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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石崖

2021-08-23董永红

飞天 2021年8期

董永红,女,七○后。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产房》《凤雨有路》、小说集《等你长了头发》。获宁夏第九届文学艺术奖、梁斌小说奖等,曾就读于宁夏文学院第一届高研班、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

眼看要过年了,若不是急诊,我们会劝病人过罢年再来做手术,可她就不。

五十一岁的她,头发稀稀拉拉,染黑的发体被新生的白发挤出了两寸远,在发际上围出显眼的一道白圈。她在手术室过道的移动床上等待,浑身不停地哆嗦。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大姐,哈哈气,放松,别害怕。”她嘴唇抖动着说:“在我的身上动刀呢,我能不害怕吗?”我说:“打了麻药感觉不到疼的。”“刀子往开割肉呢,能不疼吗?哄谁。”她不信。

水池边,手术室的同事在教两个实习生刷手。

我要去刷手,她拉住问:“是不是那些学生拿我学手呢?”我说:“是我和科主任亲自给你做手术。”她瞪着眼睛说:“反正打了麻药,我咋知道谁给我做呢。”“我们有电子屏幕,你们家人在外面能看见。”“不能让家人看,我妈会晕过去。”她摆手。我说:“那就把电子屏关了。”“你关了,我咋知道谁给我做手术呢?”“是我和科主任给你做。”“万一是那些学手的在我身上乱动刀子呢。”“就是我和科主任,放心。”“我不信。”她眼角耷拉着,哆嗦得更厉害了。

她住院时就疑心重重,前天本来不该我接诊,一个年轻的同事把我悄悄地叫到值班室,说这个女人实在太难缠,同事说啥她都不信。同事抬举说我在病人心中有声望,威信高,叫我一定帮帮他,我只好答应同事把她收下,成了她的主管医生。同事真是高抬我了,我的话,她也不信。

我又说:“大姐,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暂且不想做手术了的话,还可以回去。”她坐起来冲我喊:“我为啥要回去?”我扶住她的胳膊说:“那就放宽心吧。”她脸绷着,没搭腔。

我向水池边走去,她追问:“到底是不是那些学手的给我做手术呀?”我肯定地回答:“不是。”她鼻腔中哼了一声。

科主任进来了,我和主任一起刷手,那几个实习生瞅着我偷笑。我向他们扮了个苦脸,心想,你们这些小家伙不要高兴得太早,等以后工作了,说不定会碰到比这更多疑更难缠的病人。

给她做完手术,已近下班时分。今晚轮上值班,我在食堂匆匆吃了一碗面条,就快步回到了科室。

打仗一般,从晚上六点接班到凌晨,我和助手做了五台急诊手术。凌晨四点我们走出手术室,安顿了病人,打着哈欠去了值班室,脱掉白大褂,把僵硬的身子放在床上。助手转眼就打起了鼾声。我和他一般年轻时,也是起来就干,倒头就睡。如今不比从前,脑子里由不得想了一遍全科室的病人,才合上酸涩的眼睛。

灰石崖上飘着一团黑影,黑影越来越大,不知是飞旋的鹰?是乌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睁大眼睛,黑影离我越来越近,我使劲往深看,想看个究竟。

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把,竟然是齐浚,他手中拿着用柳枝做的弓箭站在我背后。齐浚,你回来了!我惊叫起来。齐浚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冲我笑。我正要问他跑到哪里去了,还没等开口,他猛然间变模糊了,烟一样飘向半空,飘向了那团黑影。我喊他的名字,使劲追,那黑影还是远了,一点点升向高空,远了,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发现我也是儿时的小模样。我对着灰石崖哭起来。泪珠滑进耳廓,轰隆一声,惊醒了梦,我在医院值班室的床上翻了个身,睡不着了。

年轻的助手睡得正香,我穿上白大褂,悄悄出了值班室去病房。今天上午还有两台手术,顺利的话中午可以按时下班了。李江约我今天一起吃午饭。

查过几个重病人,我准备去办公室,看见万新在敲值班室的门,他问我在不在?趁他向助手问话的空儿,我急忙拐进安全通道,向手术室走去。自从他的父亲患病之后,万新每次见到我都抹眼泪,惹得我心里难受,不是我不愿见他,而是真不想看他哭。昨天他打电话说今天要来取药,我已开好处方交给了助手,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了。

万新是个胆小又爱哭的人,小时候看见路边断腿的麻雀他都要哭,更别说我们玩游击战时,碰上抓住敌人拿枪崩了这类“残暴”的事,所以我们平常不叫他一起玩。我所说的枪当然不是真枪,是玩具木枪。崩也不是真崩,是用枪对准抓住的敌人,嘴里“叭叭叭”地喊,我们说定的,叭叭响时敌人要倒下。敌人嘛,也不是真的敌人,就是李江、郝沣、齐浚这一帮我的小伙伴。

我们几家是挨得很近的邻居。当年几家大人和气,给娃娃取名字就顺了“水”字。那时候,我们顺水而居,关系如水一样顺畅。

一回,看完枪战电影后,父亲给我们每人削了一把小木枪,枪身浸透墨汁,染得乌黑,不管是对着树上的麻雀,还是所谓的敌人,我们就举起枪,“叭叭叭”地喊,每当这个时候,麻雀就吓飞了。敌人呢,通常并不倒下,而是直冲过来。

玩游击战时,我和李江一伙,齐浚和郝沣一伙。李江和郝沣都不在时,我和齐浚互为敌人。我和李江不在时,齐浚和郝沣又互为敌人,反正敌人是随时变的。只有哪天缺人了,万新才能补进来。玩累了,放下枪,我们又缠在一起,抢对方兜里的好吃的,抢路边的黑刺豆豆吃。

有一次李江不在,我抓住了齐浚,喊在一边看热闹的万新:“快过来,把他给我崩了。”万新拿着我的枪,吓得哆嗦。为了逗他,我扭住齐浚的胳膊喊:“快崩,快崩了他。”吓得万新扔掉枪就跑,惹得我们两个敌人忍不住大笑。这都是小时候的趣事。

半年前,万新的父亲患了一种难治的病,他央求我父亲,非让我给他父亲做手术。父亲给我打电话时特意安顿,叫我请最好的专家帮着做,千万别逞能自作主张。我理解父亲的担忧,平常找我看病的乡亲,病看好了自然高兴,不好时难免落下抱怨。我们给万新的父亲做了手术之后,效果并不好。父亲隔几天打电话,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我说实在没好办法。父亲叹气:“唉,他年轻时犯糊涂打女人,把女人打上灰石崖,没了音信。他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三个娃娃拉扯大,沒享几天福就得了这病。”母亲又接过电话安顿:“你齐婶腿疼得厉害,有时连炕都下不来,你记着开些治腿的药,叫万新给她捎回来。”我答应了。

在手术室的更衣间,我咬了几口面包,靠在角落的沙发上打盹。

新的一天开始了,同事们在窸窸窣窣更衣。随之一个个病人陆续被接进手术室,几十间手术台的无影灯全亮了。

今天的第一台手术还算顺利,第二台情况复杂,等完成已是下午。我换上衣服,掏出手机一看,李江发来了五条短信,第一条是中午刚下班发的,问我快到了没?最后一条是下午上班时发的,他说不等我了,让我回家休息一阵,晚上再约。我的失约,朋友们能理解。

去病房看了病人,然后脱下白大褂,我哈欠连天地给妻子打电话,问她家里有没有饭。妻子说他们科室中午抢救病人,吃的盒饭,叫我在餐馆吃点回家休息。

家里的床柔软,舒坦,我伸展胳膊,放松筋骨,美美睡了一觉。晚上妻子还在医院加班,我去赴约。

李江开了个汽车维修铺,生意不错。我们坐在饭店一角,李江点完菜说:“又要扩建,我的维修铺要拆了,喊你来,是叫你给郝沣那个狗日的说说,叫他帮忙想办法给我多补点。那狗日的听你的话。”我说:“维修铺可是你的摇钱树呀。”李江苦着脸说:“说的是啊,说拆就要拆了。我找过郝沣,我说我的维修铺在黄金地段,让他想办法给我多赔些,那狗日的说都是一个标准,没办法。你说,他一个堂堂的城建局局长,这点事他能没办法吗?哼,你信吗!”我说:“他可能真没办法,你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事,并不是所有的事他都能办成。”“那狗日的权大着呢,这叫不帮咱,不是没能力。”我摆摆手说:“依我看,首先,你要相信,他并不是存心不帮你。他当局长,但同咱们一样,有难处。你一定要相信,无论他处在什么位置,只要是能办到的事,他的心还是会偏向你的。”李江撇撇嘴:“啍,他要是你,一定会帮,这是常情也是常理。我就不同了,以前他老子冤枉了我,冤枉了我们家,到如今他们也不后悔。他呢,也该趁这个机会想法子补偿我才对,而不是躲着不管。”“你别往坏处想,他还是很好的人。”李江说:“我知道你俩最投脾气,才想托你的面子向他求情。”我说:“话我帮你说,不一定能成。”李江说:“你只管给他说,成不成都归我。”

菜上来了,我俩边吃边闲谈。我说我昨晚上梦见齐浚了,李江“噢”了一声。我说:“这二十多年来,我不知道梦过多少次灰石崖,每次梦见灰石崖必然会梦到齐浚。梦里,灰石崖好像不是真的灰石崖,齐浚也不是真的。有时候,明明是他,转眼间就变成了树或流水。有时候能清晰地听见他说话,就是找不见人。有时候梦见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有时候又梦见他长大了,长得我们不认识了,但他认得我,喊着我的名字。”李江说:“我前几天也梦见他了,梦见咱们几个在路上跑来跑去耍呢。我也不知道梦过多少回了,你说怪不怪,有时候梦见他变成了老鹰,有时候梦见他变成了石头。齐浚这个狗日的,梦见他保准没好事,这不,我的维修铺要拆了。”我说:“这怪不得他。”李江皱着眉头说:“咱们能不能不提他,每次见面总要说起他,好像他是我们的座上宾。”我知道,李江还为过去的事气恼。

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娃娃。深秋的一天,家家场上堆满了庄稼。黄昏,天冷风大,家家做晚饭的炊烟一出烟囱便被风吹得乱转。突然,郝沣家场上的麦垛着火了。我听见李江的吆喝声跑出去时,那个很大的麦垛已变成了喷发的火山,乱溅的火星飞在紧挨的荞麦垛上、谷子垛上、胡麻垛上……随之整个场上的庄稼都燃烧起来。乡亲们纷纷跑来,拿连枷、扫帚、铁锹扑打,火势太凶,根本打不住。

郝沣家一年的收成烧成了灰烬,郝沣的母亲在场口哭瘫了。

扑完火,天已黑了,乡亲们并没离去,有的劝郝沣的母亲,有的担心自家的麦垛,有的猜测起火的原因。

郝沣的父亲一把撕住郝沣的衣领骂:“叫你看场呢,你跑哪儿去了?”郝沣吓得缩着脖子不吱声,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打罢郝沣,郝沣的父亲又抓住李江和齐浚的脖子,问是不是他俩点的火,李江吓红了脸说不是,齐浚也说他没点。他又问李江:“起火的时候,你看见谁在场上?”李江说:“谁也没看见,就看见着火了。”“你呢?你看见啥了?”“我听见喊声出来,看见李江手里拿着打火机大喊。”“啥?啥?打火机?打火机呢?”他放开齐浚,把李江从后腰上提起来,一个打火机从李江衣兜中掉出来落在地上。

“看看,肯定是这碎狗日的干的!”郝沣父亲大喊一声,乡亲们凑过来看见了地上的火机。

“不是我,不是我……”李江挣扎,哭喊。

李江父亲走过来说:“火机人人拿呢,这不为奇嘛。”

“还护着你碎老子,一个娃娃拿打火机干啥?再说,他是第一个看见起火的,第一个喊人的,不是他是谁?”郝沣父亲吼起来。

“家里没火柴了,火机是我刚给他的。”李江父亲说。

“你是故意怂恿你碎老子点我家的麦垛呀。”郝沣父亲冲李江的父亲骂。

“你咋能乱咬人!”

“赔,给老子赔!”

两个平日关系融洽的邻居一下子吵起来,打起来。乡亲们劝的劝,拉的拉,他们纠缠着向村长家去了,我吓得一蹦子回了家。

听说村长调解了半夜,没平息。第二天他们又闹到大队,再闹到乡上。他们是咋说的咋闹的,我一概不清理,只知道后来在村长的主持下,郝沣家分走了李江家场上一半的庄稼。李江的母亲在家里大哭了一场。我母亲去劝过她。

那年的收成并不好,李江上学时常背着几颗洋芋,很少见他吃白面馍。李家和郝家的大人从此断交。李江小学毕业后出去学汽车维修。过了几年,他把父母也接到城里帮忙,很少回灰石崖去了。

自打火烧麦场后,我们一帮娃娃再不敢凑在一起玩了。为躲开大人,我们偷偷去了灰石崖,结果出了事,出了叫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怪事。

我以前试探着问过李江好几次,是不是他追得急把齐浚追下石崖了,他说没有,他压根就没看见他,我有些不信。

此刻看到李江的神情,我问:“还为齐浚说你拿打火机的事生气吗?”李江苦笑着说:“这也是一桩永远解不开的悬案。说实话,我根本就没点郝沣家的麦垛,就因为齐浚的那句话,我打也挨了,骂也挨了,我家的庄稼也让人家拉走了。谁不气呢?想起来就气。你还怀疑我把齐浚追下石崖阴治了,好像坏事都是我干的。”我摇摇头:“没,我相信你。”李江说:“你谁都相信,又谁都不信。我也一样,你以为我没怀疑过你吗?不然,我常怀疑到底是你,还是郝沣那个狗日的把齐浚那个狗日的追急了掉下石崖去了。”“呀,你可别乱猜,我也没看见他。”李江说:“齐浚就和那场火灾一样,非虐待我们一辈子。”我说:“火灾过去就过去了,齐浚呢,莫名其妙没影子了。”李江扬了一下手说:“不,对你们来说,那不过是场火灾,但对我们全家来说,那可是绾在心上的死疙瘩。这些年我们不停地想,火到底是谁点的?还是从谁家烟囱中吹出来的火星引起的?那天的风乱刮呢,如果是煙囱里飞出来的火星,那会是你家的?齐家的?郝家的?当然不是我家的,我妈没火柴点火做饭,我刚从我爸手中要了打火机往回走呢。”我说:“再别纠结了,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李江笑了:“不是纠结,就是奇怪,偏偏我看见起火了,偏偏我手里拿着火机,有嘴说不清,人家非赖上不可。要是当时我没在场,又怨谁呢?”我开玩笑说:“说不定就是你点的,你拿着火机,也不知道怎么就点着了,只是你当时出现了短暂的记忆缺失,想不起来了。”“胡扯,你又胡扯。”他火了。“别急,我给你打个比方,有一回我去你家,一抬头却到了郝家门上。我是咋到郝家的呢?想不起来。记得我当时腋下还夹了一根长长的柳条,也不见了,到底是丢在路上了?扔进水渠了?还是打了树上的鸟儿?全忘了。再说,我是先去了你家又到郝家的?还是压根没去你家?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李江说:“我也有这种情况,小时候写作业,心里明明想着写3,手写出来却是4。”我说:“就是,人为啥偶尔出现行为不受意识支配的这种偏差,谁也不知道。”李江摸着额头说:“难道,真有可能是我点的火?”我不由得笑起来,他也笑着说:“算了,算了,你别绕了,把我绕进去了。我本来记得清清楚楚,叫你这么一说,我的记忆也乱套了,变得模糊不清了。”“所以,你再别想火灾的事了。”李江说:“要不是那场火惹下的事,咱们几家邻居肯定到现在都和和睦睦的,我们也不会去灰石崖。”我叹了口气说:“是啊。”

李江又说:“照你刚才说的,灰石崖上是不是有啥神秘的磁场干扰人的思维,我们几个出现了短暂的记忆缺失,齐浚就从我们记忆的空白缝隙中溜走了?”“也许吧,齐浚那个捣蛋的家伙。”我说。“女儿快下自习了,我得回去。”李江说:“我的事,要抓紧。”我说:“明天我找郝沣。”

郝沣第一天下乡,第二天开会。李江来电话催问,我说郝沣忙得顾不上,他说那个狗日的是不是有意躲呢。我说他的确很忙。第二天晚上又给郝沣打电话,他问啥事?我对他说了李江的事,郝沣说:“那片地方拆迁补偿的标准都一样,天王老子也不能改变。李江不知道咋想的,好像我有多大的能耐。”我说:“他叫你想想办法呢。”郝沣说:“有啥办法,办法倒有呢,李江维修铺的后面有个大院子,里面住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没儿没女。李江要是愿意,赶紧去认个干爹,给养老送了终,那大院能补几套楼,都是李江的,别的办法没有。”

我把郝沣的话传给李江,李江骂了几句“狗日的”。

今年终于轮上我过年休假。她还没出院,我把她安顿给值班的医生,她瞪眼:“我的病没好,你咋能丢下我不管?”我说:“大姐,我們过年轮班休息,今年终于轮上我了。”她气呼呼地问:“我的病重要?还是你休假重要?”旁边床上的一个老太太说:“医生挺辛苦的,过年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她扭头问:“他休息了,谁管咱们?”我笑着说:“我们的值班医生会尽心管你们的。大姐,你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她背过脸,不再说话。从病房出来,值班医生嘀咕:“这个神,难敬。”我说:“好在,她快出院了。”

灰石崖在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座模样古怪的大山,靠路的一边猛凹进去,形成了深窑,窑上是陡高的悬崖。悬崖向两边延伸了三丈多远,便接上了奇形怪状的山峰。在正对着我们村子的地方,耸立着巨大的山崖,崖顶上长满密密的树,崖壁的岩石灰一层,黑一层,发出森森的寒光。从崖上流下来的雨水,在岩石上划出道道难看的污迹,远远望去酷似怪物的牙齿。山崖的背面又是重重山崖,石缝里长着各种树和草。

灰石崖上有呜哇黑,千万不敢去。小时候大人们不让我们去灰石崖。对于灰石崖,村里不知有多少传说。远的不提,有根有据的就有好几个。一个是村上有家男人爱打女人,女人跑上灰石崖,叫呜哇黑捉走了。那个男人就是万新的父亲,自从他打跑了妻子,村上的女人见他就远远绕开了。另一个是村上有个老汉几年前去灰石崖采草药,再没回来。村里的牛或羊被灰石崖上的呜哇黑捉去的事,隔几年就会发生。

大人们说的这些,起初我们也害怕,后来我们还是偷着去了。

郝沣家分走了李江家的一半庄稼,他们两家原来的大门面对面,后来他们都砌住了大门,在相反的方向重新开了大门,变成背对背了。大人的反目,在我们这帮娃娃心里隔了堵无形的墙。我们再不能如以前那样东家串西家玩了。李江、郝沣、齐浚几个人见面也是低着头,一个不敢看一个。

有一天村里来了换橘子的贩子,不知谁吆喝了一声,我们几个同时跑出家门,凑在路边兴奋地说诱人的橘子。正说得欢,李江的父亲从路上走来,吓得李江转身就跑,我们也哗啦躲闪了。他走过去了,我们又聚在一起。怕大人们看见,我提议去灰石崖,他们几个说灰石崖上有呜哇黑,不敢去。我说咱们不上崖,只在崖下面大人看不见的地方玩,他们同意了。

我们分开,有的顺沟走,有的绕山走,很快就聚在灰石崖下面的深窑了。好久没在一起玩了,我们摔跤,打闹,直玩到浑身没劲了,又分开,各自悄悄地回家。背着大人玩了几趟,我们就忍不住上了灰石崖。出事的那天,我们在灰石崖上打游击战,我和李江一组,郝沣和齐浚一组。那天万新也在,他没参加战斗,蹲在一棵树下给我们看衣服。

灰石崖上处处险境,灌木丛生。郝沣和齐浚隐藏,我和李江寻找。在灰石崖上找到他们可不容易,就是发现了,等追过去,他们又没了踪影。齐浚那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外衣,躲在石崖后面很难发现。

隐约记得那天我们玩了长长的一下午。太阳快落了,郝沣怕回家晚了挨打,索性自己暴露让我们抓住了。然后,我们喊齐浚快出来。先是小声喊,后是大声喊,喊来喊去,太阳落了,齐浚就是不答应。万新说:“齐浚是不是一个人先偷跑回去了,这崖上有呜哇黑,咱们赶紧回呀。”他一说,我们就往下跑。

跑下山崖,我们又分开了。

我和万新去家里找齐浚。齐婶举着和面的手,站在厨房门口说:“浚浚一下午都没在家,我以为和你们耍去了,你们没见他吗?”

我瞅着万新,心顿时乱跳起来。万新瞅着我,双手扭在一起使劲拧着指头。

齐婶瞅着我们,又笑着问:“你们真的没见我家浚浚吗?”

齐叔手中拿着一把秃秃的扫帚从房后过来了。我吓得转身向大门跑去。万新站在原地,一下子哭起来。

“这娃又咋了?”万新自小没妈,爱哭是出了名的,齐叔以为谁惹了他。

齐婶在围裙上蹭蹭手,跑过来搂住万新,抚摸着他的头说:“乖,谁惹你了,你给婶子说,婶子收拾他。”

万新哭着说:“浚浚和我们一起在灰石崖上耍呢,不见了。”

“灰石崖上有呜哇黑,不敢去呀。”齐婶大叫起来。

“天!你们跑到灰石崖上耍个啥嘛!”齐叔扔下扫帚,跑出门去。

齐婶拍拍万新的头,着急地说:“乖娃,婶刚烙了油馍,你们两个吃去,我去寻浚浚。”

齐婶跑出去了,天麻黑了。

尽管乡亲们都害怕灰石崖,但还是三五结队拿着手电筒在灰石崖上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找了一天。第三天又找了一天,都没找到。齐浚是掉进崖缝里了,是挂在哪个树杈上了,还是跑到路边被人贩子拉去了,谁也说不上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们非常害怕,为齐浚的离奇失踪,又怕齐叔逮住了打,我们躲着藏着,不敢见齐叔。齐叔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唯一的儿子出事后,他苦着脸,几乎不会说话了。齐婶疯了一样,成天在灰石崖的树丛和石崖中跑上跑下,哭喊着齐浚的名字。有时风吹得树枝响,野物踩得石头动,齐婶还以为是她的儿子浚浚在说话。

两个月后,乡亲们不抱希望了,你一句他一句劝齐婶,在半路上把她拦住了。齐婶的精神恍恍惚惚,飯熟了,她会同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喊儿子回家吃饭,要么在我们几家寻找。只要在路上碰到我们几个,齐婶总是看不够。齐叔上街买回来好吃的,她就挨着给我们送来。万新家她从不去,常让我或郝沣把他喊来。逢年过节齐婶做了好吃的,非叫我们几个一起去吃。我们磨蹭着不想去,齐婶只好向我们的父母求情。去了,齐叔怕我们别扭,借故出去了。齐婶也不吃,坐在一边看我们吃。齐婶以前经常喊我们去她家吃饭,那时候我们一群和齐浚有说有笑,齐婶做多少饭我们都能抢光。自从齐浚不在了,齐婶做的饭也没了从前的香味。我们默默地吃罢,齐婶还是同从前一样给没妈的万新装一些,叫他拿回去给姐姐和妹妹吃。

地势险峻的灰石崖上真有呜哇黑吗?呜哇黑到底是啥?乡亲们一个比一个说得悬乎,有的说是某某大仙,有的说是某某妖精,迷宫一样的灰石崖上似乎暗藏着谁也说不清的神秘。尽管我是医生,想起齐浚在灰石崖上的诡异失踪,头皮也发麻。

齐婶到底是太想儿子了,她还是经常去灰石崖。过了几年,齐叔病故了,丢下齐婶一个人。那时候,我和郝沣去外面上大学,李江在城里开汽车维修铺,儿时的几个玩伴中只有万新在家务农,齐婶有难事有干不动的重活,万新总是跑前跑后给她帮忙。

十年前齐婶得了关节炎,我劝她再别去灰石崖。她说,不去心慌,去了爬不上崖也心慌。她又说万一齐浚是被人拐走的,那他一定记得家,记得她。齐婶这样说的时候,我就觉得齐浚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那么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我常站在路边,观察过往行人,看谁长得像齐浚。有像他的,我会立即跑过去搭讪。在医院只要有与齐浚年龄相仿的病人,我也会多看几眼,多问几句。我和齐婶一样,寻找齐浚已成为改不了的习惯。如果齐浚终究没音信,我们的等待也必将与生命一起终老。

一股强风从灰石崖下卷过来,车身发抖。我握紧方向盘,放慢车速,迎风从灰石崖底下的公路绕过来,村子就在不远的山湾里了。又能见到亲人了,一缕温情涌在心间,我扭头看后面,女儿的头枕在妻子肩上,娘儿俩正在手机上看电影,并没察觉车已过了灰石崖。

上了一道长坡,再顺着地畔的弯路转过去,到村口了。我看见齐婶穿着旧棉袄,弯着腰,一手提笼子,一手扶膝盖,在路边艰难地挪步。我停下车,问候她。她指着腿说:“乖娃,万新给我捎来了你开的药,吃上好多了,能下炕了。”我说:“婶子,回头我再给你看看。”齐婶说:“不急,你们快回去,你妈盼着呢。”

上次和万新说起齐婶,万新说等送走父亲,他就把可怜的齐婶认个妈,接到自家孝敬。我问他为啥不在齐叔走后就把齐婶接去?他说这事以前的确想过,只是他的父亲脾气古怪,齐婶失去唯一的儿子很不幸了,再不能让她受委屈。当时忙,我们没来及多说。我想这次回家抽空和他细说。不成的话,我想和郝沣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想办法给齐婶要些救助。如果齐婶愿意,也可以送她去养老院。

一进门,父亲就叫我去看万新的父亲,说他的病很重,怕连年也过不去了。母亲说:“等吃了饭再去。”父亲催促:“快去看一下,回来再吃。”

万新的父亲只悠着一口气。作为医生,我和万新一样无奈。

从万新家回来,我接过母亲递来的筷子刚坐下准备吃饭,科主任来电话了:“立马返回医院,她闹腾得不行,非叫你来,值班医生没办法,我咋说她也不听,实在没招了。”

我不得不放下筷子,给妻子叮嘱:“明天你去看看齐婶,把包里的药给她送去。”一家人把刚拿起的筷子都放下,出门送我。女儿问:“爸,你啥时候回来?”我说:“得两三天。”女儿说:“明天就过年了呀。”我顾不上多说,掉转车头,母亲追来塞给我两个新出锅的年馍。

天麻黑,临近灰石崖的下坡路上似乎有个黑影,我忙踩刹车,谁知刹车失灵,车一下子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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