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一天

2021-08-23小米

飞天 2021年8期

小米，男，原名刘长江，196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1986年开始在《大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诗刊》等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有作品入选数十种诗文选集和年度选本，出版有个人诗集《小米诗选》《十年诗选》。

门一闭，满香的心就忽地一暗。门一开，满香的心又哗啦一下，亮了。

这个早晨，破门已给婆婆开开关关，不晓得折腾了多少回。满香却藏在屋里不敢走出那扇门。关门或开门，那扇虫蛀又给反复磨圆门轴的老旧木门就跟婆婆缺了几颗牙的嘴似的，总是“哎呀”“哎呀”声声惊叫，像牙突然一惊一乍地疼。知道儿子回来的消息后，婆婆总是喜怒莫名，不时就闹牙疼。

老六说：“这是急火攻心，牙要不疼才日怪！”

一个儿子有这么说娘的吗？也真是的！老六这么说一次，满香就拿白眼将他剜一次。可老六终归管不住嘴，满香再咋样剜他，也是白搭。

老六是满香的男人。

四个失散多年的儿子，终于有了一个儿子的消息了，这个儿子今天就要回到家里来了，婆婆能不急吗？

今天要回来的，是那个失散了整整十五年的儿子，老三。

如今的老三，可不简单。听县政府来的干部说，老三已是省城里的大干部了，回一趟家，连县政府的大领导都得鞍前马后伺候着，都得唯唯诺诺听他的，老三会是简单的人吗？县政府派来的人昨天已在这屋里说了，老三特意回老家，是专程来接他的婆娘娃娃去省城的。老三要把他的婆娘娃娃接到省城去享福，至于接不接这个老娘，县政府的干部没有说，谁也不晓得。县政府来的干部这么说，婆婆倒是不生气。一来，接不接她这个娘，不是老三亲口说的;二来嘛，老三抓了壮丁离开家乡时，老大虽已少年夭折，老二也给抓了壮丁，可家里还有老四老五老六三个即将陆续成年的儿子。在老三的思想意识中，婆婆的儿子多的是，不差老三这一个养老送终的。更要紧的是，老三离开家乡时，满香公公仍在世，就算老三没打算接老娘也没啥好奇怪的。家里的一系列变故，有些老三可能已知道，有些老三可能还不知。老三抓壮丁后的几年里，老四老五也给抓了壮丁，至今仍然不知死活。老三走后，留在这个家里的，还有老三的老婆和两个娃娃。老五抓了壮丁后不久，就解放了，就新中国了。公公没能撑到解放就在愤懑中郁郁而死，这么大的一个家，公公死后，就只有婆婆和未成年的老六，就只有满香和她的一双儿女了。

满香从前的男人，不是老六，是老三。

县政府派来的干部把满香和老六的睡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布置得整整齐齐的。县政府派来的干部连满香炕上的被子褥子也都给换了，守着一屋子的新摆设，守着熟悉又有些儿陌生的屋子，满香就像待嫁的新娘，都不敢在自己的炕上坐了，也不敢睡了。满香和老六昨晚分别跟儿子女儿挤一炕，让县政府干部仔仔细细布置好的那一间睡屋，空了整整一夜。早晨，满香早早起了身，又钻进那间既熟悉又陌生的睡屋里，再也没有出屋。

满香在她的睡屋，心里七上八下的，屁股下面也像藏了几根针。

在满香屋里不时进出的人，是满香的婆婆。解放好几年了，四个失散的儿子还是没一丝儿消息。仗没有打完，回家就是不可能的事，村里也没有电话，电话也打不到村里来，婆婆的儿子们无人读过一天书，自己的名字认不得，信也不会写一封。

老三老四老五走了后，老六一天天长大成人了。老六跟山下那个村子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可是婆婆不同意。婆婆死活不跟别人说她为啥不同意。那个姑娘长得好看不说了，也能干，也明事理，家里家外都拿得出手。那个姑娘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她的父母对老六更不错。一门好端端的亲事，媒人亲人村里人轮番上阵，嘴皮子都磨破了，婆婆还是油盐不进。老六的爱情故事不结束也得结束了。满香对婆婆的无理取闹实在看不下去，也劝婆婆成全老六，婆婆却黑着脸问她：“我的心思别人不晓得，莫非你也不晓得？”

“我晓得个啥呀？”满香一脸无辜，她是真的不晓得。

“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的两个娃娃！”

婆婆这么说，满香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她拿一双眼睛，瞪着婆婆。

“老六要是娶了媳妇，你咋办？”

“我能咋办？听你的呗。分家也行，一搭过也行。我还能咋办？”

“你不想改嫁？”

“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

婆婆一字一頓说：“那好！我想让老六，跟你攒家。”

攒家就是结婚。就是让满香跟老六凑一搭过。

“老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回来了呢？”

“老三要是能回来，恐怕早就回来了。”

理是这个理，可是满香不死心。这也是她唯一的盼头了。

跟老六攒家？满香没想过。老六比自己小了整八岁。自己已经生了两个娃娃了，是个守活寡的女人了，老六还是童男子。满香虽一直对老六好，老六也一直敬重满香这个做嫂子的，可那是叔嫂之间的好与敬重，不是男女之间的事儿。

“不行不行不行！”满香简单想了想，就满口回绝。

“有啥不行的？”婆婆倒是格外冷静。

婆婆可不是随口说说的。婆婆是已想了很久，考虑成熟了的。

“解放都这么多年了，该回来的，能回来的，早就回来了。我也不做白日梦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谁晓得死了还是活着？说句不好听的，骨头恐怕都朽成了土了。”

满香愣怔着，不言不语。

“你不是不想改嫁嘛！”

婆婆撂下这么一句，出门去了。

婆婆出去了，满香居然未发觉，仍在哪儿愣怔着。满香不想改嫁，也未想过改嫁，但她想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能怎么过。比如，老三啥时候会回来？还能不能回来？满香后来就不想了。想也是白想。

无论满香和老六愿意不愿意，谁都迈不过攒家这道坎儿。

婆婆的小算盘老六心里晓得，满香心里也晓得。她不想老三的两个娃娃跟着二婚的满香姓了别人的姓，他要让老六替老三，跟满香一道，把老三的两个娃娃养大。

真是不行也得行，后来就如婆婆所愿，满香和老六攒了家，成了半路夫妻。

攒家那时，满香跟老三生的两个娃娃还不算大，儿子十岁，女儿八岁。满香的儿子一直跟老六睡，满香的女子跟满香睡。家里虽穷，破老房子却多。满香跟老六攒家的当晚，儿子一人睡了跟老六睡过的那个屋，女儿不跟婆婆睡，只能分出去，一人独自睡一屋。满香跟老六攒家的当晚，儿子老早就哐当哐当栓了门，老六给婆婆推进满香的屋，却是始终不上炕。后来老六就出去了，满香以为老六去小便了，却不是。满香听见老六在敲儿子那间屋的门，儿子却无任何动静。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老六仍未再回满香的睡屋。时间恰是冬天，总不能让老六在外面冻一夜吧？满香终于睡不下去了，急急忙忙穿了衣，下了炕，出了门，沉默着将犟牛似的老六又硬生生拽到自己屋里，拽到了自己的炕上，满香又一次脱了衣，在老六身边，无声睡下。满香晓得自己虽然年龄大了些，老六却也不是看不上自己。满香晓得这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纸需要她这个过来人捅破、捅开。前半夜老六始终一动不动，到了后半夜，果然如满香所愿，老六突然翻过身来，骑在满香脱得光溜溜的身子上。

满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尽管是在黑暗中，满香还是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老六的儿子，五年前出生。老六的女儿，四年前出生。

天没亮，老六就急急慌慌要出门，满香问他干啥去，男人反问她：“洋芋地里的草再不拔，洋芋还不荒死了？”老六说完，也不往常似的问满香同意不同意让他去，开了大门就往外走。洋芋种在更遥远的山里，山里有暂住的庵房，可住一夜或数夜，也可以不住。天快黑时走两小时路，回家来住。草是十天前满香才跟老六刚刚拔过的，长得再快，也还不到必需尽快拔的程度。满香于是晓得，老六是为自己找借口，但她不想揭穿老六。满香只是冲着老六的背影问了一句：“黑了回来哩不？”

“这是我的家，凭啥不能回来？”

就跟等着满香问这一句话似的，老六立即呛了她一句。

话是这么说，可满香明白，老六今晚，多半不会回来。

满香不再说啥了，任由他脚步“噔噔噔噔”地，赌气走了。头天夜里老六没说要到山里去，满香就没给老六准备干粮。好在是夏天，人在山里总能找些吃喝，将就着对付掉这一天的光阴。可想归想，男人是空着身子去了山里的，满香心里还是泛起一阵阵沉甸甸的愧疚。

听到老三仍活着的消息，听到老三要回来接婆娘娃娃去省城的消息，老六一直没个态度。老六也不是没有态度。老六是又急、还燥，好像吃了火药。老六就一直甩甩打打跟满香使性子，也跟婆婆使性子。婆婆问老六，老六却黑着一张脸，一字也不说。满香晓得老六心里堵。满香不怪老六。满香心里也堵。听到老三仍活着的消息，听到老三要来接婆娘娃娃去省城的消息，婆婆却是想得简单。婆婆的表现，也非常简单。回来的是她的三儿子，挂在婆婆脸上的，除了高兴，就只有高兴。至于婆婆心里咋样想，满香就不晓得了。

确信老六去了山里之后，满香的天又变得阴了，满香的心也更乱了。

而时间，刚刚到了早晨，天才亮了不久。

满香心里知道，这一天，将会是她生命里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天。

老六是头犟牛。老三也是。婆婆的儿子们，除了满香没见过的老大老二，没有一个不犟的。

“你要是敢跟老三走，我就挖了你娘家的祖坟！”

这是得知老三回来的消息后，两人独处时，老六扔给满香的狠话。老六从未在满香面前说过一句狠话，这是唯一的一次。对满香，老六也无更狠的话可说。老六对满香，比对山下那个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挖了你娘家的祖坟，我就去死！”怕前面那句话没什么分量，老六又补了一句。

挖人家祖坟，就已天理难容。祖坟不祖坟的，满香却是真的不在乎。满香在乎的是老六的态度。老六说出了“死”字，满香就晓得老六确是铁了心，不会放弃她了。

“跟你生的娃娃，我给你留下，我偏要跟老三走！省城那么热闹，我凭啥不去？”

老六狠狠地剜了满香一眼，甩门而去。

话是那么说，老六的态度，满香还是很满意的。满香只是故意气气犟牛似的老六。

跟老六攒家之后，满香甚至不那么在乎老三了。满香都已经忘了老三了，老三却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听县政府来的干部说，老三在部队干到了团长，团长带着自己的部队投了共，还是干团长。团长是在新疆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的。团长受伤却是为了救一个大首长。新疆的那次战役结束后，团长所剩无几的部队走了，首长也走了，受重伤的团长却走不成。首长把团长留在一个老乡家养伤。谁会想到，团长在这个老乡家，一住就是好多年。后来……后来就到了解放后的若干年，还是那位首长，不知怎么突然又想起老三这个人来了，于是连忙派人去新疆寻老三。一年之后，首长派出去的人终于找到了老三。那时的老三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首长却不这么认为。首长为老三在这个省的省城安排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独身一人仍不会写字的老三，终有机会派人调查调查自己的老家了。老三很快就查到老婆娃娃的消息了。得知他们都好端端活着，就拿出自己的团长作风，不跟满香商量，不容老六分说，也不听听他娘的看法想法，就让县政府的干部给家里传话说，他要接滿香和两个娃娃去省城。他在电话中跟县政府的干部说，他不计较满香与老六攒家的事儿，但他不要满香给老六生的那两个娃娃。

满香心里，可就难了。

满香想，弟兄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犟。

满香不想老三是不可能的，想也只能私底下想想，她不能跟老六说。跟老六攒家后，婆婆也不问老三的话了。老三也就从这家人的嘴里慢慢消失了。在心里，却是人人都在暗暗惦记着。

满香跟老六生的儿子女儿都还小，都在熟睡中。无所事事的满香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一阵子，觉得无趣，就去了另一屋。满香看了看仍在熟睡的这一双儿女，又无聊地，回到了自己的睡屋。满香跟老三生的一双儿女天刚亮就到山下那个村子里上学去了。说是去上学，谁晓得他们是不是等自己的亲爸爸去了？一双儿女都晓得自己的亲爸爸今天要回来，天没亮就早早起了床，早早去了学校。他们都想早一些见到自己的爸爸。估计老三也已晓得他的儿女在山下那个村子里上学，这些满香都给县政府的干部如实说了。老三今天回来，估计先到学校里看看他的亲骨肉，再回山上的家，看他的亲娘，也来看看满香，接走满香。

跟不跟老三走？省城到底去不去？

這个困扰了满香好些日子的问题，到了必需给出答案的这个早晨，还是没有答案。

晓得老三还活着，还要接她和两个娃娃去省城，满香就揪心着这个问题。没跟老六攒家前，满香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却没有盼到。满香也不是盼老三接她和娃娃去省城享个啥子福，她晓得自己没那么好的命，满香是一直盼着老三回来的那一天，夫妻能够团聚，一家人，能够团聚。现在结局比预料中的还要好，满香却是高兴不起来了。

当初要是再坚持坚持，当初要是不听婆婆的安排……就好了。现在说啥也迟了。

满香不怨婆婆。婆婆这么安排她和老六的人生，满香当时在心里还挺感激婆婆的。

婆婆又进屋来了。婆婆一进屋就对满香说：“傻坐着做啥？也不张罗着做饭，老三回来时，肯定饿了，好歹让他吃了饭再走哇。”

也是这个理儿，满香想，她脸一红。我咋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似的，该做的事，也不晓得做了？

就算一顿好吃好喝，家里也准备不了。

有肉就行了。女人想。

肉是县政府的干部知道满香家的情况后，昨天专门派人送来的。肉在昨晚，就已炖好。不管咋样说，给老三做一顿吃的，是她这个媳妇的本分。

换下隆重换上的新衣服新裤子，换下新鞋，满香急忙去了厨房。家里有米有面，焖一锅米饭，炒几个菜，也就行了。满香想来想去，似乎再没什么要准备的了。

满香跟老三一起，甜甜蜜蜜生活了四年。老三走的时候，儿子才三岁，女儿不满一岁。老三在家时只让满香带娃娃，地里的活儿不让满香干，老三带着爸爸和几个弟弟干;老三在家时，家里的活儿，比如做饭洗衣之类的，老三也不让满香干，他让他娘做这些。那时老三已经成了这个家里真正的“长子”，说一不二，老实巴交的公公也得听这个老三的安排。老三在家时，满香抱着娃娃睡，老三抱着满香睡。夏天天气热，满香不让老三抱，老三就在黑暗中，硬生生将满香揽到他的怀里去，满香休想挣脱他。天亮了，老三才会松开满香起床去干活。老三都要去干活了，还是不让满香起床，非得让她继续陪着娃娃睡。满香都已听见婆婆在厨房里忙出忙进的了，哪里还好意思睡？但也只能等老三走了，走远了，才急急忙忙从炕上爬起，跟婆婆一道，做一些家务。

跟老三生活的一幕幕，在满香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全都冒出来了。

满香在厨房里愣了一会儿，之后，又在脸上狠狠地揪了一把，她让自己完全清醒下来了，才进入角色：择菜洗菜，打算焖饭。

婆婆又回来了。婆婆在厨房门口看了看满香，又出去了。婆婆一趟趟出门都是去村囗。婆婆在村口一遍遍朝那条下山出村的路的尽头望。路尽头无人，这条路上，这个早晨，婆婆尚未看到一个人。

“老三怎么还不回来呢？”婆婆老是这么想，老是这么想。

村口其实是一个小山头。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若隐若现，直通山顶，直达山下。山顶有家里种洋芋的开荒地，山下有个村子，出了村子顺河而上，就到了乡政府所在地。从乡政府所在地再顺河而上，就到了县城。婆婆一大早反反复复去村口，就是因为老三十五年后终于有了音信，终于要回来了。几天前，县政府派专人来通知，说是婆婆的儿子今天就回来，要家里准备准备。准备啥呀，除了吃的喝的，没啥好准备的了。不就是回一个家嘛！老三官再大，也是娘的儿子。

“来了，来了。”婆婆还未进厨房，就在院子里大声喊。

满香心里一惊：“这么快就到了？”

“两辆吉普车停在山下那个村里了，肯定是老三。”

满香回头向外瞅时，婆婆喘着气，已到厨房门口。

肯定是老三回来坐的车。满香也想。满香晓得，只有县政府才有帆布吉普车。这些日子，这车常常停到山下，车上的人，常常来到山上的村里，满香的家里。老三肯定先到学校去看他的两个娃娃了。

还早。满香放下心来，低了头，继续切菜。两辆车，饭是不是做少了？满香瞅了瞅锅：焖在锅里的米饭嘟噜嘟噜地，正在冒泡泡，焖熟还得一阵子。

婆婆又问满香：“你不出去看看？”

“看啥？”满香一脸茫然。

以为满香是故意装给她看的，婆婆就咂咂嘴又撇撇嘴，娃娃似的跑了出去。

满香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站着发愣。

一切收拾妥当，就等老三回到家里，炒菜就成。这么多年在新疆，老三居然没再娶一个。满香想。满香接着想，老三在新疆要是娶一个，她也不怨他，她也就不用跟着老三去省城了。

满香就这么想起了老六。老六是成心躲出去的。这个家里，也只有他不想见到老三。

老三终于回来了。满香等也罢，不等也罢，盼也罢，不盼也罢，老三真正回到家里来了。一双儿女跟在老三身后，不上学了，也回来了。儿子不敢近前来，故意不离老三左右，女儿却跟满香亲，见爸爸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一回家就凑到厨房问满香：“给爸爸做啥好吃的？”满香盯了女儿一眼，斥道：“还不赶紧给你弟弟妹妹穿衣裳去！”

女儿吐吐舌头，出了厨房。

满香仍然坐在灶前不动身。

老三回来了，进了厅房了，又去睡屋了，跟老三一同来的人，跟着老三，也进了厅房，也去了睡屋。老三在院子里指指点点。跟老三一同来的人，围着老三，听他在院子里指指点点。老三没到厨房来。老三是故意不到厨房来看她，还是他不晓得满香在厨房？

满香也没出去。不知咋回事，满香就是不想出去。满香听见婆婆张罗着，让客人都到厅房里坐。老三就客人似的，带领众人又进了厅房。

婆婆和大儿子张罗着找板凳给客人坐，大女儿张罗着给客人泡茶。满香家里没有茶，茶也是县政府的干部送来的。

婆婆来到厨房，跟满香说：“老三说是先吃饭。”

满香就张罗着，开始炒菜。

跟老六生的两个小儿女没见过世面，看见家里来了这么多人，只蜷缩在满香身边，吓得不敢出厨房，满香就没有出厨房。饭菜都是儿子女儿和婆婆一起送到厅房的，满香没送一碗饭，一道菜。老三也没到厨房来，瞅瞅满香，瞅瞅她跟老六生的这一双小儿女。

老三陪客人吃饭时，婆婆也未吃饭。婆婆抽空跑到厨房问满香：“老六做啥去了？眼看晌午时分了，也不见个人影？”

“山里躲清静去了。”

“山里？”婆婆脸上掠过一丝黑云。

“说是给洋芋拔草。”

“没带干粮吧？”

“谁晓得他今天非要去山里？也没准备干粮。”

“他这一天吃啥？庵房里一颗洋芋都没得。”

“爱吃啥吃啥！”满香赌气说。说完，满香又低了头，给两个小娃娃喂饭。

婆婆捂着嘴，似乎牙又开始隐隐地疼了。

老三和客人拖拖拉拉吃完饭，时间真到晌午时分了。老三让县政府陪同来的干部们，不用陪着他了，都回县城忙他们的工作去。县政府的几个干部就附和着，打算回去。

客人要走了，再不出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满香只好从厨房出来，跟在老三和婆婆的后面，把这一拨人送到了村口。送完客人回了家，满香又到了厨房。别人都吃了饭了，满香跟老六生的一双小儿女也在满香的张罗下，都吃了饭了，满香还没有吃饭。

客人来了那么多，怕饭不够吃，婆婆也没吃。

老三要去祖坟。列祖列宗，满香死去的公公，都埋在祖坟。老三要到坟地去，给列祖列宗烧纸磕头，也给他未能养老送终的爸爸，烧纸磕头。老三不让他的警卫员扶着他了，老三让他的亲儿子扶着他。老三让警卫员在厅房里歇着。警卫员就松开了老三，去厅房里歇着。满香这时才从门缝里认认真真瞅了瞅老三。满香瞅见老三的腿有了一些瘸。满香心里，突然一疼。满香想起来了，县政府的干部曾说过，老三在新疆打仗时，受了很重很重的伤。

老三让他的亲女儿来厨房，叫满香先甭忙着收拾了，陪他也到坟地去一趟。

满香不能不去。一双小儿女，满香只好留给婆婆看管，饭也顾不上吃一口，满香就跟着老三和他的一双亲儿女去了坟地。

坟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就不足一个钟头的路。一路都是儿子女儿跟老三问这问哪，满香却故意落在后面，始终不言。

到了坟地，烧完香纸磕完头，老三抹了一把潮湿的泪眼，起了身，才将满香拽到一边，问满香：“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满香不说话。

老三又说：“两个娃娃都答应跟我走。”

满香想，我就晓得，会是这样。她瞅瞅老三：“你的腿？”

“没啥。”老三作势活动活动那条受过伤的腿。

老三伤的，不仅仅是腿。但老三没跟满香说。

“真没啥？”

“真没啥。”

“没啥，就好！”满香说完，再也不说啥了，她的眼望向另一座山的山顶，那山顶上，有自家的开荒地，春天的时候，满香和老六在地里都种了洋芋。

老三催促她：“我问你话哩！”

老三的语气和声音已不像十五年前那样轻，那样柔。

“你的娃娃，你可以带走。”满香突然果断地说。

“我问的是你。”

满香不说话。

好半天，老三又说：“我得要一个你的态度。”

“你得先问问，老六是个啥态度！”

老三脸上一红：“我问他干啥？我是他的三哥。你是我的女人。”

“如今我是老六的女人！”

“先长的头发还不如后出的胡子了？”

满香瞪老三一眼，才说：“你也不是三岁的娃娃了，考虑事情也得动动你的脑子！你倒是说说看，我走了两个小的咋办？老六咋办？婆婆又咋办？你能把一家人都带走吗？就算你把一家人都能带走，我跟老六又算个啥？”

老三有些委屈：“我总不能把老六的娃娃也带走吧？他霸占了我这个三哥的女人，我不跟他计较，也就罢了。让老六帶着他的娃娃在老家过。没有你，他还可以再娶一个女人嘛，你也可以随时回来，看看两个小娃娃。”顿了顿，老三又说：“至于老娘嘛，你要是跟我走，我带上娘也成，留下娘帮老六管娃娃也成，一切都听老六的。”

老三那样说老六，满香就生了他的气了，立即反驳他：“人家老六比我更好看比我更能干的黄花大姑娘都没娶成！是婆婆非让老六跟我攒家，养活你的两个娃娃。你不感谢你的兄弟，反而说他霸占了我了？”

老三低下头去，不言语了。

满香再也没说一句话，低头往回走。

老三和儿子女子，跟在满香的后面。

眼看要到村里了，老三又叫满香：“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满香本不想等老三，觉得他拖着一条伤腿，走路也难，就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到了满香跟前，老三才对两个搀他的娃娃说：“你们两个先走几步，在前面等我们。我跟你娘有话要说。”

等两个娃娃走得远些了，估摸着听不见自己说啥了，老三才说：“我不能没有你。”

“老六也不能没有我。”

“老六能，我不能。”

满香忍不住问：“为啥？”

老三地结结巴巴说：“我的命根子也受了伤了，我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你以为，你以为，我还能找一个女人服侍我？能服侍我的，愿服侍我的，也只有你了。”

满香欲信还疑，她盯着老三。

说完最要紧的，老三的嘴就顺溜一些了：“我的内脏也受了伤，我的胳膊上也有伤，腰里也有好几处伤。我伤的不只是腿，我的一身都是病。”

“这样啊？”满香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你，老六能行。没人照顾我，不行。”

老三这么说，本已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跟老六过日子的满香，又犯了难。

满香轻轻说：“要不，你还是把娘接过去吧，她身子硬朗，还能服侍你几年。”

“几年以后呢？是娘服侍我，还是我来服侍娘？”

也是这个理儿。

“别说这些了，回去再说吧。”

“我说的这些，你先甭跟娘和娃娃们说。”

满香心里又疼了一下。

伸手搀住了摇摇晃晃的老三，满香才说：“我扶你走。”

一家四口，又到了家。满香指使两个娃娃搀着他们的亲爸爸到收拾好的睡屋里躺一躺，休息休息。

婆婆已经收拾完吃饭的残局，两个小的也睡着了。老三的警卫员也歪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婆婆没睡，守在娃娃炕边做针线。看见满香，就说：“饿了吧？快吃饭去。”满香回到厨房，揭开了锅盖，看见干干净净的锅里捂着一碗米饭，一碗热菜。婆婆没吃？满香心里掠过这个念头。满香清楚焖米饭的锅里剩了多少饭，总共也就勉勉强强只有这么一碗米饭，满香还怕不够客人吃的哩。客人虽说都吃了，其他的人也都吃了饭了，但婆婆和满香一口也没吃。这时饭还在，婆婆没吃就是明摆着的事儿。

满香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她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满香不想吃了仅剩的这点儿饭菜。

出了厨房回了屋，满香找到婆婆说：“娘，你咋没有吃饭？”

“吃过了，吃过了。你的，给你留着，赶快去吃。”

“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

满香只好骗婆婆：“我早晨吃过了，这时还不饿，一口也吃不下。”

“真的？”婆婆信了满香。

“真的。饭就是给你留着的，你还留着做啥？”

婆婆起身去吃饭，满香却累得不行了，在两个小娃娃身边，侧身躺下。满香又想起了老六。不晓得老六吃的啥，也不晓得老六吃没吃。

此刻的满香又想跟着老三走，但她放不下犟牛似的老六，怕他真会寻死。留下吧，却不想送走看似强大却又无可依靠的老三。

老三说是明天走。老三打算今天在家住一晚，陪陪老娘。陪老娘的意思满香总算已明白，老三就没打算带老娘走。老三要让娘留下，留在老六跟前，替老六照管老六的年幼的儿女。

要是跟老三走，今天晚上，满香就得跟老三睡那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睡屋。要是跟老三走，明天早晨，就得动身。满香就见不着老六了。老六明天早晨肯定就会回到家里来。老六回来了，满香却已不见了，走了。家里只有一双年幼的儿女，家里只有年迈的老娘，老六心里会咋样想？满香真是不敢往下想。

满香睡不着。想来想去，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满香只躺了那么一小会儿就不想躺了。满香起身时，日头已斜。到了该做夜饭的时间了，肚子饿得不行了。

不晓得老六今天到底回来不回来。满香却希望，老六今晚，能够回来。老六要是今晚回来了，她就能把老三的难肠悄悄地跟老六说说。她就能从心里，暂时放下老六。但跟老六生的两个小娃娃，满香却是放不下的。

一想到两个娃娃，跟老三走的念头，又有一些动搖起来了。不想了，不想了。还是先做饭吧。老六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夜饭总得给他也做上。

做夜饭时，满香脑子里仍缠绕着走不走的问题。天都快黑了，满香才吃今天的第一顿饭。碗端在手里，满香居然没有食欲，也不觉得饿。满香心里，总是放不下老六。老六还没有回来。

老六虽说到山里躲清静去了，可满香晓得，今天的老六好似拿到火上烤，日子不会好过。

满香没跟老六说她会跟老三走，也没说她不跟老三走。满香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走不走。满香只晓得，老三和老六她一个都放不下，放不稳。如果非得选择，满香情愿选择老六，而不是老三。如果老三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如果老三仅仅是一个满身伤病且还瘸了腿的老百姓，如果老三是在这大山里以种庄稼为生的老百姓，说不定，满香又会选择老三。老六毕竟比老三年轻嘛，老六毕竟是一个健全的人嘛，老六还可以再找一个女人嘛。

两兄弟之间，满香不会为了让自己享福而作出选择。老六连一口干粮也没带，也不晓得吃了些啥，也不晓得吃没吃。老六极有可能，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吃完夜饭，洗锅刷碗，收拾停当，天已快黑了。老六还是没回来。

满香就跟早晨时的婆婆似的，出门进门，进门出门，不得安宁。

满香站起来，又坐下，坐下了，又站起来。满香终于去找老三了，满香对老三说：“老六应该快回来了，我去接一下老六。”

也不管老三同意不同意，满香就带着给老六预备的饭菜，出门而去。满香直奔种洋芋的那座山而去。不就是两个小时的山路嘛，天黑还得大约一小时，摸黑再走大约一小时，也就到了山里了，就能看到老六了。

天快黑时，到山里还远。再远满香也不怕。她继续朝山里走。满香心里只晓得，老六肯定饿得不行了，满香要到山里去，哪怕仅仅给老六送一口吃的，也可以让老六不会饿上整整一天的肚子。满香还要陪着老六在庵房里住一晚。满香要跟老六好好说说老三的事儿。

林子越来越密，天色越来越暗。

天终于黑尽了，抬頭望望天上，也没出来个月亮。满香走得越来越慢了。仍在呼哧呼哧赶路的满香，突然听见前面有了动静。是不是狼或野猪什么的？这块山林，常有狼出没，常有野猪出没。

满香有些怕了。她停下了脚步。

声音还在动。越来越近了。满香心里发毛，她真的怕。要是有月亮，满香兴许不怕。可是没有月亮。

满香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重了。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站着。

终于到了跟前了，满香却不怕了。凭着经验，满香觉得，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