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盆里的南瓜(外二题)
2021-08-23刘虾
刘虾
深秋的枯败一直延续到冬天。那年,进入十二月中旬还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西北风刮来刮去,刮得烟干物燥。没有雪的冬天是贫寒的。
我暖在屋子里,早晚把炉火生得通红,又怕窗户缝儿里吹进来的冷风偷暖,就想办法弄到一块透明的塑料布,把整个窗户蒙了起来。这样密实的窗户,阳光再从那儿钻进屋里时,就被一层层卡去了很多锋芒,变得柔和了。
待在家里不管做什么,最后总要落到吃食上,我以为任何幸福离开食物都可能是场谎言,因此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极有耐心弄些东西吃吃。
现在,秋天摘到的几个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南瓜成了美味。一个南瓜可以吃好几顿,一切两半,取出新鲜饱满的籽粒,把它们和几盆花一起晒在窗台上,然后将瓜再切成尽可能规则的块状,蒸熟后像蛋糕一样盛在盘子里,当零食小口吞食。我喜欢在读闲书的时候边捏块南瓜啖嘴边听烟囱口吹过的烈烈西风,这是种极易滋生感念的活法儿。尤其是我,既不会烧砖,也不会建房,不曾努力工作,也不曾种过一粒粮食,因此西风作证,世上像我这样无所事事却能好好活着的人其实并不多。
十二月末,天气更冷了,我把窗台上的花盆端到客厅中央的圆桌上,它们显然是冻坏了,冰凉的叶片触到我的皮肤时,战战兢兢的。那时,我看见其中一簇叶片下的土壤里居然钻出两芽新绿的嫩叶,有拇指大小,仔细辨认,竟是一棵小小的南瓜苗。
让一棵不知天寒地冻的南瓜苗在花盆里活下去,并非易事。我找到个直径有尺把大的空花盆,培土施肥,然后小心地将小苗移栽进去。两天后,小苗的两片嫩叶已经张开,小小的身躯站在偌大的花盆中央,看着又倔强又孤单。我一时心重,以为它就要开口说话,撒娇喊“抱抱”了,于是彻底扔掉手上的闲书,专心惜护它。看它的叶片一天天舒展开来,看它的苗头一天天鼓胀起来,看它的新叶又从鼓胀的地方钻出来,长成手掌大的绿叶,我心情舒爽极了。这样不知不觉一段日子后,先前的叶片已经有半尺大了,新长出来的叶子又一层层地蓬勃,眼看就长成了参差错落挨挨挤挤的一盆绿植,简直绿瞎了我的眼睛。
我的屋子由此生機盎然,一幅春日的景象,踱步其中,尽是情趣。我完全忘了屋外的世界正滴水成冰,忘了那群成天为一口食儿打架的狗们还在,它们依旧少吃没喝,还时常吠叫,争风吃醋。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尽管如此,它们和我都活得很有意思。
接下来,南瓜依旧长着它的叶子,并且前后几天抽出了两条藤蔓,还打上了翠绿的花苞。花苞不是很大,却极有长势,隔天便欲绽放了。急中生智,我又找来好几个空花盆,消融冻土,倒腾施肥,将藤条展开,一截截压在这些盆子里,然后看着它们翻盆越土安然地生长,确信没有半点委屈与不适,才渐渐放下心来。
金黄的南瓜花儿从容绽放的那天,大雪从天而降。那几天西北风突然停止了,空气里多出了湿凉的气息,大地白了一层又一层,没膝的积雪堵在门口,像是偷花儿的贼。我因此更加殷勤地生火,细心照料这棵南瓜,见花儿谢了一朵,就会忧愁半天,再谢便再忧,生怕它的叶片哪天泛黄枯萎。又某日,它终于结出一截油绿的小瓜,像幼儿的手指,我一度以为它会长到挤满整个花盆那么大,但那个冬天最冷的日子将尽,小瓜依然只有半个黄瓜大小,且渐渐由青变红。我知道它的青春已逝,不久将瓜熟蒂落。一粒种子在不应该的季节、不应该的土壤生根发芽,终究是件委屈事儿啊!
春天就要来临的时候,南瓜苗已经枯黄,我与它对视数日,想听它告诉我,是不是也同我一样一直等着春天?但它没说,我也没问。此后,我再没往花盆里丢过南瓜籽,也没丢过豌豆籽和向日葵籽。不管冬天多么寂寥,我知道有些绿色应该只属于春天与大地,无关心事,无关美丽。
虬呲儿
认识“蝈蝈”两个字后才知道这小牛不过是院子里整夜喧闹的虬呲儿。我对爷爷奶奶讲,书上说虬呲儿叫蝈蝈,以后我们也叫它蝈蝈吧。奶奶很不屑,说,虬呲儿是它自己叫出来的,“虬虬虬、呲儿呲儿呲儿”的,除非它以后不这么叫了。
三十多年后,我又住回乡下。刚立夏,晚上就听见一亩居的院子里响起久违的“虬呲儿”声,此起彼伏叫得恁清亮。我一时心动,感念它们乡音无改,这么多年了依旧这样叫。
院子里,早在春天播下种子之前,草就发芽,到这会儿已在我的锄头下茂盛过几回了。它们从菜苗旁、地垄上、砖缝儿里钻出来,肆无忌惮地生长,没几天就亭亭玉立了。尤其五月份的两场大雨过后,整个菜地被草三五成群地占领,紧接着到了晚上,虬呲儿叫成一片。想必这些小牛们乐得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林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吧,它们一定也少不了柴米油盐夫妻斗嘴,少不了各占一窝邻里纷争……我因此在屋里听着听着心里也跟着热闹起来。
十多天后,眼看豆角要抽条攀架了,再等不到一场雨水就得开泵灌溉。我拉了一根水管探入豆角地畔,清凉的井水在流进地里的时候先淹了一片砖砌的过道。很快一只体态健硕的黑虬呲儿从一道长草的砖缝儿里跳出来。它有些惊慌,本能告知它天不会下雨,可是却突然来了大水,淹了家。它自认倒霉,赶着三连跳,稳、准、狠跳进花墙的庇荫角,然后停下了。六月份的下午六点,太阳还悬在西天,很盛气。这个点儿,虬呲儿们还在睡觉,睡到太阳沉下去,夜晚来临才醒,所以我制造的大水不亚于一场噩梦。
我正抱歉地看着墙角的虬呲儿,估计它也正看着我,只不过在它看来,我是它住地附近突然出现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吧。如果这只虬呲儿够智慧,它会跟同类们如此描述我:巍峨、神秘、雌性。当然,它不会知道,其实这个神一样的女人在同类中极其平凡渺小,不值一提。她一直想在自家院子里种出嫩绿可口的豆角,亲手摘了下锅翻炒,然后端上饭桌跟她男人挤眉弄眼边吃边斗嘴;她胸无大志,没有去过十万甚至八千里远的地方,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她和一只虬呲儿一样,遇事只能慌忙逃窜,身后往往一片狼藉。
此刻,我确信经过一番对视之后,这只虬呲儿已经看透了我,因为它忽然冲我跳近了一步,逼我倒退了两步。不敢想象,如果它终于明白这场水灾的制造者就是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会不会直接跳身上咬我?这个我能想象出来,老鼠打败大象的案例已经写进书里了。就在我张开嘴随时要喊喊“救命”的时候,见另一只体型略小的虬呲儿被水冲着经过我脚下,接着便淹进了豆角地里。它还在拼命挣扎,但意义不大,应该已在水里泡了有一阵了,腿脚都累趴了。
刚才的那只大虬呲儿现在又跳到地垄上,原来它是为这只落水的同伴才跳近我的。很快,它一跳一跳,巴巴地跟着水里的那只一起隐没在豆角地里。
我顺手拎起铁锹决定出手救援。在田间地头找一只虬呲儿并不容易,先扒开几株豆角和灰菜,又铲去几株马齿笕,在一处水漩里,我看见那只落水的小家伙,它已经不会动弹了,怕是给淹死了。我小心地使锹头探进水里捞起它,它像一颗羊粪珠躺在上面,被我带到先前那只黑虬呲儿躲水的墙角,可惜那家伙早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想它俩应该是一对儿吧,看看,刚还抱在一起睡大觉呢,大难来临还不得各奔东西吗?
现在这只依旧不动,我想它若真死了也不是我害的,而是运气不够好。我已经出手相救了,动用这么大一张铁锹对一只虬呲儿来说,堪比航母。因此,它就算死也是死在航母甲板上的,应该无上光荣才是。
就在我刚走出两步远,一个小黑影儿跳过脚面,转眼又跳到墙角。它才落定,那只一直躺着不动的小家伙就动起来,而且腿脚灵敏,一转眼,俩虬呲儿就此相随着三跳两跳跳没了影儿。
从这天晚上开始,这对儿虬呲儿夫妇要在哪儿安家呢?它们一定手牵着手看了好些地方,相互提醒着得避开蚂蚁、蜘蛛、蝲蛄和其它虬呲儿才行。我想昆虫世界一点儿也不比人类世界简单。
一段旧时光
1
我曾住在一个叫郝家圪卜的城郊,一大片铺排在菜地中央的平房里,早晚炊烟袅袅的样子。那些菜地早些年生长过各种农作物,村民们也因此时常要走十来里路进城卖点特产换换零钱。有牲口的人家将小胶车套在牲口上,没牲口的把自己当牲口。人们往小胶车上拉的特产,品相多半不好,因此没脸进菜市场吆喝,只能在巷子里对着城里的主顾横竖咧嘴呵呵,希望他们能相中自己车板上的东西。城乡差别在当时大概就是那十来里的距离,后来,这段距离随着城市的扩展渐渐缩短,到我住在郝家圪卜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座大桥的长度了。那座大桥平展展地接通了城乡两头。说是大桥,其实不甚大,无论是从桥上往下看,还是从桥下往上看,都没办法形容它的高大。几个灰白的水泥桥墩常年杵在一条臭水沟里,连同桥上行人的影子一并混在桥下缓缓流过的污水里。
我跨过大桥把房子建在郝家圪卜村最南端,紧挨着菜地的地方,确切地说,就建在菜地里。地里现在只种白菜,菜们亲眼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根扎下。她先是向地下打了一眼深井,弯腰向那深幽幽的地洞里掘井的人喊:见到水了吧?声音便摇摆着向井底飘去。她还不停地从一大堆废弃的砖头里挑拣能用的,摞成一摞,抱了满怀给正在砌墙的工人。一段时间后,房子基本成型,楼板顶后头向天竖起两截烟囱,接着有烟从那里升起,还有叮叮当当过日子的声音和油锅里炝进葱花蒜末的声音一并入耳。香味从窗户和虚掩的门缝里溢出来时,几条狗忙竖起耳朵闻闻,很是惬意。
深秋时分,赶在霜冻前,眼看肥硕的大白菜们被装进农用车斗里,一车车进城去了。我在太阳好的时候进了菜地,往有人的地方去。走在秋收过的地里,即使菜叶菜根凌乱不堪,我依然不敢造次,脚步轻和,躲兑着这些还没有彻底死去的生物。人们见我这般谨慎,又识得我的来处,便指着那些长势松散、品相又赖的菜问,要不要,要的话,就自己动手砍些回去。我正不知怎样讲出这些话。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因为缺钱,样样东西都缺得很,大白菜也是好东西呀。就这样,被抱回家的白菜从我怀里翻滚到院台上时,看得出它们乐得跟猪崽儿似的。毕竟生长了一回,即使是颗白菜,有个归宿活过才有尊严。但不得不承认,一颗份量不够重的白菜,首先是它的心没长结实。
我的院子是逐渐齐楚起来的,一有时间,我就整治它们,恨不能把砖头、劈柴等笨重东西各自堆放成艺术品。尽管那时,房里还是水泥抹过的四壁和顶,而且摆设简陋,说话余音回绕,但我仍然非常满意这个栖所,在与别人指认它的归属时,鼻子里常哼出炫耀的气息。
那年冬天第一场冷空气袭来的时候,我正独自一人站在院外的夜里。村里的黑夜很黑,也很静,虽然东北方向不远处的城市灯火一片辉煌,但投向这里的只是夜空边缘一团模糊的光影。望着那团光影,我似乎有过一点感动,想起人生还有很多乐活事儿,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念头片刻即逝。我随即将脸转向南方,那是我的房子终日面向的大片空旷之地,此刻正浸没在深沉的夜色里,几点流光缓缓从它的深处闪现,那是远处一条路上夜行的车灯。在我的整片视线里,最上边那层是夜空。夜空漆黑,没有一颗星星,中间是出奇的一道“白”,将夜空与我身处的环境隔开。这夜黑是黑了点,但背后的房子正辐射着它日间积蓄的余温,使我可以薄衫薄裤安然呆望着切割了视界的那道“白”越变越宽。在我看来它最初就是一缕白色的轻纱,朝我飘逸而来,但很快又觉得它更像是铺天盖地的棉花,然后是海浪。当它渐宽,宽到不能用宽来描述的时候,头顶的夜空跟着忽然消失,我和我的房子瞬间被浓重的白雾淹埋,接着是一阵湿寒砭人肌骨。
我转身奔回院里,快步入屋。
这晚我在美梦中醒来一次,往炉膛里添了煤,钻回被窝继续做那梦。那是一场人间变成天堂的美梦。第二天,当郝家圪卜霜花满地的时候,我确信这年的冬天可算来了。
2
大概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认为人不能随波逐流。比如当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喜欢周润发的时候,我偏说自己喜欢埃及那尊狮身人面像,因此被嘲笑说,它是石头,又掉了鼻子,永远也不能和你等肉体凡胎在一起。我驳道,你以为周润发就能和你在一起了?于是暂胜一局。接下来当春天成为大家的美好诗句,我又偏说自己喜欢冬天。好在没过很多年,我就明白,比起狮身人面像,毕竟喜欢冬天的人还算靠谱。继而明白,随波逐流也是靠谱的。
冬天最大的好处是冷,最大的坏处是太冷。如果一定要我喜欢它,冷得出不了门,暖暖的一屋一世界可好?但郝家圪卜新建的屋子因为缺少燃料,一度冷得无法安坐。清冷环境中的人往往精神抖擞,一刻不愿慵懒。每天,我用扫把扫去水泥墙壁上渗出来的白色碱花,然后用拖布拖一遍仿木纹的地砖,有时候会拖两遍。空荡荡的地面让这种家务活變得甚是舒畅,我哼着小曲,听着回音,用地板砖反复计算着七十四平米屋子的面积。这么大的空间里少了家具摆设,乃至窗帘与隔断,会加剧清冷气息的蔓延,我因此跟母亲讨来几匹粉色的纱幔,将屋后一盘小炕与整个屋子隔了开来。至此终于有了一股暖意横亘在生活中,而我若再透过窗户看到那些寒风中夹起尾巴谋生的狗们,心里就会庆幸,它们与我到底是两种命运。
冬天更深,煤渣将尽时,我才发现门前早在深秋被翻起的菜根和玉米茬子成片地干枯在地里。哈!那不是尚好的柴禾吗?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大概总是一边沐浴在午后冬天的暖阳中,一边在地里劳作。磕掉菜根和茬子上的泥巴,将它们掳回家,掳了很多,一直堆上空炭房的房顶。
那之后炉子里的火很少再灭过。坐在一个矮凳上,摊开的书放在膝头,我读着读着就会听到窸窸窣窣的火苗声夹着菜根的香味儿飘过来。想起夏天热情的太阳和肥硕的菜们,在冬天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再次温暖我,我便要快活。
某个黄昏,雪花刚刚飘起,我屋里的那个男人才抖去两肩雪尘赶回来。他去了哪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拉回整整一汽车煤来。汽车是开不到我家门前的,只能将煤卸在二百米远的路畔。没关系,这终归是那个冬天最大的喜讯。
所幸雪花只飘了一阵,还没有白了地面就停了,但天始终阴着。夜里,我决定第二天亲自把那堆煤弄回来,不管用多久,反正有的是时间。天刚刚亮,我已吃过早饭,然后借了一辆小推车往煤堆去。煤堆四面八方都有新鲜的足迹和散落的炭块,看来有不少人先于我匆忙地光顾了这里。好在就它的体量而言,所失不多,依然不乏巍峨之势。我甩开膀子开始干活,捡拾炭块的双手一刻不停。一想到夜里保不准还有人光顾它们,一想到来年的冬天未必还有那么多菜根和玉米茬子当柴,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天从早干到晚,又干到似乎有一团月亮的光影映在夜空,继而又干到有个人在黑夜里警觉地向我投来黑幽幽的目光。望着他枯瘦残疾的身影和一个傍着他影子的大箩头,我收起铁锹,把最后一摊黑煤丢在了黑地。
从煤堆到炭房,记不清我跟手推车来回走了多少遍,但最后一次回来时,被什么给绊倒了,身子晃向地面的同时,整个人如水流淌开来。我闻到一簇枯黄的小草清凉的芳香,它看上去柔软又任性,完全不在意冬天的样子。我挨着它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子回到家。一进门,将自己朝着沙发扔过去,并满意地闭上眼睛。
我是在第二天午后醒来的。起身推门,只见微风从金色的太阳那里吹来,满仓满院的炭块扎扎实实堆成了闪着金光的小山。我还看见远处菜地里正玩耍的三只小狗大概是听见推门声后都望向了我,然后满心欢喜地奔将来,它们一定和我一样饥肠辘辘饿坏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