天,时光就这样过去许多年。但在许多年里,我都不曾想过,如果将诗歌视为一条道路,每个人为这条路设定的方向和目的地其实大有不同。

如今想来,早在十年之前,我和Z之间的裂隙就已经初现端倪。那时候我还在Y城,像国内所有的四线城市一样,在这个东北小城的日常生活中,穿插着大量的人情支出。那一年,Z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为此大宴宾客。而在半年之前,一位曾经与Z在同一个机关工作过的熟人告诉我,因为失火,Z妻子经营的干洗店损失了数万元,Z上报给单位领导,整个Y城公安系统为他的家庭搞了一次募捐。见我满脸愕然,熟人撇嘴一笑:“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我没有应邀参加Z儿子的升学宴,只托熟悉的文友捎去了二百元钱。即使彼此已有十几年的交情,Z的两番行事还是让我大感意外。

将近两千年前,一个叫管宁的人只通过两桩小事,便确认自己与某人绝非同类,于是毅然割席断交。而我既无管氏的敏锐,更没有他的决断,虽然意识到彼此志趣殊异,仍试图维持表面上的礼貌和圆满。

直到有一天收到Z的一条私信,回复的时候,我才发现消息已无法发送。

但只有在梦中,我才有勇气与Z郑重道别——死亡,这是永远的、真正的离别,因为彼此间再也无法回头。

后来我就离开了Y城。在离开Y城之前的数年里,时常有朋友与我聊着聊着,突然就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你真不像是Y城的人呢!”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怎样才能像一个真正的Y城人:在该谦恭的时候谦恭,在该致敬的时候致敬,在该合唱的时候张开嘴巴——尽可能将自己混淆于大众。然而道路和脚印终会泄露内心的想法,在致密而坚硬的资源壁垒之下,就连沉默,也往往是不合时宜的。而另外的事实则是,我们都曾期待经年的老友可以彼此心照,相携成长,直到对此再也不抱任何奢望。

人到中年,我终于确信,时间并不会弥合人与人间的隔阂,相反,它的笔触只会一再加重自我的轮廓,从而使深渊更深,使这周身的铠甲更厚、更沉。

是不是神奇的DNA,让我们自觉远离那些一再带来失望的人们?

在离开Y城三年之后,我无意中看到一个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三年之间,Y城总共流失了十六万人。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这十六万人中的一个小小分子,一颗裹挟于洪流之下的渺小沙粒。而每当我坐在返乡的列车上,总会清楚地辨认出同一车厢里的Y城人——不,不是口音,是那种在同一片土地上出生和长大的人才可能共同拥有的隐秘标记。我会从他们的衣着、表情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微弱余音中,突然撞见我自己和故人们的影子。西方人往往难以区分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但在东方人自己眼里,这三个国家的人其实气质迥异。据说黄种人的肤色来自文明发轫的黄土高坡,而Y城人的血液里则奔涌着一条泥沙俱下的大河。那是一条宽广的、混浊的、一言难尽的河流,它于Y城城北蜿蜒而过,并于市区以西将自己隐匿于辽东湾的蔚蓝海域。在水运昌隆的年代,这条著名的河流一度风光无限,河面上林立的帆影和河岸上一字排开的南北商号互为映像,共同写就了一个时代的繁华宣言。然而,当我七岁那年进入小城,这条紧邻渡口的小街早已破败不堪,街两旁殖民时期的小洋楼一个个苟延残喘,楼顶上的枯草摇曳出彻骨的荒寒。我在妈祖庙前的小摊上买了三分钱的糖稀,用手指长短的两根小木棍把它拉成一条线段,再缠绕在一起。如果有足够的耐心,红褐色的糖稀会在这拉伸和搅拌中慢慢转变成神奇的金黄色——这是小街留给我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甜蜜记忆。

后来那条街道被修缮重建,成了商业步行街。规划者原本豪情万丈,要一举拿下国家级历史文化遗产的名头。省内的几位历史学者应邀赶来,他们围着那些焕然一新的建筑物转了一圈,相顾无言。最终,市政府出面召集专家组开会,要求学者们顾全大局,无论如何也要通过市级历史文化遗产的评定。

那条风格复杂的步行街建成后,我去过几次。有两次,我在渡口周围转来转去,试图找到我家老房子原来的位置。那两间平房本是我父亲单位的公产,房改时我家出资买了下来。我祖父母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多年,我出嫁前也随他们住在那儿。到了动迁的时候,这一带断了水电,我祖父母便搬了出来。一天早上,我祖母又赶回去看她的房子,却发现已经变成了废墟。我祖母顿时傻在那里。两天后她见到我,脸上仍涌动着惊骇交加的余波,她翻来覆去地控诉:“他们怎么能这样?要是我没搬出来,是不是要把我埋在里头?”我母亲也心有余悸,说算了,咱去把字签了吧。

或许,我一直不喜欢这条被修整一新的街,是因为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掩埋着它曾经带给我祖母的惊悸?

而随着祖父和祖母的相继逝去,这片土地,明确地删减了它与我之间的必要联系。

这一天,有人对我提起了这条街,他说他从来没有去过。

这位冯同学是我的初中同窗。大学毕业后,他考入一家“全球五百强”企业,后来调入日本分公司,现居东京。下个月,他将前往加拿大定居。

冯说,这座他出生和长大的城市,如今焕然一新,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过往时光的印记,这让他深感茫然。

我说,也许,将来留在小城里的,多数是些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人吧。

冯说,完全有可能。其他行业会日渐没落。

我说,若是那样,这城市会荒芜。

冯说,如果变成一座小镇,或许更为美好。

我一时呆住。这座城市,真的会变成一座小镇吗?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我想起前一年初冬,我回到小城,下了从高铁站开往市区的公交车,拖着行李箱走在家门前那条熟悉的小街上。人行道坑洼不平,行李箱在路砖上东倒西歪地蹦来跳去,类似我小时候玩过的跳房子游戏。街上行人不多,迎面走过来的人向我投来惊讶的一瞥——是行李箱让我看起来像是天外来客?毫无预兆地,仿佛时光断流,我眼前这一段小街上的行人离奇地消失了,街两旁所有商铺的门扉凝止不动,只有午后的风声穿过街两边苍老的槐树……骇异之下,我屏住呼吸,甚至不敢回头——如果身后街角处那幾位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消失了,是否意味着我已身陷异境?电光石火之间,透过祖母的眼睛,我见识了这人间巨大的惊骇:废墟降临,所有属于你的现世安稳,顷刻间烟消云散……谢天谢地,一个女人终于在我的视野中现身,接下来是小轿车和慢吞吞的行人。商铺的铝合金玻璃门开合间发出轻响,断掉的时间之绳索无声接合,小街恢复了它的流淌。

仿佛劫后余生,我吁出一口长气,心里暗自庆幸。

或者,就在那一刻,这座城市向我预演了它的未来?

我想起从前,走在Y城的大街上,总会有揽客的司机和乘务员关切地向我招呼:“哎!你要去哪儿?”不,我哪儿也不去,我只是一个下班回家的人。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我真的会离开这儿。

而在离开Y城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所谓故乡,并非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它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契合与滋养。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有过所谓的“乡愁”——每当想起我度过整个童年的那个叫郑屯的山村,我的鼻翼就会发酸,内心充盈着一种柔软的、莫名的暖意。后来我明白了,这暖意来自童年,来自对给了我无限宠爱的祖父母的怀想和追忆,它与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其他人,并没有直接关系。在离开郑屯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没有再见到那些乡邻。直到成年之后,随着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相继归葬于郑屯村的西山墓园,我才再次见到了那些老去的乡人。我远远注视着他们的脸,试图从中辨认出往日时光的轮廓。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今,我这张中年的脸,业已完全无法锲入他们的记忆。换言之,在我和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并不存在,而且无论往昔、现在和将来,尽皆如此。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于他而言,所谓异域,也不复存在。

(插图:珈 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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