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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时间

2021-08-31房伟

红豆 2021年7期
关键词:杨修导师

房伟

狩猎时间结束了。我在人工湖边的水龙头洗净了手,拨打了110。几小时后,警察来到,在湖里找到导师和高处长。他们询问我发生的事。我简单说了经过,做了笔录,签上名字,离开了警局。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不过帮了导师点小忙罢了。

一个警察追出来对我说,不能离开学校,有事随时要找我。

我答应着,打了车,回到学校。陆阳是我的舍友,也是二年级的硕士生。我回到宿舍时,他一边在电脑上修改论文,一边拿手机打着《王者荣耀》游戏。他摆動着脑袋,眼珠乱动,好似一只刚学会互搏术的胖仓鼠,在枯燥的图表、数字与电光火石的打斗之间,不断切换场景。游戏有炫酷的战甲和燃烧的长剑,无论是人,还是魔兽,都倒在他的剑下。

你没事吧?陆阳停下手中活计,对我说。关我鸟事?我抖抖手,我能有啥事?但你毕竟在现场。陆阳似笑非笑,摸着下巴,沉思着说,而且死了人。这和我没关系,我低下头,说我只是帮着看看高处长出来的时间。你认识高处长?陆阳合上笔记本电脑,跷着二郎腿,继续问。不认识。我快速钻到床上,不耐烦地说,警察都问过了,你是不是有病啊?可惜了。陆阳伸伸懒腰,说一个前途远大的中年学者,也是咱们学校的新贵,你当时看到他脸上的血了吗?你可以救活他吗?陆阳问。

我假装睡觉,没有回答问题。透过眼睛眯起的缝隙,我看到陆阳脱下袜子,抠着脚丫,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臭,点点黄色的液体从青黑色脚趾缝间漏出。他的手指甲也是青黑色的,充满污垢,好似野熊长长的爪子。我的眼角充满泪水,我使劲翻了个身。那天我太疲倦了,需要好好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想起宿舍那一幕,邋遢至极的桌上,摆着个易拉罐剪成的烟灰缸,烟灰缸里挤满了乌黑的烟头,电脑旁还有一袋吃剩的肉松面包。陆阳抠完脚,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就去抓那面包……

去他妈的,肮脏的世界。我在心里咒骂,用被子蒙住头,进入了沉沉黑暗。我需要黑暗,正如我需要休息。我要忘记一切,尽快回到正常轨道,我有四篇课程论文要应付,要收拾行装,准备回河北老家过春节。我还有封电子情书要写,我想发到她的微信里。收信人是个鹅蛋脸女生,长相一般,身材好,屁股翘,个子高大,符合我对床笫之欢的想象。

事情要从十几天前说起。我的导师,管理学院杨修副教授找我谈话。

我对他主攻的城市规划管理学毫无兴趣,对杨修本人也毫无兴趣。我本科时成绩不错,但努力学习,不过是不想就业,或者说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职业,来读研混几年罢了。我父母都是河北农民,我不会讨好那些当红教授,分导师时就被推给了杨修。除了学校安排的课程,我从不主动找他,他也不找我。我正好落得清闲,不像陆阳他们,天天帮导师查资料、画设计图,甚至干家务,也没啥报酬。

杨修五十多岁,矮胖,脸上流着油光光的汗,日益稀疏的头顶像衰败的荒原。他有一张大嘴,总是紧紧抿着,嘴唇咬在里面,从侧面看就像一只扁口鲶鱼。学生们传言他是gay,专门对俊俏男生下手。我并不俊俏也不相信这些。我看到杨修上课时,偷偷瞟着漂亮女生。夏天来临,他有意无意地拍拍女生裸露的胳膊。师母是S大团委书记,常将杨老师骂得狗血淋头。我在杨修打电话时听到过几次。杨修涨红了脸,讷讷不能言。杨修就是这副德性,但当他用哀怨愁苦的眼神看着你时,还是会让你不寒而栗。

我朝教学楼左边走去。那栋老旧教学楼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建筑,中西合璧风格,红的墙,雕梁画栋的重檐歇山顶,屋檐有彩釉怪兽,我叫不上名字。我站在楼下的榆叶梅下,等着导师的接见。北方的冬天,干冷,寒霜之下,灌木也落了叶,法国梧桐光秃秃的,焦黄的叶片趴在地上,榆树和杨树的枝条刺戟般伸向空中。我裹紧黑色羽绒服,跺着干硬的地面。天太冷,风不大,小刀似的,白霜的地面冻得裂出几道口子。血头颅般的夕阳飘在天际,将大地涂上一层淡淡的红。学期末,校园人不多,教学楼有时断时续的诵读英语的声音,都是认真复习,准备考研究生的刻苦女生。工作太难找,我的几个本科同学都在当外卖小哥,还有一个卖厨卫产品。这些也不关我的事。我在冷风中呼着白气,闻到教学楼内自助奶茶机发出的温热奶香味。一个戴着白色绒毛玩具帽、身材高挑的女生,正小口地饮啜奶茶,红色短裙下,两条白嫩的大腿晃动着,不时互相蹭一下。

闯祸了,还有心情看这些?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回头看去,杨修冷冷地盯着我,嘴角带着点古怪的笑。我赶紧喊老师好,那笑意逃掉了,好似一群被风刮走的碎青石子。你闯祸了,杨修继续强调。我做过什么?我目瞪口呆,口干舌燥。因为抄袭同学的课程论文,还是晚上在被窝偷看小黄片被舍友举报了?我大脑混乱。杨修的表情却愈发严肃,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退学吗?一个农民家庭,供出个研究生容易吗?怎么不懂珍惜?

我快崩溃了,不停挠着头,指甲上沾着点血迹,露出了粉红色头皮。我哀求杨修,让他不要折磨我,否则我疯起来,对大家都不好。我几乎龇出了凶狠的獠牙,杨修这才不紧不慢地告诉我,论文代写的生意东窗事发,学校正在考虑处分我。

我真没做……我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感觉喉咙里藏着一只白色的虫,它吞掉了我的声音,让嗓子痒得难耐。

读书太清贫,偶然机会,我发现QQ空间有请人代写论文的留言,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接了一单。拼拼贴贴,外加规避论文查重,很快做好了。这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拿到“第一桶金”,我又接了第二单、第三单。生意不错,我建了一个微信群,陆续把几个外系好友拉进来,甚至还有系里的青年教师。我写得少了,主要负责转包。一个学期,我净赚了六万。谁料好运刚开始,就遭到无情打击。杨修说我代写的论文,有的出了问题,被买论文的人告到了学校。校领导非常震怒,正考虑处分我。

没有雾的冬天,也许不是好季节。

我开始了盯梢的生活。我放弃上课的时间、写论文的时间、打游戏的时间、看黄片的时间,甚至牺牲了部分睡眠时间。我变成了世界可疑的游魂。我失去了自己的时间感。我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蓝色毛线帽和白色口罩,手上也有厚厚的褐色绒手套。我徘徊在教学楼、职工公寓楼、学校酒店等地方。那几天J市雾霾很浓,能见度低。灰色有毒物质,掩盖了我的尴尬和沮丧。我盯梢的对象是社科处的高远方处长。这是杨修给我的任务,条件是帮我在学校开脱,免除处分。

我不明白,导师为何让我干这事,他阴郁的眼神阻止了我的发问。我隐隐约约听同学讲过,高远方和杨修是博士同门,高远方一路春风得意,很早升到教授博导,在学界名气很响,且出任学校社科处处长,有望成为下一届副校长。相反我的导师杨修,一文不名,默默无闻,至今还是副教授。学期结束前,杨修再一次冲击教授失败,据说是他的高师兄使的绊子。高处长的“某学者”称号刚公示,就被人举报还在学生时代就有不当言论,因此落选。高远方怀疑是杨修所为,于是便阻止他升职。

我穿梭在严寒的校园,将自己融化在寒冬雾气里。灰色的雾,有着毛茸茸的爪子,钩着我的羽绒服,湿气侵入内衣和汗水混成一体,让我越来越沉重。我艰难地移动,跟随着高处长的轨迹。高处长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着白色越野宝马停在文科教学楼,然后快步走到主办公楼,小跑上到三楼办公室,开始一天紧张忙碌的工作。那是间宽敞的办公室,不时有老师和学生进进出出。他有时在学校会议室开会,也去教育厅开会。如果看到他出校园,我就打车跟上,追随他的步伐,好似痴情恋人苦苦追求着一个绝代佳人。下午下班,高处长开车回家,如果加班,就要延迟许久。杨修告诉我,记录高处长的行程及他见过的人和遇到的事,打的费可以报销。

高处长体格精壮,红通通的鼻梁,挺拔俊朗,目光带着一种讥诮的锐利,仿佛一只长着鲜红长鼻的、强壮的几内亚狒狒。有一次,我站在办公室旁,被他发现了。他把我当成来申请创新项目的学生,叫我到楼下找楚老师。我的心狂跳,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薄荷味,应是他抹在额头提神用的。我躲在主楼旁的黑皮松树下,用望远镜观察他的办公室。他读文件,从身后的铁柜取报刊。他大声训斥下属,与送文件的女助理调情,也毕恭毕敬地在电话里向领导汇报工作。没人时,他跷着腿,梳理毛发,或啃着铅笔沉思,将茶杯的每一片茶叶,都仔细噬咬,并一点点地吞下。他表现得很正常,没有可疑之处。

高处长在高新区有别墅,但不常回去,周末偶尔光顾。他的妻子住在别墅,高处长大部分时间都回十五号教职工宿舍楼。那是栋老式电梯房,那天黄昏,我第一次尾随高处长进入那栋楼。收发室的门房是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我默默地上楼,她默默地盯着我。她有着狭长的狐狸般的眼,眼神仿佛两条锈迹斑斑的铁钩。我飞快盘算着如何应对问话,可她始终没有问我,只是目送我进入电梯。楼道间狭窄、潮湿、阴暗,堆满废纸壳等杂物,人只能侧着身进入电梯间。那扇绿色电梯间外门有着各色涂鸦,间或不起眼的角落有捐精、替考等神秘小广告。我闭上眼,鼻腔里有不知何处涌来的尿臊味,杂物霉味,各家各户煮饭的味道。我按了十八层,闪烁的楼层号仿佛一只巨大的金属心脏,伴随着电梯门颤抖着缓缓合上又颤抖着上升,我就在这心脏之中被送往未知的宇宙空间……

电梯停下,我惊魂未定,踮着脚尖,来到1814房间旁。那扇黑色的门紧闭,有昏黄光亮透出,还传出轻柔的钢琴曲声,打电话的声音,人走动的脚步声,厨房间灶台点燃的声响。高处长在做饭,我掏出一块面包小心地吞咽。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只能躲在人行楼梯通道。走廊灯是声控的,有人来,我赶紧藏好,等住户们窸窸窣窣地开门、关门,灯光就抛弃了我,我只能再次沉入黑暗。我贴着楼梯间墙壁,冰冷的感觉环绕着我,仿佛是一座深邃狭长的石墓。我看不清自己的手,只能打开手机电筒,寻找微弱的光芒。我站了两个多小时,冻得麻木,那扇门还是紧闭。我跺跺脚,只见电梯间出现两团黑乎乎的影子。是一对躲在暗处亲热的小情侣,看他们的校服,是S大附中的学生。拥抱着的情侣惊恐地看着我,似两只柔弱的考拉。借着手机电筒光亮,我在他们稚嫩的眸子中,看到一个戴口罩的面目模糊的青年。那就是我,一个眼睛闪着饿狼般凶光的男人。情侣可能将我当成盗贼或变态杀手。我再次看了眼高处长家的门,在情侣小兽般的尖叫声中,飞快地顺着楼梯间跑了下去。

我太疲倦了。连续五天,我持续对高处长盯梢,逐渐陷入幻觉状态:那件黑色羽绒服粘连在我的身体之上,蓬松温暖的羽绒紧紧吸吮皮肤,化为粗硬的鬃毛。我的嗅觉越来越发达,视力增加,鼻孔变大,指甲锋利无比。我热爱长时间站立,没缘由地奔跑……

放过我吧,我哀求着说,让我干别的任何事都行,别让我去盯梢,太熬人了,我撑不下去了……我哭泣着对着杨修作揖。我甚至不可察觉地谄媚地把手搭在杨修的胳膊上。他厌恶地甩掉我的手,说不要胡思乱想,帮我盯住他。再有七天,你只要再盯七天就好。杨修说。

临走,杨修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千元钱,让我补充体力,多买点好吃的。

我的行踪越来越诡异。我原是一个开朗的大男孩,现在越来越忧郁。我不再和舍友一起打游戏,谈论各类女人。我早出晚归,沉默寡言,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好似一只透明的蠕虫。我快“消散”了。我必须在结束盯梢之前,保持健康,才能挣脱锁链,顺利拿到毕业证。

你好像变了。陆阳盯着我看了半天,喃喃地说。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陆阳掏出劣质香烟,吞云吐雾地抽了半根,又继续沉浸在游戏中。他发誓要在学期结束前,通关打爆几个游戏。我不想管别人,也不希望别人了解我,我要保守秘密。我甚至怀疑,代写论文的事是陆阳举报的。当初他也想加入我的论文组挣点钱,可我没同意,我不想让身边的人参与这事,他极有可能恼羞成怒。他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

在忙什么?陸阳问我,在图书馆写论文?考博士吗?找工作。我低声地回应他,我只想活得舒服点。

陆阳嘿嘿地笑着,转动黑熊般壮硕的身体,灵活地转动手指,继续盯住游戏。

我适应了盯梢生活。它让我成为游魂,类似于刚刚脱离死亡肉体的阴身,让我脱离束缚,进入自由境界。我和蚂蚁聊天,与麻雀进行眼神交流,和凶猛的喜鹊对峙,在小雨中听老槐树上寂寞的野猫的歌。高处长参加聚会,我跟着他去酒店,默默记下和他吃饭的人的车牌号。高档饭店前停满高档车,旁边的小吃店却很少有人光顾。为了迎接春节,政府在经三路翰林酒店后面搭出一条美食街,一个个红色的、土气的小棚里卖着各类年货与小吃。天太冷,鲜有人光顾,小贩在明亮的电灯下苦苦支撑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商贩守着烤面筋摊子。她穿着厚棉衣,将摩托头盔戴在头上,手上还有一个暖手皮套。她的脚旁,趴着一只悲苦的、黑白花点的土狗。失去了温暖的犬,在寒风中靠长毛保存体温,它将长长的嘴藏在毛里,露出两只惶恐的眼,让路人无法直视。醉醺醺的高处长走出酒店,叫了代驾。他似乎真醉了,咧着嘴,舌头打着卷,叽里咕噜地骂着,比比画画,也不晓得在骂谁。

盯梢生活让我体验到孤狼狩猎的乐趣。我是“秘密”猎杀者。我越来越有耐心,还增长着一种残忍心性,那是对人性阴暗面的鄙视。一个人的时空是被切割的,会呈现出不同面向,庄严肃穆与猥琐无聊并存,光明正大与悲苦麻木共生。每个人都有无限小秘密,小秘密构成无限细节,进而构成丰富立体的人,一个别人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的人生。我不仅窥视到了高处长的隐私,也看到了很多人的秘密。翰林酒店,我偶遇和大款来开房的校花。大款像只肥胖的土拨鼠,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校花姓王,长相清秀,行政管理专业的,硕士二年级的美女,也是我意淫的对象之一。土拨鼠将猥琐的爪子放在王校花腰上。王校花面色红晕,扭了扭屁股,不知是难受还是幸福。酒店辉煌的吊灯下,她仿佛一条裹着黏液的青蛇,妩媚妖娆,带着滑腻手感。学校花圃,我看到神叨叨的,偷练气功的陈教授。他早年毕业于北大,近十几年来,醉心某种功法,嘴上说改了可还是偷着练。他闭着眼念念有词,不断摆着各种手印,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荡,非常滑稽,有点像树精灵。经过校园学生澡堂,年级的辅导员,一位以严肃著称的秃头老师正色眯眯地拿着望远镜,躲在草丛里向女澡堂方向认真巡视。他和我一样是校园秘行者。高处长家门口,我也看到鬼鬼祟祟地来送礼的青年教师。他们争取项目、评审职称,都要取得高处长的支持。我默默记下这些教师的长相、车牌号。杨修这次非常满意,他问我是否听到高处长攻击政府和社会的言论。杨修说,高远方年轻时是愤世嫉俗的文艺青年,喜欢写朦胧诗,给学校领导提意见。我摇头说,没听他讲过。杨修多少有点失望,鼓励我继续站好最后几天岗。

最后一天,杨修目光坚定地说,我会和你一起,见证历史的时刻。

还有件事,我嗫嚅着说,我说了,您不要生气。

杨修呼吸急促,面色苍白,脸上油汗更多了,鲶鱼似的嘴瘪着,一张一翕,口臭味让人窒息。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痛苦又带着期待的神色问,关于我的家庭吗?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杨修。真相很残忍,他大概也有所耳闻,因此不至过于痛苦。我很奇怪,杨修是个窝囊废,师母是S大团委书记,中层领导,比杨修小六岁,颇有几分姿色,他们怎样走到一起的?这里也有很多秘密。我盯梢的第十二天下午六点,在十五号教工宿舍楼旁的车库,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车库是开发商后来建的,在小公园后面,那里有个人工湖,一片假山,还有茂盛的桃林。桃树刚喷了大量白色液态膜和杀虫剂,干硬的黑色枝干绑着一道道褐色草绳,防止它们在冬天被冻死。车库价格不菲,大约七万元,都被有钱的教师买走了。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每隔几天下班时,高处长就会把车开到车库,在里面待上几个小时,等到天黑后再回家去。

我仔细地观察车库,终于捕获重要信息。车库面积不小,里面有微弱的光透出。一个穿米色大衣、裹着蓝头巾、戴着黑墨镜的女人,从车库走出来。过了一会儿,高处长才溜溜达达地走出,朝家的方向走去。我恍然大悟,前几次我看到高处长先出来,就跟着他回宿舍楼,却没想过车库里还会有个女人。这次如果不是女人先走出,我还未能发现这个秘密。高处长很聪明,带女人回宿舍楼总会遇到各种熟人,偏僻的车库显然较安全。女人是谁?我改变盯梢方向,将目标转移到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穿着皮靴,步伐很快,脚掌铁敲打着石子路,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好似洒在路面上的无数小铁珠。她穿过桃林,绕过人工湖,在假山旁的小亭旁停下,擦着皮靴上的泥点。大概晚上七点半,四周无人,只有一盏路灯发着幽幽的光。女人看样子并不害怕。刚下过一场冬雨,草根和泥土让本就泥泞的小路更加肮脏。女人头巾滑落的一瞬间,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测。那是我的师母,S大团委刘珂书记。她保养得很好,脸红扑扑的,显然刚经历了一场缠绵的爱情运动。她大衣掉下一颗黄铜纽扣,骨碌碌地滚到湖水中。她不理睬。昏黄的灯光下,她捋了捋头发,站直身体,好似一条刚跃出湖水的大青鱼,散发着闪闪的鳞光。

最后的期限终于来临。

我期待最后的时空点到来,莫名有些亢奋。杨修不断地安抚我说,他会在学校会议力保我,让学校撤销处分我的决议,但这一切都要等下学期再说。只要拖上一段时间,他再去找相关领导,事情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耽误领毕业证。我对他的说法有所怀疑。杨修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耸动着说,你看不起我?我不比高远方差,他不过是更能钻营罢了。看到他这样,我也只能相信他信誓旦旦的说法。

我越来越瘦削,动作愈发敏捷,我的血管变得粗大、凸起,显现出青黑色的脉络。睡觉时,我的磨牙声甚至吵醒了舍友。我在洗手间蓝色镜子前,仔细观察两排牙,感觉它们越来越锋利。我利索地将食堂酱大骨上的筋腱肉剔了个干净,让同学们目瞪口呆。

我必须配合杨修。我告诉杨修我看到的那些,他的表现过于平静。那是一种反常的、瘆人的平静。杨修擦着汗,不再喘粗气,好似什么沉重的心思,终于尘埃落定。他拍了拍我说,我不会亏待你的。那天下午,杨修特意穿了墨绿色运动服,换了登山鞋。他拿了一根结实的棒球棍,不断扭着身子,练习击打准确率。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阵河泥般的恶臭,那是鲶鱼独有的味道,也大概是失败的龌龊气息。他大概要捉奸,但依照高處长和杨修的体格而言,显然杨修没有什么胜算。我肯定不会参与他的行动,我只负责把风。

我们躲在了假山的一片山石后面。

他戴了一副面具,塑料的、京剧花脸的脸谱,显然是某些节庆的副产品。面具完全遮住杨修的头发和上半脸,只有两道细缝露出眼,眼神木然,仿佛也是面具的一部分,面具下露出他暗红的、肥厚的鲶鱼唇,以及嘴四周发灰的皮肤。他也给了我一副小丑面具,逼迫我戴上。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们仿佛不是去捉奸,而是准备去抢银行的两个悍匪。我只是把风,我再次向他强调。是的,我不会连累你。杨修也强调。但我总是感觉似乎有着陷阱般的圈套。可事已至此,只能进行到底了。

冬阳好似一团冰冷水银,白得亮眼,但缺乏热情。空气潮冷,刚下过小雨,时间一如雨势悬停在半空,在沉默中凝固成空蒙的虚无。石头假山也是冰冷的,有一股青苔般的苦味。我和杨修挤在假山台阶上,像误入猴山的一只孤狼和一条鲶鱼。我讨厌他的气味,却不得不忍耐。从假山望去,湖水面积不小,湖面已结冰,一层薄薄的冰像煎饼般脆弱。湖心亭有一副对联,写着校训“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湖中还有芦苇和鸟类的踪迹,是那种黑白相间的,肥大而凶猛的喜鹊。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丝毫不畏惧寒冬,坚硬的喙敲在冰面上,发出奇异的声响。再往远处,就是学校网球场,此时空空如也。越过了网球场,才能走到学校食堂和教学楼,最后到达那片红色的学校外墙。

我的眼皮不停地跳动,有不好的预感。这些天我都在做一个怪梦,不能安睡。我梦到高处长的头颅带着鲜红血迹滚落在我的脚边,又怪笑着一路跑进湖水。我很想将这个梦告诉杨修,导师没有理会我,而是专心致志地用望远镜看着车库方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等得焦急。我们终于看到那辆白色宝马车。车库电动锁打开,车辆缓缓行驶进温暖的后宫,卷帘门又缓缓放下,将我们隔绝在外面。棒球棍不停地颤抖。杨修眯起眼,眼神在面具后面散发着骇人的光芒。

现在怎么办?我问杨修。杨老师叹口气说,等等吧,等你师母出来,不要吓到她。

现场捉奸是不可能了,杨修还是个怂货。我们等了许久,天色慢慢黑了。太阳惨叫着闭了眼,彻底逃离了奸情现场。路灯慢慢亮了,车库灯光也慢吞吞地亮著。我们终于等到师母靓丽的身影,出现在车库旁。她还是穿着皮靴,迈着轻快步伐,走过人工湖和假山。杨修把我的头压得更低了一点。师母没发现我们。

现在要冲过去吗?我说,再不过去,他就走了。杨老师又叹了口气,说再等等吧。还要等多久?我问。杨修说,车库门卷起,你把他叫到假山这边,就说我要找他谈谈。

雾霾渐升起,遮蔽了湖面,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我摘下面具,替杨修悲哀。从捉奸角度而言,充满理性的杨修副教授还不如武大郎有血性。有什么好谈的?难道要“相逢一笑泯恩仇”?看到杨修慢慢松弛下来的手、躲闪的眼,我明白了,他彻底怂了,想象中的暴力场景不会出现了。我走到车库卷门前,轻轻地敲了敲。卷门缓缓升起,高处长充满警惕地看着我。我讲明来意,说我是杨修的学生,杨修让他到假山那边有事相商。高处长不断冷笑,一边系着大衣扣子一边说,杨修现在胆子大了,敢出来找我谈。

高处长拎起根撬棍,冷冷地对我说,你真的是杨修的学生?

我摘掉口罩,给他看了学生校园卡。他放松了一点,掂着撬棍说,量他也没有那个雄心,敢找社会的人来暗算我。

我们走过桃林。他跟在我的后面,问这问那。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接触高处长。我无法回答他,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假山那边。我回答。耳边传来很远的汽车鸣笛声,惊醒了桃林里的鸟雀,发出惊恐尖叫声。高处长停下不走。我只能再次强调,杨修老师就在假山那边,他相信你肯定敢去赴约。高处长挺了挺胸膛,捉住我的手腕和我肩并肩一起走,我们绕过人工湖来到了假山。杨修缩着脖子哈气,没有拿棒球棍,摇摇晃晃地从假山走下来。他还戴着面具,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滑稽。高处长丢下我,骂骂咧咧地迎上,看样子要教训一下他。我看不真切,高处长突然停下,撬棍掉到地上。杨修好像热情拥抱着他,高处长挣扎几下没有挣脱。杨修贴着他耳朵,像对他说悄悄话。我很好奇,走上前去,闻到了奇特的气味。

雾渐渐散去了,挣脱杨修怀抱的高处长,踉踉跄跄地逃走了。借着路灯和月光,我看到我的导师杨修举着一把闪亮的匕首,上面还有鲜红的血液,滴答地流淌着。我不晓得他带着匕首,只见过那根棒球棍。我吓呆了,立住不动。杨修倒提匕首在月光下追杀,步伐从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高处长倒在人工湖边,大口喘着气。杨修越过我追到那里。他瞥了一眼挣扎的高处长,回头对我笑了笑,用匕首抹了自己的喉管,纵身跳入湖水。那些薄薄的冰,被他砸得粉身碎骨,发出咔嚓的呻吟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沦的声响,好似什么沉重货物,或刚死去的大鱼的挣扎,冒出一连串气泡。杨修很快消失在水面。他还戴着那个滑稽的面具,至死也不肯摘下它……

我一声不吭,戴上小丑面具。我凑近他的头,小声说,狩猎时间到了。我什么也不想做,只蹲在湖边。我的牙根发痒,胸腔涌动狩猎的快感。这让我难以自持,解开裤带,对着湖水撒了一泡火辣辣的热尿。高处长还在挣扎,动作越来越慢。月亮又白又亮,像一片被剥落的女孩的指甲。寒风不小,刮走了雾霾和湖面溢出的血腥味,湖边一个人没有,假山也没人,桃林也没有人。我侧耳听听,汽车鸣笛声和惊起的鸟鸣声也不见了,这片小小天地,仿佛世界末日后的地球,蛮荒而神秘。

整整一个寒假,我都在学校度过。我打电话给父母,说导师要求做研究模型,春节过后再回老家。学校食堂不开门,我偷偷买了电热锅,在宿舍涮羊肉吃。最近胃口特别好。我写了两篇课程论文,早上冒着严寒去操场跑步,不用盯梢,没了威胁,我感觉轻松不少。

陆阳在宿舍赖着不走。他的家在本市,不用急着回去。他的硕士生导师就是高远方处长。高处长是中层领导,也在管院兼任硕导和博导。他常给陆阳布置任务,陆阳很少能按时完成。还好他家境不错,父母都是本市中层公务员,高处长没难为他,但很多同门就惨了,极少有人按时毕业,大部分延时毕业半年或一年。高处长死后,警察和校方联合办公,清理了高处长挂靠在学校的公司。高处长的很多科研经费,都通过公司走账,他在省里与市里接了规划设计工程,让学生们去做,学生延期毕业,是为更好地完成所接的工程。

你解放了很多人,陆阳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要做图纸呢。高处长毕竟是你的导师,我没有笑,说他的去世,是学术界的巨大损失。我想推荐你考他的博士呢,陆阳说,可你那个杨修导师与他结怨太深。我不想考博士,我摇头说,我没啥学术理想,又没有天赋。别这么说,陆阳冷冷地说,你那些当枪手写的论文,有些还是不错。我愣住了,赶紧换话题,说我也没想到,杨老师能做出偏激的行为。

陆阳耸耸肩,不再和我讨论。他总想和我讨论那晚两位导师斗殴致死的场景,我不会满足他的好奇心。这些天,警察找我谈过几次,还到人工湖边搞了模拟再现。学校匆匆忙忙给两位教授举行了葬礼,询问我是否参加。我拒绝了。我甚至拒绝去太平间为法医指认死亡创面。狩猎时间结束了,我不想再看到两位导师布满伤痕的肉体。我的师母,尊敬的刘珂书记,想请我吃顿饭,这我无法拒绝。

灯火辉煌的翰林酒店,师母请我吃自助西餐。牛排味道鲜美,还有法国红酒和鹅肝,澳洲的龙虾和猪肋排,泰式冬荫汤和韩式烤肉,也符合我的食物审美。我从未到如此高档的酒店吃饭,正好大快朵颐。她吃得很少,眼角还红肿着,她的话很少。她问我当天是否见过她,还了解什么。我老实回答说,那天没见过师母,我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我什么也不晓得,这些东西和我没关系,我只是给导师帮点小忙。

师母点头,掏出一张训诫意见,盖着鲜红的学校公章。我心惊肉跳,接过仔细看去,是学校对我的处理。鉴于我的悔过表现,学校决定不开除我,也不给予留校察看处分,但要求管理学院内部对我进行训诫谈话。我心中一阵狂喜。师母也露出笑容,问我是否满意。我表示感激。她又说杨修虽走了,但我是他的学生,就和她自己的学生一样,我在学校有事,可以找她帮忙。

说完这些,师母说有事先走,让我在这里慢慢吃。我咀嚼着羊骨,透过酒店蓝色窗帘,看到师母优雅地走向一辆红色保时捷。她还是穿着那件米色大衣,风度迷人。车门里钻出一个高大男人忙不迭地為她撑开伞。我依稀认出,高大的男人,是学校的甄副校长。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偷袭了这个城市。这美丽的装饰物,让我们忘记寒冷和不愉快的记忆。寒风吹着阵阵细雪,吹过几乎垂直的高楼大厦。纵横的仿佛蛛网般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也披着盛装,仿佛化身为无边无际的枞树、桉树和白皮松树林。

这些东西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要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些美餐。我将在宿舍迎接美好的春节。我思忖着要准备哪些炖火锅食材,是否还要准备彩色拉花。我还想邀请那位心仪的女生来宿舍吃饭。她的家也在本市。如果顺利的话,也许我会结束处男生活,成为真正的男人。时间紧迫,易于破碎,我们都要抓紧。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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