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饭的事
2021-08-23李晋瑞
李晋瑞,70后写作者,山西平定人,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随笔。出版有长篇小说《爱上薇拉》《原地》《中国丈夫》及中短篇小说集《陌生人的玩笑》等。曾获赵树理长篇小说奖。
1
院里的那块阳光平平整整,药水洗过般白寡寡的静。一切预备停当的他,手拄拐棍坐在炕沿上。他朝门外看,又回头看墙上的挂钟,人老,容易耳背,可钟的声响却让他觉得聒人,确切说,他是指那根盲针……“你是咋了呀?”盲针在零点的刻度上一直来回跳,跳过来,跳回去,跳过来,跳回去,咔、咔、咔,那个“嗒”怎么也接不上。“你倒是往前蹦呀!”他心里想,唉,要是腿脚灵便,谁愿意这么磕绊啊,一准儿是电池电量不足了,他本能地欠了欠屁股,但还是决定算了,自己要走了,再说又不敢保证能找到那节电池。
一只家雀这时“忒”地飞来,落到水桶上喝水。水,是给那棵合欢树预备的。“可我就喝了,你要咋!”家雀抖抖翅膀,翘翘尾巴,喳喳叫,自己喝了不算,还要叫自己的同伴来。“要是我家的猫在,我看你这个小东西……”问题是猫不在,他只好拎起拐棍用力去敲门框,榆木敲着核桃木,硬邦邦的,声音不脆,像是木鱼浸满了水。家雀一转身“忒”地飞走了,他马上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过分,不就喝你几口水嘛。他想,要是自己再年轻几岁,或小筲还在井台边没收起来,我还在乎你这个小东西……就是‘除四害时我也没有把你们……那时我可是农业社的队长。他觉得该和小东西解释一下的,可已经晚了。于是他替那只家雀原谅自己,宽慰自己,家雀有翅膀会飞,到哪都能找到水,可树不能动,少浇一口就少一口,毕竟一个冬天呢,万一不下雪……可是,谁敢说不下呢?可谁又敢说一定会下呢?这人世间的事啊……他抬头看一眼合欢树,枝枯叶疏的合欢树也看他,仿佛听到合欢树在问他:“非得走啊?”
“非得走。”说完,他赶紧把头扭了回来。羞的!
临近晌午时,汽车在山间的回荡声开始密集起来。戏台前的空地,很快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从车上下来的人们,相互问候,开着并不可笑的旧玩笑,让村庄淡而无味的日子突然变得有了生气。他抬手搓了一把脸,想一想七十六年前,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后,母亲因为日子难以为继不得不带他走四十里山路嫁到这里,他保留了自己的姓氏樊,而新添的弟弟自然跟继父的姓赵,取名润科。十五岁那年,母亲再次怀孕,继父却因病而故,母亲三十九岁,只得二次守寡。他记得,继父出殡时,弟弟润科跟在他身边,一有机会两条细软的胳膊就缠住他。他不喜欢抱人,只是把一只手伸给弟弟,他发现弟弟只要攥住他的手,本来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就不再往外流了。第二年春天母亲临盆,生下了妹妹。这个遗腹子的到来,让全家人暂时忘掉了生活的艰辛,也让地下的继父心安,因为就是在临终时,继父还念叨自己要能有一个女儿该多好,那样,每年十月一看别人家闺女到坟上送寒衣,自己就不用眼气了。妹妹叫润桃,是他给起的名,几十年来不忘继父遗愿,每年十月一都会回来,先是给继父,后是给母亲,接下来,就该自己了吧……想想这些事,就和昨天发生的一样。
这是十月初一,活人给死人送寒衣的日子,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多少对那些死去的人萌生了羡慕——人家静静地躺在墓穴里,冬暖夏凉,没人烦,没人怨,不用看别人脸色,多好!他记得一年夏天的中午,他坐在街门口想象自己死后的样子,邻家的小闺女“噔噔噔”跑来,突然愣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噔噔噔”跑回家了。没一会儿,小闺女的父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后生,连鞋后跟都没来得及提就来找他算账,大概看他一动不动,心里也害怕了,先用手摸他胸脯,又弯腰瞅他眼睛,然后才长出一口气,蹲下来,把拇指和中指窝成圈放到嘴里呵气。他眯缝着眼看着后生,抿了抿嘴说,你小子要是弹我一下,咱试试!那后生把手变成掌,轻轻拍了他的脸,说:“我的二大爷啊,原来你没有死啊,你可把俺闺女吓死了。”
“我在这好好地坐着,咋就把你闺女吓死了?”
“你好好的,那你倒是把眼睁开啊!”
“我的眼没有睁吗?”他仰起头,用力睜了一下眼。
“快算了哇,你那也叫睁?”
自那以后,他就发现人活到这把年龄,眼睛睁与没睁原来没有多大区别了。
街门外更热闹了。从外面回来的人、车,一年比一年多,本来是回家,却都没了落脚处,有一年他见他们钻到车里喝饮料啃面包,就隔着车窗跟他们说,天凉了,吃那些东西不入贴,还伤胃。“大爷,一顿半顿的,没事。”这是年轻人。可毕竟有上年岁的人啊,他说:“你们回来,一时半晌饭做不下,但开水还是能滚下的!”后来再回来的人中,就有带泡面的了。三年前村里换了个新书记,和他一辈,见回来的人站没站处坐没坐处像外乡人,就在自己家支起锅灶,喊几个叔叔婶子来帮忙,炒个白菜豆腐臊子,和一盆面在案板上醒着,大锅水在火上开着,随来随拉,随拉随吃,一碗面算不得什么,大家吃得热乎,可他心里不是滋味,本不该这样的啊!
自从书记家支起了这个大锅灶,很多本该能回家吃饭的人也不回了。妹妹润桃就是其中一个。他对她这一点很有意见,要是外甥开车拉她回来,外甥是年轻人,嫌老家的水有水虱、土腥味重、饭菜不香,可以理解。可你润桃自小是这地方生这地方长的,况且,以前润桃每年在这一天回来,她还要让他到地里给她寻几个暴条南瓜,挽几个蔓菁,刨点野蒜的。妹妹家条件好,在省城,可有些东西她在省城是吃不上。再说,就算外甥嫌不好,妹妹可以自己动手做嘛。可是妹妹……他本想和妹妹好好说道说道,可转头一想,妹妹年岁也大了,回来一趟少一趟,也就作罢了。
他就那么坐等着,腿下是两个鼓鼓囊囊的尼纶袋和一筐柿子。这时院门开了,恍惚中他以为是妹妹润桃,进来的却是一个小伙,书记的儿子。小伙子裤筒半吊,系带皮鞋里两只脚连袜子都不穿,衣服又瘦又小像个蚂蚱鞍。小伙子喊他“大爷”,手里端着一个条盘,是来给他送饭的。小伙子说,大爷,你这可是头份儿啊,知道你牙不好,我还让他们拉细点儿多煮了一会儿。他却说:“我吃了。”
小伙子进屋放下条盘,又到院里的厨房拿来筷子,说:“不能啊,大爷,这才几点,咱可不兴使假。”
“我真吃了。”他习惯性地抹嘴,“饺子不好包,油饼不好炸,熬个小米稠饭,炒盘土豆丝,我还是能办到的。”
小伙子把筷子插进碗里,说:“厨房的火还封着,你能吃了?”
“吃了。我就怕这,所以早早就吃了。”
“你看你,现在又不差你这一碗饭。”
“我知道谁家也不差,可咱老也得有个老的样。”
小伙子知道他的性格,也就不再强求,便问他:“今年冬天你去太原我润桃姑那呀?”
“嗯。本来依我的意思,是哪也不去。可你润桃姑硬叫,我思前想后,还是去哇。”
“去了,对。”小伙子说,“冬天咱这儿冷,冷倒不怕,把火生回来,再冷了,还能往灶火里撺柴火。可要是大雪封了路,偏偏你又头疼脑热的,咋办?去哇,去了对!”
小伙子端起条盘要走,他用拐棍拦住人家,让人家看他的胡子刮没刮干净。还真没刮干净,小伙子用手捏住他嘴边的几根遗留的胡子问:“咋呀,大爷,揪了?”
“揪了。”他呵呵笑,说,“留下它们给咱看家。”
“倒也是。”小伙子用力一扽说,“这么好的一攒院子,没个看的也可惜。”
2
整攒院子都是石头的,三眼窑洞,一间平房,连院墙都是。青石。坐西朝东的窑前有月台,青砖砌出了花墙,上面摆着天竺葵、海棠、鸡冠、串串红,台阶下面,大门靠东,靠西有口石头甃的井,当院种有一棵合欢树。所有的前墙石都用錾凿出斜纹,门窗上的拱石和檐石还雕有阳纹祥云,一场清雨过后,青石泛青,到处水灵灵、湿洇洇的,一片青色中缀放着合欢树凤头似的粉花,当然漂亮。
他决定修这院子的时候,已经五十开外了。那时,他一年到头戴着一顶蓝布帽,衣服永远是中山装,脚穿灯芯绒布鞋。他说自己不像上代人不到四十就白毛巾裹头,不穿疙瘩扣对襟粗布衫,就已经新社会了。至于时兴,那是永远也赶不上,再说也没必要赶,一切实实在在实用就好,就说脚上的鞋,买来的鞋是好看、轻便,可穿上它到坡上试试,下雪天试试,三伏天试试,夏天捂两脚脚气不说,看山上的圪针不扎烂脚,雪天不摔出八瓣屁股才怪。可麻绳纳底麻绳绱帮的布鞋就不一样了。年轻时,弟媳妇辛辛苦苦喂一口猪,年底给弟弟换一块上海手表,说看时间用,他就觉得那是烧燥的。弟弟在村供销社工作,村里满共百十来户人,就是着急,喊一声就行。后来机械表不时兴,换电子表了,便宜的就两斤鸡蛋钱,他都没动过心。他说自己是庄稼人,上地、回家,抬头看太阳,遇个阴天下雨,估摸估摸时间也差不了几分钟,世上哪有那么多死卡死的事。不过,院子他是一定要修的,他专门征求过弟弟妹妹的意见,两人都同意,只是说不用太好,修个平常就行。可他说,院子祖祖辈辈要传,要不修就不修,自己光葫芦一个将就将就,一骨碌一辈子就交待了,但要修,那就不能赖了。
可是,咋样才算不赖呢?他心里是有数的。他是吹鼓手,经常走村串户,各式各样的房子看不少,比来比去,还是决定碹窑。只是窑有窑的缺点,新式家具摆不进去。过去,窑洞里没什么摆设,通常是,炕靠窗户,对面进门处是笼炭火,炭火旁是水缸、煤泥槽、饭柜,再过去是铺柜,铺柜上面挂着相框,相框和铺柜之间的空儿平时摆些茶叶盒、笔筒、酒瓶之类的临时物件,过年供奉祖宗时才能派上用场。铺柜旁边一般放把椅子,便于写写画画,再往里,快到窑掌的地方,不紧欠的人家会左右各竖一支竖柜,用于遮擋后面装满粮食的瓮。但这是过去,尤其铺柜和竖柜,材质不是核桃木,就是榆木,死沉,挪一挪都难。还有,上面的描金不是花开富贵、五福临门,就是梅兰竹菊、龙凤呈祥。年轻人不喜见,人家喜欢明亮、轻巧、简单的组合柜,谈婚论嫁时,日子、彩礼都好说,但要紧的是得把那两支描金柜搊掉。“你们到底是年轻啊!”他还劝人家,“其实那些老东西才是正经东西。”人家呵呵一笑,说再正经,俺也不稀罕。年轻人的说法也对,房子又不光是老人住,所以碹窑时,他就要求直墙一定得高,起码得能摆进新式家具,窗户除了保留木窗棂的风格外,还要能装玻璃,能开扇。炕也要改一改,后半截保留着炕,天冷了烧火,前半截儿变成床,还能增加一些收纳空间。
弟弟妹妹一听,这么算下来,开销可不小,但考虑到大哥就这么一个心愿,也就没说二话,只是表示无论怎样,他们会该出力出力,能出钱出钱。他却说:“那倒不用。”
院子修好,村里人来参观,就说他这是要为自己娶亲的架势。有这个提醒,弟弟妹妹心里也觉得,大哥莫不是早有想法了吧!人嘛,总喜欢按自己的想法思考问题。一年前村里赶大车的赵三出事了,留下一个寡妇,比他小十几岁,更主要的是,他和赵三是多年的好兄弟,土地下放前他俩一个是队长,一个是会计,两人带着乡亲们踏踏实实修田种地,一直没有红过脸。土地下放后,不用再集体干活了,人与人之间由过去的合作关系,变成了简单的亲朋邻里关系。他就跟弟弟说,供销社要是拉货就用赵三吧,赵三人老实,做事认真,也没有乜乜心,就是路上摔个缸碎个盆回来也会说实话。弟弟润科听了他的话,自此供销社的活儿就全由赵三包了。他和赵三关系好,走得自然近,不知是因为外姓的原因,还是他本来就寡悻悻的不合群。他那攒新院修好后,其实他只在里面睡了三个黑夜,第四个黑夜就和先前一样,到供销社给弟弟看门了。供销社在村边,前面是河,隔河过去是山,山上草深林密,到了晚上弟弟不敢在供销社待。他敢,反正死了活了就自己一个,没什么好怕。他替弟弟看供销社,一看就是几十年。晚饭后,他不串门,觉得人们串门扯闲话没个好,他宁愿到供销社一个人坐着。供销社里柜台摆成L型,后面是一张三抽屉的写字台,弟弟在那盘点结账,胃疼时也趴在那。他从来不碰写字台,弟弟不用背井离乡就能吃上公家饭,一直是他的骄傲,那张写字台在他心中不同于普通的写字台。他到了供销社,只是坐在靠边的单人床上,有电时亮着灯,没电时他也不点蜡,黑漆麻糟的他也一个人坐着。赵三有时会来陪他坐会儿,聊聊进货的事,偶尔也说说自己的马和老婆孩子,他讲讲自己当吹鼓手的那些事。有时什么也不说,两个人就那么干坐着,临了,赵三起身,说,不早了,睡哇!他也说,睡哇!就散了。有一次,赵三去公社粮站交公粮,马车刚上公路一辆汽车不当不巧冲上来,还爆胎,把马惊了。赵三拼死没能把马拉住,马拖着车跳了崖,他被甩到马路上,脑袋被后面跟上来的车直接辗了。赵三死后,留下一个闺女和一个儿子。赵三老婆是那种从没拿过主意,只知道干活走不到人前的人。赵三一死,除了给孩子做好那口饭,她就是哭了,成天哭。可哭也没用啊!日子总得过。这样他去赵三家的次数就多了,去看有什么事能搭把手,有时帮着拿拿主意。大家都觉得是好事,希望有一天寡妇能带着孩子到他家,或是他搬过去,管他亲不亲爱不爱的,总是两人抟到一起,成一家人了。那时妹妹润桃已经随妹夫到太原办了农转非。弟弟膝下两个儿子,小的上初中,大的在村里帮着照看供销社,每年秋天收药材也能顶上用了。他是到了该考虑自己的时候了。
因此院子修好,弟弟马上打电话把妹妹叫回来,两人合计,觉得大哥的想法对,有这么一攒好院子,既不亏大哥自己,也不亏未来新进门的嫂子。当然,这话是由妹妹润桃说的。他听了呵呵呵笑,说:“修院就是修院,修院就得有新嫂子啊?我和妈就不能住一住新院?”
妹妹润桃说:“妈一天天老了,你也不能一辈子年轻,等你老了,妈又不在了,总得有人给你洗衣做饭吧。现在这个,年龄、性格和你都合适,咱又知根知底,你可不能错主意。”
“我就不爱听你们这些话。”
弟弟妹妹都觉得大哥是不好意思,或时机尚不成熟。但他们不知道大哥是另有想法。
3
如今他八十三了,依然孤身一人。人们说,就算当年错过赵三的老婆,他四处跑事情,搭个茬儿,自己张罗一下,全乎漂亮的不好找,瘸的拐的,耳朵背点儿的,屁股后边带拖油瓶的,总还是能成的。可他铁了心就一个主意——不费那个事。“等你老了,看你咋办?”妹妹润桃常叨叨他。他要么不搭话,要么就说,老了再说老了的事。再说,他就动气了,给你叹上一口气说:“这人啊,谁知道自己能活几天,赵三不就是个例子!”
其实,人们都知道,有一个绕不开的事实是,他弟弟润科家的条件不好。当然也曾经不错过,过去润科在供销社工作,有工资支撑着,土地刚下放那几年,也还行,可后来就不行了。明顯的标志是,村里一夜间冒出好几个小卖铺来,再一个,秋天也有外面的人开着三轮来村里收山货了。小卖铺的东西便宜,还能砍价,供销社呢,不论好坏东西,总是一口价,人们自然不乐意去。再说药材这一块,人家外面来的人,干的收,湿的也要,柴胡本来收根,放供销社就得要求秧秆不能超一寸,人家来收,一拃长的也行;苍术,供销社收,那得先晒干,再燎毛,人家却连毛带土一块收;远志是肉质根,刨回来稍晾晾太阳,失失水分,趁有韧性时用榔头轻轻捶打,把里面的筋抽掉,人家也不需要;还有,柴胡按理得秋天刨,药性好,人家却一开春就收。村里人挣钱不容易,只要小苗苗破土,能辨认出来,一镢头就下去了,个人是挣了钱,可山上的柴胡差点绝了种。作为供销社,一卖不了货,二山货收不上来,哪来的钱开资?开始弟弟还奇怪,那些跑三轮的那种收法,药材能卖得出去?能挣到钱?可是第二年,人家来是农用车,第三年就换卡车了,人家甚至还主动找上家门来要供销社帮着收,这他就不服不行了。润科曾经动过心,但被他出面制止了,他和弟弟说:“你是公家人就得办公家事。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咱不能干!”弟弟润科的大儿子跳出来说,他要干,他干不算吃里扒外。他在旁边,也不顾弟媳妇颜面,两眼一瞪,冲侄儿喊:“我看你狗儿的敢!”
弟媳妇当然有意见,只不过没有流露出来罢了。弟弟润科小时候吃冰茬柿炸坏了肺,身体一直不好。弟媳妇当年嫁弟弟润科那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这个好理解,不是弟媳妇漂亮,千人追万人捧,而是弟弟实在摆不到桌面。再说这世上,只有娶不到女人的男人,哪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弟媳妇当闺女时纵然不标致不出溜,但人家总可以挑挑拣拣的吧。看弟弟老大不小了,他这个当大哥的,比母亲还急。他当时是队长,瞅个机会就找姑娘们提这事,当然只能用开玩笑的口气,成就成,不成也不伤情面。等到了弟媳妇那里,他也一样,他看人家粗粗壮壮,背后一根大辫子,就喜欢。人家却将大辫子一甩,不理他。他去见弟媳妇的父亲,去之前,他还问弟弟愿不愿意,弟弟笑着说,就我这个样儿,还有资格说愿不愿意?他进门先给弟媳妇父亲递了烟,然后就圪蹴到一边不说话。弟媳妇的父亲又不傻,知道他有事,也知道什么事,便吐口说,把闺女嫁给他弟弟不是不可以,但有条件。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因为他知道,弟媳妇在家是老大,下面五个弟弟,五个秃小子,吃饭是小事,将来可都得娶媳妇,闺女养那么大迟早要出嫁,但怎么个出法就不能光管她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他说:“谁家养闺女都不容易,有条件不怕,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不况外就行。”弟媳妇的父亲会意一笑,说那不能,咱不能那么不成人。那是一个深秋的黑夜,天上连个月牙牙都没有。得了应许的他,简直就是一路跑回家的。心里高兴啊!
接下来,天不亮他就背上玉茭或豆子到附近村子去换麦子了。山区里不产麦,有谁家种的也就一点点,要是赶上收成好,过年能够包几顿饺子和蒸一桌供的,要是年馑不好,连种子都收不回,所以麦子是硬通货,一说谁家家境不错,是好户,就说家里存着几瓮麦子。不论玉茭、还是豆子,拿去换麦子,总是几斤换一斤,沉甸甸的一袋去,回来就不够一胳肢窝夹了。妹妹看不下去,主动提出给自己寻个婆家,对方长相个头都不挑,只要拿出的东西能顶给哥哥娶嫂子的就行。他起初不同意,三天后说,那也行,但户不能赖。妹妹说,要赖,也拿不出那些东西。东西是拿回来了,可还是娶不回嫂子。一条一条,一单一单,都是他答应的,是他列的,他私下和母亲讲,他不能把妹妹卖了啊。这回,母亲哭了,问他到底答应了人家多少东西。他死活不说,只是宽慰母亲说,多少东西咱都不怕,东西算个啥,咱要的是人,等润科把媳妇娶回来,出溜一个,出溜一个,给你生一大堆孙子,难道不值当?到最后弟弟润科不干了,说这媳妇不娶了。他当然急,训弟弟:“东西都给人家一骨堆了,你反倒圪撮了。你不娶,是想咋了呀?”
“你娶。”弟弟说。
“你混账!”
“反正她要的是东西啊。”
“可咱要的是人。”
弟弟不作声了,变得更加努力。他把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又跑到亲戚朋友那里借。在那个时候,敢借给他又不怕还不上的人不多(其中就有赵三)。但他拧着一个理,钱没有可以挣,债背上可以还,人没了那可实实在在是没法了。
那年冬天,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两大瓮豆叶菜,三麻袋干萝卜和蔓菁片,早上出门稀糊糊,晚上回来稀糊糊,晌午加个窝窝头,还不敢管够。一个冬天,全家人谁都没有端碗串过门。秋天沤酸菜时,他去地里收豆叶,人家见他收那么多,觉得奇怪,他说一个老中医说了,常吃豆叶对弟弟的病好。他把一大袋一大袋的豆叶扛回家,在院里择拣,到井台边清洗的事,都是妹妹。沤酸菜时天就冷了,妹妹的胳膊一连好几天泡在冰冷的井水里伤到骨头,后来还落下了一遇到冷水就胳膊疼的毛病。
第二年,喜事总算办了。弟弟带弟媳妇到坟上,两人没有和父亲说多少相亲相爱的话,也没向父亲表态明誓。他们只是讲了大哥。回家路上遇到人,人家看他满面红光,就说:“看来豆叶菜还真是养人啊。”他知道人家在笑话他,就顺着往下说:“那你今年也吃上一冬天豆叶菜哇!”
弟媳妇很快怀孕,生了个大胖小子,正应了那句“好地种不出差庄稼”的老话。接着土地下放,村里人瞅個机会出去,回来口袋里就有钱。弟弟出不去,只能守着供销社,可是供销社又不行了,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紧接着弟弟家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日子一下子变得紧欠起来。
过去,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出嫁的闺女婆家条件不好,还能指望娘家。可政策放开后,谁也顾不上谁了。用弟媳妇的话讲,她那五个弟弟别说成龙成虎,简直就是五只狼,一天家瞅着能不能从父母本就干枯的骨头上再撕下一块肉来,攀比心那个重啊,恨不得父母就只生下自己一个,那样全部家当就都成自己的了。因此,弟媳妇的几个弟弟都急,二十五的急,二十三的急,最小的才十五,也急,有一天闹着非要退学,说要完婚。老父亲把他拉过来,照屁股就是一脚,“你个小×崽子,蛋壳壳没顶破就想完婚!你知道啥是完婚?”兄弟姐妹多的孩子皮实,那小子顺势一跳,嘻嘻笑:“我咋不知道,我没去过配种站吧,还没放过牛?”家里就这情况,五个兄弟一到她这个姐姐家,不拘大小,没多有少,总不空手走。两天头上一件衬衣找不到了,三天头上刚穿一次的鞋不见了,最严重的一次是供销社结账交总社的钱没了。弟弟急得冒汗。弟媳妇要弟弟回想是不是自己带着回家时落到了路上。弟弟专门到供销社重走一遭,他记得自己把钱放进一个塑料袋,根本没往身上装。他检查门窗、查看钌铞,都没刓没撬。问题只能出在钥匙上。弟弟粗枝大叶,东西总是胡扔乱丢,有时候自己懒得跑,就打发一个孩子,或干脆叫买东西的人自己拿钥匙去,东西拿走,把钱放在柜台上。可是这么多年来,供销社连糖蛋蛋也没丢过一个。弟弟憋在心里,弟媳妇脸拉得老长。他就说,咱们经公吧。一经公,就得动公安。弟弟低头不吭声。弟媳说,先别。她起身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一对大红眼。他就明白了。总社交账有期限,一个月收支不大,可好歹也是供销社,家里一下子哪有那么多钱。他二话没说,到信用社把自己的钱取来,先垫上。弟媳妇因为不争气的弟弟自觉理亏,跟他说,大哥,钱我们先借着,等有了还你。他没说还,也没说不还。后来弟弟老是病,一年总要病上两场,供销社不开资,病又不能不看。弟媳妇愁,他也愁,但他和弟媳妇说,你看看咱这两个小子,这就是两门小钢炮啊,咱还愁个啥。
“可眼前呢?”
他说:“眼前有我呢。从现在开始,咱就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孩子们总是一天要大过一天的吧!”
两个孩子倒也争气,尤其老二,小学、初中、高中,就是考到北京上大学,除了从家里拿一些必须的学费和生活费外,基本没让家里人操过心。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家里人没去过学校,却时常能收到学校寄回来的喜报,三好学生、全市物理竞赛第一名、全省高中生辩论会最佳辩手等等,家里人将大大小小的奖状贴到墙上,红的、黄的,来的人都夸。孩子回来,放下书包就去干活,不是挑粪,就是到山上割蒿草回来垫猪圈,他从不说学习的事、学校的事,就是大人偶尔问起,说从别的孩子那里打听到,每个月给孩子的生活费有点欠。孩子也都说,不欠,够了。他见过侄儿的饭量的,私底下就问孩子,你当真肚子不受制?孩子说,不受制,每月的钱要吃馒头、肉不够,但吃窝窝头、茴子白就够了。他问孩子,那你一个礼拜能不能吃上一顿肉。孩子害羞,还俏皮,说,大爷,这你放心,以后会吃上的。他心里就难受了。假期结束,孩子要走,他说要去地里,顺道和孩子相跟一段。路上他要孩子往后保证两天吃上一顿肉。孩子小大人似的说:“大爷,家里的情况我知道,其实你贴补我们够多了。你还是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好歹也成个家。”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分手时,他猛然叫住孩子,很严肃地叮嘱孩子,“二小,你给大爷听着,你现在正长身体,两天务必要吃上一顿肉啊,你要真在乎那几个钱,就出息点,将来考个好大学,将来让我跟上你天天吃肉。”
孩子心里支持不住,转头就走,一路上还默默哭了几场。因为他知道大爷说的是真心话,他相信全家人就是五年不吃肉,也会心甘情愿让他两天吃上一顿肉。
再后来,钱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没钱办不成事。农业社时村里就有过剧团,农闲时排过几场《沙家浜》《红灯记》《龙江颂》《朝阳沟》,虽是小打小闹,真还培养了几个敲鼓吹号的人,可是单干后,想把人攒到一起就难了,不是今天江水英不在,就是明天李铁梅出门,好不容易说服铁梅不走了,可李玉和贷了款要养牛必须到镇里接牛,一来二去,弄不成,剧团散了。好在每个人的手艺还在,他是吹唢呐的,尽管吹得少,但平时还是要摸的,一看地里的粮食粜不出几个钱,弟弟家两个孩子没成人,正是要劲的时候,他就找到几个剧团的老人攒了一个吹鼓手班子,去给人家跑事情。吹鼓手在村里历来名声不好听,一说吹鼓手,就有小孩子喊“王八打鼓,驴吹号”。他不嫌丢人,莫不说是驴,就是骡,只要有人给钱咱就去吹。当他把唢呐口朝天吹起,两个腮帮子鼓得滚圆时,他就仿佛看到弟弟家的二小子坐在学校的食堂里嘴里塞满了肉块。
只是他没想,这一吹就是几十年。一直吹到大侄儿娶了媳妇,二侄儿考上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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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速上下来,往前走不了十公里,路就上上下下弯弯曲曲尽是山路了,两边的庄稼大部分收了,丈数宽的梯田,黑色的石头堾,没刨茬儿的土地都露了出来。一阵风吹过,还把干玉茭叶吹得满天飞。车里的气氛一直不好,总是隐隐地弥漫着一种压抑和埋怨。妹妹润桃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这让外甥李锡文一直无法专心开车,有几次拐弯,车头都已经探出悬崖了,李锡文才猛地回过神儿来手忙脚乱地急打方向。
事情本来是说好了的。妹妹润桃特意叫自己的儿子李锡文请假,开车拉她回老家,一是给父母送寒衣,更重要的是她得接大哥去太原。但事情是怎么说好的,母子俩都不清楚,一路上俩人一起揣摩,语气里却充满埋怨,还埋怨得缺乏对象。润桃总想把话题引到自己年轻和儿子李锡文小的时候,她说,锡文你小的时候总爱往你姥娘家跑,在那个谁都稀罕白面的年代,你大舅每年总是把七月十五亲戚看他和你姥娘的面羊在炭火上烤干留给你。儿子李锡文生在老家,上初中时才离开,他们家离姥娘家也就三里路,这些事他当然记得,每年七月十五前后那几天,他还真在放学后在天黑前去姥娘家打个来回,当然是为了那里的白面面羊,不过每次回来,总会挨一顿骂。润桃给儿子解释说,本来外甥到姥娘家拿点儿吃的,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是孩子毕竟小啊,哪里懂农村里亲戚之间那种复杂且微妙的关系。润桃问儿子锡文,你还记得吗,我有一次说,即便你姥娘就你这么一个外甥,你也不该去拿姥娘的面羊,你还犟嘴顶我,问我为啥。我就问你,那你为啥姓李,不姓赵。这就说明,你和二舅家不是一家人,咱们两家只是亲道。
李锡文就说母亲润桃是老思想,他有他的理由,他说在他的记忆中,自打土地下放后,他们家的责任田就是大舅给种的,春种、夏锄、秋收,哪怕冬天送粪,几乎不用他和母亲操心。大舅有时到家里来照个面,有时连面都不照,要是去远一点儿的地,大舅还自己带水带干粮,晌午不回家,用镰刀芟一芟树下的蒿草就睡了。路过的人还调侃大舅,说你这老哥,背着自家的干粮给别人家干活,里外不合算啊!大舅从来没有心里不平衡过,当然也知道人家是开玩笑,不能当真,便说,“这不是摊上了嘛,谁让咱是人家的大哥呢!”他问母亲,“你听听大舅这话,像是两家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润桃就沉默了。其实她知道大哥本不用帮她干那么多活儿的。自己男人在外当工人,春种、夏锄、秋收、冬送粪不能回来,那她也该像那些男人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样自己下地啊。自己下不了地,可以雇人。是大哥不让,不仅不让她下地,还不让她花钱雇人。他说,就那点地,自己抬抬手就捎带了。就那点地?五六亩呢,哪能捎带,从春忙到冬,哪里不出力能行啊?还有就是,二哥润科家的地也是他种的,他哪有闲的时候,所以润桃总觉得过意不去,就学着别的女人去地里锄小苗,间玉茭,结果小苗锄得间距不是近就是远,还前面锄后面屁股坐;玉茭留的倒对,黑的绿的秸秆粗壮的留下了,结果伤了根,第二天就死了一片。大哥去了一看,回来就跳高高,埋怨妹妹尽添乱。这也难怪,因为妹妹润桃心脏有病,是真没有种过地,就是在出嫁前,也只是秋天里擗擗玉茭、春天捏捏种子,出嫁后,换了村,队长要她下地,她委屈地回娘家哭了好几场。大哥专门为她的事来找队长,还和人家干架,队长本来没错,大家是集体劳动润桃也不能搞特殊。大哥手里抓着镰把,把嘴戗到人家队长面前,说他这个妹妹还就得搞点特殊。他问队长,把你们村的女人都拉来,挨个儿问问,有哪个是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父亲的?队长感情上理解他,但不接受他对妹妹润桃这样的袒护。毕竟是那个年代嘛,谁都知道搞特殊意味着什么,于是他退一步,给队长出主意说:“咱们两个村紧挨着,你把我妹的那份活单独划出来,我白天来不了,就是晚上,我摸黑来替她干,我还保证不能比别人干得赖了。”队长瞅瞅他,差点儿笑岔了气。最后两人商量,以润桃有心脏病怕出意外为由,不用她下地了,但得负责全村人的缝缝补补。
“可是,毕竟你大舅八十多岁了啊!”润桃又强调说,“人常说,人过八十,夜不外宿。”
“咱家又不是外宿。”儿子李锡文说。
润桃就说:“如果他只是短暂地住上三天五天,哪怕十天半月,都可以,可是一住就是一冬天,我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她的意思是,按照往年慣例,大哥是应该踏踏实实跟着二哥一家才对,毕竟大哥一心扑在二哥一家身上,他怎么也是该和二哥一家在一起才合理,可是……作为妹妹,润桃的内心是复杂的,她不是嫌弃大哥,她担心的是自己接走大哥反倒给了二哥二嫂推脱大哥的借口,更重要的是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似乎也添了毛病,动不动犯晕,一晕就浑身发软,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另外就是,这么多年大哥跟着二哥一直过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要到太原和自己住一个冬天了呢,而且……还不是大哥亲口说出来,硬要编出一个瞎话是自己这个当妹妹的请他去不可。
润桃跟儿子解释说,信儿是收秋那几天听到的,她本来是和一位本家的兄弟微信聊天,随便问起大哥。那个本家兄弟说,见大哥和二哥两口在收秋,该晒的晒,该晾的晾,一看就是做好了要走的准备。
这本正常。因为七年前二哥润科哮喘加重,平躺在炕上都换不上气来,曾经住过一次院,回家后稍好一些,但不出半月又不行了,再去医院,县里不收,改到市里,但成效不大。医生说这种病粘缠,医院看不好,还是回家打兑吧。二嫂在病房起初不说话,等医生出去后,她跟到医生办公室嗫嚅其词,说她都打兑自己丈夫一辈了,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医生实在,说要不就试一试进口药吧,不过那种药贵,一瓶只能吸五六十下,二百多块钱一瓶,要不,就买一个家用制氧机。二嫂低头不语。医生看看她的装束,都什么年头了还有补丁,便没再说什么。
润科家不是有两个儿子吗?大家一定会这么问。是,他是有两个儿子,都大了,也成了家。可是他们的景况并不好。老大娶媳妇,老二上大学,把家里掏了个空。那些年招儿也想过一些,老大没能读完初中就是因为没钱,自己东借西凑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收药材、贩西瓜、闲了跑运输。出省煤管得严的那几年,靠着车小路熟,往省外倒腾煤,小钱也挣过几个,但买车时有贷款,他总想多拉快跑,山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不是今天断轴,就是明天烧马达,再不就是离合器坏了,水箱漏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来也就落个老婆孩子的过年新衣服。老二情况稍好些,大学时学工科,毕业后想一铁锨挖个井搞了个软件公司,知识和专业能力都不错,就是局面打不开,几年下来唯一的收获是得了一个愿意和自己同甘共苦的爱人。年终,两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抱头痛哭,还不得不彼此给对方打气,“勇敢些!勇敢些,天下没有爬不过的山,世上没有淌不过的河。”完了两人将门一锁,到大学教书去了。到了大学,虽说有了固定收入,但两人更得拼,因为之前的债还没还清,又新增加了房贷。
润桃跟儿子说:“五年前你大舅得过脑梗,你应该记得的。可是有一点你大概不知道,他出院那天,山里因为下雪车进不去,是你大表哥背他回去的。等到了家,一进院子,他看到满院的积雪,你二舅趴到门限上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气,他一个挣扎就从你大表哥背上下来了。你猜他挣扎下来去干嘛?不是回屋,而是去撞墙,好在你大表哥反应快才把他拖住。这才促使你二舅全家一起商量后来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李锡文就知道了。大表哥听了表弟的建议,到他们学校开了个文具店。冬天的时候,就把大舅、二舅以及二妗接过去。表哥和表弟在的城市不大,但靠海,自然环境挺好。大舅、二舅以及二妗在那里过完年,又过了二月二才回老家,两个孩子送他们到车站时,突然发现三个老人红光满面,自己父亲的哮喘也不那么明显了。他们当然会找原因,思来想去,把车票退了,让他们返回去,又了半个月,果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自己父亲的哮喘确实与住窑洞有关。后来,每年收秋后他们把三个老人接走,清明过后才送回老家,就成了常态。
可是今年一反常态,当妹妹的当然会多想。儿子李锡文在旁边和她说,“我大舅想来咱家,就让他来吧,反正又不差余他那一口饭。”
“问题是,是他自己想来呢,还是他不得已才来。”润桃说。
“那咱就不管了。既然决定来接我大舅,就什么准备也得有,就是死了,我负责把他送回老家。”
“你这孩子,话说得倒轻巧。你二舅那里呢,你能保证没有怨事?”
“那是他的事。咱们减轻他的负担,他还能有什么怨事?”儿子不想让母亲老板着脸,便逗自己的母亲说,“谁让你应承我大舅要接他来咱家来!”
“谁应承来?”润桃生气地说,“天地良心。”
“那就是我大舅……”
“可是他干嘛要这样呢?”
润桃马上又开始唠叨,说她这个大哥横竖不听劝,当年他费劲巴力修了那么好一攒院子,却让大侄儿娶了媳妇。让侄儿娶媳妇她没有意见,可这么大的事总该惊动惊动当家们吧,好歹写个东西把大侄儿过房给他顶门立户。这话她亲口跟二哥润科说过,润科没意见。是他自己不肯,硬说亲哥弟兄的,走那一步干嘛,要有心咋也有,要没心就是拿绳子拴到裤腰边也不顶用。她还跟他说,那可不一样,毕竟此一时彼一时,空口无凭,写了,才算定了,将来就是赖,他也有一个赖的地方。他当时一听“赖”就火了,说自己一辈子旁人都没有赖过,反倒要赖自家人了?当时他还对她说狠话:“润桃,你是嫁出去的闺女,你不用怕,到时候我就是赖,也不会赖到你门上。”
“看,我大舅把話说早了吧!”儿子插了一句。
“他可真糊涂啊。”母亲润桃说,“话虽这么讲,可是毕竟打断胳膊连着筋啊,他真要到我家门上了,我能不管?我只是说这事……”
润桃马上心里不痛快起来。
汽车一进村,润桃便急着从车上下来。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二哥二嫂十天前就走了。她胸中的火嗵就被点燃了,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她只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早该回来的,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独自在一攒院里踉踉跄跄过活实在不该。有些好事佬就挑事,问:“那你二哥二嫂走的时候,给你打过电话没?”她能说啥,只能说打了。就这种心情,她哪敢直接回家去,她害怕管不住自己会对大哥大喊大叫,说:“我二哥他们走得倒放心,谁说我要回来接你呢。我要不回来呢,你不是说赖也不会赖到我门上吗?”
因此,妹妹润桃和外甥李锡文是先到坟上送了寒衣,才回家接他的。一进门,看着两尼纶袋满荡荡的东西和一筐柿子,外甥李锡文就不高兴了。看着外甥伸手去拎尼纶袋,拎都拎不动,只好蹲下身子去抱,他一方面心想要再年轻十岁,这点东西还不够自己拎呢,一方面又觉得让从来不干重活的外甥干这事确实有点为难。他说,要不喊个人来帮忙吧。这时外甥解开本已扎好的尼纶袋口,里面不过是一些南瓜、蔓菁、胡萝卜、芥疙瘩之类的东西。外甥说,这些就别带了吧,这些东西到太原也能买上。
“可味儿不一样。”他说。
“那能差多少啊?不都是个南瓜、胡萝卜、芥疙瘩嘛。”外甥说。
“还是带上哇,啊,不带,就丢了。”他口气里就有了不少央求。
也许怕浪费,才是本意。可他不知道,就是把这堆东西卖上三次,也不够买外甥身上那件衬衣的。妹妹润桃在旁边不说话,表情既沉重又无奈。最后外甥李锡文豁出去了,一把抓起尼纶袋扛到肩上。还有那筐柿子,红红软软的,是他一个一个挑出来的,他说,他记得外甥小时候爱吃这东西,为吃个软柿还从树上掉下来过。外甥很无奈,说,这么软,等到太原就成糊糊了。他说,不会的,不会的,到车上他把它抱怀里。
润桃和外甥前面走,他把屋门慢慢拉上,搭上钌铞,上了锁,又弯腰用拐棍把猫洞捅开。上车后,邻居们来送他,说这下可好,跟着润桃好好住上一冬天吧。他不接话,后来逮了个机会和人家说:“我走了啊,我走了,要是我家猫饿,到了你家,你们好歹给上它一口吃的。”
“你放心,一定会喂到你回来。”
“唉!就是我回不来,你们也还给喂着啊。”
他很惦念那只猫。路上,他和润桃、外甥不说别的,尽说那只猫。他说,那只猫叫大白猫,可亲呢,除了不会说人话,其实什么都懂。他走它不露面,是怕看见他走。可是谁想走呢,人老了就没办法了,就不由自己了。他说,动物和人一样,愿意和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他给大白猫留下猫洞,就是知道它会回去。家里没人,它可能不多待,但过上几天,还是会回去,一个冬天,它可能不知道要回去多少次,尤其是大雪天,它一定会回去的,屋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个暖和气,可是有他的味儿,它不愿意糗在别人家的,在别人家就得看人家的脸色,唉,想想它……他突然打住不说了。
旁边的妹妹润桃睡着了,专心开车的外甥也没有发现,坐在后座上的他在哭。
5
妹妹润桃家住一层,房子不大,两居,主卧朝南,次卧靠北,采光不好,还阴。到太原的头天晚上,妹妹安排他住主卧,第二天一早,妹妹一起床就发现主卧的门罅着一条缝,她推开门,发现他衣帽整齐地坐在床边。外面的天才刚刚亮,看样子他却像起来有一阵了。他说,他睡不着。妹妹以为他是因为换了地方不习惯的原因,他却说,不是,而是因为自己怎么说也是客,让妹妹和妹夫两人挤在次卧小屋里,心里过意不去。
“那有什么,毕竟你是大哥,我们就该这样。”
妹妹这么一说,他反倒更不自在了。什么大哥不大哥的,他让妹妹往自己跟前走了走,悄声说:“让我住小屋吧,一来我心里踏实,二来小屋离卫生间近,你知道的,人老了毛病多,有时起夜憋不住,别看就差三两步,到那个时候少走一步就解决大问题。”
“让你住小屋,要传出去,我们的脸往哪搁啊?”
“润桃,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再说大家都住楼房,房门一关谁还知道你住哪个屋啊?”他又跟妹妹讲,就是住小屋,也比在侄儿们那里舒坦自在多了,最起码他一进妹妹家,就觉得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吃什么胃酸,什么吃多了不消化,他想说,他能说了。
于是,妹妹随了他的意。尽管如此,在做饭时,妹妹润桃还是习惯性地问他在侄儿们那里都吃些什么,妹妹当然是好心,毕竟几十年没在一起生活了,兴许大哥早不是她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些口味了。只是每次他都简简单单地回答说:“家常饭,人老了也吃不出香咸来,没那么多讲究。”
大哥这样的说法,润桃自然不赞成,她觉得人老了就不讲究了是不对的,人老了更应该什么都讲究才对。她拿自己男人打比方,年轻时好好赖赖甜的咸的什么都吃,到老了,不行了,不是硬,就是软,连吃两顿面就叫唤重茬饭,给她拉脸。妹妹知道大哥跟自己母亲一起生活多年,母亲口轻,不吃荤,农业社的时候分一斤半斤肉,母亲也会当重礼还了平时欠的人情,要么就换成米面。跟什么样的母亲孩子就会长出什么样的胃,可是二嫂不一样,人家爱吃肉,过去没条件那是没办法,但凡要有,人家恨不得喝米汤都煮上半斤猪肉。还有,听说二侄儿家的媳妇是内蒙古人,更是顿顿离不了肉。妹妹就试探他:“兴许这些年你跟上人家口味变了,也是肉不离口了?”他马上说:“不是,不是,还是吃咱老以前的饭吧,素的,素的好消化。”就冲这点,妹妹润桃就猜大哥跟着二哥二嫂的日子实际上并不好过。于是她半开玩笑也是找后账地说他,你是活该,放着自己成个家过好日子不干,非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好了吧!他当然知道妹妹是心疼他,可是人活一世……他跟妹妹说,“那依你的意思,我就光顾我吧?”
“人总得先顾自己吧!”
“唉!人这一辈子……咋说呢,也许别人行,反正我不行。你让我在一边吃香的喝辣的,看着你二哥一家受制,我别管,我办不到。润桃,你不是我,你也别嘴硬,要是换成你,你也不行。”
“可是到头来呢?”
“到头来我这不挺好的嘛。人活一辈有什么穷尽呢,我一个光棍老汉,不冷不饥不就行了,还要想咋呢!”
“哦哦哦,你说得对。反正你是常有理。”
妹妹知道他年轻时就爱吃豆腐,不论炒,还是炖,顿顿总有一道豆腐菜,他却发现妹夫从来不动一筷子,开始他以为人家嫌弃自己,吃饭时他就紧着一边夹,可是妹夫还是不吃,再下次,动筷前他就先拨拉一些到自己碗里,妹夫看着剩下的半盘,便用筷子往中间推,一边用命令的口气叫妹妹吃完。有几次,剩菜确实是妹妹吃的,他说他吃,妹妹不让。他心里不舒服,觉得妹妹因为他受委屈。瞅了个机会,他和妹妹提起这事。妹妹让他别多心,她说妹夫有痛风。
“啥是痛风?”
妹妹说,就是有营养的东西都不能吃,一吃手脚就疼。
“吃豆腐也疼?”
“疼。”
“世上还有吃豆腐也疼的病?真是日怪。”他觉得这事情真的好笑。
大约连续有七八天吧,他发现妹妹、妹夫几乎整天都在围着他转,上午,他出去走走,不论妹妹,还是妹夫,总要有一个陪着,一个七十的陪个八十的,走路速度都慢,姿势还趔趄,一开口就像放喇叭,口音还是方言,总是引来路人不少怪怪的眼神。半路上熟人问妹妹怎么不见去跳舞、打扇了,妹妹说,这不是自己的大哥来了嘛!再出去时,他就不让人陪了。他说:“润桃,我来太原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住上一冬天。你们别因为我来了就……你们该干嘛还干嘛,我自己出去,回来能找到家门。”
“我们不是怕你丢了,是怕你摔倒,万一……”
“没有万一,我都这年龄了,摔死正好。”
不过,他马上强调说自己不会有事的,小区里路平,自己手里又有拐棍,有车过来自己往边靠靠。妹妹就问他在侄儿那里住时是咋过的。他说也是他自己,小的忙,老的走不动,他就一个人去海边。
“干嘛?”
“找个沙骨堆坐着,”他还自鸣得意,“眼前是海,头上是太阳,窝在沙骨堆里暖烘烘的,挺得手。”
“一天天就在那里坐着?”
“一天天坐著。有时候也想别的,比方我就想过,如果一个大浪拍上来,我是不是就能像孙悟空那样可以去龙宫里看看了?不过到底也只是想想,我离水还远着呢,靠水近了,我会晕。”
这说明大哥他还是有点安全意识的。后来,妹妹、妹夫就不再跟他了。他出去也不往远处走,一般情况就坐在路边朝阳处的台阶上,看一会儿小贩卖货,又看一会儿来来往往的车辆,反正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一天下午,一个小东西出现在他旁边,是一只白脸、白蹄、白肚皮,额头上有片黑的猫,除了长毛,简直和家里的大白猫小时候一模一样,可它哪里能和大白猫相比啊,这只猫尾巴梢断了,左屁股处有一片皮没了,红鲜鲜的肉上沾着污泥,长长的绒毛没一处舒展,它两眼无神,嘴角挂冰凌,糗在他身边像个泥球一样。他觉得它一定是闻到他身上的味儿了,否则在他看它时,它也不会那样毫无戒心地轻声喵呜。一看它就是只幼猫,也就三四个月大,可它……在他突然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家时,他马上四处扫视寻找它的来处,周围到处是硬生生的花岗岩、瓷砖和玻璃墙,“你这个小东西……”他握了握拐棍,想起身进旁边的饭店求人家收留了它,可是那怎么可能呢?这只猫太丑了,说不定还有病,于是他用拐棍把猫往旁边推了推,那只猫既不起身,也不反抗,推远了,它再一点儿一点儿挪到他腿边,反而比刚才靠得更紧。
天黑的时候,该回妹妹家吃饭了,他知道这只猫要是没人管必死无疑,他只好抓起它,用一只胳膊揽在怀里,他四处寻视,却找不到一处让它熬过一夜撑到天亮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它带回妹妹家,可是这样做合适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手摸着猫,心里想着老家的大白猫,大白猫是成年猫,按人的年龄折算也六十多了,如果大白猫病了,自己也扔下不管吗?他记得每年清明前后他跟弟弟、弟媳回村时,最兴奋的不是村里的人,而是那只大白猫,它会一连几天白天黑夜守着他不出门。有一年刚进村,他就发现大白猫等在村口,他说原来猫比人神通啊,能算准他回来的日子,村里人才说,什么算准日子,是它一个冬天都待在村口草坡上等他,天天如此,谁叫都叫不走。可是,这毕竟是在妹妹家啊,他怎么可以……可是,他实在不忍心再把猫放回到冰冷的地上啊。他这么一纠结,饭点就过了,妹妹出来找他,他马上起身跟着回去。回家换鞋时,妹妹才发现他怀里竟然有个东西,当她发现原来是一只猫时,简直要气死了。他当然要用类似“不管它,它就死了。”“抱回来救救它,兴许它就活了。”之类的话来说服妹妹。
“你连你自己都管不了,还要管一只猫!”
“这不是遇上了嘛!”他说,“让它和我一屋吧,我不嫌。”
“那可不行。”妹夫从厨房出来,语气很重,说这种猫很可怕,浑身跳蚤,还带着病菌。说城市里的脏是一种看不见的脏,谁知道它身上有什么传染病呢。
恰好这时妹妹看到猫身上的绒毛里有跳蚤在窜动,很多,密密麻麻像芝麻一样,而且猫的屁股也不干净,像在拉稀。她浑身便打起颤来,惊恐地和他说:“快弄出去,快把它扔了!”
“扔了?扔哪去?”他说,“扔到哪也是个死。”
“那没办法,要死了,那就是它该死。”
妹妹的恐惧让他毫无退路,他只好将猫抱了出去。妹妹、妹夫没有跟出来,他们想他会把猫放回发现它的地方。
他重新返回妹妹家。妹妹更是气得差点儿发疯,因为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回来,他把自己好生生的棉袄给了那只猫。这倒也罢,晚上他洗完澡,妹妹给他里里外外换了一水新。半夜,妹妹被冷醒了,开始以为停了暖气,后来感觉是有风,她顺着冷气找过去,在路过卫生间时,看到里面的灯亮着,时不时还传出吭哧哼哧的声音。她轻轻推门,一股臭气浪潮般扑来,接着就看到趴在地上的他,正用硬纸板将裤子里的屎往便池里刮。妹妹长叹一声,也顾不得其他,只好进去帮他了。还用问吗,定是因为脱了棉袄,肚子着凉了,他却死不承认,硬说是自己在台阶上坐久了。更令人生气的是,妹妹从卫生间出来安顿他睡觉时,才发现次卧的一扇窗户竟然是开着的,她走近了,看到窗户外空置的空调平台上有个纸箱。唉!她气不得,急不得,只能感概“好我的哥呀!”他却像个三岁小孩儿一样冲她笑,一边用讨好的口气说:“救救它吧,好歹是一条命!”
第二天,周六,外甥一家要回来。妹妹和妹夫一早就开始忙活了,一个在厨房炸丸子、炖鱼,一个洗坐便、铺沙发、擦地。整个屋子窗明几净,到处展生生的,临了妹妹还喷了空气清新剂。可当外甥李锡文的孩子回来后,一进门还是大声嚷嚷,什么味儿?
“果香味。”外甥赶紧呵斥孩子。
“就不是。”
他看到妹妹赶紧拉走了孙子。妹妹说:“是家味儿,爷爷奶奶家就是这个味儿。”
孙子继续强调说:“不是。”
“那就是炖鱼味,你爷爷在厨房给你炖鱼呢。”
“是臭味儿。”
他就坐在客厅,没作声,但都听在耳朵里。外甥一家对他倒热情,说他来了好,可以和自己母亲在一起,兄妹俩亲亲的,也把自己的父亲撵起来了(外甥总嫌妹夫犯懒,不锻炼)。“是呢,是呢。”他嘴上这么说,可总感觉外甥的热情有点做作。外甥媳妇也是,一口一个大舅,叫他比自己亲舅舅还亲。他有时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思想出了毛病,很多时候可能人家无心,是自己太有意了。
外甥在他旁边坐下来,问询他的身体。他说好,什么都好,他让外甥有空就多回来看看妹妹、妹夫。他说人老了,就看人亲。妹妹不让他在外甥面前说这些,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容易。他听出了妹妹的弦外之音,便转口问外甥是不是手头紧,要是紧,他手头还有几个钱,外甥需要就拿去。外甥一脸正经问他有多少。他说再少,那也是钱。外甥就问他,够不够将来他死后打发他用的。他说,白事没穷尽,柏木棺八人抬是埋,一令破席卷巴卷巴扔河里也是葬。外甥就说,他那点钱估计还不够付孩子半学期学费的。
“那不能吧,孩子一个学期学费能交多少?”他感觉有些吃惊。
外甥竖起两根手指。
“两千?”
外甥摇头。
“两万?”
外甥摇头。
“你不能哄大舅啊!”
外甥说没有哄,因为过了年,孩子就要到英国去了。
“去那里玩?”
“不是。上学。”
他半天反应不过来,说,不就上个学嘛,这么大个中国就找不下个对付的学校?外甥说,不一样的!他便长长地“噢”了一声,他想不出哪里不一样。
那天中午吃饭时,他不上桌。死活不上桌。妹妹只好搬一张夏天在树下打牌的简易小桌来,每份菜拨一点出来给他。一家人在大桌上热热闹闹又是碰杯,又是说笑,他却一个人拉个小板凳坐在小桌旁,闷闷地吃自己的。饭后外甥一家要走,外甥专门给妹妹使眼色让她跟出来,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妹妹说自己也不知道。走了一段后,妹妹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哦,我知道了,昨天晚上你大舅闹肚子拉到裤子里了,也许他是怕……”
“那有什么,”外甥安慰妹妹,“人老了,什么事都难免。”
“毕竟不光彩嘛!他这一辈子,人求他可以,但要让他求别人,难着呢。你说说,但凡他年轻时成个家……”
“你又说这事。保不准他已经后悔了。”
“他?我還不知道!就是撞了南墙也心不死。”
“也许咱们还是不了解他。”
“谁知道呢,反正你姥娘活着的时候就说他犟!”
6
那只猫没救回来,最终还是死了。他郁郁寡欢几天,感叹猫咪生命短暂,又感慨自己寿命长。他再出去就哪也不去了,一直坐在捡到猫的地方。妹妹拿他没办法,又怕他在石阶上坐久了着凉,还专门给他缝了一个棉垫。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年根儿了,他发现妹妹和妹夫的关系突然紧张起来,尽管两个人在他面前啥也不说,但他还是看在眼里。他猜不出是为什么,兴许和自己有关,兴许无关,但有一件事他在等妹妹主动提起,按老家的规矩,出嫁的闺女不能和娘家人一起过年,对娘家人不好。一天,他瞅妹夫不在,就向妹妹问起这事,问她是不是因为要过年了自己没处打发,叫妹夫犯了难。一开始妹妹态度很好,还逗他说:“你都七老八十了,还那么怕死啊?”
“嘿嘿,”他憨憨笑,说,“你看我是个怕死的人?我年轻的时候不怕,现在了我还怕?”
“那不就完了嘛!”
他就越发不明白了。他琢磨妹妹的话,妹妹提到他怕死的事,莫不是……可他又不确定,于是提醒妹妹:“人家不是兴下这么个乡俗嘛,我是说,不怕一万,但怕万一。”
“万一咋了?无不过是你死嘛。”
“我死是小事。可还有你二哥,你两个侄儿了呀。”
“就他们……哼!”
“他们也是你娘家的人。”
“你是说,你还真不能跟我一起过年了?”
“不是我不能。是兴下一个这说法,其实也就初一一天,我在哪搁浅搁浅都行。”
“那是在老家。咱现在是在城市。”
“可是咱们人还是老家的人。”
“住楼房没那么多讲究。过年你就在我这里,我看要咋?”
“那能咋?”他心里不快,“做事就图心安,自己心安了就安了,别人能把咱咋!”
妹妹不接话,气他人在自己這里还一心想着二哥一家。妹妹当然不是嫉妒,家产、力气、心都是大哥自己的,他爱给谁就给谁,是他的自由,问题是,大哥他这么多年对二哥家的付出,值吗?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少说大哥来自己家也两个多月了,二哥一家依然连个电话都没有,加上自己男人还在旁边火上浇油说,“就算猫狗寄养在咱这里主人也该问询上一声吧!”这使得她觉得自己脸上无光。
年三十那天,妹妹和妹夫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妹妹蒸供养,妹夫往老家打电话,问询有没有新死的族人,他要在族谱上添写名字。他觉得这就对了,什么封建什么迷信,过年本来就是吐故纳新、新旧交接、添福增寿的事情。新的要迎接,旧的也要纪念,不能像现在的人,老不重,少不孝,活着活着就只剩下自己了,过年不在家里陪父母,反倒跑到外面看风景,风景什么时候不能看,难道就差那几天?
午饭前,外甥一家也回来了,给他带了一身新衣服。全家人接着忙。他觉得弟弟家如此,妹妹家也如此,两家人都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自己这辈子还真就没啥遗憾了。年饭一过,妹妹、妹夫的手机就响个不停,电话、微信,各路的朋友和亲戚提前来拜年,尤其是知道他在妹妹家的老家的人,还专门来问侯他。但他一点儿也不高兴,而且越来越不高兴,晚饭时他明显吃不在心上,三个饺子胡乱送进嘴里就说饱了。外甥到妹妹旁边,两人嘀咕,妹妹脸色难看,对外甥说:“不用,我们凭什么啊?”他猜,外甥可能是想让妹妹主动和弟弟润科联系,妹妹却拗着不肯。当然妹妹也没错,大过年的,别人还知道来电话问问呢,润科怎么也该来个电话的,就算为他,也应该对妹妹一家说上几句感谢话的。可是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都锣鼓喧天开演了,润科一家谁都没来个电话。
其实他不爱热闹,但为了不让妹妹多心,他还是坚持留在了客厅。妹妹、妹夫和外甥在扯家常,外甥媳妇搂着自家孩子,孩子都十六七了,粗粗壮壮,依偎在瘦瘦弱弱的外甥媳妇怀里玩手机。过了一会儿,兴许是怕他受冷落,外甥主动坐到他旁边和他说话,说他要是愿意,明年带他去北京登天安门,瞻仰瞻仰毛主席,然后飞三亚去看看海。他说,登天安门和看毛主席倒是不赖,看海就算了,海他已经看够了。
外甥就说:“海和海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嘛,反正都是水。”不过,他问外甥,“要去,哪得走多久啊?”
“现在很方便的,就说咱们想去看我二舅吧,现在动身,还误不了明天早上吃饺子。”
“真话?”
外甥逗他:“要不,你跟我妈请个假,咱们现在就出发,我带你去北京,肯定不误看明天早上的升国旗。”
“呵呵,”他听出外甥是说笑了,不过,他心里还是高兴,“不了,不了,人老了就没有景致了,看哪哪都一样。”
“大舅,那就是你不对了。”外甥说,“起码你得想去去北京,见见毛主席,坐坐动车,感受感受飞机吧?”
妹妹提醒儿子:“你大舅可八十多了啊,不许逗他。”然后转头和他说,“大哥,你别当真,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没底儿壶,他说东,你就到西头去等着。”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我知道,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客厅里手机开始热闹了,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媳妇以及他们的孩子,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抢红包,还无缘由地大笑。他在一边有点坐立不安,觉着不自在。妹妹似乎早知道他会这样,却故意不理他,她隔一会儿偷看他一眼,接着玩手机。他坐不住了,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妹妹手里的手机。他知道手机打开视频就能看到弟弟。妹妹和他说:“大哥你就安安生生坐着吧,咱看看他们到底是要咋呢!”
“他们”当然是指弟弟润科一家。妹妹觉得他一心想着弟弟,是因为没有弟弟润科的消息,他才这般心神无主。可实际上,她只猜中了一半,十点钟的时候,电视里蹦蹦跳跳的节目开始让他闹心了,他走到妹妹面前,慢慢弯腰,动作就像鞠躬一样,妹妹还是不理他,他只好没奈何地开口说:“润桃,要不,你到附近的酒店给我登记个房间吧。”
“好呀!”妹妹满口应承,“你身上的钱够吗?”
“咱挑便宜的,估计过年了住的人也不会多,我的钱要不够,你就给我添上。”
“哦……”妹妹说,“原来你也知道过年住酒店的人不多啊。那你就不怕别人知道我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送到酒店里笑话我?”
“谁啊?他们倒管得宽!”他用力直起腰。
妹妹纹丝不动。他便隔过妹妹用眼睛向外甥求助。外甥说,这事得听我妈的。
“润桃……”他站在客厅中央,有点儿像节目里的小丑,所有人都看他。他说,“我一个光棍老汉没那么多说道,可是你二哥,还有那两个孩子,真是不容易……这样吧,我横竖呆在屋里不出来,吃的喝的放我门口,咱这样也就算不照面了。”
说到这里,妹妹又是气来又是笑,可落实到表情上,就是哭了。她替他悲哀,大年三十,人家连个电话都没有,他却一心还替人家考虑。看到这场面,外甥赶紧站出来说话,说我妈早安排好了,要他到外甥那里去。
事情弄到这步,不管真假,他只能跟外甥走了。从妹妹家出来,他一直给外甥和外甥媳妇道歉,说自己太性急惹妹妹不高兴,还坏了全家人过年的气氛。外甥媳妇说,自己婆婆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一周前婆婆就安排叫他住自己家了,她也早早做了准备,只是婆婆不让提前告诉他。他连声说:“好将就,好将就!人老了,就好将就。”
外甥却没有把他直接拉回家。过年了,不少人回了乡下,偌大个城市反倒空旷起来。外甥心血来潮要拉他去看灯,外甥媳妇没意见,坐在后座玩游戏的孩子举一下手说:“只当我不存在。”于是,他坐着外甥的车开始穿街过巷。对他来说,眼前的景色是空前的,震撼的,看哪哪都新鲜,看哪都感觉眼睛不够用,尤其是在滨河东西路上,那些装饰一新的跨河大桥,壮观得让他想发感慨,可他不会大叫,他只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偶尔笑出声来,再言不由衷地说一句:“看看人家这灯,敢情是好了啊!”
外甥在旁边说:“和你记忆中的太原不一样了吧?”
“那还用说?这哪还是原来的太原啊!”
四十年前他来过一次太原的,送妹妹和外甥来妹夫的单位探亲。那时,汾河上只有一座桥,可现在……他默默地数着,一会会儿工夫都五座了吧,他心想,难怪人家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敢情是不一样。后来,在他的情绪调动下,外甥兴致也高了,趁着夜色又把他拉到西山顶上。那是太原的最高处,外甥要让他看看繁华似锦的夜太原。路上他不停地问:“这就是西山啊?”外甥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问他是不是听说过西山。
他就讲,在母亲改嫁到新的村庄后,他作为外乡人,说话侉,老受村里孩子欺负。他曾经被绑到树上,推进猪圈,还被人泼过屎尿。有几次他在暗处,还是黑夜,看到那些白天里对他做恶的孩子,他都把石头攥到手里了,却没有扔出去。那几个孩子走了,他跳出来,把石头扔到大石头上,石头碎了个稀巴烂,他的气消了,恨也就算解了。村里的孩子都小看他,但有一个除外,那是一个女孩,她家家景不算好,每年过年做几屉豆腐卖钱补贴家用。有一次他路过人家门前,有人突然把他拽进墙边的一个侧门,紧接着是一块热腾腾的豆腐,他这才看清是那个女孩,甜甜的,满眼的羞涩。他不知道什么情况,就跟人家说他不买豆腐。女孩就笑了,說,他想买,她还不卖呢,这块豆腐是让他趁热吃的。他说,他从不白吃别人的东西。女孩说,她也从不白送别人东西。他便问人家为什么。女孩说,不为什么。总之,那天他白吃了人家的豆腐。
“原来大舅爱吃豆腐,背后是有故事啊!”外甥说。
“那倒不是。”他解释说,“我是天生就爱吃个豆腐。”
“后来呢?”外甥媳妇对这事倒很感兴趣,她问。
“后来就是六零年,没吃的,她家人把她半卖半送嫁人了,就嫁到这太原西山。”
“之后,你再没见过她?”
“没有。”他说,“听说她得了怪病,不能下床,也有人说,是她男人把她的腿打断了。”
外甥“哦”一声,说:“等过了初三吧,我带你去找找吧。兴许还能找得到。”
“呵呵!”他笑着,说,“不了,不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找人家干嘛!”
外甥把车开到山顶。他们一起站在观景阁上,头上满天的星星,脚下是璀璨的夜太原。这让他头晕目眩,几次他紧紧搂住旁边的柱子,呵呵地笑出声来,感慨道:“看看人家这海一样的灯,我真是不妄来一次太原啊。”
“大舅,你觉得这就够了?”外甥在旁边问。
“够了,够了,人嘛,总是要有个尽嘛,这还不够?”
7
初一那天,他整天都待在外甥家。早上外甥给他吃了妹妹头天带的饺子。中午,外甥和外甥媳妇回来给他做了饭。晚上又给他炖家常豆腐、烙鸡蛋饼,生怕待他不周。其实他真没有那么多讲究,他还用“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来宽慰两个孩子。晚饭后,他早早就躺下了,外甥猜他有心事,就来床边试探他,问用不用和二舅那边联系一下。他说“不用!”
不想,事情还是在初二爆发了。早上外甥拉他回妹妹家(外甥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一进门他就感觉气氛不对,妹妹在沙发上,冷冰冰的,没个热乎气,勉强对他说了一声“回来了”,声音还带着沙哑。妹夫呢,好像不在家!他还真希望人家不在。可是,显然是在的,人家只是躲在卧室里不想出来罢了。
这个年过得……他站在门口,手里拄着拐棍,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弯腰换鞋。妹妹不作声。外甥将他扶到客厅最边上的沙发上。
“妈,咱不是说得好好的嘛!”外甥用暗语提醒妹妹。
“他们可真能做得出来。”妹妹不接外甥的话,但话是说给他这个当大哥听的。
妹夫这时在卧室里提高嗓门对妹妹喊:“你就省省吧!”
“我倒想省呢,”妹妹满是哭腔,“那我也得能省下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低声小心翼翼地问妹妹:“是你二哥二嫂吧?是不是他们……”
“你少提晓他们。”妹妹说。
“这是咋啦?好好的,咋就不能提晓了?”
“我是替你……”妹妹说,“你想想你这一辈子,亏不亏……”
“有啥亏不亏的,这是从哪说起嘛!”
妹妹这才说,初一晚上他给二哥二嫂打电话了,电话是二侄儿接的,就是在大学里天天教书育人的人。侄儿在电话里姑长姑短,问询了半天姑夫、表哥,却就是不提他这个大爷。她向侄儿问起二哥二嫂、侄儿、侄儿媳妇、孩子们。侄儿说:“好,都好。”
“你们都好!可是你大爷不好。”她的口气一下强硬起来。接着她从头到尾把作为大哥的他如何一心扑在二哥润科家的事一一道了出来。侄儿在那边不住气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可她想,你知道你娘个脚后跟,你巴不得你大爷再年轻二十岁,再给你们当牛做马呢。她提醒侄儿:“你大爷手上一个子儿也没了,现在到用人的时候了。”
侄儿说:“我知道,姑。”
“那你们是准备咋了呀?”
“其实吧……”侄儿在电话里拉起长音来,他说,大爷的付出他还能不知道?就说这几年,父母在村里,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哪能生活下去,他亲眼看到过大雪天大爷去山上背柴,那么大的雪,坡又陡,大爷几乎是连滚带爬下的山,那么一大捆柴压在大爷身上,毕竟他八十多岁了啊,还得过脑梗,他心里能不难受?
“哦,原来你们也有难受的时候啊!”
侄儿不接她的话,继续说。他说,大爷一直跟着他父母总不是个办法。
“那你哥呢?他可是硬硬占了你大爷的那攒好院啊,自己娶了媳妇,现在总不能……”
“我哥、我嫂?唉,他们也是起五更打半夜的,现在还住在租来的地下室。至于说我大爷的院子,我哥不会昧良心,他记得我大爷的好。再说,那院子再好那是在咱村,再过上几年,老一辈人一死,有没有人再回去还两说呢。”
“你说的对!你看,我早就知道你大爷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果不其然!”
“姑,话不能这么说。有些情况是没办法。按说,我也该为我大爷养老送终,可是我现在是两居,我大、我妈来了占一间,孩子和他妈住一间,我就只能睡沙发,要再多一个人,那真是连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
“哦……”妹妹凉飕飕地回敬侄儿,“总之是没地方、没办法安置你大爷。”
她一下子就明白大哥他为什么要编瞎话非来和她住这个冬天了。
“那下一步呢?你们打算咋办?”
“夏天先回老家。等天冷了,就送我大爷去养老院,哪怕临时先送养老院。”
妹妹一字一句把侄兒的话重复讲给他听,她问他:“大哥,你听到了吧,人家要送你进养老院。”
“这是他们的原话?”他问。
“我红口白牙还对你编个谎?”这时,妹妹比刚才反倒平静了。
“送养老院可以。可钱谁出?”外甥在一旁插嘴,“难道把我大舅的院子卖了?”
“我看他们敢!”他突然就急了。
“你少多嘴。谁出,也轮不到你。”妹妹呵斥外甥。
怎么会这样呢?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想,他慢慢起身,但又不知道去哪里,他挪了几步坐到妹妹身边,向妹妹确认打算送他进养老院的人是弟弟、弟媳,还是两个侄儿。
“你不想想,要不是我二哥二嫂同意,孩子们敢拿这个主意?”妹妹说。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表情冷得像块石头。
外甥赶紧圆场,讲养老院的好,养老院老头老太太多,不孤单,一日三餐变花样,营养有保证,还有护工医生,有个意外也不怕耽搁。可外甥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弟润科为什么要送他进养老院。
“大哥,你这一辈子活得真可怜!”妹妹说,“临了,还落下这么个下场。”
他的耳朵像两扇门一样,关上了。去养老院那倒不怕,就如妹妹刚才说的,他是真的从感情上无法接受。他坐在那里左思右想,觉得事情不对劲,即使弟弟润科有这个主意,那也该和他先商量才是正理。于是他把外甥叫到身边,让外甥打开手机,他要和弟弟视频。外甥看一眼自己的母亲,觉得大舅的要求并不过分,也就照办了。奇怪的是,对方却不接。看外甥一脸的无奈,他嗵地站了起来,外甥赶紧拉住他,妹妹也劝他压压火气。他不跟妹妹说,而是命令外甥:“孩子,你要认我这个大舅,今天就听我的。”
“干嘛?”
“去买票。”他强调自己一点都没冲动,在嘴里,他却叨叨,“润科,你不是要送我进养老院嘛,好,我倒要坐到你面前,你得亲口对我说出来。”他踉跄着身体往门口走,“我就是走,也要走到他们面前,我要问问他们要不要脸了,咋能这么做人。”
“看,好了吧!”妹夫在卧室始终没出来,却大声冲妹妹喊,“这下你满意了!”
外甥再次拨通电话,过了好半天,总算才有人接,是他的大侄儿,两人在电话里嘀咕了半天,外甥才把手机递给妹妹。他站在门口,看到接过电话的妹妹不停地“噢”,然后才慢慢转头来看他。他猜一定是有什么事了,赶紧走到妹妹身边,靠近手机。手机屏幕出现了弟弟润科的头像,背景像是在医院,开始他以为看错了,几次调整角度后,他才一下子失控似的,也顾不得羞臊,冲着手机屏幕大声叫起来:“润科,润科哎……”
“呜呜……嗯……”
“你这是咋了呀?”
“呜呜……嗯……呜呜……”
“润科,你倒是说上句话啊!”他焦急,哽咽,满眼是泪。
对方还是“呜呜……嗯……嗯!”
他让外甥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他开始像孩子似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泪。画外音是侄儿的,说他父亲年前就说不出话来了,整整一个冬天是住在医院里的,之前不打电话是怕大爷知道这些事会担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在夏天他决定要来妹妹家过冬时,弟弟润科就知道自己有病了?他无从知道。“既然现在知道了,”妹妹说,“那就等过段时间再说吧,到时我陪你去看看。”
他却等不急了,更加着急地要外甥去给他买票。外甥骗他说,春运高峰,火车票买不上。他说,那就买汽车票。他是一定要去看润科的。
这让妹妹润桃更加出火,她问他:“人家那边都忙的,你去了,谁能有空伺候你啊?”
他才不管呢,说:“我能跑能跳,我谁也不用伺候,兴许我去了,我天天看着你二哥,他还能好得快一些。”
妹妹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安排外甥,给大舅买票时,也给自己买上一张。她不能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独自出门。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外甥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他的第一意识是大舅出事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开车赶到母亲家,到了才发现躺在救护车上的人是自己的母亲。看着妹夫、外甥忙着送妹妹去医院,他心里那个后悔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发呆,满脑子是大冷天里,妹妹用那两条细细的胳膊在井台边洗豆叶菜的场景。他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他原本想,自己年岁大了,人常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说不定哪天一口气倒不上来就殁了,他想和妹妹亲亲地住上一个冬天,可不成想……
无论外甥怎么挽留,他还是坚持要走。因为留下来,妹妹这儿也得有人照顾自己。火车票是上午九点的,外甥开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又亲自送上火车,外甥跟他说,本来他是要一起和大舅去看二舅的,可是自己母亲还在重病监护室不省人事,他就只好和二舅那边的表哥表弟联系好,让大舅自己去了。尽管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可他说:“我能行的,再说我在终点站才下车,到了那边有人接,你还是赶紧回去照看你妈吧!”外甥把他安顿后,找到乘务员做了专门的嘱咐,下车时还给他口袋里塞了五百块钱,告诉他晚上七点四十到站,二舅那边他也和表弟联系好了,这才下了车,重新返回医院。
晚上九点多,一个电话突然打到医院来。外甥满以为是表哥或表弟来报大舅平安到达的,结果却是他们根本没有接到大舅。可他明明是亲自把大舅送上火车的呀,表弟在电话里非常着急,说已经在当地报了警。
一位八十四岁,上身穿深蓝色中山装,头戴蓝色布帽,视力不好,手拄一根榆木拐棍的老人,就这样在由太原开往某处的某某次列车上走失了。关于老人的走失,外甥是在妹妹出院时才告她的。妹妹有说不尽的懊悔,她和一直没有出院的二哥联系,二哥依然说不出话,只是在电话里呜呜呜地哭,呜呜呜地哭,因为他们绝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会不小心走失。
可事实是,他们的大哥真的从此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