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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汪曾祺

2009-02-05

人物 2009年12期
关键词:汪老老人家夫人

张 晴

转眼间,世界上我最尊敬的那个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10多年了。

这个人,就是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

虽然他人已去,但“汪迷”们对他的追捧与热爱至今温度不减,近期,有人为他专门出版了怀念的专著,也有人在网上为他建立了专网,而慕名游览和瞻仰他的游客更使位于高邮的“汪曾祺文学馆”门庭繁华。

从惊闻他老人家辞世之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写一篇缅怀他的文字。可是,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还因为那时候我的身体正处于非常时期,不容我悲伤,不容我流眼泪,更不容我伏案而书。尽管如此,我还是背着家人,偷偷地悲伤,悄悄地流了许多泪水。

我的身体在两个月以后完全恢复健康。当我几次坐在电脑前,准备写写汪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文字所能表达的东西,竟然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无论多么美丽的词句,多么华贵的语言,都不能完全涵盖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崇敬与爱戴。再者,才刚刚两个月,对汪老的突然离去,我的悲痛依然,伤感依旧,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去写,生怕一不小心写坏了写错了,犯下连自己都不可饶恕的过失;更重要的是,唯恐破坏了他老人家的形象。与其写不好,还不如不写,不如在心中静静地回忆,默默地怀念。

转眼间,时光从20世纪跨入了21世纪。我惊觉,汪老是上一个世纪离开我们的吗?是的!多么快啊,时间一晃而过,我仿佛觉得我见汪老最后一面,在电话中听他最后的声音,还是前几天的事情呢。

我不能让时光再这么快流走,我要把关于汪老的记忆,刻在时光的发梢上,拖住时光,让时光跑得慢一点,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让时光倒流,然后让大家清晰地看到鲜活的汪曾祺,看到他的笑容,看到他的慈爱,看到他沧桑却依然天真可爱的面容,更看到他那一双老年人中我所见过的最慈祥、最晴朗、最深情、最朴素、最纯净的眼睛。

第一次为汪老过生日

时光真的倒流了,不信你看吧——

那是1995年的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一天是汪老先生的75岁生辰,恰好又是公历2月14日“情人节”。我们一行五人,在著名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教授何镇邦先生的带领下,选了一束由康乃馨、箭兰、满天星,当然也少不了玫瑰等组成的鲜花,打车前往汪府,为汪老先生过生日。

一路上,何教授谈笑说:“文学圈子里有人称汪老是‘文坛仙人,今天在他生辰的节日里我们要一起去沾沾他的仙气了。”又说:“汪老是个美食家,他自己的烹饪手艺在文学圈子里也是很出名的,也许今天大家就能品尝到他亲自下厨的佳肴。”

按过汪老家的门铃,只见一位银发闪亮,肤色白皙,简直可以称得上十分美貌的老太太,满脸笑容满目慈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也许因为事先没有想到,我一下子被眼前这位老太太的雍容气质和美好形象所吸引,心中暗暗惊叹: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老太太!这时,何教授介绍说这便是汪老的夫人施松卿女士。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顾看着汪夫人,竟将手中的鲜花迟迟抱在胸前,要不是有人提醒,我大概还会傻杲呆地出洋相呢。

汪夫人一边从我手中接过鲜花,一边很谦和地说:“谢谢你们,买来这么美的鲜花!”然后她招呼我们坐下,便忙着给大家沏茶。

环顾汪老家狭小且光线暗淡的两居室,到处都堆着书籍,这使本来就小的屋子显得更小且有点凌乱,一时间我简直不相信这会是一位声名显赫的老作家的居处。要不是亲眼目睹,我一直都以为像汪老这样有名气的大作家,即便住得不是什么风水祥和的深宅大院,至少也该有一套环境幽雅宽敞明亮的住宅,岂知他们夫妇双双蜗居的竟是这样两间窄小幽暗的老式单元楼房,这不禁让人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终于理解汪老在他的作品中所写的“桥边”和“塔上”相对闭塞的生活了。

几分钟过去了,一直没有看见汪老的身影,我不禁有点失望地想:汪老是不是不在家,难道今天无缘沾他老人家的“仙气”了?正这样想着,只听何教授问汪夫人:“老头去哪了?”汪夫人笑答:“听说你们要来,他在厨房忙呢!”

果然如何教授所料,75岁的老人了,自己过生日,还亲自下厨,为的却是招待客人们,就这一点,足以让人感到汪老的随和与真诚了。

汪老在厨房,汪夫人便陪着大家说话,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神情和她随意流泻的高贵气质,均散射出一种格外大气格外吸引人的魅力。我不禁悄悄地向何教授耳语了一句:“汪夫人真漂亮!”不料,何教授却笑着大声说:“汪夫人的风度曾迷倒过许多人,在文学圈子里她有一个十分惹人的雅号叫‘伊丽莎白女王!”

这个雅号,是铁凝给送的。据说一次一群作家在石家庄开会,汪夫人戴一顶阔边旅行帽,她鹤发童颜,风姿翩翩,其气度与相貌均具英国女王之态,于是,在场的女作家铁凝便忍不住送她雅号“伊丽莎白女王”,不久就在文学圈子里叫开了。这也难怪,汪夫人自小生长在印尼,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曾一度是新华社的高级英文翻译,想必她迷人的气质与风度,自小就已在她的骨子里扎下了根。

汪老由厨房来到屋子里,是在大家谈话间不声不响进来的,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好大一会儿都不说话,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如灯地将来客照了个遍。75岁的汪老,比起之前在鲁迅文学院讲课时要显得老一点,肤色也黑了点,听汪夫人说不久前因为肝脏不好还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但他的精神看上去却蛮好的,尤其是他的眼睛很有神采,虽然他很少说话,但你只看着他的眼睛和表情,就知道他的思想在飞快地行走着。偶尔,他会出其不意插一句话,就这一句,便满含幽默且意味深长,让人在轻松一笑的同时还领悟一份与众不同、富有哲理的思想,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或一个很简单的话题。

那天,真是一个很令人庆幸的纪念日。我们不但如愿以偿地“沾”上了汪老的文学“仙”气,而且还品尝到了他老人家很不简单的烹饪技艺,尤其是那一道用鲈鱼做的菜,给我留下的记忆最为深刻。

热气腾腾上桌来的这道菜,眼睛看见的是一条大全鱼的形状,但上面却裹着一层厚厚的网状猪油,说实在的,没吃过这道菜的人,一看就没有了食欲,即使平常喜吃肥肉的人也会被那肥腻腻的猪油所吓住,然而,玄机就藏在下面。上面的肥猪油是不吃的,它只不过是一道烹饪程序而已,揭掉猪油,下面的鱼,肉色白嫩,香气扑鼻,食之更是鲜美无比,令人回味无穷,这便是汪老最拿手的好菜之一。

品尝了汪老亲手做的菜,我们都感到心满意足,临要告辞,何教授提出请汪老给写幅字,我心想老人家忙了半天已经很累了,再让写字,恐怕会被拒绝的。不料,何教授话音刚落,汪老便马上进内室呵开了冻笔,汪夫人也跟着娴熟地铺纸备墨,两位老人的配合极为默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难得的佳侣。如此随和如此相知的两位老人,深深感动着我,望着他们,我禁不住在心中悄悄对自己说: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

要来拜见他们。

再为汪老过生日

第二次给汪老过生日,自然是1996年的正月十五日。听说汪老刚刚搬进了他儿子让给他的一套新房。我们一行四人,买了鲜花及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前往汪老的新居。

汪老夫妇的新居,是一套三居室,刚刚落成的新楼房,自然宽敞明亮,屋与屋之间的布局结构都比较讲究,比起他们的旧居当然舒服多了。但因为是新房,尚没有通上煤气,汪老夫妇加一个小保姆,三人没法起火,大正月的,他们就天天吃凉菜冷食度日,这可真是苦了他们。然而他们自己似乎并不觉得,言谈间依然透着乐观和满足。

这一年,汪老最明显的变化是头发和眉毛由黑变白了,可他的思维却更加敏捷,眼睛更有神采。尤其他的文章越写越精,越写越归于平淡自然,许多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琐事,在他老人家笔下,件件都显得韵味无穷,令人百读不厌,倍感汪老神来之笔的魅力。

年近八旬的汪夫人,其慈祥与美丽一如上一年,但由于生病,使她的精神与体力看上去远不如上一年了,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时,若不依靠手杖,就得扶着桌子或墙,否则便需小保姆搀一把。

那一天,由于起不了火,我们共同陪汪老夫妇吃了一桌子凉菜,什么拌萝卜、拌黄瓜、拌豆腐、拌松花蛋、酱鸡翅、酱牛肉等等,虽然全都是冷食,但因为两位老人都很开心,大家也都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饭间,汪老几次忍不住想喝点长城干白,几次都像顽童似的用调皮的眼神看着汪夫人。起初,汪夫人装得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那你就喝上一杯吧!”话音刚落,汪老就迫不及待地将两手一拱说:“感谢皇恩浩荡!”惹得大家一起愉快地笑出声来。

时候已不早,我们怕影响两位老人休息,便准备告辞。不料汪老却兴致很高,拿出事先画好的几幅画,一一题上字签上名,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幅,并说,有时上门要字要画要文的人很多,当时来不及写,来不及画,只好在平时兴致好时多写写、画画以应应急。我得到的一幅画,是一只肥胖却不失可爱的小松鼠正准备要偷吃眼前的一串葡萄,其态极为逼真。汪老在给我题字签名前,还很生动地模仿了一下小松鼠的动作,并说:“瞧,都吃这么胖了,还馋。”然后他提笔在上面写下“靓女张晴,笑笑”,同时转过头又对我说:“笑笑,我看看。”然后他自己先裂开嘴,把牙齿故意呲一呲,笑了,他那风趣幽默的样子,再一次把大家逗乐了……

汪老为爱情作证

那是一个难忘的纪念日——1996年5月3日,我穿上了洁白美丽的婚纱,做了十分年轻而幸福的新娘。

北京和平里大酒店二楼,上午11时,汪曾祺先生西服革履穿戴一新,以证婚人的身份出现在宾客面前,那是我见过的汪老最精神抖擞最有派头的一天。

汪老像神父一样,向来宾、向新郎新娘的亲人亲戚朋友、向上帝,为神圣的爱情作证:一对相亲相爱的孩子结婚了!

本来,这节完全可以删去不写,免得让人觉得我在拿汪老作某种炫耀。

我只想说的是,有汪老作证的婚姻,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因为在爱情与婚姻的旅途上,所有的人,都希望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我自然也希望托他老人家的福,使我的爱情与婚姻能够像汪老与汪夫人一样长青不老,永远都保持着令人感动的情愫。即使老,也要两个人一起慢慢地变老,直到永远。

这样说,并非我对爱情不自信,因为我知道,让爱情天长地久的因素太多太多,没有谁能够保证,誓言不变,承诺不老,爱你一万年。尤其是现代社会,诱惑与陷阱无处不在,爱情与婚姻显现出来的脆弱与不堪一击是前所未有的。像汪老与汪夫人那样相濡以沫的精神佳侣,已经像神话一样很少见了。

有汪老为我们作证的婚姻,我不知道最终是否能成为现代神话?但至少在那一刻,我的心是踏实的,是无限幸福的。

京西宾馆——最后的见面

那一天很冷,全国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在京西宾馆举行。

我和新婚不久的先生在作家张承志的邀约下去了京西宾馆。

跟张承志聊天并一起在多功能厅听了一会儿音乐后,已经夜里九点多了,辞别张承志出来时,我们一边往出走,一边观风景似的把每个门上贴的参加会议的作家代表名字仔细地看一遍,以了解全国各地云集到北京来的作家们都是谁。

我们一个一个地看,每个门上都有两个作家的名字,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门上只写了一个名字,走近一瞧,哇,原来是“汪曾祺”三个字。

门是半开的,我们想也没想就惊喜地顺手推门进去了,一看,屋里没人,于是出来向斜对面敞开的一个房间望了过去。

那房间里有一个大圆桌,围坐了七八个人似在聊天,然后就看见了汪老。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嘻嘻,没有“伊丽莎白女王”的监督,汪老竟在这里握着小酒瓶喝小酒呢!我一下子想起来年初给他过生日时,他迫不及待地将两手一拱对“女王”说:“感谢皇恩浩荡!”的情景来。

在文坛,汪老的好酒,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为了健康,“女王”管他喝酒也是人人皆知的。现在,他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参会,作为中国作家协会最年轻的顾问,他也享受到了作协对他的非常关怀与厚爱——给他老人家一间很舒适的单间。“女王”不在身边的大好机会,酒哪能不喝呢?而且,他还一边喝酒,一边给崇敬他的几位年轻作家讲鬼故事呢。实在是好雅兴啊!

有人说,汪老有人找您。汪老即刻停下了他的鬼故事,就迎了出来,然后一起来到他的单间。

因为婚礼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我首先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他立即说:“你不穿新娘服我也认得你”,然后他悄悄地在我耳边问“你好像瘦多了,是不是有喜啦?”当我点头作答时,他一下子很高兴地张开双臂抱抱我说:“祝贺你们快要有小宝宝啦!”他那副兴奋、慈爱的样子,就好像年迈的老爷爷终于盼来了一个自己的宝贝孙子似的。这时,先生在一边开玩笑说:“汪老啊,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酒啦?你不怕‘女王捉拿你吗?”汪老十分诡秘地将眼珠一转,眨眨他那明亮的眼睛,作出一副怪怪的表情,其中既有默认又有一种你们可千万不要告密的暗示,我们一下子就被他逗乐了。

那天临别时,我说:“汪老,您的生日又快到了!”他很开心地“哈”一笑说:“是啊,到时你俩可一定要来啊!”说完,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们,目光里流泻出他永远都充满着的清澈纯美的爱意,我们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多可爱的老头啊!

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与汪老的见面,于我,竟是诀别。

长途电话——最后的声音

原以为,在京西宾馆向汪老许愿一定再去祝贺他的生日,是完全能够如愿的,然而,世间之事,变化万千,越是肯定的事情却越容易事与愿违。

那天在京西宾馆告别汪老归来不久,我的妊娠反应突然加剧,不吃不

喝,每天都要吐8次,短短几天,整个人瘦得只剩下68斤了。不会做饭的先生,也累得手足无措灰头土脸的。

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孩子将会保不住,大人也会有危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远方妈妈长途电话的一次次呼唤中,先生把我送回了甘肃我亲爱的妈妈身边。

在妈妈身边过完春节,很快就迎来了正月十五,迎来了汪老的77岁生日。

怎么办?千里迢迢,我纵然插上翅膀,也难以将生日的鲜花捧送到他老人家面前,此时此刻,能表达心中无限敬意和真挚祝福的工具,只有可爱的电话了。

区号加号码,11位号码数字一拨完,电话那头是小保姆细小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汪老就过来接了电话。他一听出是我,就立刻很响亮地“哈”地笑了一声,然后说:

“听说你回家休养去了,你是想生男孩还是女孩?”

我笑答:“男孩女孩都行”。

他又“哈”一笑,停了停,然后很出人意料地说:“77年前的今天,我刚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

我深为他的幽默折服,他一向都是如此,半天不说话,突然说一句便很是幽默且意味深长。我忍不住笑了一阵,才向他老人家说了几句祝福、歉意之类的话,但当老人家很高兴地连说两声“谢谢”时,我心中突然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为自己对他老人家说的“一定一定”那么肯定的承诺不能实现而愧疚。

先生打电话告诉我,汪夫人今年的身体更不如去年了,虽然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但现在仍然卧床不起。而往年必去向汪老祝寿的其他朋友,今年也因出差在外错过了汪老的生辰。相形之下,汪老今年77岁的生日,比起前两年,难免多了些许的寂寞。

他那一句“77年前,我刚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乍听上去,觉得很幽默,但细细一想,却有着难以言状的让人心里感到酸酸的某种滋味……

汪老、汪夫人,两位多好的老人啊,他们相濡以沫的情感,以及在精神上的相知与相携,在文学圈子里是有口皆碑的。然而,时光荏苒却使人不禁深深感恨岁月与病魔对老人的无情,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一天一天将日子荒废过去似乎并不觉得,几年过去也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而对年迈的老人来说,仅仅一年间的变化都是令人惊异与心疼的。

谁也想不到,这次长途电话,竟然也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汪老的最后的声音。

我常常想,生离死别的事情,为什么事先没有一点点预兆呢?否则,说什么我也不会回老家的,说什么我也得信守承诺给我最尊敬的汪老过完生命中最后一个生日再走的。

遗憾深深驻我心

1997年5月16日早晨10时30分,汪老突然走了。从住院到去世总共不到一周的时间。

汪老走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许多尊敬和爱戴他的人听到消息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汪老因为吐血而住院,最后又因内脏大出血而逝世。这种杜鹃啼血的生命消解方式,实在是一种地道的汪氏之风格。

1997年5月28日,汪老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举行。我却因剖宫产手术不久正躺在北京朝阳医院的病床上。

当时,我并不知道汪老已逝的消息,关爱我的亲人们,完全封锁了关于汪老的所有消息,原因是那时我的身体正处于妊娠关键期,且大人与胎儿都处于非正常的虚弱状态。

先生的呼机一遍遍响起,那是有位作家朋友在约他一同去参加汪老的告别仪式。那一瞬,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虽然我心里多少感到有点意外,但伤口的疼痛很快就让我忘记了一切。

10天以后,我终于出院了。

为了让我能有一个舒适的“坐月子”环境,先生很花心思地将家里重新布置了一番。一进家门,我就感受到一种满屋子的温馨,以及鲜花、礼物营造的浪漫。

我惊喜地发现,在卧室里,在我“坐月子”的床头,端端正正地悬挂上了汪老曾画给我的画以及结婚时汪老为我们证婚而拍的合影。

我望着照片上汪老精神抖擞派头十足的样子,不禁笑着对先生说:

“汪老如果知道小宝宝都已生下了,他不知有多么高兴啊!”

先生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我听也没听清楚,他迅速转身到别的屋里去忙什么了。这时,妈妈满脸笑容地走进来,说让我躺下休息,未“满月”之前是不能乱走动的。

“满月”终于到来了,我身体恢复得还算不错。但疼痛神经异常敏感的我,依然时不时有种痛感。

一日,我半开玩笑地对先生说:“等我的伤口完全不疼了,我们就抱着小宝宝去看汪老吧,让她从小就沾沾‘文坛仙人的仙气,没准将来也能当个文学家什么的呢!”

奇怪的是,先生听了我的话,半天没反应。

我纳闷儿地问:“你怎么了?”

先生呆呆望着挂在床头的汪老的画,过了许久,才突然反问我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将这幅画挂在你的床头吗?”

我立即回答:“这还用问,不就是因为我喜欢汪老么!”

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禁疑惑了。

又沉默了许久,先生终于伤感地说:“汪老他已经……”

我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他已经”后面的话。

有什么事情能让先生也如此伤感呢?

我想到了关于汪老我最最不愿想的结果,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怕本来没有的事会因我这张乌鸦嘴说出来而成为现实。

我只是完全忘了腹部的疼痛,一下子吃惊地坐起来试探地问:“真的吗?!”

但我还是紧张而又害怕地听到了先生肯定的回答。

先生说,老人家是5月16日早晨10时30分走的;先生说,你刚从手术台下来的第二天,也就是我的呼机响个不停的那一天,是汪老在八宝山的追悼会;先生还说……

我真恨先生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让我的心,为汪老留下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弥补的遗憾?哪怕只是让我能看他老人家最后一眼……

那一天,我背着妈妈和先生流了许多的泪,我既不想让他们为我的身体担心,又无法抵御心中的悲伤源源不断地涌现。此后,我又对着汪老的照片和画悄悄哭过好几次。说来奇怪,这幅画后来不知何时竟然泛上了许多水印,真的好神奇。

其实,我也能够理解先生的一番苦心,虽然他隐瞒了我,但我知道那是因为爱。他也深知我一向对汪老敬重有加,所以他才将汪老的画与照片端端正正地悬挂于我的床头,以示纪念与内心深深的敬意。

我了解,1997年5月28日。那一天,在八宝山第一告别室,汪老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大厅里响起的不是大家听惯了的哀乐,而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大提琴协奏曲《天鹅》。

那一天,四面八方的文学朋友,从东北、江苏、山东、河北纷纷赶来,每人手持一朵鲜艳的月季花,恭恭敬敬地放在汪老的脚下。无数的花瓣啊,它们轻柔地,深情地,掩盖住汪老的全身……仔细看去,那无尽的鲜花,不就是汪老生前挥毫画出的许许多多花卉图案的显现么?白荷、丁香、杨梅、水仙,还有给我的葡萄、牵牛花……

永远的怀念

汪老是个极有趣的老人。一个可爱的好老头,一个永远值得大家共同爱戴与缅怀的朋友。

怀念汪老,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就是他的目光,那目光,纯净得如刚滴出山口的清泉,流涌出的永远是清澈纯美的爱意,而他的笑容与声音,也总是充满了甜蜜芬芳又真挚朴素让人感动的慈爱。

怀念汪老,对于中国文坛而言,对于相当一批中青年作家而言,意义不仅仅在于他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好的小说、散文、戏剧。更重要的是,他那美好的人性魅力打动着我们,一个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没有如汪老这样的一些让我们亲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即使他们不再写作,他的存在本身亦能使人间的悲悯、爱意、良知和诚心变得真实可信。

叶兆言多年前在江苏的一个笔会上曾说过:中国最后一个文人是汪曾祺。这话很令人信服。从汪老学问方面的真知灼见,写作方面的独到之功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而论,他说得极是。

就我个人而言,对汪老的怀念之情,将是永远的,一望无尽的,伴随我一生的……

汪老在1997年4月29日的《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美文,标题是《论精品意识——与友人书》,那是汪老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文中写道:

“老是想钱,制造出来的不会是精品。”

最后他还写道:“生年不满百,能著几两屐。不要浪费生命。”

我想这是汪老留给我们活着的人的最好的启示与寄语。

是的,听汪老的话,不要浪费生命。

汪老走后,他的子女们出于对卧病在床的母亲的爱,都不得不对汪夫人说汪老出差开会去了。于是,汪夫人就每天叫着:“曾祺——曾祺——”,然后又问“曾祺怎么还没回来?!”

其实,她心里大概已经感应到了那最后的结果,但她依然每天叫着,每天问着,她只是在那一声声的呼唤与问候中,感受汪老的存在,同时也在自慰她悲伤而孤独的心吧……

我常常想,世间有许多恶人坏人无耻之人,如果能以他们的生命,去换或延续那些美好之人的年华的话,那世界就该是另外一番样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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