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代的护林时光
2021-09-03徐祯霞
认识老代,是在一个夏日的雨后。
一条河流自北向南急流而下,河水泛着浑黄的泥水色,两岸的杂草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像被杀伐了一般。隔着这条河,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核桃树下用力地挖着什么,走近了,同行的张威给我介绍说,这是老代,这里的护林员。
见到我们,老代忙直起身子,把锄头拄在手上,眼里透着一丝惊喜的光。我打量着他,他头发略长,因而显得有点儿蓬乱,身着一件蓝色的夹克,但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裤腿高挽着,在光着半截腿的脚上,是一双黄胶鞋,腰间还挂着一个旱烟袋。
同行的张威说:“老代,干啥呢?”老代说:“修路嘛,这几天的雨大,将路冲豁了,我弄几块石头补了补,要不然来车了就不好走!”这是一个基层林场,道路全是泥沙的,场院也没有硬化,可谓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虽然是林业工作站,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小院,而且是乡村最偏远的农家小院。
见我们站着,老代说:“到屋里喝水吧!”张威说:“好,到屋里喝水,跑了一路,还真是渴了,你有好茶吗?”老代说:“茶是有,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习惯。”说罢,老代就将锄头在那棵核桃树边靠下,带领着我们来到了一排靠近山跟的土墙黑瓦的房子,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进得屋来,老代给我们拿了两个小竹椅子,我们在靠门的地方坐下,他拿了热水壶去自来水龙头接水,一会儿,便将水打了回来,水在壶里烧着,张威便跟他聊了起来。
张威说:“最近还是一个人在这儿呀?”老代说:“可不是吗,这个林业站,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也习惯啦,只是我也快退休了,还是希望有一个能在这里待得住的人来接我的班。”
老代高中毕业便接了父亲的班,来到这个护林站工作,在这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汉,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而且还深深地爱上了这方圆几十里的山林,将一个陌生的山地变成了自己至爱的家。
老代在县城是有家的,而且是单元房,只是老婆过世后他便很少回去,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务工,一个在外求学,房子便长年空着,只偶尔回去看看,清扫清扫灰尘,住上一夜,便又回到他工作的林场。
老伴儿去世后这个家里便只剩下了三个男人,他又当爹来当娘,由于林业工作特殊的性质,每到节假日都要值班,工作比平时还要忙,这时,他便用摩托车将儿子带到林业站里,给儿子做几顿好吃的补充补充营养,小儿子很争气,考到了西安工业大学。
小儿子上大学后,县城的房子便彻底地空了,只是进城办事时偶尔回家里看看。老婆走后,他便将老婆的照片拿到了林业站,让老婆在那里陪着他。在这个林业站,除了老婆的照片,还有一只与他相伴朝夕的狗。
狗是村里的一户人家给他的。那户人家的狗下狗崽,说老代一个人在林业站上班孤单,让他抱一只,他就很高兴地抱了。那是一只灰黄色的小狗,他从一巴掌大养到现在,自从狗到他家,就和他相依相伴,他出,狗出,他进,狗进,他进山,狗进山,有了狗,说真话,他进山也不心怯了,胆子也壮了。以前,一个人走在林子深处,偌大的山林,空无一人,心总是怯怯的,他不怕鬼,但是却有点儿怕豺狼虎豹,虽说现在这种动物很少,毕竟秦岭山高林密,偶尔也会有狼出没、熊出没,所以,能有一只狗与他相伴,心里总是踏实的。狗这种动物,灵性,机敏,一有点儿什么动静,它就叫,它一叫,别的动物就会被吓跑了,包括蛇,也会一下子溜得好远。因此,有狗相伴,他进山林就像是逛菜市场,再也不怕了,权当散心和游玩。
老代给狗取了一个很亲的名字,代儿,从这名字可以看出,他是把狗当作自己的娃儿一样对待,或者说比娃还亲,毕竟狗比他的两个儿子在他跟前待的时间要多。
多年来扎根山林,对林业工作有了深深的感情,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是自己的亲人。护林员的职责就是制止乱砍滥伐,防盗防猎。这个猎,当然是指山上的野生动物,比如熊、果子狸、羚羊、鹿等等,都是国家禁止猎食的,所以说,他不仅要阻止村民的乱砍滥伐,还要制止不法商人和猎人的偷盗和违猎,还兼有森林防火职责。
临近山林的村庄,会有人上坟,或者小孩玩火,甚至有一些抽烟的人未灭的烟头乱扔,都会导致火灾。而松树的线体虫病也是森林的一大自然灾害,这种虫病会传染,一棵树生病了,会导致周围一片树木都生病,防止这种病就得将整棵树砍下来焚烧尽,病多少棵树,就得砍倒多少棵树,烧多少棵树。这项工作对于老代来说,不仅繁重,而且劳累,但是多年来,他一直认真地做着,在他的悉心看护下,松树的线体虫病逐渐减少。由于他长年蹲地值守,在他的林区中很少发生乱砍滥伐和盗猎的现象。一到秋冬,他就骑个摩托车在周围的村庄转,拿个喇叭宣传防火,在各个村子里还贴上了防火宣传标语,时时提醒村民。由于他负责敬业,连续几年被县林业局评为优秀护林员。
有一天,老代去场部办事,经过一座水泥桥时,水泥桥突然断了,他猝不及防,一下子翻到了桥下,摔在了河滩上,河滩上有凸凹不平的石头,将他摔昏过去,送去县医院救治,县医院说受伤严重,让赶快送西安的医院,经过紧急抢救,总算救了过来,但是腰和肋骨都摔坏了,在西安的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老代出院后,没有在县城的家里休养,而是要求直接回林场。两个儿子只得遵从他的意愿,将他送回深山里的林业站。老代既不想麻烦儿子、耽误儿子的工作和学习,又不想耽误自己的本职工作。林场见老代身体没有恢复好,就让一个年轻的林业员协助老代的工作,于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林业站有了两个护林员。
老代身体受了大损伤,没有跟组织讲条件,而是又回到林场踏踏实实地上班,林场和林业局的领导都有些过意不去,就专程来看望了老代,老代见到领导来看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握住局长的手说:“让领导操心了,谢谢,谢谢,没事的!一点儿伤,在家里也是待著,在这里,一天多多少少还能干点儿事,适当活动活动,还能好得快一点儿,忙习惯了,再不让动,身体反倒不舒服,您们放心,没事的!”
其实领导看望不看望,老代都一直在用心地守护着这片林子。换了多少任局长了,有常下乡来走走的,他认识,有的不常下乡,他都不认识,连名字都忘记了。但是,他守护的这片林子,山上有多少个种类的树,都分布在什么地方,他都清清楚楚,而且就连山中的中药材他都能辨识。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最最熟悉的便是这一带的山了,它们春天是什么样子,夏天是什么样子,秋天是什么样子,到了冬天又是什么样子,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到。
有时候,他就想,如果有一天他退休了,不让他看这片林子了,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估计晚上都睡不着觉。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每天晚上都是听着风吹树梢的声音入眠的,没有了这种习以为常的声音,他该有多不习惯,有多难以适应?
老代便琢磨着,如果自己真的退休了,能不能申请仍旧在这里当个护林员,守着这片林子,协助新上岗的护林员。自己也不要求组织加工资,自己有退休金,一个人生活,这些钱完全是够用的,自己还可以种些瓜果和蔬菜,供自己和护林员吃完全没问题。如果自己退休了,还能与这个山林为伴,驻守着这片山林,也是一件很幸福和满足的事。人都说要“老有所依”,在别人理解,是一种依靠和赡养,但是在他来说,却是一种精神的依恋,一种与山林共生的陪伴和守护。
张威说:“难得您有这样的想法,一般的人,年龄大了,巴不得退休在家里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您却想着依然要守护这片林子,真是难得,您对于大山和森林真的是有了感情呀!”老代说:“我这一生都生活在山林里,从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开始守林护林,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了,可以说,我将一生都交付给了这座大山,都交付给了森林,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待在这山林里让我更踏实,更觉得安心的呢!儿子们都大了,终归要有自己的家,而我,也不想过多的干预孩子们的生活,在不用依赖的情况下,各人做各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最好。”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人,但是却将生活看得这样的通透,因为热爱,甘愿奉献一生,因为热爱,而无怨无悔,将自己最好的年华交给了寂寂无声的大山,为其守护,至死不渝。
他就像是一棵年轮斑驳的树,沧桑中依然透着坚强和坚挺,他不甘老去,也不愿老去,因为有树在,他便对生活永远有热望。
这时,狗跑回来了,一进门,朝我们瞅了几眼,就箭一般地蹿到他的脚下,在他的脚边卧了下来,他轻轻地抚摸着狗的头,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孩子。狗用眼睛打量着我们,像是好奇,又像是询问,它知道,我们只是这里的一众过客,来了还会离开,而它和老代,才是这片山林的主人,他们与这片山林一起经历风雨,共度朝夕。
在我们要走的时候,来了一个村民,说是来找老代下棋的,并且给老代捎来了一碗饭,饭是米饭,上面是青椒炒腊肉和烧茄子,老代开心地接过,说:“咋又给我端饭,我说待会儿就做呢,家里来客人了,说会儿话!”那村民又问我们吃没?让我们去他家。我们说,我们不吃了,开车一会儿就回去了,让老代赶快吃。老代说:“要么,你们就留下,在这儿吃吧,我给你们做手擀面,我做的手擀面可好了,又筋道又长,还有很好的浆水呢!”我和张威都说:“不了,不了,谢谢,你饭来了,就赶快吃吧,不用客气,我们来去方便得的很呢!”老代还不肯吃,我们见状,便赶快提出要走,老代见我们真要走,连声说:“等等,等等!”我们停了一下儿,老代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小铁盒子,说这是他采摘的金银花茶,让我们带回家喝,这个有明目清神泻火的功能,夏天喝着好。然后将我们送出门,一直送到河对岸的路边,见我们的车子启动,走出去好远,他才转身回去。
徐祯霞:女,陕西省柞水县人。中国作家协會会员,鲁迅文学院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散文学会理事,陕西散文乡土委员会副主席,陕西散文评论委员会副秘书长,有多余篇文学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散文百家》《延河》《美文》《四川文学》等期刊,六十余次获奖,出版著作《烟雨中的美丽》《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月照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