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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太公家教》的传播及其对中国俗文化的展现

2021-09-03朱凤玉

敦煌研究 2021年6期

內容摘要:《太公家教》是敦煌文献中写本最多的家教类蒙书,一直以来深受关注,论著篇章多达数十种。其内容为梳理经典要义并改写成琅琅上口的韵语短句,同时集录当时社会流行的足以发人深省的谚语,展现雅俗融合的“格言谚语体”特色。因其易于接受、便于口传、利于记忆因而广泛流传,影响久远。本文特从《父母恩重经讲经文》《文词教林》《新集文词九经抄》等变文、蒙书的援引以及在《太公家教》基础上改写创作的通俗训诫诗一卷本《王梵志诗》入手,考见其在敦煌社会的接受与影响。又从吐鲁番文书及吐蕃文《太公家教》写本残卷、唐代长沙窑瓷器遗存所见的字句题词及典籍记述等,亦可考知其在敦煌以外的流传与影响的情况;说明此蒙书具有传承性、变异性与集体性的特色,彰显出传统蒙书的社会价值及其对中国俗文化的意义,也开阔童蒙文化研究的另一视野。

关键词:太公家教;蒙书;格言谚语;长沙窑;俗文化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1)06-0079-14

On the Spread of Master Keungs Teachings and

the Chinese Folk Cultures Contained within the Text

ZHU Fengy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Jiayi University, Jiayi, Taiwan 600)

Abstract:Taigong Jiajiao (Master Keungs Teachings) is a fascinating textbook on family education, and has the distinction of being the text with the greatest number of copies among Dunhuang manuscripts. The book attracted immediate attention upon its discovery and publication, and is already the subject of several academic articles. The contents of the text are primarily pithy, memorable verses written to express the main ideas of classical Chinese texts and a collection of the various proverbs popular in society at the time the book was written. The exceptional longevity and scale of propagation this text achieved can be attributed to an elegant but down to earth style of writing that made the proverbs easy to understand, remember, and orally transmit. This paper presents a special study on the widespread acceptance and influence of Taigong Jiajiao on Dunhuang society by examining quotations and commentary in Tang dynasty textbooks and bianwen(a popular form of spoken literature from the Tang dynasty that propagated Buddhist sutras and historical and folk stories) such as Fumu Enzhong Jing Jiangjingwen(Sutra Preaching Texts on the Kindness of Parents), Wenci Jiaolin (Educational Literary Reader), and Xinji Wenci Jiujing (New Collection of Nine Literary Classics). Further research material is provided by Wangfanzhi Shi (Wang Fanzhis Poems), a popular volume of moralistic poetry written on the basis of Taigong Jiajiao. This paper also discusses the spread and influence of the text beyond the Dunhuang region based on analysis of Turfan documents, fragmental manuscripts of Taigong Jiajiao written in ancient Tibetan, the words and sentences preserved on Tang dynasty porcelain made in Changsha, and other historical documents. The conclusion of this research is that the value of these textbooks can be thought of in terms of variability, collectivity, and inheritance: the proverbs and sayings they contain address a wide range of topics that comprehensively represent the life style of the time and are easily passed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Analysis of such texts not only highlights the social value of traditional textbooks and their place in Chinese folk culture, but also broadens the field of view taken by researchers interested in the culture of childhood education.

Keywords:Taigong Jiajiao; textbooks; proverbs and sayings; Changsha porcelain; folk literature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研究旨趣

中国蒙书起源早,后世发展更趋普及,蒙书体类渐多,形成包括识字教育、思想教育与知识教育等的完整体系,而唐代即为此一发展之关键期。然以此类资料大多通俗鄙俚,因而史志多不著录,后人既难得知,获睹尤为不易。今幸敦煌文献的发现而保存有可观的数量与种类,提供考察当时蒙书流传的实况。其中《太公家教》是今存写本最多的家教类蒙书,也是唐五代北宋初期最为流行的格言谚语汇编的蒙书。自发现以来,即深受关注。1911年,王国维于唐风楼中见罗振玉所藏《太公家教》写本,为之撰写跋文{1},之后,研究论述不绝,论著篇章多达数十种;主要从写本的序跋、作者的考论,文本的校录、校释{2},到内容的析论,咸有所得,为蒙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参考。

本文将关注重点集中在以“意欲教于童儿”为编纂目的的《太公家教》,自成书以来在敦煌地区以及其他各地传播与影响的情形。以共时与历时的视角,在前贤既有基础上进行较为全面、广度的考察,希望在校释、考述等文献研究外,能认识此蒙书在童蒙教育发展史的地位;进一步了解其在当时社会各阶层的接受情况,乃至对后世的影响,借以评估传统蒙書的社会价值及其对中国俗文化的意义,开阔童蒙文化研究的另一视野。

二 敦煌写本的《太公家教》

敦煌石室发现的唐写本《太公家教》是现存最早的格言谚语类的家教蒙书,根据今存敦煌写本校录得知《太公家教》全篇一卷,分三部分:首为序文,计31句,139字;次为正文,共281则,2462字;后为跋文,计13句,60字。序文中,作者说明了编撰主旨与成书背景:

余乃生逢乱代,长值危时。亡乡失土,波迸流离。只欲隐山居住,不能忍冻受饥;只欲扬名后代,复无晏婴之讥。才轻德薄,不堪人师,徒消人食,浪费人衣。随缘信业,且逐时之。辄以讨论坟典,简择诗书,依经傍史,约礼时宜,为书一卷,助诱童儿。

而编者自己所做的跋文也说:

余之志也,四海为宅,五常为家,不骄身体,不慕容华,食不重味,衣不丝麻,唯贪此书一卷,不用黄金千车,集之数韵,未辨疵瑕;本不呈于君子,意欲教于童儿。

根据序跋的陈述,我们知道有一位乱世流离失所的老者,虽怀才不遇,却以诲人不倦为己任,“为书一卷,助诱儿童”,乃依凭经史典籍,因应时代风气与社会礼俗,兼采民间格言谚语,“意欲教于童儿”,遂编成蒙书一卷。

中国家教类蒙书,大抵以儒家传统的伦理思为基础,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为人处世的原则与态度。详审敦煌写本《太公家教》的内容,也是在这个基调上编写的。所以,内容性质与古代蒙学施教的旨趣无甚差异,主要在教忠教孝,教导学习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留意食息言动之际,使之从容周旋,动静云为,合宜中节,以达到潜移默化之功。但由于是助诱儿童的村书,所以尤重实用,且求合乎时宜。因此,更加入了唐代社会盛行的谦让柔忍等处世哲理的灌输,如“柔必胜刚,弱必胜强;齿坚则折,舌柔则长”“他强莫触,他弱莫欺”“忿能积恶,必须忍之”“立身之本,义让为先”;还有生活教育的具体行为规范,如“与人共食,慎莫先尝;与人同饮,莫先举觞;行不当路,坐不背堂;路逢尊者,侧立路傍;有问善对,必须审详。子从外来,先须就堂,未见尊者,莫入私房;若得饮食,慎莫先尝,飨其宗祖,始到爷娘,次沾兄弟,后及儿郎。食必先让,劳必先当;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太公家教》一书因此成为唐、五代民间百姓日常生活最为实用的指导原则,不啻是当代的“生活智慧秘籍”。

这些智慧语言的来源,根据作者序文说:“讨论坟典,简择诗书,依经傍史,约礼时宜,为书一卷,助诱儿童,流传万代幸愿思之。”可知系就“诗书”“坟典”“经史”等,拣择嘉句警语,并采辑合乎“时宜”的格言谚语,增减变易,集为韵语而成编的。经由文本的实际检验,可知主要来自记载我国孝道思想的宝典《孝经》,记述日常生活行为规矩的《礼记·曲礼》以及记录儒家为人处事之方的《论语》等;此外,还有取材自《荀子》《老子》《庄子》《淮南子》《韩诗外传》《说苑》《抱朴子》《颜氏家训》《汉书》《晋书》《千字文》等书的。其编撰方法有:袭用原文,径自抄取的;依据经典,增减改易字句的;(隐木)括文意,自行改写的。既迁就经史典籍的原文,又方便学童记诵。因此,全篇主要采传统蒙书的四言韵语,间有五言、杂言。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取材于传统的经史典籍外,《太公家教》还集录当时社会流行的谚语,且数量相当可观,实可视为唐以前民间谚语的结集。这种突破传统蒙书以诗文成篇的窠臼,而将丰富繁杂的经典要义,加以爬梳改写,成为琅琅上口的韵语短句,并广采生活中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的谚语,雅俗融合,展现了“格言谚语体”的特色,例如“勤是无价之宝,学是明月神珠;积财千万,不如明解一经;良田千顷,不如薄艺随躯。慎是护身之符,谦是百行之本”“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近佞者谄,近偷者贼;近愚者痴,近贤者德;近圣者明,近淫者色”等,今天读来仍然倍感亲切,仿佛家中长者的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尤其易于接受、便于口传、利于记忆,这种特色不但使它流传久远,且影响广大。

《太公家教》由于编者不具名,又未署年号年月,且唐宋史志目录不录,其成书年代无从查考。敦煌写本《太公家教》有题记的计有9件,共10则。其抄写年代最早的为唐宣宗“大中四年”,相当于公元850年,最晚的是宋太宗“开宝九年”丙子,相当于公元976年。只能说明其流行于中晚唐到北宋初期。至于撰写时代,只能从唐代的载籍引述以及作者的自序去探求。唐代载籍中提及《太公家教》的,今所知只有李翱的《答朱载言书》一文:

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辞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志》、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1}

李翱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卒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1),是韩愈大弟子,为韩愈后辈古文家,是创作有成且有文学主张的学者,《答朱载言书》是李翱最重要的一篇文论,他强调造言必求辞工,而辞工不在于辞藻,贵在于创。李翱对于《太公家教》取义于经典之嘉言,转为通俗浅近的白话文,虽其理往往有是,然其言则极为浅陋鄙俚,因此提出严厉的批评。

李翱提及《太公家教》,至少证明在中唐即8世纪中期《太公家教》已经存在。而9世纪、10世纪时普遍流行传抄于敦煌地区,是非常合理的。又就内容性质、文章风格及所用语词与唐代通俗文学,如变文、王梵志诗等颇多相同[1],且文中有径引梁周兴嗣《千字文》的词句,如“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女慕贞洁,男效才良”;也有取意于隋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中的文句,如“良田千顷,不如博伎随躯”等等,又其序文中说所处的时期乃“乱代”“危时”,衡之以唐代的历史,则其成书的年代当在安史之乱以后、李翱之前{2}。

敦煌石室发现的唐写本《太公家教》是现存最早的格言谚语类的家训蒙书,据海内外敦煌汉文写卷目录数据,今所知见的写本总计有:英国伦敦不列颠图书馆藏S.479、S.1163、S.1291、S.1401、

S.3835、 S.4901、 S.4920、 S.5655、 S.5729、 S.5773、

S.6173、S.6183、S.6243、S.10847,法國巴黎国家图书馆藏P.2553、 P.2564、 P.2600、 P.2738、 P.2774、

P.2825、 P.2891、 P.2937、 P.3069、 P.3104、 P.3248、

P.3430、 P.3569、 P.3599、 P.3623、 P.3764、 P.3797、

P.3894、P.4085、P.4588、P.4880、P.4995,中国国家图书馆藏BD08137、BD16465、BD11408,《鸣沙石室佚书》《贞松堂西陲秘籍丛残》,俄藏Дх003858、Дх03863、Дх03894、Дх12696、Дх12827,日本宁乐

美术馆藏、日本有邻馆藏及杏雨书屋羽664(1)R、羽664(9)R等49号;吐鲁番文书也有大谷3167、3169、3175、3507、4371、4394等6号残片。敦煌吐蕃文文献中也有翻译成吐蕃文的《太公家教》写本,如法藏敦煌藏文文献P.T.987、P.T.988以及日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中村不折旧藏敦煌西域文献中的一件藏文写本。足见唐五代北宋初期《太公家教》在敦煌地区盛行之一斑。

各写本中有题记的计9件10则,依时序先后条列如下:

1. P.2825卷末题记“大中四年(850)庚午正月十五日学生宋文显读,安文德写”,卷背题记“大顺元年(890)十二月,李家学郎,是大哥尔”。

2. S.479题记“乾符六年(879)正月廿八日学士吕康三读诵记”。

3. P.2937卷背题记“维大唐中和肆年(884)二月廿五日沙洲敦煌郡学士郎兼充行军除解□太学博士宋英达”。

4. P.3569卷末题记“景福二年(893)二月十二日莲台寺学士索威建记耳”。

5. P.3764卷末题记“天复九年(909)己巳岁十一月八日学士郎张ㄙ乙午时写记之耳”。

6. P.4588卷末题记“壬申年(912)十月十四学士郎张盈信纪书之”。

7. S.3835卷背题记“庚寅年(930)十二月□日,押牙索不子自手记耳”。

8. S.1163题记“庚戌年(950)十二月十七日永宁寺学士郎如顺进自手书记”。

9. P.3797卷背题记“维大宋开宝九年(976)丙子岁三月十三日写子文书了”“开宝九年丁丑年四月八日,王会长自手书记。学郎大歌(哥)李延”。

其中,抄写时代最早的是P.2825,题记作“大中四年(850)庚午正月十五日学生宋文显读,安文德写”;最晚的是P.3797,题记作“维大宋开宝九年(976)丙子岁三月十三日写子文书了”。

从敦煌写本所见抄写者署名有:S.479“学士吕康三读诵记”、S.1163“永宁寺学士郎如顺进手书记”、P.2825“学生宋文显读,安文德写”、P.2937“沙洲敦煌郡学士郎兼充行军除解□太学博士宋英达”、P.3569“莲台寺学士索威建记耳”、P.3764“学士郎张ㄙ乙午时写记之耳”、P.4588“学士郎张盈信纪书之”等,从这些我们可清楚地推知抄者身份是敦煌各寺学的“学士郎”,州学、县学的“学生”等,可知《太公家教》一书,在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普遍盛行于敦煌地区,作为学童的启蒙教材在使用。特别是S.728《孝经》写卷,卷末有题记:“丙申年五月四日灵图寺沙弥德荣写过,后辈弟子梁子松。庚子年二月十五日灵图学郎李再昌已,梁子松。”卷背有学郎写的打油诗:“学郎大歌(哥)张富千,一下趁到《孝经》边,《太公家教》多不残,?猡儿[中]实乡偏。”更证明了《太公家教》与《孝经》都是当时敦煌地区寺学学郎所使用的课本。

三 《太公家教》在敦煌地区的接受与影响

《太公家教》一书,虽是作者为“助诱儿童”而编的蒙书,其文辞浅俗鄙俚,屡受批评,然浅近通俗的用语正是其主要特色之一,而其内容多为简择经典中为人处事之格言警语,对于一般民众思想行为的砥砺,颇有帮助,因而阅读对象逐渐扩展,其书也由原来童蒙训诫读物提升为一般民众立身修德的处世宝箴。

(一)《太公家教》被敦煌社会接受的情形

寺学是唐、五代敦煌教育的主体,而《太公家教》是寺学普遍流行的教材,也是敦煌百姓生活智慧的源泉。因此,当寺院举行俗讲活动时,僧人讲唱经文也有援引《太公家教》来阐释经义的,如P.2418《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图1)。

在讲释“经:月满生时,受诸痛苦,须臾好恶,只恐无常,如煞猪羊,血流洒地”时,说:“所以书云:曾子曰:百行之先,无以加于孝矣。夫孝者,是天之经、地之义。孝感于天地也,通于神明。孝至于天,则风雨顺序;孝至于地,则百谷成熟;孝至于人,则重泽来贡;孝至于神,则冥灵佑助。”之后紧接着说:“又《太公家教》:孝子事亲,晨省暮省(参),知饥知渴,知暖知寒。忧则共戚,乐即同欢。父母有病,甘羹不飡。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闻乐不乐,见戏不看。不修身体,不整衣冠,待至疾愈,整易不难。”[2]

佛教东来中土弘法,最大障碍即与中国固有的孝道思想相抵触。所以释门中的有识之徒,为消弭弘法的障碍,就将佛教有关孝道思想的典籍翻译流通;另一方面新造倡导孝道的佛典,以调和彼此的文化冲突。这些新造佛典虽被斥为疑伪经而不入藏,然其内容深具佛教中国化之特色,在民间广为流行。尤其唐五代佛教徒更运用新的讲唱方法俗讲变文,在寺院道场,佛教的法会、斋供等活动中宣说。他们积极利用各种方法,提倡孝道和中国伦理观念,因此得到儒释融和、交流灌注、发荣滋长的功效。《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就是当时风行的一种讲唱文学。上举法藏P.2418写卷,除援引佛典经文要义外,更穿插儒家经典以阐述孝道,劝诱世人修道行孝、报父母长养之恩,其中也引用了当时流行的蒙书《太公家教》。可见《太公家教》在当时民间已广泛流传,为大众所熟知,才会有讲唱经文时引以阐释经义的情形{1}。

不仅如此,甚至还成为当时民间通俗读物共同取材的对象,如《新集文词九经抄》《文词教林》等一类通俗读物,便大量的引用《太公家教》中立身修德的处世箴言[3]。《续修四库全书提要》著录《太公家教》一卷《提要》即云:“巴黎所藏敦煌古卷,有《新集文词九经钞》两轴,屡引是书。”[4]按今所得见敦煌写卷《新集文词九经抄》中,抄录套有“太公曰”的,计P.2598,22则;P.2557,4则;另有1则引作“家语曰”,然实亦《太公家教》语。又P.2612《文词教林》卷上引有“太公曰”6则,P.3169引有“太公曰”1则。又《新集文词九经抄》一系的写卷,P.3368有12则,P.3990有3则,另有一则引作“家语曰”。

因系引用、传抄,或凭记忆引录,或从听闻纪录,经辗转抄写后,颇有异文。此外,还有不少未见于敦煌写本有序跋且正文完整的《太公家教》文本中,即所谓《太公家教》的佚文。兹依各卷出现顺序,胪列如下,以资参考。

1. P.2612《文词教林》卷上

(1)太公曰:监明者,尘垢不能污;神清者,嗜欲不能说,贤人君子,心□意□,情欲岂能染也。

(2)太公曰:相命已定,鬼神不能移。

(3)太公曰:修身莫若教,□□莫若顺,以德胜人则强,以力胜人则亡。

2. P.2557《新集文词九经抄》

(1)太公曰:积谷防饥,积行防衰。

(2)太公曰:虽有周孔之才,其余不足观。

(3)太公曰:相命已定,鬼神不移。

3. P.2598《新集文词九经抄》

(1)太公曰:君子笔耕,小人力耕。

(2)太公曰:甘言可以偿债,义语胀煞饥人。

(3)太公曰:赐子千金,不如教之一技。

(4)又曰:火言(炎)不可向也,浮言不可利用,萬句浮言,不及一句妙理;千松鱼目,不如径寸明珠。

(5)太公曰:若人孝于亲,子亦孝于身,身若不孝,子亦如此。

(6)太公曰:养子汝之己身不孝,己苦方悉人劳。

(7)太公曰:牛怀舐犊之恩,羔羊跪乳之劳,慈乌恭反哺之恩;高柴父丧,泣血之痛。

(8)太公曰:针虽有金,非炉不见,人怀到艺,非学不明。

4. P.3368

(1)太公曰:居必择邻,慕□□友。好言善语,记念心□。共恶聚集,祸□□身;共善人相随,必增其智慧。恶必须远,善必须亲;孟母三徙,为子择邻。

(2)太公曰:身□□孝,子□□知孝,故上行下教。

(3)太公曰:积谷防饥,积行防衰。

5. P.3990

(1)太公曰:只解以粪粪其地,而不解以学学其身;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伎。

6. P.3615

(1)太公曰:弱者千金,不如一萦。

(2)太公曰:政如水者,奸□销亡,威如雷霆,杀□□□。

7. P.3169

(1)太公曰:凡欲选士醉之以酒,以观其口;示之以色,以观其情;临之以财,以观其欲;穷之以作,以观其变,四者不改,足知其德。

(二)《太公家教》与一卷本《王梵志诗》

敦煌写本《太公家教》的内容被当代社会民众普遍地接受,逐渐渗入民间文化之中。时代较晚的一卷本《王梵志诗》也和《太公家教》性质相同,内容相近,同样在唐宋时普遍流行于广大民间,且为庶民训诫的通行教材,甚至被奉为一般民众立身修德的处世宝箴。

一卷本《王梵志诗》的内容是以孝、悌、敬、慎等儒家教育所要求的生活礼仪、处世格言为主的,写作时代当为《王梵志诗》各系中最晚,时间当在晚唐五代。《宋史·艺文志》“别集类”著录有“《王梵志诗集》一卷”[5],将其置于“廖凝诗集七卷”“廖邈师集二卷”“廖融诗集四卷”之后{1}。廖融(约936年前后在世)为廖凝弟,廖邈,五代虔化人,三位均为五代时期的“廖氏文学集团”(廖匡图、廖正图、廖邈、廖融、廖凝)成员。是此《王梵志诗集》一卷当被视为五代时期的诗集,成编于10世纪初期,似可作为佐证。

项楚对王梵志诗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与周详的校注后,在《王梵志诗校注》一书的“前言”就提出了一卷本《王梵志诗集》编写于晚唐时期,是在《太公家教》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我个人深表赞同,以为:一卷本的《王梵志诗》是在《太公家教》的影响下,撰写成92首五言绝句的通俗白话训诫诗。以下试将一卷本《王梵志诗》与《太公家教》的内容分别旨趣表现相同及词语极度相似进行对照,略举数例如下:

1. 《太公家教》云:

知恩报恩,风流儒雅;有恩不报,岂成人也。

一卷本《王梵志诗》则有:

有恩须报上,得济莫孤恩。但看千里,谁为重来寻。

知恩须报恩,有恩莫不报。更在枯井中,谁能重来救。

2. 《太公家教》云:

礼尚往来,乐尊高下。得人一牛,还人一马。

一卷本《王梵志诗》有云:

得他一束绢,还他一束罗。计时应大重,直为岁年多。

3. 《太公家教》云:

他嫌莫道,他事莫知。他贫莫笑,他病莫讥。他财莫愿,他色莫思。他强莫触,他弱莫欺。

贫不可欺,富不可恃。阴阳相催,周而复始。太公未达,钓鱼于水。相如未遇,卖卜于市。

一卷本《王梵志诗》有云:

他贫不得笑,他弱不得欺。太公未遇日,犹自独钓鱼。

4. 《太公家教》云:

见人善事,必须赞之。见人恶事,必须掩之。

闻人善事,乍可称扬。知人有过,密掩深藏。是故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一卷本《王梵志诗》则有:

见恶须藏掩,知贤唯赞扬。若能依此语,秘密立身方。

5. 《太公家教》云:

对客之前,不得叱狗。对食之前,亦不得漱口。忆而莫忘,终身无咎。

客无亲疏,来者当受。合食与食,合酒与酒。闭门不看,不如猪狗。拔贫作富,事须方寸。看客不贫,古今实语。

一卷本《王梵志诗》则有:

停客勿叱狗,对客莫频眉。供给千余日,临歧请不饥。

亲客无疏伴,唤即尽须唤。食了宁且休,只可待他散。

贫人莫简弃,有食最须呼。但惠封疮药,何愁不奉珠。

6. 《太公家教》云:

其父出行,子则从后。路逢尊者,齐脚敛手。尊人之前,不得唾地。尊者赐酒,必须拜受。尊者赐肉、骨不与狗。尊者赐果,怀核在手。勿得弃之,为礼大丑。

一卷本《王梵志诗》则有:

尊人相逐出,子莫向前行。识事相逢见,情知乏礼生。

尊人共客语,侧立在傍听。莫向前头闹,喧闹作鸦鸣。

逢人须敛手,避道莫前荡。忽若相冲着,他强必自伤。

尊人与酒吃,即把莫推辞,性少由方便,圆融莫遣之。

7. 《太公家教》云:

勤是无价之宝,学是明月神珠。积财千万,不如明解经书。良田一顷,不如薄艺随躯。

一卷本《王梵志诗》则有:

黄金未是宝,学问胜珠珍。丈夫无伎艺,虚沾一世人。

养子莫徒使,先教勤读书。一朝乘驷马,还得似相如。

除上举内容外,《太公家教》尚有教人谨言慎行、谦让柔忍、行善戒恶等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之道以及立身处世之本、齐家教子之方等,多与王梵志诗相近,尤其与一卷本相通,无怪乎法儒戴密微会将《太公家教》与《王梵志诗》编在一起,合印刊行,不无道理。

《太公家教》在唐代的传播与影响,从上举《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及通俗蒙书《文词教林》《新集文词九经抄》的援引,还出现诸多《太公家教》異文与佚文的现象,乃至于五代时期民间出现在《太公家教》的基础上改写创作出通俗训诫诗《王梵志诗》一卷本就可见一斑。这些敦煌庶民通俗读物的不断产生,前后相续,且有增删改易,彰显出蒙书所具有的传承性、变异性与集体性的特色。

四 《太公家教》在敦煌以外的流传与影响

敦煌文献存有大量的《太公家教》写本,吐鲁番地区也出现唐时期《太公家教》写本残片{1}。最早对吐鲁番文书中《太公家教》写本加以关注的是郑阿财,1993年他首次揭示比对出大谷3167、3169、3175、3507等4件残片俱属《太公家教》写本[6]。2002年张娜丽、2004年刘安志相继根据新出版的《大谷文书集成》发现大谷4394《太公家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写本{2}。

尽管上揭5件《太公家教》写本内容多残缺不全,且无题记纪年,但从书法风格分析,应该都是唐朝统治西州时期(640—792)的写本,是唐代西州时期高昌地区学童的课本,尤其这些写本大多数隐然可见学童读诵加笔的朱笔、朱点,这与阿斯塔那363号墓所出唐景龙四年(710)卜天寿抄孔氏本郑氏注《论语》有学郎题记的写本同样出现有朱笔圈点及涂改的现象,都是唐西州时期学童习读写本时共同的习惯,《太公家教》为当时流行之蒙书是毫无疑义的。

除汉文与吐蕃文对照的蒙书外,还有根据汉文蒙书翻译成吐蕃文的蒙书。如日本书道博物馆有中村不折旧藏16号写卷,卷背为吐蕃文的《太公家教》,内容以“古人太公之教,为后人的遗训,昔有传说”开头。文中始于“凡人不谴责对方缺点”并以掌故来阐释义理,倡导谦逊、忠孝、勤奋等,并非背离汉文《太公家教》旨意,结尾则云“《太公家教》终”。然文中语句并非完全与汉文本的《太公家教》一致,其中有部分语句相对,也还有更多内容引自汉文的其他儒家经典。此件可说是吐蕃人继承汉文蒙书《太公家教》甄选更多符合吐蕃教育需求的儒家经典要语佳言进行改编、扩大内容的吐蕃文蒙书{1}。

此外,在中原地区,中唐时韩愈的大弟子李翱(772—841)在与朋友朱载言讨论文学主张的一封信中说,有义理而辞章不工的情形时,特别将《太公家教》跟魏刘劭《人物论》、隋王通《中说》并列作为例子。这说明了《太公家教》在中唐时已相当盛行。不过,书名前加上“俗传”二字,意味着这是一本民间流传不知作者的通俗读物[1] 280-284。

唐代民间《太公家教》也广为流传,我们从湖南长沙窑唐代瓷器遗存见到所题不少与《太公家教》相同或相近的字句{2}。长沙窑自1956年考古发现,至今已有60多年,其间有关考古的新发现不断,尤其是窑炉遗迹、生产作坊遗迹以及大量窑具、瓷器标本的出土,全面揭示了长沙窑唐代中期发展、晚唐鼎盛、五代衰落的过程。长沙窑瓷器的造型十分丰富,品类多样,功能齐全,基本满足了人们生活各个层面的需求。这些瓷器上每每题有诗句、嘉言谚语。尤其是执壶上书写的名款不同,则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功用也大不相同。如:书写“此是饮瓶,不得别用”的执壶,其功用是饮具;书写“陈家美春酒”的执壶,其功用为酒具,应是酒肆定制的烧器;而书写“陈家茶店”的执壶,其功用为茶具,应是茶社定制的烧器。诗词有五言诗、六言诗与七言诗,常以诗文第一句为标题,如“君生我未生”诗文壶、“春水春满池”诗文壶等。2011年,日本学者黑田彰所撰《屏风、酒壶に见る幼学——太公家教について》一文{3},曾根据1996年紫金城出版社出版的《长沙窑》一书所收录有题诗、题记、题字的250件瓷壶,比对筛选长沙窑瓷壶上题有字句与《太公家教》相关的有8种17件(图2)。2017年,张新朋也发表了《长沙窑瓷器之〈太公家教〉题识考辨二则》[7]。

呈现有与《太公家教》本文完全一致的字句,如“罗网之鸟,悔不高飞”“人生误计,恨不三思”“高山之树,苦于风雨”“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等;也有与《太公家教》本文小有歧异的,如“悬钓之鱼,悔不忍饥”,《太公家教》作“吞钩之鱼,恨不忍饥”“屋漏不盖,损其梁柱”,《太公家教》作“屋漏不覆盖,坏于梁柱”等。这意味着长沙窑这些唐代瓷器与《太公家教》同样保存中国民间流行的格言谚语,或者可能是《太公家教》流行,其中相关词句深入民众,长沙窑瓷器制作时所援引。

五 宋元明以来《太公家教》的传播与影响

蒙书的特性,因时制宜,与时俱进,盖因贴近百姓,实用为主,编纂内容每每随着时间推移,跟着社会日常生活的需求而有所调整、改动之后,不断有新编、新集的出现,旧编、旧版也就逐渐失传。然而当年盛行的蒙书,其中具普世价值的经典内容与脍炙人口的名言警句,自会被新编、新集的蒙书保存下来,继续传播,发挥其对后世的影响。《太公家教》便是其中最为鲜明的例子。

宋以后的蒙书,承袭唐代,发展出更多元且有系统的蒙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即成为一套不可分的童蒙教材,甚至取代以前的蒙书。直至今日年长一辈,多还熟悉“三、百、千、千”。虽然如此,作为训诫处世箴言的《太公家教》不但北宋流行,而且南宋仍旧深为民众所知悉,如胡仔(公元1147年前后在世)《苕溪魚隐丛话后集》卷15杜荀鹤条引严有翼(公元1126年前后在世)《艺苑雌黄》云:“(杜荀鹤)《唐风集》中诗极低下,如:‘要知前路事,不及在家时‘不觉里头成大汉,初看竹马作儿童之句,前辈方之《太公家教》。”[8]张淏(公元1216年前后在世)《云谷杂记》:“(杜荀鹤)其他往往伤于俚俗,前辈因之为《太公家教》,正以其语多鄙近也。”[9]又项安世(?—1208)的《项氏家说》卷7“用韵语”条说:“古人教童子,多用韵语,如今《蒙求》《千字文》《太公家教》《三字训》之类,欲其易记也。《礼记》之《曲礼》,《管子》之《弟子职》,史游之《急就篇》,其文体皆可见。”[10]而《朱子语录》卷96、程子之书二亦有:“文中不曾有说见道体处,只就外面生硬许多话,硬将古今事变来压捺说。或笑似《太公家教》。”[6]190-196

严有翼、张淏、项安世及朱熹的话语中,虽对《太公家教》有所贬抑,但恰可说明《太公家教》在当时社会之流行,且颇具影响力。可以确定,南宋时《太公家教》还流行于民间。

明代范立本辑录的善书类通俗读物《明心宝鉴》,全书20篇、六七百段文字。内容杂糅儒、释、道三教学说,荟萃明代之前中国先圣前贤有关个人品德修养、修身养性、安身立命的论述精华。这也是中国历史上译介到西方的第一本古籍,1592年被译成西班牙文,手抄本于1595年被带回西班牙献给王子斐利三世,现收藏于马德里西班牙国立图书馆。后来《明心宝鉴》又流传到中国近邻国家,600多年来一直风行于韩国、日本、越南等国。

此书引录“太公曰”之文计有28则,其中一则为《武王家教》,余27则为《太公家教》,另有一则“家语曰”,实亦《太公家教》之文,兹条列如下,以资参考{1}。

(一)《继善篇》第一

1. 太公曰:善事须贪,恶事莫乐。

2. 太公曰:见善如渴,闻恶如聋,为善最乐,道理最大。

3. 太公曰:仁慈者寿,凶暴者亡。

(二)《孝行篇》第四

4. 太公曰:孝于亲,子亦于孝,身既不孝,子何孝焉。

(三)《正己篇》第五

5. 太公曰:见人善事,即须记之,见人恶事,即须掩之。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见人善事,必须赞之;见人恶事,必须掩之。”

6. 太公曰:勤为无价之宝,慎是护身之符。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勤是无价之宝,学是明月神珠;积财千万,不如明解一经;良田千顷,不如薄艺随躯。慎是护身之符,谦是百行之本。”

7. 太公曰:多言不益其体,百艺不忘其身。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多言不益其体,百伎不妨其身。”

8. 太公曰:贪心害己,利口伤身。

9. 太公曰: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慎。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未见此则。敦煌写本《文词教林》《新集文词九经抄》有:“太公曰: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慎。”

10. 太公曰:身须择行,口须择言。

11. 太公曰:欲量他人,先须自量,伤人之语,还是自伤,含血喷人,先污其口。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欲量他人,先须自量;扬人之恶,还是自扬;伤人之语,还是自伤。”“含血噀人,先污其口。”

12. 太公曰:贫而惟懒,富而惟力。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贫人由懒,富人多力。”

13. 太公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整冠。”

14. 太公曰:家中有恶,外已知闻,身有德行,人自称传。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家中有恶,人必知之;身有德行,人必称传。”

15. 太公曰:一行有失,百行俱倾。

(四)《勤学篇》第九

16. 太公曰:人生不学,冥冥如夜行。

(五)《训子篇》第十

17. 太公曰:男子失教,长大愚顽;女子失教,长大粗疏。养男之法,莫听诳语。育女之法,莫教离母。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养子之法,莫听诳言;育女之法,莫听离母。”

(六)《省心篇》第十一

18. 太公曰:凡人不可逆相,海水不可斗量。

19. 太公曰:法不加于君子,礼不责于小人。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法不加于君子,礼不下于小人。”

20. 太公曰:贫不可欺,富不可恃,阴阳相推,周而复始。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贫不可欺,富不可恃,阴阳相催,周而复始。”

21. 太公曰:治国不用佞臣,治家不用佞妇。好臣是一国之宝,好妇是一家之宝,谗臣乱国,妲妇乱家。斜耕败于良田,谗言败于善人。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斜径败于良田,谗言败于善人。君子以含弘为大,海水以博纳为深;宽则得众,尽法无人。治国信谗,必杀忠臣;治家信谗,家必败亡;兄弟信谗,分别异居;夫妇信谗,男女生分;朋友信谗,必至死怨。”

22. 太公曰: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刀剑虽快,不斩无罪之人,非灾横祸,不入慎家之门。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唐虞虽盛,不能化其明主;微子虽贤,不能谏其闇君;比干虽惠,不能自免其身;蛟龙虽圣,不能杀岸上之人;刀剑虽利,不能杀清洁之士;罗网虽细,不能执无事之人;非灾横祸,不入慎家之门。”

23. 太公曰: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良田千顷,不如薄艺随躯。”

(七)《治家篇》第十四

24. 太公曰:痴人畏妇,贤女敬夫。

(八)《安义篇》第十五

25. 太公曰:知恩报恩,风光如雅,有恩不报,非为人也。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知恩报恩,风流儒雅,有恩不报,岂成人也。”

(九)《尊礼篇》第十六

26. 太公曰:客无亲疏,来者当受。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

按:敦煌写本《太公家教》作:“侧立闻听,厚待宾客,侣无亲疏,来者当受。”

(十)《交友篇》第十九

27. 太公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贤者明,近才者智,近痴者愚,近良者德,近智者贤,近愚者暗,信佞者谄,近偷者贼。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玉投泥,不污其色;近佞者谄,近偷者贼;近愚者痴,近贤者德;近圣者明,近淫者色。”敦煌写本《新集文词九经抄》引《太公家教》作:“太公曰:近佞者谄,近偷者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多有异文。

28. 太公曰:女无明镜,不知面上精粗;士无良友,不知行步亏逾。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女无明镜,不知面上精粗;人无良友,不知行之亏余。”

(十一)《妇行篇》第二十

29. 太公曰:妇人之礼,语必详声,行必缓步,止则敛容,动则庠序。

按:敦煌本《太公家教》作:“新妇事君,敬同于父,音声莫听,形影不谐,夫之父兄,不得对语。孝养翁家,敬事夫主,亲爱尊卑,教示男女。行则缓步,言必细语;勤事女功,莫学歌舞;少为人子,长为人母,出则敛容,动则庠序。”

宋以后,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5“院本名目”条“诸杂院衅”项下有《太公家教》,其中尚有“打注论语”“论语业食”“擂鼓孝经”“蓑衣百家诗”“埋头百家诗”“背鼓千字文”“变龙千字文”“摔盒千字文”“错打千字文”“木驴千字文”等等[11]。此外,元杂剧中亦有提及《太公家教》的,如:武汉臣《老生儿》第二折有:“卜儿云:住住住,你也休闲,请你個太公家教听。”又无名氏《冻苏秦》第二折:“卜儿云:不争冻饿死了俺这卧冰的王祥,兀的不没乱象杀你那太公家教。”此外,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金代部分经部释语类著录有《女直字太公书》[12]。明代传奇中亦有提及《太公家教》的,如《雍熙乐府》二端正好《黄粱梦》散套云:“我不合沧浪洲住了一期,芙蓉亭过了一宵。抵多少迟违了太公家教。”又《雍熙乐府》十三《斗鹌鹑》散套云:“若说俺上祖、尽为儒、辈辈无官士大夫。看太公家教萧何律,《大学小学》和《论语》。”在明代,《太公家教》亦流传到安南,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6“安南”条下有云:“(安南国)如儒书则有……《太公家教》《明心宝鉴》《剪灯新余录》等书。”[13]

清初,则有满文译本《太公家教》。《八旗通志·儒林传》下《阿什坦》传云:“阿什坦字海龙,满州正黄旗人……世祖章皇帝顺治二年,以通满、汉文、选授内院六品他勒哈哈番,时天下初定,满、汉人文渐盛,凡公事兼用满、汉文。阿什坦翻译《大学》《中庸》《孝经》及《通鉴总论》《太公家教》等书,刊行之。当时翻译者,咸奉为准则,即止通满文者,亦得藉为考古资。”[14]

2001年,王小盾《越南访书札记》提及他在越南河内见到至今流传于越南民间而未被官方书库收藏的启定元年(1916)抄写的残本《太公家教》存16页[15],采用汉字正文与越南喃字小注相间的形式。他还录有一小段正文:

一日相逢,万劫因缘。四海之内,兄弟皆也。同道者,千里之寻;不同道者,过门不入。有智者如年高,无智者头(徒)劳百岁。人离乡则易,物离乡则贵。国正天心顺,官声民自安。王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先。王有良将,家有贤妻。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千家万家一家好,千草万草一草香。日日养客不贫,夜夜偷人不富。入山逢虎易,开口告人难。人贪财而死,鸟贪食而亡。罗网之鸟,悔不高飞;悬钩之鱼,悔不忍饥。人心如铁,官法如炉。守分愁难入,无食祸不侵。

按:此内容性质风格虽与敦煌本《太公家教》相似,但持与今所得见的敦煌本《太公家教》相对照,仅“罗网之鸟,悔不高飞;悬钩之鱼,悔不忍饥”与敦煌本《太公家教》相同,其他则均未见。其中“国正天心顺,官声民自安”,见《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状元诗云: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少祸,子孝父心宽。”“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见《明心宝鉴·安义篇第十五》:“庄子云: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敦煌写本《新集文词九经抄》有:“庄子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而更新,手足断而难续。”[3]280敦煌写本《杂抄》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而再新,手足断而难续。”“人贪财而死,鸟贪食而亡。”《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以越南流传的并非《太公家教》的原本,极有可能是从《明心宝鉴》所引用的《太公家教》,或是与《明心宝鉴》其他同构型的格言警句所采录,并增添相近文句。虽非《太公家教》的直接传播,却也是太公家教间接传播的影响表现。又如:清乾隆年间李海观(字孔堂,号绿园)所作的长篇白话小说《歧路灯》第三回《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有一段说:

潜斋也大笑说道:“非是我不出嫂夫人所料,是你所见太拘。若说是两个学生叫他们跟着家人去上会,这便使不得;若是你我同跟着他们,到会边上望望即回,有何不可?自古云:‘教子之法,莫教离父;教女之法,莫教离母。……只是教幼学之法,慢不得,急不得,松不得,紧不得,一言以蔽之曰难而已。

周凤五《敦煌写本太公家教研究》据此以为娄潜斋所引述的“教子之法,莫教离父;教女之法,莫敎离母”与《太公家教》文句相似,唯《太公家教》作“养子之法,莫听诳语;育女之法,莫教离母”微有不同。《歧路灯》这所谓“古语”,其实是作者绿园老人李海观引用《明心宝鉴·训子篇第十》“男子失教,长大顽愚。女子失教,长大粗疎。养男之法,莫听诳语。育女之法,莫教离母”,并非直接引用《太公家教》,不过确实有间接的影响。

六 《太公家教》对中国俗文化的展现

中国俗文化、俗文学具有匿名性及集体性、传承性、变异性的特质。《太公家教》传播广远、流通长久,而“太公”究竟指谁,就全书内容性质与作者序跋加以观察,应是一位历尽沧桑的乡村老者,为了教导儿童,乃从诗书、坟典、经史中简择嘉言警句,集为韵语,编纂成书,旨在教导子弟进德修业,治家立身。所以《太公家教》一书当是唐代村塾中的教书先生,以家庭长者的口吻教喻儿童的格言谚语式通俗读物。所谓的“太公”,指的就是乡村的长者,村落间以教书为业的老者{1}。当其流行之后,后人逐渐有以具老者谆谆语调风格的警示训诫语句拦入迭加,遂使《太公家教》的“太公”成为长者训诲、告诫、智能语言结晶的箭垛式称谓。

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老人言”也就或称“古语曰”或称“太公曰”“家教曰”,一句一句地堆栈在《太公家教》这一通俗蒙书之上。因多系转抄过录,或口耳相传,因此,不同的《太公家教》的文本,除了有个别字句的异同外,内容也多有增删改易,或抄录其他通俗读物风格性质相近的字句,或采录当代耳熟能详的格言谚语以增补充当。

如同敦煌文献中与《太公家教》并时流行的《王梵志诗》一样,是通俗白话诗梵志体箭垛式的共称。这种特殊的现象,经过学者的努力探究,合理的解释是“各系王梵志诗不是同一人创作”,王梵志诗“应作为梵志体的诗来了解”{2}。这当是《太公家教》出现异文乃至佚文现象的合理解释。

《太公家教》一书,实不仅是一本通俗蒙书而已,此书集录当时社会流行的谚语,为数颇多,实可视为唐以前民间谚语的结集,此点对于《昔时贤文》《格言谚语》等格言谚语汇编的通俗读物,影响尤巨。《太公家教》辑录之谚语中,颇有见于后世通俗读物的,如:“积金千两,不如明解经书”(《昔时贤文》);“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昔时贤文》《格言谚语》);“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昔时贤文》《格言谚语》);“得人一牛,还人一马”(《名贤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昔时贤文》)。诸如此类均为不具名、不标注出处。然有易于接受、便于口传、利于背诵的特色,因而能流行在廣大民间,成为中国俗文化的基底,此殆为《太公家教》之所以能流传久远而影响至今的原因。

中国俗文化、俗文学还具有传承性的特质。敦煌本《太公家教》系就诗书、坟典、经史等、拣择嘉句警语,并采辑合乎“时宜”的格言谚语,增减变易,集为韵语而成编的。这些佳言警句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代代相传,人人相习,其内容极具中国文化的传承性。

除了传承性外,中国俗文化、俗文学的鲜明特色还呈现在变异性。中国俗文化、俗文学在传承与传播漫长的过程中,虽有一定的凝聚性,但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实际上,随着时间推移与空间的变化,不断地发生变异,形成了与传承性相联系的变异性特征。

敦煌写本数量最多、流行最广的家训类蒙书《太公家教》,成书年代约在7世纪下半叶,此书不仅在唐、五代、北宋期间广泛流行于敦煌地区,而吐鲁番出土文书的唐代残片也多所见。敦煌藏文文献中,也出现译自汉文本《太公家教》的写本,显示汉文本《太公家教》一书,在吐蕃占领敦煌期间在当地就已非常流行。宋、元时期依旧流行不辍,甚至还远播到日本、韩国、越南等中国邻近汉字文化圈的国家,成为这些国家学习汉文化的重要教材之一。

众所周知,蒙书多因时代、社会变迁而因时制宜,迭有改易。尽管如此,《太公家教》依然被广泛引用,择取摘录另成新书,持续流行,发挥其宏大深远的影响力。当然在这过程中自然会有辗转传播,增删改易,撷取摘录,有意无意甚至随意地套用“太公”之名,使今日所见唐代写本《太公家教》之文本与各本《文词教林》《新集文词九经抄》乃至明代通俗善书《明心宝鉴》等大量援引《太公家教》的同時,出现个别字词的异文,更出现不少内容词句不见于敦煌写本《太公家教》的佚文,这无疑展现出中国俗文化、俗文学变异性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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