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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平安

2021-08-28裘山山

北京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奶爸空姐厨师

裘山山

早上去机场,八点的航班,预约了一个六点的出租车。下雨,还好我到小区门口后,车很快来了。司机没下车,只是让后备厢翘起来。我只好自己把行李放上去。一坐定,司机就连打俩哈欠,好像以哈欠问候我似的。他收住哈欠问我:怎么走?我说就走新机场路吧。他没说什么,开动了。

我也困,一夜没睡好,今天要面对的事让我不得安宁。可是我又很怕自己一脸倦容出现在他面前。于是想眯一会儿,养出一点儿精神气来。以我的经验,什么面膜营养霜都比不上一个好觉。每每睡了一场好觉,自己都感觉容光焕发。

司机师傅却开聊了:你自己叫的车吗?我说是啊。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意思,特意说,我在手机上看着你从西二环转德胜路开过来的。他哼了一声:看不出。我心想,难道我的样子像是不会叫车的人吗?真是没眼神儿。说不定我会的你还不会呢。

天还是黑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彻夜未熄的路灯显得疲倦不堪,努力撑着,在期盼拉电门的那一刻。雨不大,空气却因此清新。这是好雨,很贵。雨也是有地位的,春雨地位就高。“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杜甫早就赞过了。我猜街两边的树木正愉快地享受着。对我来说,他是好雨吗?是当春乃发生吗?我闭上眼,思绪还是理不清。

可是师傅又说话了:这条路,这条新机场路,简直不合理,妈哟,专门整我们出租车。

我没接茬,也没明白他是啥意思。只是很烦被打搅。

他说:政府还说给我们减压,骗人!全部是骗人!

我还是没吭声,希望他住嘴。

可他继续说,而且越说越生气,反反复复骂骂咧咧的,弄得我不得安宁。我终于被迫听明白了:原来这条新机场路有个规定,去时不收费,返回才收费。

“应该去收10块。回来收10块才对,凭什么回来的时候收20块?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剥削我们出租车!太黑了!”

后面还跟了一串脏话。

这人的逻辑思维显然有问题。我发现很多时候,人们对问题的看法有分歧,不是立场导致的,而是逻辑导致的。逻辑混乱。为了让他停止谩骂,我婉转地说,其实这个规定不是针对你们出租车的,所有车辆都是按这个收费,去不收,返回收。可能有什么原因吧。

他看我接話,更来劲儿了:“能有什么原因?就是几个老头坐在屋子里想出来的,想多赚我们的钱。太黑了!×××!太可恨了!”

我还是耐心地说,不会吧?你想一下,分开收二十元和单边收二十元,对他们来说收入差不多嘛。我本来还想说,过路费不是乘客付的吗?除非你是空车。但我忍住了。说多了他更生气。

他愣了一下,但继续骂骂咧咧:反正就是对我们出租车不公平。当官的坏得很!坏得很!×××!

我只好不说话了。也许他生气,有一部分是针对我,因为这一趟我不用付过路费,我属于“去时不收费”的。可是等过几天回来的时候,我不是要付二十元吗?我占不了便宜。

他吧啦吧啦骂个不停,很多话我无法复述。耳边总有人骂街,哪怕不是骂你,你也会很烦。我真无法想象这样一件事会让他生这么大的气。他是天生如此还是最近如此?也许他有路怒症?或许是被迫害妄想狂,总觉得什么不好的事都是冲他来的。

我决定转换话题,强行转换,咱们要用正能量抵御负能量。我说,今天是惊蛰呢,真正的春天到了。春暖花开了,好舒服。他鼻子里哼哼两声:到处飞起毛毛,有什么好。我继续说,我特别喜欢春天,上有天堂,下有春天。“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还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你都会背吧?他从后视镜看我一眼,可能觉得我有点儿神经。我只好问,那你喜欢哪个季节?秋天吗?他说,我哪个季节都不喜欢,季节再好也不是我的,是老天爷的。

他总算说了一句还算有趣的话。

我从后面看到他的侧脸,腮帮都掉下来了,语气恶狠狠的。看来他还是放不下过路费的事。我只好放弃春天,回到他的话题上,并有意顺着他说:其实呢,最好把所有的收费站都撤了,全部免费。

这下他高兴了,好像我是决策者,大声附和说:就是就是,撤了,全都撤了,凭什么收费?

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自己失策了,因为他并没有因为高兴而闭嘴,而是把我当成了他的猪队友:“我跟你说嘛,上次有一对老夫妻坐我的车去医院看病,我就骂了几句政府,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人,×××坏得很。那老头就生气了,跟我大吵,还说不去医院了,要送我去法院!太笑人了。那老头儿肯定是个党员,说不定还是个当官儿的,应该查他的财产,把他抓起来。”

我心说,他要是当官儿的,会打你的车去医院吗?但我忍住了。跟不能沟通的人沟通,不仅徒劳无益,还会增加新的摩擦。看来出租车司机也该做个心理测评,不然真会影响行车安全。

我问他,你这个车是跟人合开还是自己开?他说,我自己开。我说,那挺辛苦的。这么早就得起来。他说,哪里,我还没睡,昨天晚上接到你的单,我就想跑完机场再回去睡。

这更让我提心吊胆了。一夜没睡,还生气。出租车公司应该有规定,一夜没睡的不能接早上的单。我不敢打瞌睡了,我得为自己的安全跟他说话。

我用体贴的口吻说,那么辛苦,收入还好吧?他哼哼一声:马马虎虎吧。钱再多,都是拿命换的。一天在车上坐十几个小时。过了一会儿又说,女儿在读大学,压力大得很。这让我很意外。我有一半真诚地拍他马屁说:哦,女儿都上大学了,你看着挺年轻的。他还是气哼哼的:读大学也不懂事,一天到晚买衣服。我说,年轻姑娘嘛,都爱美。他说,穿也不好好穿,穿些乱七八糟的。这儿破个洞,那儿掉截线。我说,她妈妈呢?他说,离了。离了好几年了。这我倒不意外,肯定是被他骂跑的。

我努力调节他的情绪,但收效甚微。他的腮帮子还是往下掉。做个乘客也不易啊。我又没有什么奢望,不就是想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吗?坐过那么多次出租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我也缺乏应战招数。

天渐渐亮了,春天的景色从暗夜里显影出来,因为雨水更加鲜亮了。葱绿的树,还有时不时闪过的粉白的花朵,不知是杏花梅花还是海棠。我的心情顿时明亮了许多。我是真的喜欢春天,天堂的样子,就应该是雨水的样子、惊蛰的样子、春分的样子。这次之所以答应他去,也是因为春天。春天让我内心充满希冀,总觉得万物生长的大地上,或许真会长出一朵属于我的花。

可是这么美好的季节,这位司机师傅感觉不到吗?他这辈子,有没有因为春暖花开而高兴过?有没有因为清风拂过脸颊而舒畅过?

过收费站了,我们果然一路开过去,没有缴费。他恶狠狠地说:妈的,等会儿老子回来就要交二十!我说:回来你肯定拉着客人,客人付嘛。他生气地说,反正你不用付。

果然是生我的气。真是毫无道理,我不再说话。我想我是不是太好脾气了?我也应该像他骂的那个老头一样,和他做斗争:老子不去机场了,去派出所!这么一想我又乐了。

终于到机场了。清晨的机场竟然灯火闪耀,车水马龙。看来赶早班飞机的人很多,大家都想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以完成必须的有几分无奈的行程。

我掏出手机付款,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也许我该平复一下他的满腹怨恨,不要让他成为马路上的潜伏杀手,为和谐社会作贡献。于是我说,我多给你十元吧,算我出一半过路费。

他顿时眉开眼笑,原来他也会笑,笑起来还有几分可爱。他大声说:可以可以,那就谢谢你了,你这个人不错。我说,我也是看在你女儿的份上。他没听到,把箱子拿下车递给我,大声祝我一路平安。

这让我很后悔。我真是笨,我干吗不在他一开始发牢骚时,就表态说愿意多给他十元呢,这样路上我还能清静一会儿,不必跟他聊什么春天,背什么唐诗。太失策。钱在很多时候是相当管用的,可以买清静,还可以买时间。比如追剧,如果不花钱加入会员,每集都要忍受长长的广告,一旦付钱成了会员,片头马上会出现一行讨好的字:尊敬的VIP会员,已为您跳过片头广告。就是这样。我应该一开始就说,我出一半过路费吧。那他的后脑勺也会跳出一行字:尊敬的乘客,已为您跳过旅程噪音。

还好,登机很顺利。

若有若无的小雨只是湿润了空气,完全不影响飞行。乘客们似乎都还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潜入机舱,又迷迷糊糊地潛伏到各自座位上,连空姐说话都放低了声音。

我的座位不好,在中间。本来我总是选靠过道的座位,昨天因为忙乱,错过了选座位的第一时间,没有过道了,连靠窗的也没有了,只剩后舱的中间座位。好在就两小时,忍忍吧。

左右两侧都是男人。左边靠过道这位,是个中年男人,面色微黑,还有些沧桑。上身穿了一件旧夹克,下身是条牛仔裤,也很旧了,头上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帽子上印着纪念什么公司多少周年。从坐下后,他就两手放在腿上,眼睛平视前方靠背,很拘谨。我心里便暗暗猜测,肯定很少坐飞机,也许是个农民工。

虽然人们常说不可以貌取人,但是根据大数据显示,以貌取人也还是靠谱的。有一回我坐飞机,前排一个男人,头顶是光的,后脑勺留了一撮头发,穿了件黑色中式服装。我当即想,应该是个画家吧。下机时他打开行李箱,取出长长的几卷画轴,我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我还是不能确定。他的一双手开始不安分地交叉相握,左右扭动。手指又白又长,不像体力劳动者。

反倒是右边靠窗的这位小伙子安静,上来就戴着耳机看手机视频,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

飞机起飞后,空姐来送报纸,他不要,送毯子,他也不要。就这么一直僵坐着。送餐了,他接了过来,摆在小桌板上,也不动。还时不时瞟我一眼。我不禁悲悯地想,看来他不知道怎么开盒子。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同伴。我很想指点他一下,又怕冒昧。

就在我纠结时,他终于打开盒子开始吃饭了。我庆幸自己没有好为人师。接着让我惊讶的是,空姐送饮料时,他居然要了咖啡,而且不加糖不加奶。很西化。

收拾了早餐盒子,我放倒椅子准备睡觉,局促的座位闭上眼或许还宽松些。壮汉拿出耳机开始听音乐。在他塞进耳朵的瞬间,我听见了小提琴的声音。看来我的判断完全失误。显然这位是个白领,说不定还是个海归,只是不修边幅而已。我在美国的时候,看到大部分美国人都穿着随便,夏天大裤衩配T恤,冬天连帽衫配牛仔。除非是要参加正式会议或者晚宴,才把行头拿出来套上。

我决定放弃分析。我又不是心理测写师,管他是干吗的。刚吃了饭,血氧都跑到肠道去工作了,大脑罢工,正好睡觉。

我闭上眼,心事又浮上来。刚才关机前,我收到他最后一条短信,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会来机场接我。我忽然有些忐忑,我真的要大幅度地改变自己现有的生活状态吗?真的要整机更新吗?他就是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同事,三十天前还八竿子打不着。但如果不如此,我后几十年的生活,真的就这么一直平庸下去,平庸至死吗?人生到底应该娱乐至死还是平庸至死?这个你只有以身试法了,而且没有改错的机会。

有人拍我,胡思乱想被打断。我睁眼,正是那位喝咖啡的壮汉。他像哑巴一样指指我座位前面插袋里的报纸,显然是想看。我连忙抽出来递给他。那是空姐送来的,应该算公物。他哗啦啦摊开报纸,报纸扫到我脸上,我只好往里挪挪,头歪向舷窗那边,继续眯眼思考那些永远无解的问题。我常用这种方式催眠。

突然,飞机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机身大幅度起落摇晃,机舱里发出一片惊叫。我刚有点儿迷糊就被惊醒,感觉是遭遇过的前所未有的颠簸。双手立即下意识地扶住了前排座位的靠背。

飞机正在反复广播,说由于天气原因,我们的航班遇到强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不是飞机故障就好,我暗想。身边的人开始抖腿,一定是左边这位壮汉,抖的频率很快,像发加急电报一样,嘚嘚嘚,嘚嘚嘚。我很想咳两声表示厌烦,但忍住了。右边靠窗的小伙子还算淡定,只是关了手机视频,盯着窗外。

我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实在是太困了。再说我有个习惯(或者叫法宝),每次外出遇到危险时,我就睡觉,感觉一觉醒来危险就会过去。去山区采访,行驶到那些危险的路段时,我就闭眼睡觉,不去看,不去担心,相信驾驶员。本来到了高海拔的地方缺氧,也容易犯困。有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同行的人说,你居然还睡得着,刚才我们与死神擦肩而过。我想,就算不是擦肩而过,撞过了正着,那我提心吊胆也没用。

但飞机持续颠簸着,让我很难再下潜到梦里。闭着眼,也能听到有人呕吐了。广播里不断地说,请大家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于是想起一个段子:“我们抱歉地通知大家,本次航班临时改为翻滚列车。”

我也被“翻滚列车”搞得难受起来,早上吃下去的面条在胃里翻涌。这大概是我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颠簸。我强忍着,再睁开眼,发现我左边位置空了,看来那位喝咖啡听小提琴的壮汉去卫生间了,棒球帽和揉成一团的报纸遗弃在座位上。

老天保佑,十几分钟后,颠簸总算过去了,飞机渐渐平稳,机舱安静下来。

这时广播里说,我们的航班还有半小时就要降落了,请大家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卫生间停止使用。太好了。我暗自松口气。可是,我左边的壮汉始终没回到座位上。怎么回事?他换到别处了吗?

我看到空姐在敲卫生间的门了。机舱中部那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始终是红灯。降落前卫生间停止使用,这个谁都知道。我环视了一下,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显然,里面就是我的左邻。但无论空姐怎么敲门他都不开门。不会是在里面出问题了吧?

空姐只好用钥匙打开卫生间的门,对着里面说:先生,请您回到座位上,飞机马上要降落了。

没人出来。大家都盯着卫生间。

空姐劝了好一会儿,没用;乘务长来了,又是一番劝说,还是没用。怎么回事?是呕吐太厉害了吗?如果不出来,会影响降落吗?大家都开始感到不安。

我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空姐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没有阻止。卫生间的门开着,我看到那壮汉坐在马桶盖上,头伏在洗漱盆上,一动不动。我冲着他大声说,落地了!下飞机了!

他终于抬头了,即使肤色偏黑,也能看出面无血色。手上可怜巴巴地捏着塑料袋,衣服前襟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污迹。他费力地站起来,身子有些晃悠,两个空姐立即上前搀扶住他。

举座皆惊。这么一个壮实的男人,竟然被吓到那个地步。他被搀扶到座位上,立即瘫倒下去,一屁股坐在自己帽子上。跟着,飞机咚的一下着陆了。机舱里响起集体松气的声音,很响亮、很悦耳。我虽然貌似淡定,也盼着迅速踩到坚实的大地上。

有人马上开始打电话了:“刚才好吓人啊。我们遇到强气流了,我差点儿吐了。”

可是我的邻座依然紧闭着眼,面如土色,一动不动,仿佛还在死亡线上挣扎。我想侧身挤出去,很困难,他块头太大。我只好拍拍他肩说:麻烦让一下。他咕哝了一声对不起。但身子仍不动。也许他的身子不听他的指挥了,真正的吓瘫了。

幸好空姐很负责,又过来扶他。我终于得以离开座位。

一场颠簸竟然把他弄成这样,真让我瞠目结舌。或许不是吓的,是他的平衡能力特别差?据说人和人的差异,超出了人和动物的差异。我今天算是真正见识了。

我一边朝外走一边打开手机,急于知道朋友在哪里接我。

不料竟看到朋友发微信说,他临时有急事,不能来接我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出门没看皇历吗?落地时我还想,终于不用再和陌生人打交道了。不想还得继续战斗。他说他为我叫了一个车,把司机的手机号告诉了我,还说中午会过来和我一起吃午饭。

我隐忍着,准备回复一个“没关系”,还没发出去,一个陌生电话就打了进来:你是不是某某女士?我是来接你的专车,我在停车场,一辆白色奇瑞,车号是……他一口气说完,我得以应了一个好。然后继续回复微信:没关系,我已经和你预约的车联系上了。

他会遇到什么事呢?肯定很重要,否则不会爽约。是他请我过来的,还给我买了机票。转念又想,不来接也好,此刻我状态那么差,先去酒店小憩一下或许更好。

我还是很擅长安慰自己的。当然,是个中国人都擅长安慰自己。比如丢了钱,会说舍财免灾。打了碗,会说碎碎平安。胖了,会说富态;瘦了,会说精干。总之,都可以找到说辞。

清冽舒适的空气迎面扑来,把我从机舱里带出来的郁闷吹散了。显然,此地也下了一场好雨,好雨完成任务就走了。

我很快找到了车,远远就看到一个小伙子站在一辆白色小车旁张望。他见到我,马上对上号了,上前接过箱子,态度很好地说,您就是某女士吧?请上车。我习惯地想坐后面,他抱歉地说,可以请您坐前面吗?后面有孩子的座位,沒来得及收。

我瞟了一眼,后座果然有个儿童座椅,还丢了些小毛绒玩具什么的。照理说他应该收拾好,等我的时间足够了。他显然是懒得收,估计是下午还得用。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挺好。一个奶爸开车,或许更让人放心。

车上似乎有气味。也许是孩子经常坐车的缘故?我系好安全带,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显得颇为专业地说,现在咱们去酒店。我说好,有些没精打采。

和司机并排坐着,让我不好意思闭目养神。但也不想说话,我就拿出手机看了下股市,小小操作了一下。又打开电子邮箱,收了两封邮件,简短作了回复。再去看朋友圈儿,点了几个赞。把这些琐事处理了,到酒店就可以小睡一会儿。

奶爸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扫我两眼,感觉到他是想和我说话。好吧,我关了手机。他马上说,您是公司老板吧?我说不是。为什么觉得我是老板?他说,就是吧,感觉你像个女强人。

我暗笑。虽然涉嫌马屁过度,但远远好过早上那个路怒症司机。我回问他:你是兼职开车?他马上点头说:就是吧,有了孩子,开销太大。我说,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你今天不上班吗?他说,我是下午三点上班,每天上午送了孩子跑两单。我说,还有这么好的工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吧,我在一家酒店做厨师。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哦,原来是厨师。我反应过来了,车上有厨房的味道。

他特别爱说“就是吧”,听得我难受,真想给他删了。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厨师,挺好奇的。我说,你是烹饪学校毕业的?

他说是的。我说,听说你们烹饪学校的毕业生很俏,毕业前就抢光了。他没否认。我又说,听说还有好多被各国大使馆抢去了,在外国去烧菜做饭。他说是的,我们班就有。我说,你怎么不去呢?他说,女朋友不让,她是独生女。

奶爸厨师司机好像对我关注他的职业没兴趣。回答我的语气都很对付,看得出并不是他不热爱这个职业,而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忽然问:老师,你是不是特别会玩儿手机?

我说,还行吧。

他说,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我的虚荣心上来了:什么事?

虚荣心真是害死人。我当时应该说,不行,我不擅长。或者说,玩儿手机肯定是你们年轻人厉害。我干吗去管人家的事,我应该闭目养神。我的神经急需养护。但他马上开始讲了:就是吧,这个事已经好几天了,搞得我心神不宁,又找不到人说,我跟你说说。

我只好默许。

他说,就是吧,我有个同学,叫李四,这个月初被车撞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那个撞字是个动作,直接撞了过来。

他却很淡然:他夜里下班回家,骑个电瓶车,被一辆大货车拐弯的时候撞上了,就是吧,刚好是个死角,把他一下撞到河边的护栏上,头破血流,当场就死了。

我说,天哪!太惨了。

他说,我们班同学群发了讣告,有几个同学还去他家看了,孩子才两岁。唉。后来,就遗体告别什么的,安葬了。我都没去。就是吧,我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下午上班到夜里,根本没时间嘛。不过我还是给了份子钱的。

我心说,你主要是舍不得挣钱的时间。但我说出来的话是,这和手机有什么关系?

奶爸厨师司机说:就是吧,他安葬以后,我就想人都死了,就把他微信删了。反正我也没和他聊过天,加了跟没加一样。他不爱发圈,我也不爱发。我们连点赞之交都没有。

我还是不得要领。这不很正常吗?我的微信好友也有很多这种状态,有时候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不过,近几年我也有几个朋友去世,我一直没删他们的微信,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珍贵的聊天。

他终于转折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就是三天前,早上起床,我忽然收到他的一条微信,上来就是“你好,我是李四”。真把我吓死了。他怎么会给我发信息?我看了下时间,是夜里两点发的。

我也吓一跳。我问,会不会没有删掉,他家里人发的?

他说,不不,我完全删了,我连他电话都删了。我查了通讯录,没他的名字。我老婆让我把手机重启一下,我就重启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又来了,还是一句,“你好,我是李四”。我差点儿没把手机扔了。

我心里有些发毛。若是我遇到这事儿,也会三魂吓掉两魂。

他接着说,我老婆胆子比我大,她说,你回一条试试看呢?我就回了两个字:你好。结果弹出一行字:对方还不是你的好友。你说,你说吓人不吓人?

是有点儿吓人。我说,看这情况,你的确是删了他的微信号。但他手机上的微信号还没删,否则应该出现“对方账号异常”才是。

奶爸厨师司机说,对对,肯定他的微信还在,可能他老婆舍不得删。就是吧,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把手机拿到厨房去放着,想尽量离我远点儿。

我说,你关机不就行了?

他说,不行,没用,这几天我都关机了。就是吧,我设置成早上七点定时开机。今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果然又收到了,还是那句话:你好,我是李四。你说这是咋回事?闹鬼吗?

我真后悔让他讲这些。我虽然喜欢侦探小说,但并不打算亲临案发现场。幸好高速路两旁鲜花盛开着,有一段是迎春花,有一段是蔷薇。天上是蓝天白云,人间阳气十足。若是刮风下雨,肯定更发毛。

我瞟了一眼奶爸厨师司机,他不像是恶作剧,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偶尔看我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惊恐和无助。现在,他的身份不只是奶爸厨师司机,还增加了一个恐惧症患者。

好吧,既然揽了瓷器活,总得假装有金刚钻。我做出淡定的样子说,我猜,你和这位同学的关系不好。

他很意外地看我一眼:嗯,不算好。

我说,不是不算好,是很不好。对吧?

他又看我一眼,惊诧莫名。

我说,你别看我,看路。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冲突?

他含糊地说,冲突倒没有,就是吧,我烦他。

为什么?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好说。就是吧,有时候同学聚会,他去我就不去,看到他我心里别扭,我也不想假装热情。

我说,人和人的关系大部分都一般,能成为好朋友的就几个。但你们是同窗,曾经近距离相处过。如果不好,通常是发生过冲突。

他还是支支吾吾的:他那个人,怎么说呢?就是吧,人都死了,我也不想说他坏话。

这种表达我们常见,是一种还算善意的掩盖。为对方,也是为自己。于是我试探着揭秘:是不是你们之间有过情感纠纷?比如,你们喜欢过同一个女生?然后……

他吱的一下踩刹车,吓我一跳,话也被卡住了。好在他很快稳住了,只是脸有点儿发白。我明白了,不再往下说,不能搞得我像个巫婆似的。但心里还是有点儿小得意的。

我们的车下了机场高速,进城了。太阳明晃晃的,车流量增大,街边人头攒动,可谓阳气爆棚。

奶爸厨师司机说,老师,你有点儿厉害哦。

我咧了一下嘴,感觉自己气血很旺,嘴角都要起泡了。

忽然手机振动,我又收到他的信息了,还挺长:

“你到酒店了吗?非常非常抱歉,我中午也不能过来了。事情很棘手,一时半会儿搞不定。以后见面再解释。我先让我一个朋友过来陪你好吗?我晚上一定过来。”

我有点儿发呆,想不好该怎么回复。我不能再回复“没关系”了。我又不是过来等皇上诏见的臣子。我想了一下,一句話没回,默默将他的微信拉黑。

奶爸厨师司机继续倾诉说,我们之间那些破事儿我就不说了,你肯定也不爱听。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就是吧,我想知道他干吗老给我发信息?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干吗不放过我?我都原谅他了。

我放下手机淡定地说,我猜,可能是手机程序出错吧,是自动发送的。“你好我是李四”这句,估计是他平时加好友时打招呼的话,你删了以后,他又自动来加你。就这样,哪有那么在天之灵。

他还是疑惑:会自动发送?那干吗只发我?我问了我们班上两个比较要好的哥们儿,他们都没收到。

我说:他惦记你嘛,你们关系特殊嘛,你们的结还没解嘛。

我说得有点儿恶狠狠的,带了几分不耐烦。说到底,我们对陌生人的善意还是有限的,何况我心里刚添了堵。

酒店到了,是一个很普通的连锁酒店。奶爸厨师殷勤地帮我把箱子拎下来,他放下箱子后,仍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老师,你再跟我说说嘛,我该咋办?

好吧,送佛送到西天。我说,其实你不用紧张,实在不行就换个手机。活人还能被死人掐住脖子?再有,如果你真的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儿,就去给他扫个墓,正儿八经给他送个行。

这下他脸上有了笑意,还过阳来:哦,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我去给他扫个墓,正好要到清明节了。我去跟他告个别,作个了结。

其实人生就是不断寻找平衡,平衡了才舒坦。你去扫墓,我原路返回。我们都可以找到平衡。

他没明白我这几句突兀的话,急于想走。我说,加个微信吧,司机师傅,我也想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就是吧,这样的事,百年难遇。

他笑了,摸出他那个闹鬼的手机。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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