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场秀句》在日本的流传与影响
2021-09-03高静雅
高静雅
内容摘要:敦煌本《文场秀句》部分内容发现之前,《文场秀句》早已散佚,但日本存有多部文献,如《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仲文章》《注好选》等对《文场秀句》进行了著录、援引,为了解《文场秀句》在日本的流传及影响提供了丰富的资料。通过考察日本所存文献,可推断《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当在889年之前,并从日本所存文献中采得其佚文及相关内容35条,可进一步增补敦煌本《文场秀句》缺失的部类、事对、释文等,探讨《文场秀句》在日本的流传及其对日本类书、秀句集编撰的影响。
关键词:《文场秀句》;日本文献;价值;影响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1)06-0116-11
The Spread and Influence of Wenchang Xiuju in Japan
GAO Jingya
(College of History,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Abstract:The text of Wenchang Xiuju had long been thought lost to history before the discovery of a copy in the documents of Dunhuang, but the contents of this text was described and quoted in many Japanese historical manuscripts, which makes understanding the spread and influence of this book in Japan a unique task for historical research. This paper studies the Japanese documents that make mention of Wenchang Xiuju, identifies and collects an additional 35 lost articles and related entries from Japanese documents, and infers that this Chinese manuscript was introduced into Japan sometime shortly before 889. This cross-cultural study of textual influence can supplement the missing categories, events, and explanations of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Wenchang Xiuju and be used to further explore the impact the text had in Japan on the compilation of reference books and collections of Xiuju (concise, wise sentences written in beautiful prose).
Keywords:Wenchang Xiuju; Japanese documents; value; influence
敦煌本《文场秀句》{1}作为“属对”类蒙书,具有训练属对、掌握典故的功用{2}。学界对于属对的研究,多言其为宋元以后的教育方式{3},但随着敦煌文献的发现,《文场秀句》等属对训练的教材得以重见天日,为了解唐代属对训练的情况提供了文献基础。《文场秀句》虽然随着时代变迁退出了历史舞台,在后世史志中不见相关记载{4},然它却曾流传到邻国日本,并在中日文化交流与传播的过程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日本多部文献著录、援引、保留了《文场秀句》的内容,可见《文场秀句》在日本具有一定的影响。
学界对《文场秀句》在日本流传情况的论述,多散见于《文场秀句》作者、性质的研究之中。目前所见,日本学者福田俊昭的《〈注好选〉所引の〈文场秀句〉考》一文[1],最早探讨了《注好选》中所引《文场秀句》情况,引起了学界对《文场秀句》研治的重视。其后,李铭敬《日本及敦煌文献中所见〈文场秀句〉一书的考察》[2]、日本学者永田知之《〈文场秀句〉小考——“蒙书”と类书と作诗文指南书の间》[3]、王三庆先生《〈文场秀句〉之发现、整理与研究》[4]以及孙猛《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详考》等[5],多将日本所存文献作为探究《文场秀句》作者、性质的辅助资料,加之各自研究焦点并不完全以《文场秀句》为对象,故未能全面认识日本所存文献对探究《文场秀句》在日本流传与影响的价值。鉴于目前尚无专文探讨此问题,本文将在前辈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试从敦煌本《文场秀句》的内容与编撰体例入手,结合日本所存文献,探讨《文场秀句》在日本的流传情况及其影响。
一 《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
及流传情况
敦煌本《文场秀句》发现之前,是书早已散逸,所幸的是,日本古籍中保存了不少的《文场秀句》资料,对探讨其传入日本的时间及其在日本的流传情况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一)《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
《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由于文献记载不详,难以确切判断。日本文献对《文场秀句》的著录、摘引,为探讨其传入日本的时间提供了方向和启示。
1. 日本书目与《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
日本关于《文场秀句》的记载,最早见于藤原佐世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是日本最早记录日本平安前期的汉籍目录[5]2140。此书著录有“《文场秀句》一卷”{5},归入“小学家”,又与字书及诗词格式之书同列,当与敦煌本《文场秀句》具有相同的性质,则《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当在《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成书之前。
据孙猛对《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撰者藤原佐世仕历的考证,此书成书于藤原佐世在京之时,并于赴陆奥前奏进。他将此书成书、奏进的时间具体限制在日本宽平三年(889)中的三个时间段之间[5]2170-2174。若孙猛考证无误,则其成书于日本宽平三年。故《文场秀句》传入日本时间之下限为日本宽平三年之前,即唐昭宗龙纪元年(889)。
《文场秀句》的成书时间对判断其传入日本的时间亦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据李铭敬考证,敦煌本《文场秀句》作者孟献忠生活于武则天至玄宗时代(690—756),《文场秀句》当撰成于他成年以后的某一时间[2]68。值得注意的是,《杂抄》(P.3649)中有“《文场秀句》孟宪子作”的记载[6],为推断《文场秀句》成书时代提供了参考。从《杂抄》存有《文场秀句》一书及其作者信息来看,《文场秀句》在《杂抄》之前便已撰成。关于《杂抄》的成书时代,郑阿财、朱凤玉先生《敦煌蒙书研究》中已进行过探讨,认为其成书大致在神龙三年(707)至开元十年(722)之间[7],则《文场秀句》成书大致在天授元年(690)至开元十年(722)之间,那么其传入日本的时间概不出690—889年之范围。
2. 日本汉诗的兴盛与《文场秀句》的东传
唐代丰富多彩的文学,尤其是唐诗,深受日本人喜爱,唐代诗人王勃、王维等人的诗文集因此相继传入日本,而日本在欣赏汉诗的同时,也开始了诗歌的创作。自奈良时期至平安初期,日本陆续编撰了《怀风藻》《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等汉诗文集。如成书于天平胜宝三年(751)的《怀风藻》{1},便是现存日本最早的汉诗集[5]2151,收录诗作多为五言诗,诗作作者多为皇族、朝臣及僧侣。其后所编的《凌云集》《文华秀丽集》,均为嵯峨天皇在位时敕撰之汉文诗集,可见这一时期,即嵯峨天皇大同四年(809)至弘仁十四年(823)汉诗兴盛之情况。且嵯峨天皇博通中国经史,长于诗文,其在位期间又积极输入唐朝文化,奖励汉学研究,使汉诗文占据了文坛的主要地位。统治者对于汉诗的喜爱与欣赏,必然会对汉诗传播及汉诗创作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
依上文所述,根据《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的成书时间,可大致推知《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范围,即8至9世纪,且在889年之前。而这一时期大致与日本的奈良时期及平安时期相吻合。作为可以为诗歌创作提供一定帮助、具有辅助作用的《文场秀句》,很有可能在这一时期传入日本。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时期,入唐僧空海对于日本汉诗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空海所撰《文镜秘府论》反映了日本学习汉诗的需要,并对汉诗学习、创作具有积极的意义。空海于日本大同元年(806)自唐归日之后,应当时日本学习汉语和汉诗文之需求,将崔融《唐朝新定诗格》、王昌龄《诗格》、元兢《诗髓脑》、皎然《诗议》等内容编纂成《文镜秘府论》。此书成书于日本大同五年(810)年至弘仁十一年(820)之间,从侧面反映了这一时期日本对于诗学及詩歌创作的学习热情。摘其要而成《文笔眼心抄》,适应了当时日本汉诗发展的迫切需要[8]。
其二,空海所献多种与汉诗创作相关之书,适应了统治者对于汉诗的喜爱。《遍照发挥性灵集》卷3《敕赐屏风书了即献表》记载,空海曾于嵯峨天皇弘仁七年(816)八月十五,“奉宣圣旨,令空海书两卷《古今诗人秀句》者”{2}。卷4弘仁二年(811)六月廿七日《书刘希夷集进纳表》载:“王昌龄《诗格》一卷,此是在唐之日,于作者边偶得此书,古诗虽有数家,近代才子切爱此格。”{3}亦进献《刘希夷集》《贞元英杰六言诗》《飞白书》{4}。三年(812)七月廿九日《献杂文表》载,空海奉进《急就章》《王昌龄集》《杂诗集》《朱书诗》《朱千乘诗》《杂文》等{5}。就以上《遍照发挥性灵集》中空海进献之书的情况来看,多与诗文相关,可见他对于汉诗文相关著作的重视程度。而《文场秀句》对于诗歌创作具有重要的、基础性的作用,可以作为启蒙读物,有助于进行诗歌启蒙教育。虽然《文场秀句》更加着眼于童蒙诗赋教育层面,但作为习文理论之书,与其所作《文镜秘府论》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此外,空海青年时期所作《三教指归》及其后所著《遍照发挥性灵集》的注释书《三教指归注集》《性灵集注》,均援引了《文场秀句》(包括《文场钞》《文场抄》)的内容,对二书的具体内容、词汇进行解释说明。如《遍照发挥性灵集注》卷3“返鹊”之下注有:
《文场秀句》云:“悬针;垂露;返鹊;回鸾;鱼鳞;虎爪。鸟迹:苍颉见鸟迹作字。虫书:科斗字。银钩:言能书者屈曲盘,如银钩也。墨沼(池):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事。骋回鸾之妙迹,尽返鹊之奇工。湛垂露于毫端,起悬针于笔杪。动鱼鳞于墨沼(池),写八体之殊踪。散虎爪于银钩,穷二王之逸势。二王者,羲之、献之是也。”[9]
注文援引《文场秀句》的事对“悬针”“垂露”“返鹊”“回鸾”“鱼鳞”“虎爪”“鸟迹”“虫书”“银钩”“墨池”,其中鸟迹、虫书、银钩、墨池、二王之下亦存释文,自“骋回鸾之妙迹”至“穷二王之逸势”则为俪语,与敦煌本《文场秀句》首出事对、后书释文、又撰有使用事对撰写对偶范文的情况完全一致。而《三教指归注集》卷上亦引《文场钞》《文场抄》共六条[10]。虽然不能明确断定《文场钞》《文场抄》就是《文场秀句》,但是二者与敦煌本《文场秀句》有可能属于同一文献。如敦煌本《文场秀句》有“风惊地籁:风□□□为声,故曰地籁”,参考《性灵集注》所引《文场抄》“风吹天上物为声,故曰天籁”。可见,《文场抄》与《文场秀句》所存之语相似程度很高,或为《文场秀句》的简称。《三教指归》《遍照发挥性灵集》有不少内容,可以用《文场秀句》中的事对和释文进行解释,则《文场秀句》与《三教指归》《遍照发挥性灵集》存在着较为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在对其进行笺注的过程中仍援引了《文场秀句》的内容。
依上文所述,根据《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的成书时间,可大致推知《文场秀句》传入日本的时间范围,8世纪至9世纪,且在889年之前。根据孙猛考察,此目录中尚有失收的情况,在9世纪以前,中国一半的汉籍已东传日本[5]2140。加之日本嵯峨天皇对于学习汉诗喜爱与欣赏以及日唐僧对于相关汉诗创作之书的整理与编撰,进一步促进了日本汉诗的发展,也从侧面反映出这一时期日本对于学习汉诗的热情。而《文场秀句》作为与学习、创作汉诗具有一定辅助作用之书,很可能在这一时期传入日本,并逐渐在日本得以流传与使用。
(二)日本文献所存《文场秀句》的价值
关于日本所存文献对《文场秀句》的援引,李铭敬《日本及敦煌文献中所见〈文场秀句〉一书的考察》据日本所存有注本的《游仙窟》和《倭名类聚抄》《注好选》《仲文章》《言泉集》等5部作品,分析了日本所存文献对《文场秀句》的援引情况,共辑出15条佚文[2]。日本学者永田知之《〈文场秀句〉小考——“蒙书”と类书と作诗文指南书の间》在李铭敬研究的基础上,辑录了《倭名类聚抄》《言泉集》《仲文章》《注好选》《游仙窟注》《三教指归注集》等6部文献中保存的《文场秀句》佚文21条[3]。王三庆先生《〈文场秀句〉之发现、整理与研究》一文在对援引《文场秀句》的日本保存的《游仙窟》及日本文献《注好选》《倭名类聚抄》《仲文章》《言泉集》等5部作品进行的过程中,罗列了相关内容11条,并指出这些内容对于探究《文场秀句》作者及继续复原此书具有重要的价值[4]。孙猛《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详考》对援引《文场秀句》的附注本《游仙窟》、《倭名类聚抄》《净土三部音义集》《仲文章》《注好选》《言泉集》《性灵集注》等进行了说明,罗列了相关内容21条[5]529-530。可见,日本所存文献中保存了丰富的《文场秀句》佚文,对于进一步复原和丰富《文场秀句》的内容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目前所知,日本所存援引《文场秀句》的文献,计有《游仙窟》《注好选》《仲文章》《倭名类聚抄》《言泉集》《三教指归注集》《性灵集注》《净土三部音义集》等8部文献,共采得《文场秀句》的相关内容35条,兹胪陈附表,并录敦煌本《文场秀句》相对应的内容,以便说明日本文献对保存《文场秀句》佚文的重要价值。
由附表观之,日本所存文献保存了较为丰富的《文场秀句》内容,计有35条,仅见于日本所存文献而不见于敦煌本《文场秀句》的条目便有31條,对于丰富和复原《文场秀句》具有重要的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增补缺失的部类。根据日本所存文献,《文场秀句》当有兄弟、朋友、攻书、贤等四部。如10卷本《倭名类聚抄》卷1《人伦部·男女类》“朋友”条下注文:“《文场秀句》云:‘知音得意。”下有双行小注云:“朋友篇事对也,故附。”{1}可知,流传于日本的《文场秀句》当有《朋友篇》,而《朋友篇》并不见于敦煌本《文场秀句》十二部。《言泉集》中所存《文场秀句》的“共被”“同餐”“推梨·让枣”“八龙”“两骥”“二陆”“三张”等条目,与《语对·兄弟》所存内容大致相同,只是顺序略有不同。除“共被”与“同餐”、“二陆”与“三张”的顺序颠倒,《言泉集》中“推梨·让枣”在《语对》中分为两条之外,其余均可在《语对》找到相对应的内容[4],可以进一步推知《文场秀句》中应有“兄弟”之部类。又《性灵集注》卷3“返鹊”之下援引了《文场秀句》的内容“悬针”“垂露”“返鹊”“回鸾”“鱼鳞”“虎爪”“鸟迹”“虫书”“银钩”“墨池”等五对十则之事对[9]818;就其内容而言,所引事对多与书法、笔势的内容相关,通过梳理敦煌文献,这些与P.2635《类林·攻书第卅二》记述“仓颉”“张芝”“王羲之”等人与书法相关的事迹十分相似,兹将《类林·攻书》中与《文场秀句》内容相关者录如下:
仓颉,黄帝时人,观鸟迹以造文字。
……
张芝,字伯英,敦煌人也,善草书,妙绝。临池学书,池水乃黑,寸纸不遗。
……
索静(靖),尤善草书,妙有余姿,号为银钩虿尾,如虫蛇虬蟉。[11]
《类林》与《文场秀句》相似,亦为类书,大致成书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至乾封元年(666)间[12],亦与《文场秀句》成书时间相近,则《文场秀句》此部分的部类之名,可能为《类林》之“攻书”,主要罗列擅书、汉字相关的内容。
《性灵集注》卷2亦存:“精粹者,《文伤(场)抄》贤部云:‘挺生,精粹清字(孚)思精欤。”[9]608言《文场抄》中有“贤部”,《文场抄》与《文场秀句》以部类收录事对及范文的形式一致,若《文场抄》与《文场秀句》为同书,则《文场秀句》除上述“朋友”“兄弟”“攻书”三个部类之外,还应存“贤部”。敦煌本《文场秀句》仅存十二部类,而日本文献中便记载了不见于敦煌本部类的四个部类,则《文场秀句》原编部类当比现存十二部类更为丰富,亦可见日本所存文献对于丰富和复原《文场秀句》的价值和意义。
第二,增补缺失的事对及释文。通过梳理,敦煌本《文场秀句》中共存事对193条,依上表所引,根据日本文献所存《文场秀句》的内容,《文场秀句》当尚有“荜门”“赢吕”“知音”等32条事对和23条释文,可进一步丰富《文场秀句》的事对和释文。
第三,增补缺失的俪语。敦煌本《文场秀句》将事对按照部类进行分类编排之后,又使用部类之下所列事对,编成一段对偶之俪语,提供事对使用的范例和参考。就敦煌本《文场秀句》所存十二部类而言,仅《天地第一》《日月第二》《风云第三》《雷电第四》《烟雾第五》《帝德第十》《瑞应第十一》之下存俪语七则[4]。而《性灵集注》中保存了一则未见于敦煌本《文场秀句》的俪语:“骋回鸾之妙迹,尽返鹊之奇工。湛垂露于毫端,起悬针于笔杪。动鱼鳞于墨沼(池),写八体之殊踪。散虎爪于银钩,穷二王之逸势。”[9]818可见,《文场秀句》在罗列事对及释文之后,撰写一段俪语以提供范式,当为其体例之常轨。
通过比较日本所存文献援引的《文场秀句》与敦煌本《文场秀句》相对应的内容,可知日本文献援引的《文场秀句》具有以下两个特点:
一是重视对释文的援引。较之敦煌本《文场秀句》,日本文献在援引《文场秀句》的过程中,更加重视对释文的援引,盖因日本所存文献援引《文场秀句》的目的在于帮助初学者更好地了解、学习《注好选》《仲文章》《游仙窟》等书中的相关内容。对于初学者而言,较之《文场秀句》中的具体事对,具体释文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故日本文献在援引《文场秀句》时多省略其具体事对,而多摘录相关的释文,以便学习者或阅读者理解。
二是释文表述更为详细。就日本文献援引的《文场秀句》而言,无论其是否可在敦煌本《文场秀句》中找到相对应的释文,而日本文献所保存的释文内容,多不似敦煌本《文场秀句》中的释文简练。日本文献在援引《文场秀句》的过程中,对原有释文进行了改写,采用了叙述性的语言,增补释文的内容,解释更为详细。因此,较之敦煌本《文场秀句》释文,更加便于读者和初学者学习和理解。
可见,日本文献援引《文场秀句》中的内容,并将《文场秀句》作为解释相关词条的主要依据,目的在于辅助理解日本文献中具体字词,这与《文场秀句》的作诗习文功用已有较大不同,故而日本文献援引的《文场秀句》内容表现出了不同于敦煌本《文场秀句》的表述,具有其自身的特点。
(三)《文场秀句》在日本的流传情况
依附表日本所存文献援引《文场秀句》的情况,可得出《文场秀句》在日本流传情况的三点认识,要之如下:
其一,《文场秀句》在传入日本之后,得到了较为广泛的传播和使用,其传播和使用当在日本平安时期至镰仓时期。援引《文场秀句》的日本所存文献中,均成书于日本平安时期至镰仓时期,成书最早的为《倭名类聚抄》(930年)[2]63,最晚的是《净土三部经音义》(1236年)[13],且这一时期有不同的日本文献根据自身所需,援引了《文场秀句》的内容。可见,《文场秀句》在传入日本之后,由于其自身内容和体例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日本社会的认可和使用,也可成为《文场秀句》在日本流传与使用的旁证。
其二,日本所存文献多援引《文场秀句》中的事对和释文,对日本所存文献中的词汇进行解释,以便学习和理解汉字及汉文化。就日本所存援引《文场秀句》的文献性质而言,主要有四种:一是童蒙读物,以《仲文章》《注好选》为典型,如《仲文章》有“孝养篇”“学业篇”“农业篇”“贵贱篇”“吏民篇”“礼法篇”“金友篇”等七篇,使用汉字书写,多用对句,是日本平安时期,供儿童诵习、记忆之用的童蒙读物{1}。《注好选》卷首的序文便已明示了撰集此书的目的,以简单的注释,作为初学教育的资料{2}。二是类书,如《倭名类聚抄》。三是文学作品,如《游仙窟》。四是佛教作品,如《三教指歸注集》《净土三部经音义集》《言泉集》等。就其具有的童蒙读物、类书、文学作品性质而言,这些作品对于日本学习汉字、了解汉文化,均具有一定的辅助作用,则其援引《文场秀句》解释汉文文献中的词汇语句,有助于日本初学者学习、了解汉文化。而佛教作品对于《文场秀句》的援引,盖因12世纪末,日本由贵族社会的平安时代,进入到武家政治的镰仓时代[14],社会环境的转变与发展,使蒙书的使用范围得以逐渐扩大,由贵族阶层逐渐扩大到武士及僧侣,成书于镰仓中期的《言泉集》,较为集中地引用了《文场秀句》的内容。至于佛教作品所引《文场秀句》的内容,对于了解佛教作品中的词汇也具有一定的帮助,且佛教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15],成书于镰仓时代的《言泉集》对于佛教的理解与解释,亦需要以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而《文场秀句》于此有重要的价值,且其所引《文场秀句》均为解释作品中词句之用,亦可见《文场秀句》在解释、辅助理解具体词句方面的重要作用。
其三,日本所存文献中与《文场秀句》一同被援引的书籍,主要有《礼记》《论语》《尚书》《蒙求》《千字文》《白氏六帖》《玉篇》《切韵》《史记》《抱朴子》等。就其性质言之,主要包括两方面:
一是儒家经典,如《论语》《尚书》。《倭名类聚抄》卷一《人伦部·男女类》“朋友”条下注文中有:
《论语》注云:“同门曰朋。”《尚书》注云:“同志曰友。”《文场秀句》云:“知音得意。”[12]
将《论语》《尚书》与《文场秀句》一同援引,对“朋友”进行解释和说明,在编撰者看来,则《文场秀句》与《论语》《尚书》等一样,具有帮助学习者学习汉字、了解汉文化的作用,因而将其同引于“朋友”一词之下,以便于识记和理解。
二是童蒙读物,如《千字文》《蒙求》等。这些书对于学习了解汉字、汉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日本所存文献中将这些书籍与《文场秀句》一同援引,《文场秀句》对于认识和理解汉文词汇、汉文化的重要意义,可以与这些书籍同录于同一释文中。
综上所论,《文场秀句》传入日本之后得到了较为广泛的使用与援引。从《文场秀句》一书被多次援引的情况来看,该书虽然不似《千字文》《三字经》《蒙求》等传入日本后翻刻、注释、音注、续编等作品,但是长久以来由于其编撰内容、体例方面的特点,仍通过被援引的形式成为学习汉字、了解汉字文化的辅助材料,使其在传入日本之后能够得到使用并得以流传。
二 《文场秀句》对日本的影响
《文场秀句》在日本的流传和部分保存,反映了此书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日本初学汉文及汉文化者的认可和接受。但日本也并非仅仅被动接受,也根据自身的生活环境、文化以及社会的不同需求,对《文场秀句》的内容选择性地使用,并以其本国的文化、思维为主体,模仿《文场秀句》的形式及体制开始自主性地新编和自撰。这不仅是中国传统蒙书中外流传影响与发展的升华,也展现了蒙书强大的生命力。通过梳理日本文献,《文场秀句》对日本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日本类书与秀句集的编撰两个方面,兹分别论述如下:
(一)《文场秀句》与日本类书编撰
类书不仅在中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使用,也曾在日本流传,《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便记载了《修文殿御览》《艺文类聚》《初学记》《编珠录》等类书[16],《文场秀句》就是其中之一。日本在引进中国类书的同时,也开始了类书的编撰,而在编撰类书的过程中多受到中国类书编撰的影响,并在接受、模仿的同时,结合其自身文化和需要进行改造。如滋野贞主撰《秘府略》、援引《文场秀句》的《倭名类聚抄》《名物六帖》{1},均与《文场秀句》之间存在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就编撰情况而言,《文场秀句》与日本编撰的类书之间存在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如援引《文场秀句》的《倭名类聚抄》分为9卷,凡21部,与《文场秀句》的部类情况相似,均以“天地”为始,分别辑录部类相关的字词,并录相关内容对字词进行解释。《倭名类聚抄》中亦有与《文场秀句》中相同的事对或相关的内容,如《倭名类聚抄·天地部·景宿类》有“阳乌”下注释:“《历天记》云:日中有三足乌,赤色。”与《文场秀句·日月第二》中事对“阳乌”相同,亦与“金乌”释文“日色赤,故云金乌。日中有三足乌”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天地部·风雨类》“甘露”、《羽足部·鸟名》“鸿雁”、《虫豸部·虫名》“寒蝉”等,均可在《文场秀句》中找到相对应的内容。且《人伦部·男女类》“朋友”条下援引了《文场秀句》的内容,则《倭名类聚抄》在编撰过程中可能参考了《文场秀句》,故而在对其笺注过程中援引了《文场秀句》的相关内容,二者之间有较为密切的联系。但《倭名类聚抄》在编撰过程中,亦多辑录了能够反映出日本文化的“保食神”“现人神”“丑女”“潜女”“天探女”等。可见其不仅吸收了中国类书编撰之传统,亦将日本的生活、文化等融入所撰书中,体现了其自身的文化特点。
江户中期伊藤东涯所撰类书《名物六帖》中,亦多见《文场秀句》中的事对。如《名物六帖·天文笺》“雨露霜雪”中的“天笑”、“风雷云霞”中的“少女风”“丰隆”、“阴阳祥变”中的“甘露”“庆云”“朱草”“蓂荚”[17],《人品笺一》“帝室戚里”中的“帝子”[17]5a、《人品笺四》“宗族远近”中的“宗子:《诗》:‘宗子维城。”[17]3b亦见于《文场秀句》之中。《地理笺下》“烟火尘埃”中的“葭灰”及其所引《后汉书·律历志》内容[17]14a,亦与《文场秀句·春第六》中“缇幕飞灰”相似,则《名物六帖》在编撰的过程中,很可能参考了《文场秀句》中的事对。
(二)“秀句”文化与日本秀句集编撰
《文场秀句》对日本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日本所存文献对其的援引,所蕴含的“秀句”文化亦对日本秀句集编撰具有一定的联系。《文场秀句》一书,不似《千字文》《三字经》《蒙求》等蒙书,在传入日本之后出现了翻刻、注释、续编等作品,兹仅从编撰的角度,以日本所撰秀句集为基础,试分析《文场秀句》中的“秀句”文化与日本秀句集编撰的关系。
“秀句”一词,最早见于南朝梁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18]文中突出、巧妙的词句便是秀句。唐人“秀句”类著作风行一时,出现了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僧玄鉴《续古今诗人秀句》、孟献忠《文场秀句》、王起《文场秀句》、黄涛《泉山秀句》等。《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也论及了“秀句集”的功用与价值,指出:“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19]《文场秀句》以“秀句”名其书,自然受到了秀句集的影响,因而广集事对,提供俪语供初学者参考。日本秀句集编撰时亦认识到了秀句集的使用价值,将辑录秀句作为诗学启蒙读本和诗歌创作素材。秀句集的不断发展,不仅影响了唐人的诗学教育与诗歌创作,也对日本文学产生了影响。更重要的是,日本在编撰秀句集的过程中,不仅重视秀句的审美及鉴赏价值,还谱曲吟诵、配画欣赏,逐渐形成了只见秀句不见全篇的“秀句”文化[20],正与《文场秀句》蕴含的“秀句”文化及其“汇词摘句”的形式相一致。如日本大江维时所撰《千载佳句》以及之后出现的模仿之作[21],又如藤原明衡撰《本朝秀句》5卷、藤原敦光撰《续本朝秀句》3卷、藤原长方撰《新撰秀句》3卷、藤原基家撰《续新撰秀句》3卷、释莲禅撰《续新撰秀句》3卷藤原周光撰《拾遗佳句抄》3卷、释莲禅撰《一句抄》1卷、《日本佳句二帖》《当世丽句》等{1}。可见,日本所撰秀句集乃是频出之作,且多以“秀句”为名,从侧面反映出这些秀句集均受到了“秀句”文化的影响,是在唐人秀句集的基础上结合自身文化特点发展而来的。
其中,日本大江维时的《千载佳句》,是兼具唐诗选集与文学辞典作用的作品[22]。此书继承了秀句集辑录优秀诗句的方式,为时人学习汉诗提供了便利,因而成为平安时期贵族文人学习汉诗的重要载体。对于刚开始接触、学习汉诗的日本贵族文人而言,较之数量庞大或完整的汉诗作品集,“秀句”或“佳句”的形式对于诗学启蒙更具有实用性和便利性,《文场秀句》在编撰中亦考虑到了这一问题,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学习大量诗歌的压力与诗学教育效率之间的矛盾。且《千载佳句》较为集中地收录了白居易的诗作。日本平安时期,书籍大多依靠手写,因此完整的白居易诗集不易获得,而《千载佳句》以句为单位,较为集中地辑录了白居易诗作,满足了平安时期人们对白居易诗作的需求,便于阅读和学习。
需要明确的是,《千载佳句》虽然继承了《文场秀句》等“秀句”文化传统,但是它们的着眼点与受众是不同的。从学习者的角度看,《千载佳句》主要针对的是具有一定诗学基础的学习者,其功用主要在于帮助学习者较为集中地学习优秀作品中的诗句,并将其逐渐转化為诗歌创作的素材。而《文场秀句》则着眼于诗学启蒙教育,其受众主要为诗歌初学者。因此,虽同以“秀句”为名,亦有相异之处,也反映了日本在接受“秀句”文化的过程中,也在根据自身需要进行调整,并有所发展。
结 语
敦煌本《文场秀句》发现之前,传世典籍中早已散佚,而在邻国日本却有多部文献著录、援引、保留了《文场秀句》的内容。虽然日本所存文献并未完整保存《文场秀句》,但仍可进一步窥探《文场秀句》的原貌,增补其部类、事对、俪语等,从而分析其在日本的传播和影响的情况。
依日本所存文献,如《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仲文章》《注好选》《言泉集》等,对《文场秀句》的著录、援引,不仅反映其在日本的流传与使用,亦保存了未见于敦煌本《文场秀句》的佚文,为增补、丰富部类、事对、释文、俪语等提供了可能。从日本所存文献对《文场秀句》征引种类、数量的情况来看,其在日本得到较为广泛的流传,亦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主要表现在对日本汉诗发展以及类书编撰内容、体例等。《文场秀句》与日本类书编撰以及其所蕴含的“秀句”文化与日本秀句集编撰之间的联系,显示了日本对《文场秀句》的认可和接受。需要说明的是,对于《文场秀句》,日本并非被动接受,而是根据自己生活环境、文化以及社会的不同需求,在接受的同时开始体现其自身特点、文化、思维的新编与自撰,不仅体现出中日文献资料的互通性[4]14,也体现了文化传播与交流的特殊性和灵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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