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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一声雷

2021-08-27李舫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王夫之

王夫之的书,浮光掠影讀过一些,是《船山全书》里的版本。四百多年了,当年老先生写出一千多万字的著作,流传有序,真不容易。有人以文传,有人以人传。王夫之人文皆可传。其立身之艰苦卓绝,顾炎武、黄梨洲诸大儒,也有愧色。

王夫之的一生,重纲常,重名教,抨击申韩,鄙夷释道,以王安石变法为乱政,以王阳明心学为邪说,严君子小人之防,更严夷夏之防。一些论点未必让后世以为然,但一以贯之的学人本色,如日月昭然。其中灼见,更如珠似玉,足可把玩,仿佛醍醐灌顶。

认真读过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初读难终卷,恹恹思睡。按住性子,一章章读过,满纸理学的滥调背后,多少感时伤世多少无能为力,旧日史家面目渐渐清晰,又渐渐剥离。才子书以才为第一要旨,史家的著作,才子气盛,所感之事容易浅薄,王夫之的感慨从来又深又痛。喜欢那一句:

英雄起事,必有公心……以天下之仇为己仇,以天下之愿为己愿,奋发猛进,舍死不顾。等到功成势满,方敢窃叨天位。若是一开始就觊觎大宝,必然身死族灭。

公心之说,于世俗为人处事作文,都可以拿来一用。

王夫之死的时候,是康熙三十一年,距离明亡快五十年了。遗民挥之不去地痛了五十年。这五十年,王夫之依然不改大明衣冠发饰,穿一双木屐足不出户,偶尔出门无论晴雨打着一把伞,与清廷不共戴天。明亡了,一轮明月挂在那些遗民心头,永不落山。

本期李舫的文章《南岳一声雷》,亦如一声雷,春天时候隐隐响在天际的雷,经久不息如战鼓。李舫以恭敬的线条为船山先生造像,其中恭,是文学之恭;其中敬,是对先贤之敬。文章万余字,却透气敞亮,让我想起夏日里登上高处,有风来宜。

读完此文,有风来,宜。

——胡竹峰题记

中庸说:“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南明有两位大师,在当时,在本地,一点声光也没有;然而在几百年后,或在外国,发生绝大影响。其人曰王船山,曰朱舜水。

——梁启超

衡阳县金兰乡高节里,距离湘西草堂四公里,有一座孤独了千万年的山——大罗山。此山荒凉凋敝,良禽过而不栖,山头巨石阴沉黄褐,其状如船,当地人叫它“石船山”。虎形山梁上,与孤山做伴的,还有一座孤独的坟茔。坟茔两边的石柱上刻着两副对联,其中一副写道:世臣乔木千年屋,南国儒林第一人。

这便是一代大儒王夫之的墓庐。

远古的风,像一把无情的利刃,挑落了时间的面纱,还原了历史的嶙峋真相,更剥落出岁月的铮铮铁骨。

王夫之,字而农,小字三三,号姜斋,亦号南岳卖姜翁,一六一九年生于衡州府衡阳县,一六九二年逝于衡州府衡阳县。

一六九〇年的一天,斜阳如血,清癯的王夫之伫立在湘西草堂前,面对着石船山,久久地与之对视。四野里,衰草连天,乱石穿空,荆棘丛生。冷冷的秋风掠过他寒瘦的面颊,将他的长衫吹得啪啪作响。

孤镫无奈,向颓墙破壁,为余出丑。

秋水蜻蜓无着处,全现败荷衰柳。

画里圈叉,图中黑白,欲说原无口。

祇应笑我,杜鹃啼到春后。

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低,准拟藏衰朽。

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

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黏首。

问君去日,有人还似君否。

这是王夫之写于暮年的一首词《念奴娇·孤镫无奈》。秋水蜻蜓无着处,全现败荷衰柳。这,何尝不是他生命的写照?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进湘西草堂,挥毫写下:“船山者即吾山。”光影淋漓,墨汁淋漓,心迹淋漓。王夫之自忖去日无多,早已为自己作下墓志铭。这篇短文通篇只有一百四十四个字,序和铭都极其简短,但真情澎湃、真气四溢,船山风格如在眼前,船山风骨跃然纸上。

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其左则其继配襄阳郑氏之所袝也。自为铭曰:

拘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

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为之,止此不可增损一字,行状原为请志铭而作,既有铭不可赘。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学,可不以誉我者毁我,数十年后,略记以示后人可耳,勿庸问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

这篇墓志铭言简意赅,翻译过来就是:明朝遗臣王夫之葬在这里,左侧是续娶之妻襄阳郑氏的合葬墓。我为自己写下墓志铭曰:我与刘越石怀有同样的复国之志,怎奈未能达成,我希望能达到张横渠提出的治学高度,怎奈能力不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得以全身而死,永世心怀忧伤。王夫之将他的一腔热血倾洒在这篇墓志铭里。在这篇墓志铭里,他交代,墓石可以不立,但如果立碑,此墓志铭“不可增损一字”,否则视为“自昧其心”。王夫之在墓志铭中念念不忘“明遗臣”的身份,字里行间尽是复国无望后的悲壮。

两年后——康熙三十一年的二月十八日,王夫之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

王夫之晚年久病喘嗽,却吟诵不绝。一天,他喘嗽稍缓,倚窗远眺,回首平生,思绪万千,写下了人生的最后一首诗:“荒郊三径绝,亡国一臣孤。霜雪留双鬓,飘零忆五湖。差足酬清夜,人间一字无。”短短六句诗,将王夫之王国孤臣埋首荒野的忧愤之情,写得淋漓尽致。

正如王夫之在他自撰的墓志铭中所写,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此时,明王朝已经消亡近半个世纪,在已经剃发易服多年的有清一朝,王夫之落葬时却依旧身着明王朝的衣冠。他走得何等的孤独,何等的落寞,何等的凄凉。就是在这最后的孤独、落寞、凄凉里,他怀抱着对旧国的思念,依依不舍地辞别了人间。

王夫之在墓志铭中提到了两个人:刘越石、张横渠。刘越石,晋代将领刘琨,字越石,少年时以俊朗而闻名,以雄豪著称。刘琨忠于晋室,与刘聪、石勒相对抗,最终却壮志未酬,惨遭杀害。“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的典故,说的就是他。张横渠,北宋大儒张载,字横渠,他提出了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刘越石的忠贞,张横渠的哲思,对王夫之影响很大,“抱刘越石之孤愤”,表达的是王夫之对明王朝的忠诚。“希张横渠之正学”,何尝不是王夫之对国家治理的深刻思考?

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點深。

王夫之始终强调“幸全归于兹丘”。何为“全”?即把头发完整地带进了坟墓,此处是说王夫之终身未剃发,保全了作为汉人的尊严。王夫之终身没有剃发。生逢天崩地裂的明清之际,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也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大抉择。他历尽忧患,孤心独抱,担当大义,舍身。如果要用一句话概说他的人生,那就是一生寻梦,卓绝奋斗。

三百年后,章太炎评价王夫之说:“当清之季,卓然能兴起顽懦,以成光复之绩者,独赖而农一家而已。”他在辛亥革命胜利后再赞曰:“船山学说为民族光复之源,近代倡义诸公,皆闻风而起者,水源木本,瑞在于斯。”王夫之贵在学问,贵在思想,贵在精神,他是民族光复之源,是真正的民族脊梁、国之大者。

谁也不曾料想,就是这个孤独、落寞、凄凉的老者,在两个多世纪后,却在中国闹出了天大的动静,他遗留下的“船山思想”,仿佛一桶滚热的油,在华夏大地上,掀起此起彼伏的革命烈火,那个他一生不肯承认且最终落后挨打的清王朝,终于在这滚滚洪流里灭亡。以至于,诸多那个年代的风云人物,异口同声地说道:这个在湘西草堂守望中原、瞭望未来的船山先生,就是两百年后选择用思想作武器去战斗的我们、你们、他们。

训诂笺注,六经周易犹专,探羲文周孔之精,汉宋诸儒齐退听;

节义文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起,元明两代一先生。

晚清思想家郭嵩焘对王夫之给予了极高的赞誉。

王夫之,中华民族历史上伟大的民族英雄、中国思想史上重量级的巨匠。正是因为有了他,中华民族得以构筑起共同的精神家园。

一六四四年,是一个闰年,也是一个猴年。这一年正值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四个政权交替,年号有点复杂:明思宗崇祯十七年、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朝永昌元年、大西朝大顺元年,算上黄帝纪年,或许还可以加上黄历四三四二年。

这一年,王夫之不满二十五岁。

在这之前的王夫之,生活是简单的、纯净的、快乐的、充实的。他的父亲王朝聘毕业于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王夫之之所以聪颖过人,与父亲的遗传不无关系。三岁起,他就和长兄王介之一起学习十三经,历时三年。父亲南归时,他才九岁,便随父学习经义。四年之后,王夫之应科举,高中秀才。随后,又两次与其兄一道应考,虽未得中,但却饱读诗书。一六三七年,十七岁的王夫之与十六岁的陶氏成婚。此时,他在家乡已经小有名气,参加了不少文酒之会,结识了不少肝胆之交。次年,离开家乡,负笈长沙,求学于岳麓书院,师从山长吴道行,与同窗好友邝鹏升结“行社”。

今天的岳麓书院,依然绿荫蔽日,书声琅琅,我们不难想象四百多年前“会讲”的盛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其时,张南轩得五峰先生之真传,让思想与学问冲决了科场应试的形格势禁,开创出“传道济民”的雄健气象。远在福建的朱熹从武夷山启程,来到岳麓山下、湘水之滨。“朱张”曾就《中庸》展开会讲,历时两个多月,思想的余音,绕梁不绝。四方士子莫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十八岁的王夫之沐浴着这些圣贤的光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这里,他读周易老庄、孔孟程朱,读《春秋》经史,思想贯穿于先秦与汉宋,精神悠游于儒、道、释之间。他以经史为食粮,却又从不止于经史的疏笺。他喜欢与古人神交,与历史对谈。从那时起,湖湘学派所特有的原道精神和济世品格,恰如一枚饱满的精神种子,撒在王夫之朝气蓬勃的岁月里。

岳麓书院如同王夫之的一个生命驿站。他从这里出发,同当时的年轻学子一样,试图奔向科举考试之途,却奔向了中国文化的巅峰。

一六三九年,其兄中副榜。是年,他与郭凤跹、管嗣裘、文之勇发起组织“匡社”。有明一朝,文人结社风气盛行,起初是为了研究八股作文,慢慢具有了政治色彩。“匡社”的“匡”意在匡正、匡救,也就是纠正朝廷的错误,挽救国家于危亡。四年之后,湖广提学岁试衡州,王夫之被列为一等。那年,他二十三岁。此后,他又以《春秋》第一的成绩,中了湖广乡试第五名。而在这次科考中,长兄王介之也高中第四十名,好友夏汝弼、郭凤跹、管嗣裘、李国相、包世美亦都榜上有名。

王夫之此时的诗作,充满了对民间疾苦的深刻反思,这种切肤之痛可以从他残存的《忆得》诗篇中探其端末。一六四〇年,王夫之的长兄王介之将赴北京国子监读书,临别时王夫之写下《送伯兄赴北雍》:

北过河济郊,白骨纷战垒。

连岁飞阜螽,及春生喙子。

盈廷腾谣诼,剜肉补疮疡。

痛哭倘上闻,犹足愧唯诺。

持以慰亲忧,勿为歌陟屺。

王夫之在诗的前两句“北过河济郊,白骨纷战垒”中,悲声地回忆自己早年北上时见到的景象,满族贵族沿河侵入山东、济河一带,肆意屠杀百姓,沿途白骨纷纷、横尸遍野。当此之时,河南、山东等地连年灾荒,百姓饥饿,呼号而亡,可是朝廷对此视而不见,将屠刀伸向人民,剜肉补疮。王夫之为此肝肠寸断,痛心疾首。他写道:“痛哭倘上闻,犹足愧唯诺。持以慰亲忧,勿为歌陟屺。”倘若皇上知道这些情况,那就尽到了为国尽忠的职责,也可以用来安慰家中的父母,而不必唱《诗》中的“陟彼屺兮,瞻望母兮”之类思念父母的歌谣了。王夫之为黑暗的现实而苦痛焦灼,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期待皇恩浩荡,泽被天下。

一六四一年,王夫之与两位兄长同赴武昌乡试,王夫之以《春秋》第一,中湖广乡试第五名。一六四二年,王夫之的长兄王介之也中举第四十名,好友夏汝弼、郭凤跹、管嗣裘、李国相、包世美皆中举。王夫之深受考官欧阳霖、章旷、蔡道宪的器重,他们将他引为知己,救国的志向和不屈的风节相互砥砺,相互鼓舞。秋,王夫之与王源曾等百余人在黄鹤楼结盟,称为“须盟大集”。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读书时光啊!王夫之常常回忆自己这段倥偬而逝的青春岁月,明如山间新月,静如涧外幽兰。令天下士子欣然向往的古老书院,悄然绽放着这些年轻的读书人的灿烂青春。然而,厄运开始了。这是社会矛盾重重叠加的大动荡时代——国势衰微,明王朝已经开始敲响丧钟,可他们依旧穷奢极欲,宫中开支巨大,只好压榨民间。朝廷派出由宦官充任的矿盐税使,到各地去征收矿税、商税和织造收入,太监又趁机任情放纵,到处搜刮。值此之时,李自成、张献忠等揭竿而起,渐成燎原之势。一六四三年,王夫之与兄长王介之于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北上参加会试,因李自成军克承天,张献忠军陷蕲水,道路被阻,王夫之兄弟自南昌而返。

几乎是一夜之间,杀人如麻的张献忠所部攻克了王夫之的家乡衡州。烧杀掳抢,杀声四起;鸡飞狗跳,尸横遍野。原本安稳的土地,顿时笼罩着血腥与惊恐。村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那昏弱的灯火,如同凄迷的眼睛。王夫之的父亲王朝聘,原本一介书生,此时却成为张献忠手里的人质。命入虎口,生死一线,王夫之与长兄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自己刺伤面孔,敷以毒药,乔装为伤员,命人抬入敌阵。凭着智慧,王夫之终于救出父亲,趁着月黑风高,父子逃至南岳莲花峰下,藏匿在黑沙潭畔。

一六四四年,崇祯十七年。这一年。李自成改西安为西京,国号“大顺”,自称大顺王,并大封功臣,开科取士,平物价,减赋税,发布讨明檄文,随后率领起义军东征,百万雄师出潼关,继而渡河北上,破宁武,下大同,攻居庸,一路势如破竹,仅一个多月时间便打到北京城下,浩浩荡荡攻进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王夫之听闻大恸,作《悲愤诗》一百韵,可惜,这首诗今天已经散佚,我们无法窥知王夫之的泣血之作。

天下已然大亂,被切断的不仅仅是北上的交通,还有平静的生活、浪漫的梦想。当时的学者吕坤描绘道:“民心如实炮,捻一点而烈焰震天;国势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去伪斋文集》)

绝望的王夫之用饱蘸血泪的笔墨写道: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

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

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王夫之与父亲躲在南岳莲花峰,哀恸不已,惊慌不已。在哀恸、惊慌中,他们从一六四四年中秋躲到次年正月。东躲西逃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大难又一次降临,他的父亲、叔父、叔母、兄长在战乱中悉数遇难。擦干眼泪的王夫之明白,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了。

国恨家仇,在他的内心燃起了熊熊火焰。这个曾经迷茫的书生,经过这场家国巨变之后,变成了坚强的战士。两年后的一六四六年,清兵南下进逼两湖,王夫之只身赴湘阴上书南明监军、湖北巡抚章旷,提出调和南北督军矛盾,并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未被采纳。又两年后的一六四八年,他与同道好友管嗣裘、李国相、夏汝弼一起,募集当地乡勇。然而,这支微小的武装力量,又怎敌清兵的强悍?王夫之等旋即兵败,主事者管嗣裘全家遇难。

金瓯残缺的乱世,到处是贪生怕死、投降变节,到处是党争内讧、抢权夺利。王夫之却不然,他日夜兼程,经耒阳,往兴宁,由桂阳度岭下浈江;又冒着危险,忍着饥饿,攀越清远一带的高山峻岭,历数月终于抵达永历政权的都城——肇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桂林留守瞿式耜荐王夫之于永历皇帝,永历感慨这一路劳顿的清瘦书生“骨性松坚”。板荡时节的忠臣义士王夫之怀着慷慨蹈死的信念,同诸多怀抱相同信念的战友一起战斗,在军营里奔波,保家卫国。然而,守着大明的残山剩水,南国瘴气带给他的是更深的失望。纲常不振,人心思变,纵然视死如归,又当如何?又能如何?又该如何?王夫之从征战疆场到守护内心,他着汉服,不剃发,头戴斗笠,不顶清朝的天,脚着木屐,不踏清朝的地,以示与清朝“不共戴天”——王夫之能够守护的,只有心底的这点净土了。在这种氛围里,他努力思考何为正义。何为正义?王夫之道:“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他所追求的,是古今之通义。

在肇庆,王夫之目睹在这抗清复明的紧急关头,永历小朝廷的官员们还在醉生梦死、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他忧愤不已,作《桂林偶怨》诗以抒写自己的哀怨,又作《五言杂诗》四首以遣怀。此时的王夫之希望自己能像匣中之刀,化作风雨中的长鸣。他哀叹以国家之大,没有像西汉李广那样的飞将出现,因而至今无人北征,广阔的土地变得更加烟草迷离,荒凉遍野。面对星河西下的夜空,王夫之思绪万千,披衣长叹,“国忧”至今还没有解除,我用什么来慰藉自己的平生呢?

哀哉!清光拂剑碧天秋,情寄一杯浊酒。

末世的动荡与威胁,从未给过王夫之生命的平静。王夫之在肇庆看到的小朝廷却同明王朝那些昏聩的皇帝一样糜烂腐败,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阵悲凉,一阵阵幻灭。孙可望把持永历朝政之后,将军李定国曾击败清兵,收复衡阳。他想再邀王夫之出山,以挽南明残局。而此时的王夫之,泪已干,心也冷,他婉言谢绝。于续梦庵隐居两年后,再避难于姜耶山。这里,漫山多为野姜。他就像一个浪人,自号姜翁,以野姜充饥。此后,他再度隐姓埋名,化身为一介瑶民,于兵匪浩劫中逃过一命。

王夫之是多么想要倾诉,想要表达,可环顾周遭,何人可诉衷肠?日日陪伴他的,只有老庄、孔孟、程朱,只有《尚书》《春秋》与《周易》,只有文明与历史的千百年演绎。兵荒马乱之际,王夫之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只得离开,赶回家去。一路上,他几次险些被乱兵杀死,途经永福县洛清江上游时,曾幽困于水寨,“卧而绝食者四日”。山路崎岖,泥泞难行,等他赶到家里,母亲早已经离开人世。

这一年是一六五一年,三十三岁的王夫之回到家乡。国势衰微,王夫之心怀悒郁,四处流亡避居。在这段流亡的日子里,王夫之与隐居在祁、邵之鲤鱼山旁白云庵的明朝旧臣刘惟赞相距不远,时有往来。王夫之这段日子辗转流徙,四处隐藏,最后定居于衡阳金兰乡高节里,他先筑茱萸塘败叶庐,继而筑观生居,又于湘水西岸建湘西草堂。

一六五六年,三十七岁的王夫之终于在耒阳乡下的兴宁寺里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潜心研索《周易》和《老子》。他的《周易外传》《老子衍》正是这段时间的心得。王夫之在《周易外传》中,借《周易·系辞》关于“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命题,提出了“天下唯器而已矣”“无其器则无其道”的观点;他在《老子衍》的自序中说,对于老子及诸家注释,他要“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也就是说要深入到老子及诸家的内部,像夺取敌人的辎重一样,获得它有用的资料,暴露其根据的虚伪性,指出它的瑕疵。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老子哲学的三大缺点:

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则不公;偶见而乐特之,则不经;凿慧而数扬之,则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

王夫之认为,老子哲学的第一个缺点是片面性(不公),老子为了反对世俗见解,矫枉过正,以片面性对片面性(激俗而故反之),所以不公;老子对真理偶有所见,而洋洋得意,所以“不经”;老子把他的哲学过分地穿凿宣扬,给社会带来不幸的后果(不祥)。

五年之后,他重回曲兰乡,筑败叶庐,以读书隐居。在这里,他以为可以找到余生的安宁,哪知道,造化还在弄人。次年,妻子郑氏溘然病逝,经历了太多的死别生离,他老泪纵横,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

继《老子衍》之后,王夫之手不释卷,笔耕不辍。哪怕饥寒交迫,哪怕生死当前,都不曾有一日改变。他相信历史终将回望,也相信那千年回望里定能看见这未绝的薪火。深沉的忧伤,让刚过不惑之年的王夫之早早地出现了白发,他在《迎秋八首》里慨叹:青山秋缓缓,白发鬓匆匆。

一六六二年,康熙元年,王夫之四十四歲。这年九月,王夫之完成了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尚书引义》初稿。在这部著作中,王夫之通过阐释《尚书》的意义,引申《尚书》的某些观点,抨击明代政治,批判老庄、程(程灏、程颐)朱(朱熹)、陆(陆九渊)王(王阳明)和佛教“惟心惟识”之论。也正是在这种批判的立场上,他深刻反思了明朝覆灭的教训,认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蹈虚空谈”(脱离实践,崇尚空谈)、蹈宋明理学和佛、道泛滥。如此这般,“民岩之可畏,小民之所依,耳苟未闻,目苟未见,心苟未虑,皆将捐之,谓天下之固无此乎?”也就是说,对于民情险恶的可怕,对于百姓赖以生存的物质需要等客观事实,只要自己的耳朵没有听到,眼睛没有看到,心里没有想到,就都可以置之不理,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些事实的存在。

悲愤交加之中,王夫之奋笔写下二十六卷本《永历实录》,将明永历元年明昭宗朱由榔登基到永历十六年明昭宗被吴三桂弑杀之间十六年的史事逐一记载。这一部史书,极大地弥补了明史的不足。在这部书中,他还大胆地为南明抗清名臣瞿式耜、严起恒、何腾蛟、金堡以及农民抗清领袖李定国、高一功、李过、李来亨等一一立传。写到李定国之死,王夫之哀伤不已:

永历十三年,承畴兵薄贵阳,定国保毕节,扼关索岭,沿菁涧设伏,连战二十余日,杀(清)兵万计。而泗城兵已达临安,川南兵侵腾越、大理,定国三面受敌。可望又遣人赍手书,招诸将帅,言:“已受王封,视亲王,恩宠无比,诸将降者皆得予厚爵,非他降将比,惟定国一人不赦。”刘文秀之子及马维兴、马宝等皆为所訹,先后举兵降。定国军大溃,乃退师,奉上奔永昌。追兵益至,定国奉上奔缅甸。上至缅甸,定国自出收兵。缅甸人叛,逼上,送诣吴三桂所。三桂犯顺,上崩于云南府。是日,烈风黑雾大集,飘屋瓦翔空如鸟,满、汉兵十余万皆震悼悲号。三桂杀数百人乃定。定国闻变,还兵至缅甸,已无及,因缟素发哀。定国披发徒跣,号踊抢地,吐血数升。遂杀妻子,焚辎重,举兵攻缅甸,屠之。率其军居徼外,两年,愤恚呕血,卒。

在清王朝大兴文字狱之时,王夫之将生死置之度外,敢于直面历史、直面真相,可见其忠诚担当。他在《即事有赠》诗中,欣慰地对朋友说:“咏史已惊开竹素,挑灯无事话沧桑。”王夫之这种设帐开庭、复兴旧朝的讲学方式,不可能不引起清朝政府的注意。果然,一六六七年,康熙六年,他数度被人控告,幸得老朋友刘象贤的营救,他才免于一死。

过了知天命之年,王夫之遇到了更大的苦难和动荡。

这一年,他先后写成了《春秋家说》三卷、《春秋世论》两卷。王夫之依父亲遗训,借《春秋》这部古老的著作加以引申而作此书。在这部书中,王夫之明确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借古喻今,以此遣怀。在《春秋家说》的“国君死社稷”一节中,他提出,如果国君不能奋发有为,而只是消极地“死其社稷”,那便只是“怀土而弃天下”。在这里,他委婉地对于崇祯皇帝“死其社稷”的做法提出了批评。他在《春秋世论》的“自序”中强调,治国者不可不知《春秋》之义,否则必然会“守经事而不知宜,遭变事而不知权”,这更是他对于崇祯皇帝“守经处常”错误的猛烈抨击。

回望中国历史,有明一朝,是唯一一个没有和任何国家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朝代。明朝无论是遇到多大压力,既没有屈膝投降,也没有割地赔款。即使到了晚明内忧外患的时代,明朝依然兵分两路顽强对付满清和李自成,对关外的国土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全辽可复”的愿望。从明英宗到崇祯皇帝英勇壮烈的北京保卫战中,明朝仍然至死不忘“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在中国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唯其如此,也才有了王夫之的英勇刚烈,宁死不屈。

“君王死社稷”这句话典出春秋时代的《礼记》。《礼记·曲礼下》记载:“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意思是,国君与国家共存亡,官员与百姓共存亡,士族与国君的号令共存亡。而此时,国破家亡,“君王死社稷”也只能是他对于故国、先帝的一个遥远的念想了吧。

这些年,王夫之于学术之余,诗性大发。他写下了《拟古诗》十九首、《拟阮步兵咏怀》二十四首,又因缅怀“甲申(1644年)国变”,写成小诗二十九首。此后,他又辑近年来所作《题芦雁绝句》十八首、《前雁字诗》十九首、《后雁字诗》十四首为一卷。这些诗歌,完整记录了他当时的心路历程。这首《拟古诗》是他这一时期诗歌创作及心境的代表:

日落登崇冈,顾望青天高。

四维何茫茫,浮云但萧骚。

群动既非一,吾身若秋毫。

自非精诚彻,蠕动徒巳劳。

精魄无固存,奄忽成焄蒿。

及今百年内,何者终吾操。

一六七二年,康熙十一年,王夫之听闻好朋友方以智病殁于赣江上万安城外的惶恐滩,不禁为之狂哭不已。方以智同王夫之一样不甘为清廷所用,四处流亡,临死之前还被人告发与永历朝大臣瞿式耜交往密切,图谋反清复明。将心比心,王夫之无限哀恸,他疾笔写下哭方诗两首。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在漫漫长夜里煎熬的王夫之与方以智,人生之语,岂不悲哉?

公元一六七三年,降清的吴三桂又开始造反,杀死云南巡抚,攻打湖南。旋占衡阳,妄图称帝。吴三桂派人四处搜捕王夫之,以便其用。这对一直心怀天命与大道的王夫之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宁愿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与麋鹿为伴,亦决不屈从。

公元一六七四年,王夫之再建三间茅草屋,且耕且读。其时,明清政权交接已历三十年。还有谁知道,在这偏僻的石船山下,有一间遮不住瑟瑟寒风的贫寒草屋?还有谁记得,在这青灯黄卷之侧,有一个掩卷深思抚案长叹的瘦弱而又坚定的身影?还有谁明白,王夫之字里行间、孜孜矻矻寻找的,是国家兴盛的亘古真理?

日夜不息的湘江,从草屋之西流过,王夫之将草屋命名为“湘西草堂”。在这间寒陋的草屋,王夫之足不出户,却是思想的行者;他蹇蹇匪躬,却是未来的信使;尽管站在黑夜之中,他却用另一种方式,为中华民族仰望星空。很多年以后,东西方学者不约而同地称王夫之为十七八世纪与黑格尔齐名的伟大思想家。王夫之逝世一百年后,黑格尔用鹅毛笔饱蘸墨水,写下了一句至今令我们深思的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才有希望。”

一六七八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其党强命王夫之写《劝进表》,遭到愤然拒绝。他对吴三桂派来的幕僚说:“我安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语耶!”事后,逃入深山,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赋》,抒发自己的感想:“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朝,意不属兮情不生,予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阒山中兮吾人,蹇谁将兮望春?”对吴三桂极尽蔑视。一六八九年,衡州知府崔鸣鷟受湖南巡抚郑端之嘱,携米来拜访这位大学者,想赠送些吃穿用品,请其“渔艇野服”与郑“相晤于岳麓”,并图索其著作刊行。此时的王夫之已年逾六旬,身患重病,饥寒交迫,但仍不违素心,他写了一封信,婉拒钱粮,以明心迹,自署南岳遗民。在信中,他写了一副对联,有意以“明”“清”两字嵌入:

清风有意难留我,

明月无心自照人。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难得的是,除了打仗,他也没有放下笔,很多南明王朝的历史真相,都在他的书中有完整的记录,那虽然悲情失败,却始终不屈不挠抵抗的南明历史,因为他,才不曾被清朝御用文人们抹黑。早在康熙元年,当永历皇帝殉国的消息传来时,深感希望破灭的王夫之悲愤难忍,留下了诸多诗篇。

咏史已惊开竹素,挑灯无事话沧桑。他开始隐居在湘西草堂,埋头于学问之中,这位矢志不移的抗清志士,终于找到了走向未来的最佳路向。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重新反思了明朝灭亡的教训,正因他身世坎坷,扎根底层,所以他看到了书卷之外的历史真相,那蛰伏于平静的水面下的湍急细流,那隐藏在繁华背后的人性的丑恶、制度的弊端,他比好些人都看得深刻,看得明白。

可是,他真的老了,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白发稀疏,瘦骨嶙峋,连他的儿子都说他“迄予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他一边咳喘,一边叹息:“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这年五月,他仿照杜甫的《八哀诗》写下《广哀诗》十九首,以悼念他的十九个故去的朋友:他一直追随的前辈瞿式耜,青年时代的好朋友管嗣裘,他衷心敬佩的学者方以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品质,为追求理想,不惜牺牲生命。

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

病中的王夫之,即便“药炉烟逼蛛丝重,消受尨眉老病翁”,也从未放下手中的笔。王夫之后半生四十余年中,著述百余种,内容涉及哲学、政治、法律、军事、历史、文学、教育、伦理、文字、天文、历算及至佛道等,尤以哲学研究成就卓著,其主要著作有《周易外传》《张子正蒙》《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老子衍》《庄子通》《思问录》《读通鉴论》《宋论》《黄书》《噩梦》《楚辞通释》《诗广传》等。清末汇刊成《船山遗书》,凡七十种,三百二十四卷。每一本,都是一声追问,一道印痕,一段坚忍卓绝的生命。

一六八九年,王夫之已是古稀之年,听力渐渐丧失,甚至连草堂外面的杜鹃啼鸣也听不到了。然而,他存心如昔,依然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笔耕不辍。一六九一年四月,王夫之咳喘中完成生命最后的思想典籍:《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

从三十七岁回乡到七十三岁辞世,近四十年时光,王夫之由青年至壮岁至老年,人生由清晨到正午到黄昏,他的生活,变得简单、干净、从容,不再有享乐、欢娱、交游、饮酒、酬唱,他余生的全部岁月,只有一件事,只做一件事:著书。生活中的王夫之是寂寞的,文字里的王夫之却未曾寂寞。他在历史中溯游的时候,也在与未来对望。这些数百万字的巨著,凝集着王夫之一生的思考和心血,他一直写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在临终前完成定稿。这些著作集千古之智,博大精深,吞吐古今,包括了中国历史的教训和反思,更包含着对中国政治文明未来走向的预言。

翻开这厚重的书卷,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一句石破天惊的呐喊,在王夫之辞世的二百五十年后,震惊了在内忧外患、丧权辱国中苦苦思考的中國人:

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

王夫之的心中,生长着两个“中国”。一个中国是王朝中国,一个中国是文化中国。王夫之认为,王朝中国是一姓之私,代兴代废。唯有文化中国,从炎黄至今,贯穿中国历史始终,只要守住中国文化,捍卫了中国文化价值,中国就永远不会败亡。

王夫之的文化中国,有着丰富的涵义——追溯中国文化的本真本源,寻找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梳理中国文化的历史脉络,并最终以中国文化推动国家强盛、民族复兴,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中国。国家强盛、民族复兴是贯穿中国历史的一个宏大的主题。中国士大夫从来都有着家国情怀,家亦是国,国亦是家,难得的是,王夫之从理论高度定义了国家立场,总结和开掘了传统爱国主义,让这种情感具有了现代精神。

一六五六年冬,三十八岁的王夫之从常宁返回衡阳,这一年,他创作了对后世影响至深的《黄书》。所谓《黄书》,顾名思义,是关于黄帝文明的书。王夫之忠君爱国,泣血扶倾,坎坷从政失败后,在流亡湘南期间,开始从理论上思考明亡的原因,探求中国的兴盛之道。他在《黄书》中写道:

中国财足自亿也,兵足自强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养励精,士佻粟积,取威万方,濯秦愚,刷宋耻,足以固其族而无忧矣。”

这是何等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王夫子倡言从经济上、军事上和文化上去强盛中国,华夏民族便可以永固于天下。船山这种强烈的民族复兴和国家自强思想贯穿于其一生的追求。他断言:“公其心,去其危。尽中区之智力,治轩辕之天下。”

《黄书》何尝不是王夫之一份饱含家国情怀的“民族宣言”?在《黄书》的跋中,王夫之回应当时的种种质疑,坚定地写道:

孔子著春秋,定、哀之间多微辞。言之当时,世莫我知。聊忾寤而陈之,且亦以劝进於来兹也。昔在承平,祸乱未臻,法祖从王,是为俊民。虽痛哭流涕以将其过计,进不效其言,而退必灾其身矣。天下师师,谁别玉珉,荏苒首解,大命以沦。於是哀其所败,原其所剧,始於嬴秦,沿於赵宋,以自毁其极,推初弱丧,具有伦脊。故哀怨繁心,於邑填膈,矫其所自失,以返轩辕之区画。延首圣明,中邦作辟,行其教,削其辟,以藩扦中区,而终远口口,则形质消陨,灵爽亦为之悦怿矣。

王夫之在结尾补充道:今年岁德在丙,当属火运,北斗柄指东辰,春天已经到了。中国命运,原是秉承上天的。他期待中国“俟之方将,须永年也”。期待这本满蘸心血的著作,“黄书之所以传也,意在斯乎”!

看透了明、清两朝的积弊,在主权危机、民族灾难、国家危亡、人民流离的背景下,王夫之向往一个政治清明、社会进步、经济腾飞、文化繁荣的世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他在《尚书引义》中写道。新旧事物争相更替,事物每天都在新生变化之中,这是事物的发展规律,也是世界的发展规律。他描绘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这个国家在政治思想方面“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在选贤用人方面,“以天下之禄位,公天下之贤者”;在文化建设上,“天下唯器”“理不先而气不后”,躬行实践,知行统一。王夫之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大百科书式的思想家、哲学家,不论是面对战争还是灾难,不论是遭遇绝望还是悲伤,不论在怎样艰难的环境中,他都怀着无限的憧憬,怀抱无限的生机。他以前无古人的卓识和担当,以“埋心不死留春色”的奋斗、“残灯绝笔尚峥嵘”的理想、“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气概、“留千古半分忠义”的精神,坚守着中国文化的精神家园,捍卫了文化救国的历史使命,为中华民族埋下了伟大复兴的燎原火种,这正是他超越以往思想家、哲学家的地方。

可是,在那些雾霭沉沉的日子里,王夫之的理想又怎能变为现实?他作《噩梦》一书,从田制、赋役、吏治、科学等方面提出改革主张。但是,王夫之也深深知道,他向往的“有其力者治其地”的土地制度难以实现,只好在《噩梦》序言中写道:

教有本,治有宗,立国有纲,知人有道,运天下於一心而行其典礼,其极致不易言也。所可言者,因时之极敝而补之,非其至者也。如衡低而移其权,又虑其昂;虽然,亦有其平者。卑之勿甚高论,度其可行,无大损於上而可以益下,无过求於精微而特去流俗苟且迷复之凶,民亦易从,亦易见德、如大旱之得雨,且破其块,继之以霢霂者,亦循此而进之。鲁两生曰,“礼乐必百年而后兴。”百年之始,荡涤烦苛,伹不违中和之大端而巳。天其欲苏人之死,解人之狂,则旦而言之,夕而行之可也。呜呼!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故曰“噩梦”。玄黓閹茂之岁,阳月朔旦甲戌,船山遗老识。

“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这是多么无奈的感叹啊!王夫之哀叹,我已经老了,只是这颗忧国忧民的心还留在天地之间,但是我的主张又能够交给谁呢?这大概只能是梦想吧,所以王夫之无奈地将这本书名为“噩梦”。

王夫之曾作《更漏子·本意》,后世流传甚广:

斜月横,疏星炯。

不道秋宵真永。

声缓缓,滴泠泠。

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

薄酒何曾得醉。

天下事,少年心。

分明点点深。

直至今日,王夫之在这首词里沉吟不已的悲凉,仍然令人心恸。漫漫秋夜,星斗稀疏,寒雾生凉,忧思无限。以酒求醉,不得,以酒求眠,更不得。薄酒一杯,怎能解我心愁?又怎能浇灭我心中块垒?少年之时,胸怀大志,精忠为国,心怀黎民。然而,天下大事,少年壮志,只能深深埋藏在心中。

中华自强,民族复兴——这是王夫之的政治宣言书,何尝不是现代中国的政治启蒙书?

王夫之也许已经预料,在他身后,他点燃的星星之火,将成燎原之势。王夫之故去两个世纪后,晚清政治家、思想家、革命家谭嗣同将他对王夫之的由衷敬佩写进一首诗里:“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这位戊戌变法的斗士,是在王夫之思想的直接影响下走向革命之路。他服膺并信仰王夫之,坦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续衡阳王子之绪脉。”他怀抱船山精神,大义凛然地走向断头台,以死唤醒中国,成为民族复兴的英烈之士。

王夫之在《黄书》所宣示的民族复兴和国家自强思想,直接成为辛亥革命的先声。走在时代前列的知识分子以王夫之的名义迅速掀起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尊黄大潮。推动社会进步、书写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代大儒王夫之,由此而被人们称为“近现代精神领袖”。

一九一一年,孙中山主持制定《中国同盟会本部宣言》。宣言宣示,以史可法、黄道周、倪元璐、顾炎武、黄宗羲、王船山等志士仁人作为民族复兴的精神领袖。“当今之世,卓然而能兴起顽懦,以成光复之绩者,独赖而农一人而已。”刘献廷感喟:王夫之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说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章太炎分析辛亥革命成功的思想源头时说:“船山学术,为汉族光复之原。近代倡议诸公,皆闻风而起者,水源木本,端在于斯。”

不愿成佛,愿见船山——这是人们对王夫之的最高评价。

毛泽东的恩师杨昌济一生景仰王船山。杨昌济对王船山的认识深深影响到以毛泽东、蔡和森为代表的一大批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创立伊始,毛泽东便利用船山学社的经费和社址创办湖南自修大学,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栋梁之才。这些进步的种子,如星火燎原般,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门外黄鹂啼碧草,他生杜宇唤春归。

王夫之一生贫困潦倒,甚至书籍纸笔都多用故旧门生的旧账簿之类,然而,他死后,却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今天,王夫之的学术资源已经成为人类共同的思想财富。不仅在中国,在日本、新加坡、韩国都成立了专门机构聘请专家学者研究王夫之思想,在美国、俄罗斯和欧洲各国都有王夫之论著、诗文的译本。美国学者布莱克说:“对于那些寻找哲学根源和现代观点、现代思想来源的人来说,王夫之可以说是空前未有地受到注意。”

一九八五年,美国哲学社会科学界评出古今八大哲学家,其中有四位是唯物主义哲学家。他们依次是:德谟克利特、王夫之、费尔巴哈、马克思。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四百年后冬日的一天,太阳在天边喷薄欲出,晨露澄澈,朝霞璀璨。衡阳县金兰乡高节里,距离湘西草堂四公里,清癯的王夫之石像伫立在湘西草堂前,无所凭依却浩然正气,瘦骨嶙峋却坚韧真挚。清冷的寒风掠过他寒瘦的面颊,将他的长衫高高扬起。

这个四百岁的老人面对着石船山,久久地、久久地与之凝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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