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枕旧梦
2021-08-23棠灼
棠灼
一
我从许太后的宫里出来时,青砖宫路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天色仿佛笼着一层雾,轻盈的雪花随风而舞,落在宫檐上的晶莹同红色的宫墙相互映衬,远远望去,倒像是某位佳人的红装素裹。
不过眼下我却是没有心情观赏这美景的。
乘着轿辇回到钟粹宫后,我方一进门,见到的便是坐在书桌前提笔批阅奏折的齐渊。
烛火将他的侧脸照得格外柔和,齐渊自小便相貌出众,如今黄袍加身,气质更显凌厉,不说话时盯着人瞧,能将人嚇出一身冷汗。
即便如此,京中的官家小姐也挤破了脑袋想进宫,只盼在他心中博得一席之地。
齐渊听到声响便看了过来,紧抿的唇角见到我时便轻轻勾起,他放下笔走近我,眸中漾着温柔:“阿皎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见他眉间隐有疲色,不由得问道:“陛下可有心事?”
齐渊揉了揉眉心,缓缓道:“齐景要返京了。”
我心下了然。齐景是许太后之子,齐渊未登基时,他是最有望继承大统之人,齐渊登基之后他便自请前去西楚,许氏虽已没落,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景一朝返京,朝中难免会掀起波澜。
我轻声道:“陛下不必担忧,他应当不能对陛下构成威胁。”
齐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阿皎,我并非此意……”
他在我面前从不以朕自称。
齐渊将我拥入怀中,我感受着他怀中的温暖,突然忆起当年齐景离京时对我说的话。
彼时他眉眼憔悴,全然看不出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夕阳映在他的脸上,他却直直地看着我道:“皎皎,你嫁给他,会后悔的。”
一时我竟有些啼笑皆非:齐渊向来对我有求必应,多年来我在宫中一向顺风顺水,又有什么可后悔?
夜里的风却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缠上我,一路绕到我的心里,于是我的心沉了下去,堕入漫漫黑夜。
隔日我方才洗漱完毕,外面便有宫人来报:“娘娘,苏嫔求见。”
苏嫔入宫三载,如今圣眷正浓,我依稀记得她出身将门,于是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让她进来吧。”
落棋领着苏昭前来,她眉眼间有几分英气,也不似其他嫔妃爱涂脂抹粉,只随便绾个髻,衣袖都是略窄的。她向我行礼,我看着她,总觉得有几分像哪个故人,一时却又想不起那故人是谁,只得作罢。
我本以为她是要向我询问如何讨齐渊欢心,没想到她竟是邀请我去围猎场观她射箭。
她笑着说:“自嫔妾第一眼见到贵妃娘娘,便知道贵妃娘娘不同于寻常女子。”
她这话说得妙,是以即便落棋朝我使尽了眼色让我拒绝,我也答应下来。
围猎场空旷异常,我裹着厚厚的袄子,坐在一旁的榻上看着她。
她倒是不惧寒冷的,只弯弓射箭,准头也不错,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将弓箭递到我面前道:“贵妃娘娘可要一试?”
一旁的落棋脸色一沉便要训斥,被我用眼神止住了。
我接过弓箭时手都是颤的,将要射箭时却连弓都没拉开。
我一哂,自言自语道:“看来本宫确实不适合碰这种东西。”又回过身来拍了拍苏昭的手,“不怪你。”
她面上带着不解,轻声问道:“我见娘娘动作娴熟,应当是从前练过的,怎会……”
我无言转身,没有多看那围猎场一眼。
即便我曾经在那场上百步穿杨。
二
我的爹爹谢行是大梁家喻户晓的将军,立下战功无数,而因着他常年驻在闵梁守关,我又娘亲早逝,圣上怜我年幼无依,便下旨令我入宫为四皇子齐景伴读。
只能说我不愧是我爹的女儿,自小便对姑娘家的琴棋书画不感兴趣。是以在那些名门闺秀学习诗书礼仪时,我便在校场练习骑射,想着长大成为和爹爹一样的将军。每每教习姑姑歪着嘴让我滚出去时,我就同齐景到宫中的湖里抓鱼摸虾,长此以往,教习姑姑都被我气跑了好几个。
我先前同齐渊见过一面,但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对他的印象只是容貌极好。真正同他有交集时,是在承平五年的万狩节上。
万狩节是王公贵族彰显骑射之时,爹爹了解我的脾性,曾再三叮嘱我不要出风头。但我那时心高气傲,只想着拔得头筹艳惊四座,是以一进入猎场,我便将爹爹往日的叮嘱抛在脑后,孤身策马向丛林深处奔去,只是行了许久却一只猎物也没见到。
我正心下奇怪,就听见背后传来声音:“谢姑娘当心!”我转头一看,是齐渊。
齐渊神色慌张,我不解地走向他,只觉得手臂一痛,低头只看到一闪而过的蛇尾,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待我再睁眼时,看到的就是低着头替我吸出毒血的齐渊,我声音低哑着问他:“为什么救我?”
齐渊的脸上染了淡淡的红晕,他将最后一口毒血吐尽才答道:“谢姑娘昨日教了我射箭,我在报恩。”说完他看了看我露出的小臂,补了一句,“冒昧了,谢姑娘。”
他说的应当是昨日我独自前往围猎场练箭,恰好碰到了也在练习骑射的他。
他射箭并不准,但爹爹曾告诫我不要亲近宫中皇子,因此我也并未同他搭话,只自顾自地搭弓射箭,余光却瞥见他望着我,神色认真,似在学习我的姿势。
此刻他一提,我在心中几乎笑出声,那也算教他吗?可不待我说话,便因毒性发作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看见的便是焦急的齐景,我环顾四周,知晓这是在我自己的房内,张口第一句却是:“齐渊呢?”
齐景眉头一拧:“你怎么想着那小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和我说了,是齐渊将我背回来的,此刻他应该已经回到自己的宫中。
此后我便同齐渊慢慢相熟,也就知晓了他的身世。
齐渊的生母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他,不过也未获圣宠,生下他不久后便郁郁而终,自那以后他便养在皇后身边。
他同我说这话时神情很是低落,望着我时眼中藏着不安,似乎是怕我嫌弃。
皇后本就育有齐景,对他自然有所怠慢,齐渊的境遇,单从他无骑射师父便可窥见一二。
彼时皇后的侄女许萱亦在宫中伴读,她容貌秀美又举止端庄,一言一行皆让人挑不出错来,是宫中人人效仿的典范,说来也怪,我和她分明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人,她却总爱同我待在一块。
齐景倒是偶有怨言,因着我从前常常同他“狼狈为奸”,现在却左一个齐渊,右一个许萱。因着许萱是女儿家,他便三番五次去找齐渊的麻烦,只是大多时候我会护着齐渊全身而退,而他则被太傅一顿训斥。
每次我總在一旁笑他,而许萱则是浅笑着帮齐景誊写太傅罚抄的词句。
神态各异的少年们聚作一团,眉眼间的朝气倒是如出一辙的。身后的学堂传来不绝的读书声,窗外草长莺飞正是二月,明媚的艳阳伴着春风吹过碧色湖面,带来一片旖旎。
现在想来,那倒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三
辰月十九,冰雪初融。
我在宫中摆弄着开得正好的山茶花,余光瞥见颤巍巍的苏美人,一时竟觉得这花的颜色同她红着的眼圈有些相似。
那日齐渊也不知从哪听见了她带我去猎场的消息,当夜便去了她的宫中发了好大一通火,而后便下旨将她降为美人,又令她禁足半月闭门思过,大有要将她打入冷宫的意向。
我大抵能想象出那夜齐渊的盛怒,苏昭也应当是被吓得狠了,不然也不会刚出禁闭便来向我赔罪。
只是不知者无罪,我便应允了她,说会向齐渊求情。她这才收起眼泪,离去之前她看着宫门前怒放的山茶,不无艳羡地对我道:“陛下待娘娘这样好,定是心悦娘娘至极。”
我轻笑摇头,齐渊对我,何止是心悦?
齐景来的那日,我正靠在美人榻上刺绣,乍一抬头看他,竟觉得恍若隔世。
西楚的风沙将他昔日锋利的棱角磨了个干净,他比以前瘦了许多,素来明亮的双眼也暗了下去,似是含着无尽的沧桑。
他冲我轻笑,满身霜雪尽数褪去:“皎皎,我回来了。”
多年不见,一时我竟无话可说。齐景仿佛看出了我的无措,他指着我手中精美的刺绣道:“皎皎,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也会穿着宫装刺绣。”
莫说是他,便是从前的我也未曾想过。只是宫中的岁月实在漫长,长到连本是用这个打发时间的我都能精通此艺。
齐景同我叙了许久,他说西楚的风沙很是凛冽,又说辽军如何狡诈,这些年曾吃过他们许多暗亏。
我静静地听他说着,可他在凝视我许久之后,突然红了眼眶。
“皎皎,”他面上悲痛,语气也带着哽咽,“若是时光重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去闵梁。”
承平七年发生了许多事,譬如我婉言拒绝了皇后为我同齐景指婚,又譬如我的爹爹谢行战死沙场。
收到消息的前一天,我还在想着该如何告知爹爹我心悦齐渊之事。爹爹曾同我说皇家之人个个都是修炼成形的狐狸精,但齐渊分明是狐狸窝里的兔子,他曾在暴雨之下用雨布遮挡我的山茶花,全然不顾自己浑身湿透;也曾在太傅面前替我顶罪,被罚站了一个时辰,见着我却还是扬着笑。这样的傻子,又怎么可能是狐狸?
然而隔日谢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遍朝野,皇上怜悯我从此孤苦,特许我回府吊唁。
王朝更迭也不过刹那,更何况小小的将军府。往日热闹的将军府如今却门可罗雀,我有条不紊地处理完爹爹的后事后,便向皇上请旨出征。
皇上自然是直言拒绝,我闭门不见任何人,可那日齐渊来了。
他脸色惨白,我本以为他是要出言安慰我,谁知他开口道:“如若你想出征,我可以帮你。”
我自然是想的,但齐渊位卑权微,应当帮不了我什么。
没想到过了几日皇帝便下了圣旨,令我同齐渊一同出征闵梁。
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令皇帝松口,不过能够出征已让我已心满意足。路上我却见他的面色十分难看,便多问了几句,而他只是攥紧了衣袖,朝我摇了摇头。
四
闵梁素来寒冷异常,一眼望去满目霜雪,且营地条件也极为恶劣,帐篷夜间被暴雪压塌之事不在少数。我本以为齐渊自小养在宫中锦衣玉食供着,突然来到这里自然是受不得的。没想到齐渊并不端着皇子架子,反而同士兵同吃同住,赢得了不少将士的好感。
在我幼时,爹爹与下属讨论用兵策略时我常在一旁听着,耳濡目染之下也了解不少,再加上此次出征的将领大多是我爹爹的旧部,对我十分尊敬。是以每每行军布阵或是前方传来军情,齐渊也并不避我,常常同我一起商量。
齐渊布兵时总是计策诡异,常常出敌不意直捣黄龙,这同他的外貌极不相符。每每那时,我总是想,或许爹爹说得没错,皇室之人皆为狡狐。
我与齐渊待在闵梁两年,两年间作战无数,败仗却甚少。齐渊与我渐渐在军中有了“战神”的名号,闵梁之人称我们为罗刹。
在我们一路行军至闵梁都城打完最后一场仗后,闵梁的降书不出意料地送到了我们的面前。
几乎是瞬间齐渊抱紧了我,他的声音里压抑着喜意:“阿皎,我们可以回京了。”听到我的闷哼,他连忙又放开了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右手,关切道:“可是压到了伤口?”
我摇了摇头,不过是作战时受的伤,军中的大夫看了说并无大碍,又有齐渊从宫中带来的秘药,想来不出一月便能痊愈。
我看着齐渊这两年间被闵梁的风雪吹得越发凌厉的眉眼,配上这孩子气的动作,不禁轻笑出声。
如今闵梁已降,当年在战场上杀死爹爹的闵梁将领早已死在我的箭下,大仇已报,我想,我是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于是我顺手抚上他的衣襟,将他拽低了身子,而后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刹那间,齐渊的脸便红了,而后他便落荒而逃,徒留我一人在原地笑了许久。
回宫的前一夜闵梁下了雪,夜里望过去,十分洁白晶莹。
正当我将要睡着时,门却响了。我打开门,映入眼中满满的都是蕊上带着晶莹雪粒的山茶花。
我一时愣在原地,少顷,从山茶后面探出了一张羞涩的脸。
齐渊的眼中带着期盼,他低声道:“阿皎,金银、权势我比不过齐景,可我还是想说,我心悦你。”
他见我不答,便强颜欢笑,只是声音带着失落:“今日我瞧着山茶映雪十分好看,想着你喜欢,便摘了树顶开得最好的那几枝来送给你。你便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吧。”说完他将花塞在我手中便要转头离去。
我反手抓住他的袖,对他盈盈一笑。
这就够了。
我并不要金银与权势,我要的只是那个愿意为我在雪中摘花的少年。
不待他反应,我便将他扯到了房中,而后吻上了他。
昏昏沉沉之间,我似乎听见他说了句“对不起”。
那一声恍若低喃,落在空荡荡的殿内如同羽毛一般,很快便辗转落地,没有惊起半分波澜。
回宫后齐渊便向皇上请求赐婚娶我做正妃,皇上还未表态,齐景便同齐渊大打一场,二人都受了伤。
许皇后震怒,将他们唤进了宫厉声呵斥一番。我在殿外等齐景时,隐隐约约听见了瓷器破碎之声。
齐渊出来时额角带着血,看见我扯出一个安慰的笑:“母后答应我,会说服父皇。”
几日后有两道圣旨下来,将我与皇后的侄女许萱一同赐予他为妃,不同的是,她是正妃,而我为侧妃。
接旨的那日,齐景来了我的宫中。
齐景的脸上还带着淤青,他望着我不解道:“阿皎,分明是我先认识你,这些年你为何不肯回头看一看我?”
我的余光瞥见了躲在屏风后的许萱,她素来端庄自持,此刻却红着眼眶。
我终究没有回答他。就像我从未回头看他一样,他也从未回头看过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许萱。
五
新婚之夜,齐渊宿在了我的房中。
齐渊虽因平定闵梁在朝中颇有声望,但背后并无母族势力,加之皇后因他娶我兼冷落许萱一事芥蒂非常,是以齐渊在朝中可谓是寸步难行。
我见他神色疲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再三思索之下还是将爹爹留给我的令牌放到了齐渊的掌心。
那令牌可差遣爹爹麾下的旧部,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庇护。
齐渊面色十分惊讶,但更多的是感动,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齐渊此生绝不负谢皎。”
有令牌在身,齐渊行事便顺利了许多。圣上尚未立储,朝中局势波云诡谲,许多纷争接踵而来,齐渊便日渐繁忙。
他虽时常不在府中,但因着我右手的伤未愈,还是叮嘱着让我同许萱待在一处修身养性。
许萱喜爱吟诗作画,举止依旧大方得体。那日她提笔写字,我在一旁看着她柔美的側脸,突然出声:“你若心悦齐景,为何不同他说呢?”
许萱的手一顿,浓墨顺着笔尖滴在洁白的宣纸上,洇湿一片。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很轻,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没用的。”她说。
承平十一年,皇帝传位于皇子齐渊,自封太上皇,迁居宁寿宫。
齐渊在民间声望极高,两年来皇帝身子越发虚弱,退位也在情理之中。而齐渊登基后便以一己之力排除万难立我为贵妃,只是册封那日我望着他一身龙袍,竟意外地觉得陌生。
齐景出发去西楚那日,我出宫送他。
他的眼中带着成王败寇的无奈,同我说话时语气还是温柔的:“皎皎,你今后打算如何,待在宫中吗?”
宫中对我来说无异于囚笼,我早已想过,齐渊登基后,他只需稳坐庙堂,而我则替他斩尽边关的风霜。
于是我豪爽地拍了拍齐景的肩,语气充满笃定:“在西楚等我。”
他却摇头道:“皎皎,你来不了的。”
谁想到竟一语成谶。
我的伤口虽愈,但右手总是使不上力气,甚至连弓箭都拉不开,这让曾经百步穿杨的我如坐针毡。齐渊寻过无数名医为我诊治,但他们皆束手无策。
那段日子我几乎食不能咽寝不能寐,对待齐渊也喜怒无常,常常说话说到一半便朝他发脾气。他也受着,只慢慢哄我,从不说一句重话。
落棋总劝我放下。可我的箭术是我儿时爹爹教的,这几乎成了我半生的骄傲,怎能轻易放下。
就这样折腾了几个月,某夜我醒来时,恍惚感觉齐渊轻轻抚过我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泪水自我的眼尾滑下,痛恨之下我发疯似的砸向无力的右手。齐渊见了忙阻止我,他将我搂在怀里,温声哄着,我发泄完了,渐渐平静下来,回抱了他。
我接受了日后再也不能挽弓的事实,尝试着学习料理宫中的事宜,做一个称职的贵妃。
六
夜晚的钟粹宫格外寒冷,即便裹着厚厚的袄子,我依旧觉得凉意透到了骨子里。
冷不防被人抱住,熟悉的气息自身后传来,齐渊将头埋在我颈间蹭了蹭,语气中有疲惫:“你今日见了齐景?”
我“嗯”了一声,接着默不作声地收起了爹爹旧部呈来的书信,回身抱住了他。
齐渊的语气带着些不悦:“他倒是变了许多。”
我看着他眼下的淤青,伸出手摸了摸他越发凌厉的脸,突然出声:“前两日我去见了太后。”
齐渊继位,许氏便晋为太后。她素来因许萱之故不喜我,是以便借着教导礼仪的由头百般为难我。
彼时齐渊根基不稳,尚且不能同她抗衡,只能每每看着我身上被鞭子抽出的痕迹隐忍无法,反倒要我来安慰他。
承德初年我同她一同用餐时,食了荤腥后总觉得犯恶心,一时顾不上礼仪,靠在桌边干呕不止,她便罚我顶着《女则》《女训》站一个时辰。
往日这样的刁难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日我格外难受,不过半个时辰我便唇色苍白、汗如雨下,而后便眼前发黑,向一旁的桌角倒去。
我失去意识前只觉得腹中疼痛异常,等我再醒来时,见到的就是跪了满地的太医和面色惨白的齐渊。
齐渊见我醒了,忙令太医上前为我诊脉,他望着我的眼中藏着悲痛,咬牙再三后才道:“阿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我原是失去了一个孩子。
自那之后齐渊便冒着风险暗中将太后软禁了起来,没有他的命令,她只得在寿康宫中不得外出,如今的寿康宫,说是冷宫也不为过。
齐渊闻言将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无恙后才道:“怎么想起来要去见她?”
我见他如此紧张,好笑道:“只是想起了旧事。”又伸出手去搂着他的肩,“阿渊,宫中实在无趣,你不如努努力,给我个孩子吧?”
齐渊的身影一僵,他直直地望着我的眸,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许萱来时,我正将齐渊派人送来的汤药倒在树下。
自我上次落胎后,齐渊日日都差人送来补药,说是调养身体,可两年来我都未曾有孕,可见这汤药实在无用,又苦得揪心,不如倒了。
唤来宫人上了茶后,我便细细地端详着她。她素来喜静,近些年又爱礼佛,自许氏失势后便甚少出宫,此番前来,也不过为了一个齐景。
是以我主动开口道:“齐景明日便要启程去西楚了,若你想要见他,我可以帮你。”
杯盏间升起的雾气让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我隐约见她颤了一下,良久,她只轻轻地摇了摇头,朝我道了谢便离开了。
初春那日,我觉得身子不适,找来太医一瞧,竟是有了身孕。
齐渊知晓后神色雀跃,赏赐如同流水一般地进了钟粹宫,可是我望向他的眼中,只觉那情绪不止喜悦一种。
落棋倒很是开心,常常寻些婴儿的玩物,又整日忙着绣些小衣服,说是给未来的殿下穿。
我看她这样子实在好笑,谑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有孕三月时,宫中来了让我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苏美人。
她的面色苍白,不过我望着桌上精致的点心,第一次冲她扬起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自我有孕,齐渊便下令让宫中的妃嫔勿来叨扰我,我清净之余更多的是枯燥,她此番来了倒正好同我解闷,我一边吃着她带来的点心,一边听她说家中之事。
她眼神躲闪,待我将点心食尽后,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就要收拾食盒离去时,我笑盈盈道:“苏将军同闵梁余孽联系甚密,这事你可知晓?”
苏昭神情陡然碎裂。
不出片刻,我的腹中便隐隐作痛,她面色慌乱,眼中含着泪,仿佛被逼入绝境之人一般发出了一声悲鸣:“不要怨我……”
我当然不怨她,她只是个可怜人。
七
苏美人因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与此同时护国公在朝中力指苏将军私通闵梁。护国公同苏将军乃多年至交,此事一出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齐渊下令搜查将军府,声称要还苏将军清白,却搜出了不少私通闵梁的罪证。
齐渊震怒,当即下旨抄将军府满门,女子充为官妓,男子则秋后问斩,一时朝中人人自危。
苏家的兵权,终是落到了齐渊的手中。
齐景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在拨弄着山茶新抽出的嫩芽,一时愣了许久。落棋见我面色惨白,要来扶我却被我推开,我一偏头,地上多了一抹鲜红。
齐渊告诉我,他是在回西楚的路上遇到了马贼,他絮絮地说着,我望着窗外开得正好的山茶花,突然道:“陛下可以再为我摘一朵山茶吗?”
齐渊愣了一瞬,而后伸手刮过我的鼻,无奈道:“阿皎,我如今是皇上。”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才道:“是我逾越了。”
我的身子越发不好了。
早年被蛇咬后,想来先帝也并未派太医为我清余毒,后来同齐渊征战在外受过不少的伤,再加上这前后两次的小产,哪怕是铜头铁臂也遭不住。
齐渊派太医来看,太医却说是心结。
我一直卧病在床,那日落棋见我气色极差,又将苏美人数落了一通,我这才恍惚想起初见苏美人时觉得她像谁,原来是当年的我。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说我撑不过下个春天,齐渊怒斥他们是帮庸才,在我面前倒还是敛了习性的。
那几日我倒觉得精神不错,能下地走动了,是以我便同齐渊说,想去闵梁看一看。
齐渊怔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今年的闵梁并未下雪,山茶花倒还开得正好。
我觉得有些累,齐渊便将我揽在怀中,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觉得他的身子在颤抖。
我突然道:“是你吧。” 声音却渐渐虚弱,“不怪你的,你也是为了护住我。”
那日我去见许太后,自五年前太上皇去后,她便一直疯疯癫癫的了,见了我便问我怎么还没有死。我这才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先帝早已不想为谢家留后,派我出征,便是让齐渊在行军时将我杀死。而齐渊下不了手,只在我的伤药中动了手脚,将我的右手废了。
如此,我不过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自然也没什么威胁。只是那药极为阴毒,致使女子很难有孕,即便怀了,生产时十有八九也是难产。至于苏昭送来的点心,没有齐渊的默许,她又怎么可能进入我的宫殿?
苏昭愚蠢,以为牺牲了自己便能保全家族,亦如我糊涂至极,即便收到了爹爹旧部传来的书信,却还是不愿相信。
我爹爹当年出征时粮草齐全,士兵皆是精锐,他又是浸在沙场多年的,縱然刀剑无眼,也不应伤亡如此惨重。有存活下来的士兵被爹爹的旧部找到,那士兵同他说,行军的粮草袋里,满满的都是沙石。
左右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戏码,只是齐渊手握爹爹予我的令牌,爹爹的旧部绝无可能不禀报此事,齐渊什么都知道,却瞒了我这么多年。
面上一片湿热,耳边传来齐渊的哽咽:“阿皎,不要走。”
我曾想过原谅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同他度过一生,可无力的右手以及落胎的痛苦,一遍遍地消磨着我对他的爱意,经年旧事不断地在提醒我,齐渊早已不是那个被我戏谑便会脸红的少年了,他只是百姓口中的明君。
我再活着本就了无生趣,许萱在得知齐景的死讯不久后便自戕于宫中,宫人更迭无常,早已没人记得当年恣意的谢皎,他们印象里的只是空有躯壳的谢贵妃。
我突然觉得极累,不过也好,总归不是在宫中,而是在闵梁,承载我生平最快乐时光的地方。
我的眼前恍惚浮现出了一个羞涩的少年。
“今年的闵梁没有下雪,”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你还能为我,再摘一枝花吗?”
他朝我点头,于是我轻笑,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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