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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2021-08-31宋嵩

红豆 2021年7期
关键词:狼性杨修狩猎

宋嵩

在我的博士毕业论文《后记》里,有这样几句话:“感谢我的师兄房伟老师……他在马年春节期间送来的那袋橙子和香蕉,更是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曾有许多人对“那袋橙子和香蕉”感兴趣,向我打听它们背后的故事,我都报以一笑,摇摇头支吾敷衍过去。橙子和香蕉香甜,背后却是人生中一段暗无天日的困境,包含着一段苦涩的记忆,因此不愿再提。但当我在电话里应允下房伟师兄这篇印象记兼短篇小说《狩猎时间》短评的邀请,最先跃入脑海的,却仍旧是那个惨淡的马年春节——倘若没有那袋橙子和香蕉的勉励,像我这样二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打退堂鼓的人也许就不会坚持把毕业论文写完,更不可能在几个月后找到工作,如今这篇文章也就无从谈起了。

故事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学院第一次硬性设置了毕业论文预答辩的程序,毫无经验可供参考的我在论文字数已经超过要求但尚有一章没有动笔的情况下,就在临近春节时稀里糊涂地坐在了预答辩委员会面前,结果被告知“未完成不予通过”,甚至要被判延期答辩,后来才被通融为“春季学期开学(记得是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前必须完成”。我惴惴不安地度过了除夕和大年初一,在一个不眠之夜后决定大年初三就回宿舍写论文的最后一章,却整整三天未能在电脑上敲出一个字来,精神极度焦虑,近乎崩溃。就在又一个发呆的早晨即将过去的时候,我接到了房伟师兄的电话。他说他知道我在赶论文,特意来看望我,已经在我们宿舍楼下了。而当我见到他时,令我万分惊讶的是,他居然递给我一袋橙子和香蕉。现如今我已回想不起他那天具体说了些什么,无非就是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之类,唯有水果的香气还萦绕在记忆中。中学时读《板桥家书》,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虽然那时的我既不老亦不贫,但心里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却与两百多年前的古人无甚差别。

几年后,房伟师兄的工作单位已经换成了苏州大学,并被公派到台北东吴大学访学半年。似乎那一年的春节,他也是孤身一人在海峡对岸度过的。记得他曾在一篇小说创作谈中写道:“台北冬季潮湿,经常飘一点小雨。我除了在图书馆读书,在健身房锻炼,就是在一些大学开讲座,参加学术会议,偶尔也出去走走……剩下的时间,都是孤独。”虽然没有迫在眉睫的论文压力,但孑身一人在千里之外的宿舍里过年,那种感受,我能切身地感受和理解。不知怎的,我总能想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川南参加“土改”工作组的沈从文。鲁迅先生《祝福》开篇即是“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示出将到年底的气象来”。而沈从文在一九五一年的腊月二十八这天写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也有一个类似的开头:“真的像又过年了,村子中也依稀可看出些岁暮年末光景。”“年底气象”“年末光景”,对应的想必应该是炸响的鞭炮,以及《济南的冬天》里“响晴”的冬日——不知房师兄在台北的冬雨中,是否会怀念自己曾经求学、工作过十余年的济南?祥林嫂的遭遇几乎尽人皆知,而沈从文用两句话跟妻子简单地描述了年底最后一次赶场“自然分外热闹”的情形后,笔锋就转向“房子中只剩下我一人过年”,并随即回忆起此前三次在湘西辰州孤独过年的经历。“经过整三十二三年了,这一切均犹在目前,鲜明之至”。种种情形,诸如身上只剩下的那枚铜子、中流而下的一叶扁舟、碾米坊里独自打筛的穷老太太,都深深镌刻在他的记忆里,并融化在他的血液中,“正和歌德年青时一样,‘这个得保留下来!于是在另外一时,即反映到文字中,工作中,成为生命存在一部分”。终其一生,沈从文都是一个内心充满孤独感的人。他在《湘行书简》里拿自己与曹雪芹做比较,说曹是“先前豪华,到后落寞”,而自己是“小时孤独,近来幸福”。一般而言,“豪华”“幸福”与“落寞”“孤独”并不形成严格的对立,但在沈从文看来却是成立的,因此他在《一个人的自白》里分析自己的性格特征是“脆弱、羞怯、孤独,顽野而富于幻想”“与自然景物易亲近,却拙于人与人之间的适应”,以致他在“土改”工作组时期常走到住处附近悬崖顶上去寻找天地悠悠感,并视之为接通了杜甫等古人的心境。我想,当这些年来房伟师兄在北京铁狮子胡同一号、南京石头城中山陵、台北阳明山等地逡巡流连时,或是与妻儿天各一方、辗转往来于济南、苏州和东营之间,他或许并非汲汲于满足成为一个青年学者或青年作家之翘楚的欲望,而是怀着一种早已清醒认识到自身的孤独感并且力图从中脱身,却終究无能为力的无奈而苦苦挣扎,只能在历史长河中寻求与那些不朽的过客精神相通。在此意义上,他的精神与沈从文庶几近之。

无独有偶,小说《狩猎时间》的故事,也恰恰发生在农历春节到来之前。小说结尾,一桩校园惨案在翰林酒店里的一番大快朵颐间渐渐成为往事。而主人公在饕餮的同时,念念不忘的是“我将在宿舍迎接美好的春节,我思忖着,要准备哪些炖火锅食材,是否还要准备彩色拉花。我还想邀请那位心仪的女生来宿舍吃饭。……如果顺利的话,也许我会结束处男生活,成为真正的男人”。当“开除”或“留校察看”的危险都不复存在,按期毕业指日可待,对“食”与“色”的本能追求与憧憬,也就取代了之前“我”被导师杨修威胁与控制的恐惧,成为J市雾霾浓重的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而有阳光处必伴随着阴影,教授、学者、处长、校花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光鲜亮丽,却在身后投射出人性的阴暗,以及种种不可告人的隐秘。

“我”和导师杨修一样,离群索居、沉默寡言、孤独卑琐却又耽于幻想。“我”选择读研究生,仅仅是由于本科毕业时找不到像样的职业的权宜之计。而在读研期间为了改善清贫的生活,“我”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做起了代写论文的生意,先是亲自操刀,形成规模后转而负责转包,俨然已居于这一灰色产业链的上游,却不幸东窗事发,几乎就要被学校处分。杨修虽是博士毕业,多年来却“一文不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不仅冲击教授职称屡屡落败,门下的研究生也都是被当红教授们挑剩下的。反观杨修的博士同门高远方,则是一路春风得意,不仅仕途前景光明,还在杨修职称评定时使绊子,甚至与杨修的老婆、S大团委书记刘珂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成为杨修以死相拼、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敌。小说写的,就是春节之前发生在杨修与高远方之间的跟踪、盯梢与复仇之战,S大风光秀美的假山、桃林和人工湖,也因此见证了一场血腥而惨烈的人间悲剧。

《狩猎时间》这个题目,源自小说中“我”在高远方临死前说的一句话——“狩猎时间到了”。它是小说中一个耐人寻味的疑点:当高远方被杨修的匕首刺中、杨修已经割断喉管投湖自尽的时候,与高远方并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我”为什么反倒重新戴上小丑面具,伴随着那句“狩猎时间到了”并眼看着他消失?大概会有人将其解读为“我”和杨修这两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之间的理解与共情使然,“我”充当了导师复仇的帮手。然而,“我”的所作所为,从之前的盯梢到湖边的把风,以及把高远方带到假山旁边,一切都是在杨修的威逼与利诱下进行的。连续的盯梢导致的精神高度紧张,也导致“我”此前逐渐陷入幻觉状态,饱受煎熬而哀求杨修“让我干别的任何事都行”。直到惨案发生之前,“我”都一直深陷在那个关于高远方带血头颅的怪梦之中,“眼皮不停跳动,有不好预感”。凡此种种,都足以证明“我”只是受杨修的胁从而非他的同谋。

那么,这个“狩猎”又当作何解?其实作者在前文早已埋下了伏笔。连续五天的盯梢生活让“我”陷入了这样的“幻觉”:“黑色羽绒服粘连在我的身体之上,蓬松温暖的羽绒紧紧吮吸着皮肤,化为粗硬的鬃毛。我的嗅觉越来越发达,视力增加,鼻孔变大,指甲锋利无比。我热爱长时间站立,没缘由地奔跑……”而之后的一段文字则说得更明白不过:“盯梢生活让我体验到孤狼狩猎的乐趣。我是‘秘密猎杀者。”——“我”潜意识中的“狼性”被激发了出来,并且在长时间的“盯梢”所带来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和痛苦中获得了奇妙的体验,不仅在日常行为上向“狼”靠近(“我”在吃饭时“利索地将食堂的酱大骨上的筋腱肉剔了个干净,让同学们目瞪口呆”),当高远方被刺、命悬一线之际,“我”内心深处的“狼性”再一次被唤醒,“牙根发痒,胸腔涌动狩猎的快感”。至此,“狼性”终于取代了“人性”,成为支配“我”行动的唯一动力。

以上的梳理,让人不寒而栗,也促使人检省自己身上、自己心底是否也存在着这种“狼性”,并且有使之被激发的可能。但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狼性”因何得以激发并放大,终至成为悲剧的根源。它完全不同于沈从文通过《湘行散记》等文字近乎自然主义地呈现出的那种湘西人身上“兽性”“神性”和“魔性”杂糅的“人性的姿态”,例如《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里那个“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壞蛋”的“活鲜鲜的人”。然而,沈从文“自然主义”的笔端还凝聚着“人道主义”的关怀,而这种“狼性”则是极端,纯粹反人性、反人类的,是所谓“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割裂。社会的层层重压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像高压锅一样牢牢地禁锢住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恶”的因素,然而,它也有可能刺激人们为了达到目的而作恶。更可怕的是,当这些“恶”的因素一旦冲破束缚,甚至会造成极其恶劣而惨痛的后果,正如灶上的高压锅也可能瞬间变成“炸弹”一样。而一个理想的社会除了不应该对生存于其中的人施加过分的压力之外,还呼唤着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关爱,呼唤着一种温情的人道主义。而在《狩猎时间》中,我们看到的却是论文、就业、职称、名誉对学生和学者施加的压力,以及师生之间、同事之间、同学之间乃至夫妻之间的钩心斗角、冷眼相待,就像无处不在的催化剂,加速“狼性”取代“人性”的反应过程。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沈从文曾在一场演讲中阐发了自己对“动物性”与“人性”之间区别的看法:“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许可在他的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的打算,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到一个崇高理想上去。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普通动物的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兴趣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狩猎时间》或许可以为他的这段话做一注脚。

蒂博代说:“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对他本人来说,有时是一种自我解放的方式,有时是一种自我矛盾的方式,有时是与自己进行战斗的方式,有时又是自我欺骗的方式。”对于房伟来说,他的写作是哪种方式?也许兼而有之吧。我想,他是一匹真正的文坛“黑马”。这个词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出人意料的优胜者”,更是像布罗茨基所说的那样,“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的、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的“黑马”。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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