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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星火

2021-08-16张雄文

同舟共进 2021年7期
关键词:民团农会宝安

张雄文

【灼热的星火点燃南海之滨】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诞生了。这是苦难中国沉沉暗夜里一抹希望的亮光。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倒了皇帝的宝座,“城头变幻大王旗”已十年,中国却换汤不换药,依旧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外则列强常欺凌,内则军阀相攻伐,国家积贫积弱,百姓命如草芥。对南海之滨的深圳而言,唯一的变化是,从新安的旧名更为宝安而已。

军阀们盘踞东江一带,你攻我伐之余,日夜惦记着百姓们本已枯瘪的口袋,几乎无时不捐,无物不税。老百姓即便是榨干了的海鱼,骨头也要被敲出几滴油来。宝安县城南头与前清一样污浊不堪,烟馆、赌馆、妓院林立,十里外便能闻到鸦片的味道。乡间则有与官府勾结的劣绅横行,西路的福永、沙井、新桥、松岗和公明一带便被陈炳楠、文侣臣和曾亦樵三大霸把持。农民每天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剧:欠租税被凶蛮的兵丁毒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卖儿女抵债;不容分说被捆绑去做壮丁。更惨的是被拐骗或被直接掳掠做了“猪仔”,以3~8元一人的价格卖到南洋。

南湖游船上升腾的红色光亮,很快将点燃南海之滨。13个年轻人走下南湖游船不久,一个在广州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就读的青年学子,虽未躬逢其盛,却在珠江边的霞光里肃然举起了右手:“我志愿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他成为广东最早呼应南湖游船的志士之一。第二年,他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成为全国最早的党员之一。

青年学子叫黄学增。他早已从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毕业,一年前受党组织派遣,到广州郊区花县的乡村宣传发动农民,建立农会,风雨里磨砺多时,脸庞晒黑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1924年1月,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帮助下,在广州召开了国民党“一大”,实行新三民主义,开始与共产党合作。黄学增按照党的指令,以个人名义加入了国民党,旋即进入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一期学习,结识了彭湃、阮啸仙等赫赫有名的共产党人。他没想到的是,时代大潮很快就会将自己推上潮头,与彭湃、阮啸仙、周其鉴一道成为广东省四大农运领袖之一。讲习所毕业后,他出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农民运动特派员,又奉命回到花县,建立了中共花县支部,组织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开展农民运动。这时,广东区委开始关注与香港毗邻的宝安,决定将黄学增调去打开局面。

黄学增刚踏上宝安的土地,闻到了与家乡雷州半岛上遂溪一样的海腥味,感到很是亲切。然而这里终究不是家乡,人地两疏,地主劣绅猖獗,公开建党的组织,容易遭到他们对抗,组织也很快会被破坏。

黄学增思考了几天,找到同来的龙乃武商量:“我们先以建立国民党基层组织的名义活动,这样工作会顺利些。”“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以前在花县有过经验,你拿主意。”龙乃武点头赞同。

两人商量一阵,决定先与各村的士绅搞好关系,随后再与农民接触,在工作中发现优秀分子,介绍其加入国民党,建立国民党的乡区分部;然后,从加入国民党的骨干中培养先进分子,将他们吸收为中共党员,逐步建立各乡党小组;最后成立乡农民协会,掌握基层政权。计议已定,黄学增与龙乃武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之路。他们先从沙井、松岗等乡村开始,每天到村舍地头,与农民拉家常,帮他们干农活,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引导他们参加农民运动。到1924年底,他们终于成功发展了第一批党员:麦福荣、麦金水、陈细珍、麦牛、潘寿延、潘国华、潘满容。

像红霞在白雪上晕染,一批接一批的党员发展起来,宝安七个区先后有五个成立了党小组。黄学增与龙乃武按照规定,要求党小组每月至少学习一次,讨论时事,掌握政策和斗争方向,提高党员的素质。主讲人则是黄学增、龙乃武等人。每个党小组逐渐褪去了泥土气息,成为了坚强的战斗堡垒。

【中共宝安县支部成立】

1925年2月的一天,黄学增兴冲冲地找到龙乃武,一把将他抱起来:“好消息!”龙乃武从没见过平素稳重的黄学增这么“失态”,一边挣扎着下来,一边笑问:“什么好消息?”

“东征军要打陈炯明了!”黄学增的眉眼涌泉般淌着笑意。龙乃武也好一阵激动。原来,上级传来消息,广东革命政府组建东征联军,兵分多路讨伐陈炯明,其中右路军由黄埔学生军和粤军一部组成,将进攻淡水、海陆丰和潮汕地区。上级要求黄学增等人领导各乡党小组,组织宝安农民支援东征军。

黄学增和龙乃武很快召集各党小组负责人开会,布置了任务。令黄学增意外惊喜的是,广东区委常委兼军事部长周恩来,也以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和东征军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参加东征,来到了宝安。

2月11日正午,阳光温煦,原野点缀些许茅草的绿意,宝安似乎有了早春的气象。黄埔军校学生队第三队疾如闪电开了过来,驻宝安的陈炯明部队听到风声,还没放一枪,早跑了个精光。随后,周恩来率黄埔军校政治部到达宝安,组织了军民大联欢。老百姓觉得天一下子亮堂了,扶老携幼从四里八乡赶来。一身戎装,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的周恩来稳步跨上主席台,用略带江苏口音的北方官话开始演说:“革命军来到宝安,是为了解除东江人民的痛苦,扫除军阀割据,建立革命根据地。”

這些天,黄学增一直奔波在乡间,组织农民为东征军带路、送信、抬担架、运输物资,错过了与周恩来的见面。周恩来是广东区委负责人,与他早就相识,也清楚他擅长农民运动。多年后的1960年2月10日,周恩来到湛江视察,刚下飞机便对迎接的人说:“雷州半岛有个黄学增同志,在大革命时期与澎湃等是广东农民运动四大领袖之一,应当好好宣传、学习。”他还深情回忆了早已牺牲的黄学增往事。

1925年4月的一天,县城南头关口“三开间三进深”的郑氏宗祠陡然喧闹起来,头门、正坊、正堂处处人头攒动,旗帜招展。这是宝安县农民协会宣告成立的日子,几个党组织负责人溢满喜色,在一块古旧的雕花屏风后碰了一下头,决定由郑奭南、陈芬联和潘寿延担任县农会常务委员,负责农会工作。

农会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农民,与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作斗争。为了保证任务的执行,党组织领导农会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农民自卫军模范队,营地也设在郑氏宗祠。

黄学增向广东省农民协会汇报了这一盛举,省农协随即派了3名黄埔军校学生前来帮助训练。黄埔学生带来了正规化经验,自卫军模范队训练班像模像样开办起来。开办两期后,军校学生被调了回去,训练班只得停了,但已培训的100名学员,回去后成了宝安农民运动的骨干。

4月27日,黄学增和龙乃武带着宝安的农民代表,前往东莞霄边乡,出席了“东宝两县农民联欢大会”。这是农民扬眉吐气的一次盛会,两个县共来了一千余名代表,还有数百名手执枪支梭镖,威风凛凛的农民自卫军。全场安静下来后,黄学增沉痛介绍了在农民运动中死难烈士的事迹,全体代表随即起立默哀。

“扶犁黑手”的农民要翻身,宝安的土豪劣绅坐卧不安,陈炳楠、文侣臣和曾亦樵等恶霸仗着手中有实力不小的民团,暗地与官僚勾结,不时欺压农民,破坏农会。

“必须狠狠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郑氏大宗祠里,听说又牺牲了几个农民运动的骨干,黄学增一拳砸在面前的桌上。

“我同意!”龙乃武眼里也喷着怒火。

他们找来了郑奭南、陈芬联和潘寿延等几个农会负责人,商量后,决定组织农民自卫军行动,先把陳炳楠、陈翼朝的沙井民团打掉。擒贼先擒王,这个民团最反动,陈炳楠更臭名远扬,是老百姓痛恨的劣绅中“三大害”“四大臭”“八大魔王”之首。

命令下达后,农民自卫军连夜向沙井出击,很快将民团包围。陈炳楠、陈翼朝望见黑压压的农军队伍,知道大难临头,丢下团丁,乘着夜色溜了,民团随即投降。自卫军惩办了几个有血债的团丁后,将其余教育后释放了。其他区的民团听说农民自卫军厉害,躲的躲,逃的逃,多半散去了。只有一区的民团很顽固,依旧公开与农协作对。团长郑鄂廷自认为和国民党的某个官僚有联系,靠山过硬,没将农协放在眼里。县农民协会马上派人送去一封公函,传讯郑鄂廷。

郑鄂廷踌躇了好一阵,终究还是赶到郑氏宗祠,看到农民自卫军人数众多,枪械齐整,甚至还有几门土炮,比自己那几杆枪硬扎多了。门口大队自卫军已整装待发,似乎要去自己的地盘,他脊背一阵发凉,原本挺直的腰杆矮下了三分。郑奭南代表农协与郑鄂廷交涉,严肃地说:“立即解散民团,将民团武器缴交农民自卫军使用,否则后果自负!”郑鄂廷头上冒着冷汗,似乎坠入冬天的北国,只得诺诺连声,答应回去马上办。

郑奭南干得利索,黄学增很是欣赏,也培养他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正式介绍他加入了党组织。7月中旬,广东区委传来指示,成立中共宝安县支部,指令黄学增为书记,黄学增、龙乃武与郑奭南三人为支部委员,支部隶属中共广东区委领导。黄学增一脸庄重地传达这一指令后,与龙乃武和郑奭南一道走出屋子,立在檐下眺望大海的方向。傍晚的霞光铺满天际,海风缓缓吹来,每个人脸上都漾着激动。他们知道,这是宝安第一个党支部,是震响乾坤的一声霹雳,也是暗夜里的一道亮光;她的面前,是重重黑暗与险阻,却也是宝安和工农群众唯一的希望。

“啪!啪!啪……”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响起来,不可遏止的大潮就要来了……

【宝安百姓翻过身来】

宝安县支部正式成立,像过油的柴火,农民运动更蓬勃燃烧起来:1925年8月,罗湖、岗厦等乡农民协会召开大会,到场的2000余名会员表决通电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等部门,声援广宁县遭地主豪绅、官僚土匪摧残的农会和死难的农民,要求秉公彻底处理;宝安农军与东莞农军并肩作战,击败陈炯明平日趾高气扬的军阀部队,活捉一位营长,乘胜拿下了云霖、松岗;9月1日,蔡屋围乡农会举行颇有声势的成立大会,前来祝贺的来宾就达300余人,中共最早的正规武装——铁甲车队队长周士第便是其中之一。其时,他正率领铁甲车队参加省港大罢工,封锁香港。会上,宝安县支部委员郑奭南当选为主席团主席,与会者慷慨陈词,要求扫除暗杀著名国民党左派领袖廖仲恺的不法军队、官僚、政客,为廖先生报仇。

农军从陈炯明手上拿下云霖,接收了西路联团和警察筹饷局后,国民党宝安县长梁树熊等国民党右派馋得口水长流,日思夜想夺回来。梁树熊与国民革命军第一军补充团团长的张我东是老熟人,于是派人登门,恭谨地奉上一份沉甸甸厚礼,请求派兵支援。张我东出身地主之家,早年便凭着殷实的家底留学日本,正对闹翻身的农会恨得牙痒痒,马上答应了。

9月底,张我东想到了一个“奉蒋军长命令”的由头,派营长钟尧光带两个连,与梁树熊会合,杀气腾腾开进了云霖。又溜回来重建民团的劣绅陈炳楠笑逐颜开,忙着带路,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因而被团团包围。激战之下,农军牺牲5人,重伤7人,农会住所遭抢劫,村里的农民也有死伤,妇女老幼纷纷逃离家园,到东莞避难。

黄学增闻报,与支部委员龙乃武、郑奭南商量后,决定由县农会出面向省农会紧急汇报。省农会知悉后,当即给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发出一份口气激愤的公函,要求从严查办。这时,国民党中央农民部部长是陈公博,黄学增另一个身份——农民部特派员的上级,听说宝安云霖惨案后,也很愤怒,马上致函国民政府,要求从严惩办张我东、梁树熊等人。黄学增想了想,又亲笔给农民部写了一份惨案的详细报告。报告写完,已是深夜,黄学增毫无睡意,眼前似乎总浮现云霖农民颠沛流离的场景,眼角不觉湿润了。

迫于各界的压力,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蒋介石很快给陈公博回信,说同意查办惨案凶手。但其实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张我东几个月后竟升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务局高级参议,成为蒋介石身边的红人。梁树熊与陈炳楠等人,也依旧每天鱼肉美酒,日子滋润得很。

11月中旬,黄学增设法从虎门带了国民革命军独立团团长张贞派出的一个连,匆匆赶到宝安云霖,准备协助农军惩办陈炳楠等人。连长似乎已受到张贞指使,到了云霖,却主张调和,不肯帮助农军。

随后,黄学增组织召开宝安县农会代表大会,发表激昂的通电,请国民政府明令将宝安全县各乡区民团、乡团和乡巡联团一律解散,并取消广东全省民团统率处。然而这时,一份调令突然摆在了黄学增面前。因工作需要,他被调离宝安,支部书记一职由龙乃武接任。黄学增的新任务是回广州,准备出席国民党的二大。

1926年1月,广州的冬天依旧温煦如春。文明路一幢房屋里,主宾四人围桌而坐,桌上是热气漫腾的茶。这是中共广东区委驻所。新任宝安支部书记的龙乃武与郑奭南远道而来,蒙尘的脸上有些拘谨。广东区委组织部长穆青和农民部长阮啸仙笑意盎然,连连说:“喝茶,喝茶!”

龙乃武喝了一口茶,开始汇报宝安党的活动和农运情况。穆青听得很仔细,不时点着头,还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听完,他说:“今后要重视巩固工作,重精不重多,同时要促进区党委建立,根据形势发展,进一步建立县党部为全县领导中心机构。”

郑奭南与阮啸仙是老熟人,去年在广州参加省港大罢工时便认识了。阮啸仙还引荐他认识了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秘书罗绮园,郑奭南随后担任农民部干事、特派员,尔后被派到宝安工作。回到宝安,龙乃武和郑奭南召开了支部会议,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各项工作随即紧锣密鼓开展起来。

党支部首先向横征暴敛的国民党驻军开刀,严肃约见宝安驻军少将旅长司徒非,要求取消防务费。驻军以启征税的名义,常年向商人征收防务经费,把商店分为大小二级,大者月缴30元,小者20元,一年分两次缴清,迟缴者则封铺拉人,勒索更多。与此同时,他们还随意抽剥街头巷尾的小贩,闹得鸡犬不宁,老百姓怨气冲天。

司徒非觉得自己是堂堂少将,兵强马壮,根本没把龙乃武等人放在眼里,依然我行我素。党组织随即领导县农会发动群众游行示威,同时把启征税扰民的情况写成详细的报告,呈报给了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求制止征收。其时,国民党中央党部由国民党左派掌握,清楚这是典型的苛捐杂税,马上给司徒非发了一道严令,要求其撤征,同时颁发布告,规定凡是未经中央财政部批准的,不得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司徒非不敢对抗中央党部,只得悄然停止了苛捐杂税的收取。

宝安境内山地多,耕地少,多是自耕农半自耕农,一年净获一百石的大地主不多,佃农、雇农也少。寶安县支部实事求是,没有按照上级要求明确提出减租减息口号,只是将一些被土豪劣绅霸占的房族公田收归农民集体所有。

然而,黄贝岭村几个土豪劣绅操纵房族公田,公然抵制减租。县农会当即派出一队荷枪实弹的农军,拘捕了他们,劣绅们受到惩罚后才老实了。一个叫张大进的恶霸平素作恶太多,民愤极大,在农民强烈要求下,县农会将其枪毙。碧岭村少数地主打算抗拒减租减息,农会马上派出100多名会员包围了他们家,地主肝胆俱裂,只得低头。

农民们看到了农会的威力,也尝到了减免苛捐杂税和减租减息的甜头,纷纷加入农会。全县有6个区建立了区农会,94个乡建立了乡农会,会员人数达13759人。

1926年3月,按照上级的要求,宝安县党支部撤销,成立中共宝安县党部,龙乃武为县党部负责人,龙乃武、郑奭南、潘寿延为常务执委。县党部设在县城南头关口郑氏宗祠,隶属中共广东区委领导。县党部的主要任务是发动群众继续援助正在进行的省港大罢工,开展减租减息、反对苛捐杂税、打倒贪官污吏和豪绅恶霸的斗争。随后,宝安所属的几个主要的区也相继建立了区党部。

1927年初,宝安的党员发展到了近百人,近百粒星火散布在了南海之滨。党组织的力量增强和领导机构的健全,农会几乎完全掌控了全县政治。封建地主往日的特权被打倒,就连国民党县长邓杰做事,也得低下往日高傲的头,报请农会许可才行。从前是牛马的宝安百姓,有了共产党这一“引路的人”,终于翻过身来当家做主。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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