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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大宋国定难军管内都指挥使康公墓志铭》再考

2021-08-30吴小龙

西夏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节度使墓志

□吴小龙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陕西省榆林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征集到一方《故大宋国定难军管内都指挥使康公墓志铭》①(简称《康成此墓志》)。此志出土于统万城旧址,即今陕西靖边县红墩界乡一带。墓志全文1094字,详细记载了康成此家族情况及其在平夏部定难军的个人仕宦经历,内容十分丰富。唐末五代宋初是改朝换代、政权更迭频繁的时期,康成此骁勇善战,为后唐政权的建立及夏州的稳定作出了一定贡献。同时,该墓志记载的康成此历任官职也是对唐五代宋初官制的佐证,具有证史补史的作用。虽然学界已有《康成此墓志》的考释成果②,但论述内容或过于简单,或有待商榷,志主康成此的家族概况、仕宦经历、丧葬情况、与西夏的历史渊源等问题仍有可探讨的空间,需进一步考证。本文围绕这些问题试作一补苴之论,舛谬之处,祈请批评指正。

一、志主康成此的家族情况

《康成此墓志》记载,康成此于北宋乾德四年(966)三月廿八日寝疾,殁于私第,享年六十有二。以此推知康成此生于公元905年,即唐哀帝天祐二年,大致为唐朝灭亡(907)前夕。他主要生活在五代时期,经历了持续战乱,见证了五代政权的频繁更迭以及宋代政权的建立。

《康成此墓志》详细记述了其家族世系情况。根据他的生活时代,可推知其曾祖父、祖父、父亲至少生活于唐代。所以,墓志记其家族成员“皇任”某官,即指在唐朝所任职官;未记“皇任”二字者,则说明其人于五代或宋任官。以此大致可判断康成此家族成员的生活时代。

康成此的曾祖父为康山金,他曾担任洪门镇使。关于洪门镇,《榆林碑石》收录的《曹公墓志铭》亦有记载,此志记曹公任夏州节度押衙兼洪门四镇都知兵马使[1]241。史书记载,“(延州)出洪门至宥州四五百里,是夏州西境”[2]9129。洪门镇是从延州到夏州的必经之地,军事地位十分重要。唐德宗贞元四年(788),张献甫“上疏请复盐州及洪门、洛原等镇,各置兵防以备蕃寇,朝廷从之”[3]3499。康山金担任洪门镇使,其职责便是防备吐蕃入侵。洪门镇处于夏州统辖范围,说明康成此祖辈已在夏州任职。其后任上平关使。后梁开平二年(908)“九月丙子,太原军出阴地关南牧,寇掠郡县,晋、绛有备。……戊子,延州贼军寇上平关,又太原军攻平阳,烽火羽书,昼夜继至”[4]64,上平关位于山西境内(今山西吕梁榆林县),因设在黄河东岸,地理位置重要,故多次遭临近的延州军侵寇。《唐六典》记载,诸镇、诸关官吏品阶皆在正六品以下[5]755-757。由此可知,康山金担任的两使品阶较低。

康山金又兼授北衙都知兵马使,官职有所提升。唐制规定:“凡亲王总戎,曰元帅,文武官总统者,则曰总管。以奉使言之,则曰节度使,有大使、副使、判官”,一般不名“都知兵马使”,且“凡幸三京,即东都南北衙,皆置左右屯营,别立使以统之”[3]1835。太原府为三京之一,设都知兵马使之职。墓志盖又书有“太原郡康公墓志之铭”,故笔者以为康成此曾祖父康山金任太原府都知兵马使的可能性较大。都兵马使为唐代方镇下属的武职,是行军作战的实际指挥官。《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云:“唐之中世,以诸军总帅为都头。至其后也,一部之军谓之一都,其部帅呼为都头。”[6]8254胡三省又注曰:“至德以后,都知兵马使率为藩镇储帅。”[6]6877唐肃宗至德(756—758)以后都兵马使实为藩镇副帅,职任更重。关于北衙,《新唐书》记载:“夫所谓天子禁军者,南、北衙兵也。南衙,诸卫兵是也;北衙者,禁军也。”[7]1330北衙即为皇帝禁军。除道、州兵马使外,唐代亦曾设置中央禁卫军兵马使。但北衙置兵马使的现象似乎并不普遍,史书记载仅有一例,即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逃至成都,“健儿郭千仞夜谋乱,上皇御玄英楼招谕,不从,峘与六军兵马使陈玄礼等平之”[3]3342。六军即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号称北衙禁军[7]1289-1290。唐玄宗出逃时配备的六军即为北衙禁军,墓志所记康山金所任的北衙都知兵马使比六军兵马使职级高一级。这一“中央禁军任兵马使”现象记载亦是对史书的补充,起到证史补史之作用。

康成此的祖父名曰康文义。他担任东城副兵马使,东城即夏州东城,此职为节度使下属的武职。关于兵马使,胡三省注:“兵马使,节镇衙前军职也,总兵权,任甚重。”[6]6877兵马使是唐安史之乱后出现的一种新武职,即节度使衙前武将,具有临时差遣性质。此职作为某一支行营部队的统兵官,掌兵马及军事调动大权,为节度使所重视。张国刚认为“(唐代)统兵军官都头而外其下有:领兵大将正副兵马使与都虞候,较低一级军官十将、副将,一般兵士长行官健”[8]92。兵马使作为唐代方镇使府的重要武职之一,在军职系统中级别很高。但此职位居都知兵马使下一级,故康文义所任之职比他父亲康山金级别低。

康成此之父康爽,任节度押衙。押衙,又称押牙③,“押牙者,尽管节度使牙内之事”[6]6887。唐宋时期,押衙由藩镇自署,为节度使亲信,是主将仪仗、宿卫之指挥官,在军职中职责范围很广,权力较大。除此之外,押衙用作兼官现象比较普遍,晚唐常授予支州刺史或外镇军将,以表示其对藩帅的亲从关系,其意义大约与金吾将军等称号的泛授相似[8]101。至唐末,押衙作为内外军将的兼职十分普遍,这时的押衙实际上已经阶官化[8]99。康爽所任之职很可能就是由此而来,押衙前冠以“节度”之名,表明二者关系密切,故其职级高于普通押衙。杜建录等又推测,“在定难军政权中,节度押衙之职级略高于正兵马使”[9]133,康爽担任之职比其父亲康文义所任副兵马使职级要高。

康成此之弟名讳不详,只知他“恭和禀性,刚猛驰声,义以先人,维忠奉主”,这种忠心、刚猛之禀性与他担任的衙前将副兵马使之职相契合。关于“衙前”,《宋史》记“宋因前代之制,以衙前主官物”[2]4295。衙前为州役的一种,唐五代的衙前将并非官役,到宋代开始成为负担最重的差役,具体职掌官物押运和供应,负责赔偿失误或短缺等。宋代衙前内部的迁转及级别,《宋会要辑稿》有载:“衙前所管职员,都知兵马使一人,左、右都押衙二人,都教练使一人,左、右教练使各一人,守阙教练使一人,押衙二人,并三年一转,至都知兵马使,三年满出职。”[10]4374衙前副兵马使应比衙前都知兵马使低两级,其弟任职与其祖父所任职级大体相同。

墓志还记载了康成此的妻室及后人。他有一妻一妾,郝氏、贺氏皆“德比椒兰,容方桃李”,即品德贤淑、相貌端正之人。她们还“训之情恒切,优闲之道垂芳”,感情坚贞,美名流传。他的长子名康延祚,任衙队都副兵马使,属军府卫队,职级与其叔叔、曾祖父基本一致;还有康延义、康福香、康团圆、康成、康重、康香儿等子,任职、婚姻等情况皆不详。墓志借助典故,说康成此仪表堂堂,心境通达;心思缜密,神采焕发;战乱之际,建功立业。其子接受父亲教诲,颇有父之禀性,洞悉礼乐之规,通晓安危之理。康成此还育有二女,皆不知其名讳,长女嫁至周家,次女嫁至李家,婚姻生活不详。同时记载了康成此的曾祖母株氏、季氏,祖母卢氏,母亲任氏、南氏等家族女眷,亦可补史书中家族世系之阙。只是墓志皆未详细记载,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二、志主康成此历任定难军属官概况

墓志详细记载了康成此的仕宦经历:“尝值上府多难,南军相逼。时府主大王,独权庋旅,外应龟城,甚籍奇人,共平家难。”据陈玮研究,上府即指夏州官衙,南军指绥州军,因绥州地处夏州偏南位置而命名。“上府多难”、“南军相逼”、“共平家难”,指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与绥州刺史李彝敏两兄弟之间的讧斗[11]82。“府主大王”指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

定难军“内战”爆发时,康成此虚岁三十九岁,正值军职生涯的黄金时期。从志文“唯思立事,务在荣身,因生归附之心,愿效驱驰之节”来看,他“外应龟城(夏州城)”,亲身参与了这场反围攻战,与“府主大王”李彝兴“共平家难”,保卫夏州。再从战果来看,康成此“披坚执锐,罔辞深入之劳;破寨收营,屡奋先登之勇”,战功显赫。志文记“旋致凶徒自溃,峻垒复完,人民例免于伤残,疆境再获于宁静,盖公之力”,是对他功绩的赞誉。

康成此在夏州攻守战中功劳很大,李彝兴论功行赏时,“唯公是首”。康成此因功补充定塞都副兵马,取安定边塞之意,亦为定难军节度使属官。不久康成此补充安远将军使④。安远城为唐代夏州诸城之一[12]1068,设置安远将军使,以维护边城稳定。关于安远将军使之职,史书记载不详,笔者以为将军使或在五代出现,“大抵生于置兵,盛于兴利,普于衔命”[13]53,由于边防形势的变化,边境上逐渐在原有的镇戍以外设军,专管一军者叫某某军使[14]91,具有临时差遣性质。依唐制,诸使多以内侍省官或将军兼充。天祐后,五代用外朝臣,以卿、监、将军及刺史以上领使[10]4374。安远将军使即是置于军职中的将军领使之一。

康成此又补充夏州东城都虞候。《全唐文》载:“职在刺奸,威属整旅。”[15]4237这与墓志“斩馘争雄”的记载相符。此职十分重要,分设左右虞候,在行军中各令一军,“虞候乃保卫军中之制度、纪律或侦查非法事并消除之职”[16]25,即为藩镇军中执法军将。《宋会要》记:“镇将掌巡礼警盗窃。唐有品秩,五代已来皆节帅自补亲随,与县令抗礼,公事专达于州。自建隆二年置县尉主乡盗贼,镇将所主止郭内而已,仍统于县。副将兼领都虞候。”[10]4371康成此补充此职应在五代时期,但他并非节度使,仅为节度使属官。这说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出现的“副将兼领都虞候”现象早在五代时就已有苗头。墓志中“昼警夜巡”即是此职之责,“亡身为主,常怀匪石之心”,且能“洁己而备彰公干,抑强扶弱”,在任上颇有决心。他由安远将军使迁转至都虞候,也说明唐五代时期的定难军武职中,都虞候职级略高于将军使。

其后,康成此又补充随使左都押衙。史书记载,都押衙之职,置二人,分左右都押衙,“一部之军谓之一都”,左右都即左右军,掌衙内警卫。墓志中“爪牙之任”、“安人和众”即是此职之责。《旧五代史》载:“彝超,仁福之次子也,历本州左都押牙、防遏使。”[4]1747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之子李彝超曾任夏州左都押衙。康成此补充此职,很可能是继李彝超之后。李仁福任定难军节度使期间,“河西诸镇皆言仁福连结契丹,尝约虏使。朝廷以虏势方盛,恐与仁福往来,若使深入河西”[17]11676,明宗视其为威胁,中央政权与定难军之间矛盾不断。李仁福死后,明宗下令“以彝超为延州留后,以延帅安从进为夏州留后”[4]1747,意图削藩。李彝超本为定难军留后,对此次对调颇为不满,拒不赴任。明宗遣使催促,“安从进领军至城下,彝超不受代,从进驻军以攻之”,由于“四面党项部族万余骑,薄其粮运,而野无刍牧,关辅之人,运斗粟束藁,动计数千,穷民泣血,无所控诉,复为蕃部杀掠,死者甚众”[4]1748-1749。最终以明宗授李彝超检校司徒、定难军节度使之职结束战乱。李彝超死后,先前担任的左都押衙之职空缺。其弟李彝兴袭其位,任定难军节度使,遂由康成此补充此职,冠以“随使”二字,表明他是沿袭前任而续任。由此可得,左都押衙与定难军节度使关系十分密切,职任相当重要,这与上文提到的押衙为藩镇自署恰相印证。关于职官迁转,“如愿在班行,即押赴缺,如不愿者,与摄长史、司马。迁转之时,如缺职名、人数,将旧管长入军将从二名排连资序,转充押衙。……左、右都押衙,都知兵马使,乞依此体例”[10]4455。

不久,康成此补随都知兵马使。此职上文在梳理康山金职任时已有考究,知其掌知兵马、征讨作战。值得注意的是,康成此担任都知兵马使时已是五代时期,藩镇下设的军职发生了很大变化。张国刚认为,包括都知兵马使在内的军将职级到晚唐五代时期地位越来越低[8]101,所以康成此补随此任职级比其曾祖父低。

康成此补充五州管内都指挥使为其“终官”。都指挥使是晚唐五代常设武官,但唐时多为临时差使,到五代才有统兵将领之称,以此为长官,掌领兵征讨。以后梁吴都指挥使为例,“此都指挥使尽统诸将,非一都之指挥使”[6]8783。晚唐五代,“都知兵马使、兵马使等称号有被都指挥使、指挥使代替的趋势”[8]101。康成此担任的定难军管内都指挥使,应是由都知兵马使演变而来,其职责与都知兵马使无异,只是在名称上略有变化。此次迁转补充,其统辖范围较之前补随都知兵马使扩展至夏、银、绥、宥、静五州。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夏州,今为夏(州)绥银节度使理所。管州四:夏州,绥州,银州,宥州。”[18]99元和以后仅四州,未有静州。《资治通鉴》载,后汉隐帝乾祐二年(949),“诏以静州隶定难军”,胡三省注云:“唐置静边州都督于银州界,以处党项降者。”[6]9407从此,定难军统辖范围扩展至五州。康成此补充五州管内都指挥使的时间应是在乾祐二年以后。康成此担任此职“规模可法,品秩弥高”,可谓“名标上将”、“弼辅之功莫比”。

综上,康成此曾担任定塞都副兵马、安远将军使、东城都虞候、随使左都押衙、随都知兵马使、五州管内都指挥使等武职,仕宦时间近四十年,经历丰富,行迹广泛。如墓志所记,“公累荷殊荣,显膺峻级。从微至著,有以见功业之多;自下升高,有以见官资之义”,说明康成此的军官职级逐渐提升,地位日益凸显,甚至“超越班行”。

故志文以“盖闻大厦成阴,必借红梁之力,明王建位,须凭上将之功,即见(公)善领师徒,能祁部仵,外展纵横之策,内怀慷慨之诚。致令戎境无虞,王庭大治,不惟遐迩,悉慕威名,乃管内都指挥使康成此之功也”起笔。康成此骁勇善战,在辅助后唐明宗夺取政权、安定边境之地、维持朝廷修明、稳固夏州等方面颇有成效。志文结尾又记:“文兼武立,孝与忠全。恢张志大,辅弼情专。力壮明王,名标上将。……身当矢石,手执锋铓。剪除寇孽,开托(拓)封疆,艰难备历,勋绩络彰。僧(增)加品秩,超越班行。……贞石须镌,垂名不朽。”皆是对康成此为人形象、武职功勋的总体概括。

三、志主康成此的丧葬情况

《康成此墓志》记载,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康成此去世时,“府主大王忽闻倾,莫遏悲伤。俯念勤劳,仍需吊赠”。史书载:“清泰二年,(李彝超)卒于镇。弟彝兴袭其位。……乾德五年秋,(彝兴)卒于镇。制赠太师,追封夏王。”[4]1749所以,康成此乾德四年去世时,凭吊他的“府主大王”应是时任定难军节度使的李彝兴。

墓志又记,康成此死后,时隔近五个月归葬于夏州张继堡北。而康成此郡望在太原郡,由“归葬”可知,他的初葬之地并不在夏州,可能是因他长期在夏州任职而迁葬于此。荣新江指出统万城是康氏一家的祖籍[19]170,故称为“归葬”。至于初葬何地,墓志尚未记载,不得而知。夏州“至晋末,赫连勃勃于今州理僭称大夏……于朔水之北,黑水之南,营起都城,即今州理是也,名曰统万城”[18]99,该城始建于东晋义熙九年(413),当时为夏国都城,是中国北方最早的都城之一。中古时期先后在这里置镇、郡、州⑤,唐末以后为历任定难军治所,很长时间内都以北方重镇身份存在。历经五百多年,宋太宗淳化五年(994),因西夏军常以此城为依托侵扰北宋,太宗下令毁统万城,又迫令城内百姓迁移。统万城最终荒废,湮没于沙漠之中。

统万城东北有淖泥河,向东南注入无定河,在当时有可能被视为风水宝地,故其周边成为重要的茔地选择。据《榆林碑石》统计,唐宋时期居民死后葬于夏州(统万城)之地者众多,且入葬时间皆处于统万城被荒废之前,这在出土墓志中可窥其一斑,与邢福来的“墓葬延续年代与统万城的建立和废弃大体吻合”[20]63观点恰相符合。值得注意的是,唐末五代宋初时期,葬于夏州的墓主多为武官将领(详见下表),即除王忠亲任文官、张彦琳不仕外,其余所任之职皆为武官,且大多为定难军节度使属官。

唐末五代宋初时期夏州(朔方)葬地墓志统计表⑥

从任所与葬地位置来看,各墓主死于任所又就近入葬的可能性比较大,由此推测以上大多为夏州(统万城)居民。从墓志出土地来看,靖边县红墩界乡、横山县雷龙湾乡、内蒙古自治区乌审旗纳林河乡等皆位于统万城周边,这些地方“因雨水冲刷,沟壑相隔,形成无数低矮的丘陵,这些丘陵几乎都有墓葬区,分布有密集的墓葬”[20]65。同康成此墓志出土位置基本一致者较多,其中曹公、何德璘墓志出土地与康成此最为接近。

若将墓主葬地与墓志出土地相对应,除墓志记载王忠亲、张宁二人死后为权葬,即临时安葬,可能出现初葬之地与墓志出土地位置有偏差的情况外,其余墓主葬地与墓志出土地应一致。那么,统万城旧址大致包括陕西横山县、靖边县以及内蒙古自治区乌审旗等地,且三地临近。

以上所论,古今之地是否为准确的对应关系,仍需进一步考证。但毋庸置疑,统万城旧址为夏州定难军节度使属官的主要墓葬区。这为唐宋夏州之地古今地名,今陕西靖边、横山县一带的地望与乡里研究提供了宝贵材料,有助于夏州一带丧葬习俗的研究。

四、康成此与定难军

夏州属关内道,长期作为定难军治所,具有控制河套、防止北部胡族入侵、拱卫关中及京师的战略意义。若探讨定难军与西夏的历史渊源,还要从以康成此为代表的定难军属官与定难军及统万城的关系论起。

“定难军”始于唐代,是中央政府赐予夏州党项的称号。史书记载:“党项,汉西羌别种,魏、晋后微甚。周灭宕昌、邓至,而党项始强。……以姓别为部,一姓又分为小部落,大者万骑,小数千,不能相统,故有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房当氏、米禽氏、拓拔氏,而拓拔最强。”[7]6214党项羌原居青海甘南地区,中古时期受吐蕃势力所迫,大举内迁至夏州一带者,称平夏部。唐中和元年(881),中央任拓跋思恭为夏州党项首领,即夏州节度使,率兵助唐镇压黄巢起义。次年(882),唐僖宗以拓跋思恭有功,封夏国公,赐皇姓李氏,史称李思恭[7]6218。从此,中央政府赐予夏州党项“定难军”称号,由党项李氏充任定难军节度使。自拓跋思恭开始,先后有李思谏、李成庆、李彝昌、李仁福、李彝超、李彝兴、李光睿、李继筠、李继捧等李氏子弟历任定难军节度使,共十人十二任,皆为唐五代党项首领,时间长达107年⑦。其中,李思恭曾被封夏国公,李仁福被封朔方王、死后追封虢王,李彝兴被追封夏王,达到“夏虽未称国,而王其土久矣”[2]14030的程度。后又依附于宋,统辖以夏州(今陕西横山、靖边)为中心,包括银、绥、宥、静在内的五州之地,成为唐宋西北地区以党项族为主的藩镇割据势力之一。

既然“定难军”武职历来多由党项李氏子弟内部世袭充任,那康成此是以何身份补充五州管内都指挥使呢?关于康成此族属,王永兴早年研究认为:“就朔方军的将校和兵士而论,朔方军乃是蕃汉混杂,以胡兵为主力的部落制的军队。”[21]417党项拓跋部即是朔方军一支,故党项拓跋氏于唐末建立的定难军亦是番汉混杂,所以康成此究竟属汉族、粟特族,还是党项族,墓志未载,不得而知。汤开建曾对党项族的来源及内徙进行研究,认为“党项部落经过隋唐时期的大迁徙后,其部落分布的格局在五代、辽、宋时期就大体稳定下来了”[22]111,到五代时,党项部落“散处邠宁、鄜延、灵武、河西,东至麟、府之间”[23]712。康成此郡望在太原郡,从党项族分布范围来看,可以肯定他并非党项族人⑧。康成此以外族担任定难军都指挥使等属官,笔者以为原因有二。其一,从夏州角度来看,任命康成担任定难军武职,是希望吸收外族力量,壮大自身势力。这种做法是党项族与外族相互交流的形式之一,也是康成此与夏州关系密切的重要表现。其二,从中央政权角度来看,五州“最居边远,久属乱离,多染夷狄之风”[4]1747,处于唐朝西北边境,少数民族聚居,为动乱频发之地。中央认为党项自己统治部族易滋生腐败,盘踞势力日渐壮大,威胁中央。以外族充任定难军都指挥使可以对党项、吐蕃等诸部进行有效控制,从而安定边境。由此,将康成此纳入定难军体系,是出于维持中央与地方势力平衡的考量。

除党项李氏与西夏颇有渊源外,定难军属官亦是如此。又如康成此死后,曾为其撰写墓志的郭贻,乾德四年时任定难军节度馆驿巡官。馆驿巡官,随使而置,为节度、观察诸史之僚属,故郭贻所任之职亦为定难军节度使属官。史书记载,唐平阳王晖之后敬翔,“不喜武职,求补文吏,即署馆驿巡官,俾专掌檄奏”[4]247,说明馆驿巡官为文官,掌檄奏之职,职级较低。宋太祖开宝元年(968),何公卒,郭贻于开宝二年前后为其撰写《□大宋摄夏州观察使何公墓志》,当时他任节度掌书记[1]254,为定难军节度使属官,“掌裨赞郡政,总理诸案文移,斟酌可否,以白于其长而罢行之”[2]3975,具体负责朝觐、慰荐、祭祀、祈祝等文及号令升纳之事,亦为文官。《旧五代史?刑法志》记载:“节度掌书记、防团判官、两蕃营田等使判官,准从七品官例;诸道推巡及军事判官,准从八品官例……由是内外品官当赎之法,始有定制焉。”[4]1974郭贻虽历任文官,但依戴应新研究,志文错、白字和漏字不少,其书法结构松散,笔力绵弱,足见志文作者和书写人的汉文水平较低[24]69,侧面说明郭贻并非汉人。《古今姓氏书辩证》记“后魏郭崇播,自党氏改姓郭”[25]601,又记“姚兴将党志隆,以东乡降大夏赫连勃勃,用为光禄勋”[25]410-411,郭氏由党氏改姓而来,这与北魏鲜卑族统治阶级积极推进汉化、倡导“胡姓汉化”政策密切相关。郭氏源流之一即为党项羌族汉化改姓,故郭贻属党项族可能性较大。

除康成此、郭贻,唐宋时期还有诸多外姓将领在夏州一带任职。如隋西夏州人叱奴延辉,其家族在都督、郡功曹、州从事,历任十代;周王诠在夏州为处士身份,任骁骑尉;唐牛兴因官播迁,遂为朔方人;唐任遂良,因累征不至,谪居统万城,于夏府任官;唐杨会,因官寓夏,宅居朔方,授左羽林飞骑、上柱国……他们于夏州历任的官职,为唐末设置定难军诸属官奠定了历史基础。另外,唐拓跋寂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兼静边州都督防御使等职;唐郑宏任夏州诸军事、宁夏州刺史等职;唐张宁任夏州节度衙厢马步兼四州蕃落都知兵马使;唐许道任夏州节度掌书记;唐夏州朔方人杨翼贯任讨击使游击将军;唐高谅任夏绥银宥等州节度左厢兵马使;臧允恭任夏州节度押衙;陈审长子陈都任夏州节度押衙,次子陈廷璋任夏州节度器杖将兵马使;曹公任夏州节度押衙……诸官职,或文官,或武将,任职时间皆在“定难军”设立前,为夏州节度使下属官职,故为定难军属官之前身。唐僖宗中和年间,授予党项军“定难军”称号后,后晋毛汶任定难军摄节度判官;后晋何德璘任夏银绥宥等州观察支使;后晋刘敬瑭任定难军节度副使,其祖父刘士清任定难军散都头;后晋李仁宝任绥州刺史其父历任定难军左都押衙等职;宋何公任夏州观察支使;等等。他们所任官职皆位居节度使之下,此时已是名副其实的定难军属官,亦为唐宋官制的一大补充。

隋唐五代近四百年间,夏州一带为西北地区兵家重地。夏州党项拓跋子弟先被唐帝赐李姓,后被宋帝赐赵姓,历任定难军节度使;又有像康成此、郭贻、许道、高谅、臧允恭、何德璘、刘敬瑭等担任定难军节度使下属文职武将。历任党项军属官或为本族李姓,或为外族外姓,或由外地迁居,集党项、汉族、粟特等民族,李氏、康氏、何氏、刘氏等姓氏,夏州、太原、绥州等全国各地,上至皇族后裔、下至平民出身,身份类型多样,他们在此任职,成为定难军的重要组成部分。

五、结语

《康成此墓志》的出土为我们了解康成此的生平事迹提供了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康成此郡望位于太原郡,因官迁至夏州一带定居,大致生活在唐末五代宋初,是为藩镇割据、政权更迭频繁的混战时期。笔者通过对《康成此墓志》的补释、解读,了解到康成此曾历任定塞都副兵马、随使左都押衙、随都知兵马使、五州管内都指挥使等军职,大都为定难军节度使属官,仕宦时间近四十年,为定难军的发展壮大作出了贡献。康成此死后,归葬夏州,由于战功为众军所悼念,名垂不朽。

康成此历任定难军属官,任职期间亲身参与了辅助后唐明宗夺取政权、平息定难军族内讧斗等战争。这也侧面证明了夏州定难军与中央政权的矛盾关系。无疑,康成此作为定难军属官的一员,其在夏州的仕宦经历具有代表性,他们在唐末五代宋初的夏州发挥了一定作用。康成此墓志的出土恰能补正史书记载的一些缺漏和错误,对厘清康成此家族世系、仕宦经历、丧葬情况以及唐宋官制、定难军与西夏的关系等问题具有很大的帮助。

注释:

①墓志铭收录于康兰英主编《榆林碑石》,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图版第82页、录文第253—254页;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中心、国家图书馆、甘肃省古籍文献整理编译中心编《中国藏西夏文献》第十八册《碑石、题记卷》,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图版第60页、录文第61—62页。下文引《康成此墓志》皆据此。墓志尚未记载墓主名讳,《榆林碑石》记志主名讳为康成此,《中国藏西夏文献》则记为康成,但志文第4行明确记为“康成此之功”,故本文暂以康成此为准。另外,通过墓志图版与墓志录文对应,发现录文中有部分错讹之处,如墓志文“曾讳山人”应为“曾讳山金”;墓志文“曾祖母任氏,次曰李氏”,应为“曾祖母株氏,次曰季氏”等等,在正文引用、论述时对照图版已一一更正,存疑错字后用括号标出正字。

②参见戴应新《有关党项夏州政权的真实记录——记〈故大宋国定难军管内都指挥使康公墓志铭〉》,《宁夏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第68—71页;陈玮《中古时期党项与粟特关系论考》,《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4期,第79—84页。因《榆林碑石》、《中国藏西夏文献》及相关考释文章已有录文,本文暂未全文录入。

③见(唐)李匡又《资暇集》卷中“押牙”,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页,所记“押牙,武职,今有押衙之目。衙,宜作牙,此职名非押其衙府也,盖押牙旗者。今又有押节者之类是也。……今者押牙既作押衙,而牙门亦作衙门乎”。

④关于安远将军使,笔者以为有两种解释。其一,此职为安远将军派出的使者。安远将军早在南朝梁时就已设置,其后历朝历代大都置之,北齐安远将军为正四品,隋代设安远将军为散号将军,正七品。唐承隋制,唐五代时依旧置安远将军为武散官。其二,安远城为唐代夏州诸城之一,设置安远将军使,是用于封赏边远地区地方长官。笔者暂以第二种解释为准。

⑤中古时期统万城的时代变迁大致为:南朝宋刘义隆元嘉五年(428),大夏兵败北魏,统万城沦陷,北魏改其名为统万镇,以夏州为治所;北周置总管府;到隋代统万城划归朔方郡,大业末年梁师都在此称帝;唐代统万城之地复为夏州,设置都督府,玄宗天宝年间改为朔方郡,至肃宗乾元元年(758)复为夏州;唐末五代宋初,置夏州节度使领夏、银、绥、宥、静五州(今绥德以北、甘肃宁夏道东部及内蒙古南部之地)。

⑥此表格信息皆据康兰英主编的《榆林碑石》统计所得,墓主都生活于安史之乱以后。

⑦参见吴廷燮《唐方镇年表》,第121—125页;朱玉龙编《五代十国方镇年表》,夏州条,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03—209页;《旧五代史》卷一三二《世袭列传一》,第1749页;《宋史》卷四八五《夏国传》,第13983、13986页。因李思谏先后在唐大顺二年(891)至唐乾宁三年(896)及唐天祐三年(907)至后梁开平二年(908)任定难军节度使,共历二任,以及李继捧先后在宋太平兴国五年(980)至七年(982)及宋端拱元年(988)至宋淳化五年(994)历任两届,故称定难军节度使共历“十人十二任”。

⑧荣新江在《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一文中指出太原是中古时期粟特人聚落,许多粟特人以太原为郡望或籍贯。一直到五代宋初,粟特人仍以太原为郡望,太原郡又为康氏源流之一,故陈玮在《中古时期党项与粟特关系论考》一文中研究认为康成此家族为夏州本地粟特人。如此康成此为粟特人可能性较大,这便与戴应新先生研究的康成此为汉人,夏州吸收汉族人才以壮大势力的说法产生分歧。本文暂不纠结康成此确切族属,仅以其非党项族、即外族身份论述。但康成此不论是汉人还是粟特人,他在定难军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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