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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乡愁(外一篇)

2021-08-28徐晓思

北京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汪老高邮私信

徐晓思

教育部的一个下属单位给我一个教科研的小奖,鸡肋似的,去否犹疑,到了年龄本无意加减,终因开会地点是在丰台,这个地方我有点好奇,还是打个时间差去了。家乡的朋友打电话跟我说,十九号市里举行《私信中的汪曾祺》作品研讨会,其时我正从高邮出发去北京丰台区的路上。他要我再讲几句,我也就答应了。

一路高铁,快得人没有感觉,反而有骑驴看唱本的闲逸,就着《私信中的汪曾祺》瞧着走,倒是从未有过的惬意。从汪老和我们共同的家乡高邮,到汪老生前的异乡居所这一线,读着汪老从丰台寄于衣胞之地的信。车上一个人不认识,长时间无人打搅,感觉静水流深又意味深长。

名人的私信我读得少,教书的时候和学生读过《革命烈士书信》,而《两地书》《曾国藩家书》等等未读,没有时间。在火车里一口气读三十八封别人私密的信和对信的解读,平生第一次,虽然是公开的,但猎奇的心理有的,看看私信中的汪老是什么样的,私信背后有哪些不与外人道的故事。捧读汪老给陆建华先生、给家乡领导朋友的三十八封私信,像是捧读漂泊的乡愁。读到最后却是一捧愁思恨缕。

我乘的是和谐号:两头一样尖圆,像条蚯蚓;时速三四百公里,又像条蟒蛇呼呼地穿越。我在蚯蚓抑或蟒蛇的腹中读私信,想这个人,一会儿暖暖的、甜甜的,一会儿凉凉的、酸酸的,更多的是悲叹——除去补划为右派受不公正待遇不说,汪老新时期文坛复出名震中外之后,他在给老乡的三十八封私信中多次提出回家(高邮老家)住住,静下心来写个长篇,写个有关运河的“巨著”。第一封信、致刘子平的信、第四、六、九、十二、十三、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三、二十五封信,都明确表露心结,在二十三封信里最后压耐不住火气地说:“但是他们对我一直是‘实则虚之。”在二十五封信里更是出奇愤怒地说:“我家的房子不知为什么总不给解决。”可怜汪老在给家乡曾经的市长的信中无可奈何地说:“曾祺老矣,犹冀有机会回乡,写一点有关家乡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栖,区区愿望,竟如此难偿乎?”读到此我心寒至极,几乎掉泪,试问,吾乡就是如此重视人才的吗?阔别家乡四十二年的游子,为家乡打制闪光的名片,享誉中外文坛的“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老,长篇未能横空出世,小小心愿未了,自家的房子还是他姓……一个满腹才情、真情、温情的文章圣手糊涂了,刚刚迎来的美好世界像虚拟的情节,梦魇中抛弃了他挚爱的人间,背着想不明白的遗憾归去了。

我的心一直在书中起伏到千里之外,到达汪曾祺的他乡丰台区,也联想到许多:想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想到《叶公好龙》的寓言故事;想到《高邮,我们共同的家乡》,“汪老是一盏照耀着我们的灯”(范小青);想到《相信生活,相信爱》“我也愈加觉得,一个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没有如汪老这样一些让我们亲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的”(铁凝)……我还想朝下想,下车了。我走到京丰宾馆,大门两侧真真切切地开满了红红白白、黄黄紫紫的晚饭花,丰台的晚色里弥漫着的香气和家乡高邮晚饭花一样的浓烈,无数的花朵向上举着,像烈烈的火把,不知道这时刻想照亮什么,我的心暗如夜色,一点点孤独起来,想家了。我想汪老用“晚饭花”名做他的《晚饭花集》是想家了吧!

家乡座谈会要我发言时间不能长,我本来只想说几句打油诗,路上就想好了:“私信公读见真心,信里信外一片情;中华文坛好大树,的确为我垂绿荫。汪洋恣肆西湖(高邮西湖)水,曾经有梦踏浪行;祺兮诗意今有幸,好借珠光照路平。”这是藏头诗:私信中的汪曾祺好。在坐火车回来的路上想到“好借珠光照路平”,心里又不平起来,而且汪老不喜欢大吹小吹,发言不能说些四海皆准、正确的废话,笑语喧哗之后,所谈内容无关痛痒……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写了信中汪老不平的愁绪,顺笔带出一首诗:“家在高邮未有家,官员诺诺嘴打滑;汪老临死茅屋破,魂飘异地晚饭花。房归原主何难事?硬让乡愁哭晚霞;文化古城重文化,何来远树栖寒鸦。弱水三千一瓢饮,人才开泰为那家;祈愿父母怀天下,大盛文风种芝麻。”最后说“大盛文风种芝麻”,为什么不说“大盛文风抱西瓜”呢?是避免自傲之嫌,我们不是汪老,不是西瓜,况且也不想注入膨大剂、催熟剂、甜蜜素,爆炸个红彤彤的来;做芝麻好啊,显得谦虚,乡下人说拾芝麻凑斗,还有芝麻开花节节高之意。

今逢盛世,汪老笔下的“大淖”搞起来了,净土寺广场也把汪老和笔下的名人搞起了雕塑,和高邮其他历史名人排开一道风景,看得出当局对文化的重视,可惜汪老早已驾鹤西去,带着他的梦……早想写一封信《从汪曾祺离开高邮说起》寄给父母官,一直未有机会,今日借此斗胆说出早已如鲠在喉的话。但愿从没有说过家乡一句坏话的汪老在天之灵消消气。

《私信中的汪曾祺》史料价值珍贵。最近又读《汪曾祺和〈沙家浜〉》,此书不错,有的地方解读得淋漓尽致,鉴于现实,和解读私信一样,有的一笔带过,点到为止,但留给我们解读的空间很大,待寄回一篇《悲心汪老》,請你们多海涵。

(草于2011年7月17日镇江至北京高铁和谐号列车上;2014年12月7日星期日微改于扬州)

汪曾祺的车逻情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这是汪老在昆明看到木香花题写给朋友的一首诗,其时他一定想到了高邮南郊的车逻。汪曾祺在《木香花》中说:“……从运河的御码头上船,到快近车逻,有一段,两岸全是木香,枝条伸向河上,搭乘了一个长约一里的花棚。小轮船从花棚下开过,如同仙境。” 车逻,在汪老心目中的美是梦幻的。

我很自豪,我是在车逻长大的。但惭愧的是不知道车逻这么美,还是汪老慧眼识珠。

他的第一任继母张氏,是高邮城南面张家庄的,即车逻张庄的;第二任继母任氏,家住邵伯。他随继母张氏到张家庄去,和大姐坐独轮车到邵伯第二任继母任氏家去,都要从高邮城向南,车逻是必经之路。以及他去扬州、去江阴南菁中学、去西南联大……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得从车逻经过。汪老对车逻是最熟悉不过的了,情感上自然高看一眼,厚爱一格。

车逻,是个千年古镇。史载秦始皇在高邮置邮亭,高邮因此而得名;从高邮向南御驾亲征,坐车巡逻到此,故名车逻。南宋车逻改名“车乐”,不知何故。车逻作为镇不算大,但曾建过市。古时候车逻乃州邑重镇,这跟水有很大的关系。因为车逻位处运河要津,地当水陆交衢,地利、物丰、景美、风淳,素为史册称道。古时候车逻段运河又多次决口,多次惊动朝野,史书多有记载。汪曾祺的性格如水,多年漂泊异乡,对于水做的车逻,除了木香花的无比美丽的记忆,他的情感相当复杂,骨子里却是哀愁的。

1981年,他回乡看到高邮,乃至整个里下河地区已没有了水患,满怀感情写下了一生唯一的纪实性作品《故乡水》。

那年十月,汪曾祺先写他阔别高邮四十多年后首度还乡,在车逻他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车到车逻,一个乞丐挤上车来,死皮赖脸,玩世不恭地一边念叨:“修福修寿!修儿子!修孙子”一边伸出肮脏的手,向旅客要钱……惹得汪曾祺很不高兴,甚至憎恶“这个人留给我的印象是:丑恶;而且,无耻!”我读到这里时心里很难过,想到车逻人给家乡高邮,给汪老丢脸了。再往下读,才知道他是对车逻人的关爱,爱到恨的程度,是对车逻人的赞叹,赞到为其树碑立传的程度。

车逻虽然紧靠运河,也是水网地带,但多为高田,灌溉相当艰难,甚至悲壮惨烈。他在《故乡水》中,对旧时家乡农活,特别是对车逻高田用水车车水有一番真实的描写: ……一到车水,是“外头不住地敲”——车水都要敲锣鼓唱水车号子,“家里不住地烧”——烧吃的,一天吃六顿还要两头有肉,“心里不住地焦”——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把田里的水上满,一到太阳落山,田里有一角上不到水,这家子就哭咧——这一年都没指望了。农时紧,成本高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高强度的劳动摧毁了一个个棒小伙的身体:看看这些小伙,好像很快活,其实是在拼命。有的当场就吐了血。吐了血,抬了就走,二话不说,绝不找主家的麻烦。这是规矩。还有的,踩着踩着,不好了:把个大卵子忑下来了(小肠气)!吐了血或得了小肠气的人,就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有些人自暴自弃,就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懒汉了”。后来知道,这个乞丐原是车水的一把好手,得了小肠气才混成这般模样。汪曾祺表示深切的同情。

汪曾祺后来了解到,高邮大兴水利,利用运河是悬河的“优势”,有人斗胆开挖运河大堤建造水闸,高田沟渠连成网,实现了自流灌溉,也是车逻先搞起来的。从此才把故乡农民从灌溉难的地狱里拯救出来,也才有今天的“要水一声喊,不要关闸板;灌溉穿花鞋,庄稼打高产”的幸福,他的哀愁和不满转为喜悦。汪曾祺特地访谈了一位在车逻主持兴修水利的功臣、一位因修水利被革职的好人,觉得这位大禹式的人物功莫大焉,兴奋地建议家乡要为其载入史册!

这是汪老的高邮情,也是汪老的车逻情。汪老车逻情未了。

汪老的家乡情体现在他的作品里是和谐之美,我的车逻同仁居在干老师写过论汪曾祺作品和谐美的文章,很好。汪老的和谐思想来自儒释道。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题为《三圣庵》的散文,庵里供奉孔子、释迦牟尼、老子这三位圣人,不难看出中国的和谐文化源远流长,汪老做人和为文是深受其影响的。他笔下的三圣庵是高邮城里的三圣庵。车逻镇也有个三圣庵,不知汪老知道否。车逻的三圣庵就在运河堤脚下,汪老每次经过车逻应该可以看到的。解放初期车逻小学设在三圣庵里,小学内建了亭子叫“车乐亭”。我两次题写了亭子柱子上的对联,最初的是草书,现在看到的是隶书,内容是一样的:车载千年佳话,乐道三圣灵光。因嵌名“车乐”,对联是不工整的,但含“车逻”“三圣”之意,大家也就马马虎虎认可了。倘若汪老在世一定请他赐下墨宝,我想汪老会欣然泼墨的。

有人说,“汪曾祺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的贡献,就在于他的‘大文化‘大话语‘大叙事的结构,在于他对个体生存的富有人情味的真境界的昭示和呼唤,在于他帮助人们发现了就在自己身边的‘凡人小事之美。”所言极是,他富有人情味的真境界,身边的尤其是家乡的凡人小事之美,总是拽着我们的心。

1981年,汪曾祺首次回到闊别四十多年的家乡高邮,记忆里的许多事物不在了,他生出许多感慨,写了许多故人往事。1985年7月,他写过一个给他童年带来许多快乐的戴车匠,文章最后他幽婉地叹道:“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车匠了。”读到这样的文字,我的心酸酸的、甜甜的。作为车逻人的我,现在要告慰汪老的是,戴车匠不是最后一个车匠。我1987年成家,结婚的大床是在车逻镇上车的,车匠就住在靠运河坎子车逻码头北边,是不是戴车匠的后代我不知道,但很有趣、很神奇,这个车匠脚踩轮子飞转,拉动皮带,带动车轴,车刀下木皮子、木屑子四溅纷飞,经他一车,我拿去的弯里拐把的树木棍子听话得很,啊呀呀,直了,圆了,光鲜了。我就像汪老作品里童年的他们,看“戴车匠”做活,小傻子似的,聚精会神,一看看半天……

车逻会记住汪老对车逻的“一汪情深”,车逻的车匠车刀车出花来,车逻的学子读书读出花来,车逻自然灌溉的水流出花来,车逻段运河两岸的木香花还会开出更多更美的花来……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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