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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无敌

2021-08-12刘勃

同舟共进 2021年5期
关键词:仁政仁义孟子

刘勃

孟子是鲁国名族孟孙氏之后,但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在邹国。邹国、鲁国靠得很近,属于同一个文化圈,用“邹鲁之士”作儒生的代名词,是很常见的情况。

《韩诗外传》《列女传》这些汉朝人的书里,都提到了孟子的妈妈是模范母亲,还讲了民间故事,至今教育小朋友的时候还用得到,比如不能撒谎,学习要持之以恒,等等。

这些故事传播的结果,是导致人们普遍相信孟子的爸爸应该很早就去世了(据说是在孟子三岁时)。但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不是事实。孟父早死的传说,只说明了广大群众对单亲妈妈把独生子拉扯成才的故事有多么热爱。

司马迁说,孟子的老师是孔子的孙子子思的某个不知名学生。所以在儒门这一脉,他们被称为“思孟学派”。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孟子是子思本人的学生了。

但孟子确实很推崇子思,至于孔子,更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孙丑》)“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孟子·万章》)

所谓大丈夫

战国中期的天下大势是:秦国在西方日渐崛起;靠齐威王时代打下的基础,东方的齐国正如日中天;南方的楚国是老牌大国,内囊虽然渐渐尽上来了,外面架子却还不曾倒;战国初期改革的领头羊魏国连连受挫,但家底也还不曾败光。这时候不存在超级大国,世界格局多极均衡,国际关系风云变幻,对所有国家来说,最重要的都是找盟友,最害怕的都是被孤立,所以善于纵横捭阖的外交人才,成了各国领导人最重视的对象。

而当时外交界的领军人物,一个叫公孙衍,他主张合纵;一个叫张仪,他主张连横。

于是,有个不识趣的景春,向孟子单夸这二人的好处:“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景春的身份,现在已经不清楚。《汉书·艺文志》所收的“兵形势”一类的书里,有《景子》十三篇,有学者猜可能就是这个景春。战争是外交的延续,谈军事和论纵横思路相近处很多(张仪、公孙衍也都带过兵),二者可算是一家亲。

跟孟子夸张仪,且以兵家人物抬出纵横家两大宗师,景春这一激,非同小可,登时引出了孟子生平最有名的一句格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三条标准,公孙衍和张仪够哪条啊?他们算什么大丈夫?

“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后作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女子出嫁的时候,当妈的会在家门口教导她说:“到了你婆家之后,态度要恭敬,做事要谨慎,老公永远是对的。”把顺着老公的性子来,当作正确的人生态度,这就是做女人的准则。张仪们的态度和人生准则,就跟这一样。

孟子这谴责很严厉,但纵横家们未必不引为知音。和张仪齐名的苏秦,就确实曾把自己比作小妾。有人跟燕王说,苏秦这人,道德败坏,您别用他。苏秦就跟燕王说,嫌弃我道德不好是吧,那么请问:“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足下,不可乎?”燕王都要晕了:“还有这么好的人?我当然得用啊!”

苏秦说:“不对。像曾参一样孝顺,那么父母在不远游,一宿没着家,他就没法睡觉,能够像我这样为您跋涉千里去游说吗?像伯夷一样廉洁,周武王他都瞧不上,还能瞧得上您吗?像尾生一样守信用,现在这种国际形势,你总是实话实说,那不是作死吗?”然后苏秦总结说,曾参、伯夷、尾生的道德高尚,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名声。这是自取灭亡的办法,“非进取之道也”。

仁者无敌

咱们再看一遍《孟子》开头,孟子和梁惠王的对话。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问,您老人家大老远跑来,对我国有什么好处啊?——所谓“利吾国”,这个利自然是国家的利。这点,过去注解《孟子》的人,从最早的东汉的赵岐,到影响最大的南宋的朱熹,到集大成的清代的焦循,意见是非常一致的。朱熹就说:“王所谓利,富国强兵之类。”更具体地说,梁惠王这些年来既被孙膑偷袭,又被商鞅打击,还被楚国趁火打劫,憋着一肚子火,他所谓的“国家的利”,就是该怎么找这些国家寻仇。

孟子的回答,给人感觉是只谈道德,不谈利害,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不过仔细体会文意,孟子的意思不过是在说:你梁王关心的所谓“国家利益”跟别人无关,是你梁王的私利;那么,别人也会关心跟你无关的他自己的利益,大家都追逐私利,國家就完蛋了。

“亦有仁义而已矣”则不妨理解为,要找到大家的共同利益。

也许需要说明一句,这不是按照今天的思维捏造出来的新说法,而是古已有之。孟子这句话单独拿出来,造成了仁义和利益似乎对立的效果,儒生往往也觉得不好接受,于是他们编了一段孟子和子思的对话:

初,孟子师子思,尝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者,亦仁义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显然,编这个故事的人借子思的口说,仁义的最终目的还是利,利是道义的总和。

这个虚构的故事被司马光采集进了《资治通鉴》。司马光还说,其实子思说的和孟子说的,是一个道理。不过仁义才是最大的利,这个道理过于深奥,只有仁义的人才明白,梁惠王是听不懂的。所以孟子才会干脆主张只谈仁义不谈利。

为了说服各国国君行仁政,孟子对他们既是警告,又是利诱。

首先,是警告他们不行仁政就会被推翻。

孟子和齐宣王有这样的对话: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返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问:“一个齐国人到楚国去,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一个朋友。结果回来时发现,老婆孩子在受冻挨饿,请问该怎么办?”齐宣王说:“绝交!”孟子问:“法官管不住他的下级,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职!”孟子问:“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该怎么办?”齐宣王就只好搪塞过去了。

然后,是告诉他们行了仁政就能成为真正的王者。

当时各大国的君主虽然多半已经称王,但大家心里多少还有点犯嘀咕,觉得“王”应该是像西周盛世的周天子那样,被天下尊为共主的,自己这个王,自娱自乐的性质比较多一点,成色还有很大的不足。

孟子说,行了仁政,你这个王,就可以十足真金了。为什么呢?只要你推行的保障人民利益政策,那么全天下的各色人等,都会愿意成为你的国民: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同诉)于王。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找官做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来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想到您的国家来种地,天下的商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做生意,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旅行,天下痛恨本国国君的人都想到您这儿来控诉。

如此逻辑发展下去,就是中学语文课上学过的话: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孟子告诉梁惠王,你不是想跟商鞅、孙膑他们较量吗?在这种情况下,您的老百姓,提根棍儿就能把装备精良的秦兵、楚兵给揍了(“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说到这里,自然就得面对这样的问题:仁政听起来这么美好,做得到吗?

孟子说,当然做得到。我跟墨子不一样,他只看到人性中趋利避害的一面。而我强调的因素刚好相反:

将要被屠宰的牛,你看看它的眼神,听听他的哀鸣,那种恐惧有没有打动你?那种求生的渴望有没有打动你?你有没有同情心油然而生想给它一条活路,或者至少不忍心吃它的肉?

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了,你有没有想赶紧拉他一把?你拉他不是为了想跟他的爸爸套交情吧?你拉他不是为了想要一个助人为乐的好名声吧?你拉他不是为了嫌孩子的哭声难听吧?那是为什么?这是源自人类天然的同情心啊!

孟子說,这就足够了。把这份爱心推广开来,就是仁政。

所以,在孟子看来,仁政可行的基础在于,人性善。

性善论的长短

性善论是孟子的主要观点。人性是什么,当然永远不可能说清楚,不过我们今天说人性,一般是把人与生俱来的全部特性,都算人性。而孟子的观点显然不是这样:人当然是生来就会作恶的,但使人作恶的天性却都只算禽兽性,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只有那不同于禽兽的“几希”(一丁点儿),才算是人性。

这个人性才是善的。也就是说,孟子并不认为人本质上有多善;但是孟子确实在强调,不管人和禽兽的距离有多么近,不管人可以有多么恶,这一点点天生的善,力量却是无穷的。只要把这点善发掘出来,就几乎无所不能。

主张性善,其实很多时候意义并不在于探寻人性的真相,而类似于一种激励教育。你天天跟一个孩子说,你真聪明,肯定能学得比别人好,他也许就真的爱学习了。你经常说说人可以有多善良,“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有人真的乐于去做好人了。

这种正面激励功能,谁也不能否认。

孟子说,人的天性之中,都包含着一些美好的品质,主要是以下四种: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但是,这些美好的品质,大多数人培养得并不好,往往被环境给毁了。就像绿树茏葱的山丘,生生被砍成了秃岭。

要修养美好品质,法门就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么多痛苦,都是在修养。当然,被认为最重要的,是孟子关于“知言养气”的一大篇议论。孟子说,“浩然之气”养足了,可以“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

在孟子看来,只要君王们在儒生的指导下,把自己天性中的善良发掘推广开来,从而建立一种有道德的政治,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通过安抚百姓的途径而追求称王,没有人能够阻挡。天下将在你的掌控中运转。所谓“保民而王”,也就是行仁政。

但如果把性善论推到极致,可能有两大问题。

一是既然强调人性善,人就必须善,不善也得善。好比“只要你是人,就可以成为尧舜”这个动人的结论,它的等价(逆否)命题就成疑:“凡是不能成为尧舜的,就不能算人。”你为啥没有成为尧舜?你是不是放弃了天赋的良知良能?你还配做个人吗?在这种追求善的冲动下,反噬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了——后世所谓“理学杀人”,就是这种思路的体现。

当然,拿这点来责怪孟子本人,有点过苛。虽然他有时会高调主张“性善”,但大多数时候的论断,也合乎常识常情。孟子说,老百姓没点固定资产,跟他谈道德往往就没法谈(“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年成好了,年轻人就比较乐意学做好人,年成坏,年轻人往往就容易成为暴徒(“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这都是些很能体谅人情的说法。他的道德绳索,可算很宽松。

但性善论还有另一个问题。

孟子太相信善的力量,这导致的结果是,在他平治天下的方案里,暴力因素(如军队、法律、监狱之类的国家机器)虽然不是绝对没有,但占的比例极低极低。最能体现他的这种盲目乐观的,就是前面引的那句,生活在仁政中的老百姓,拿着棍子就能把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敌国军队给揍了。

孟子敢这么说,底气大概第一是士气,第二是人数。他认为邪恶的军队会没有士气,而正义的人民士气很高。为了暴君作战的军人,想想自己“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的生活状况,多半就倒戈了。想想自己的生活多么美好,为了捍卫这美好的生活,老百姓打仗肯定得玩命。

但是,仁政这个东西,人民群众感情上当然都很支持。别人为了捍卫仁政而流血牺牲,大家也乐于致以崇高的敬意,但自己是否愿意为它把命搭上,那就另说了。

然后必须说明的是,即使把人民群众的士气都调动起来,甚至对他们也进行了足够的武装,加以相当程度的军事训练,也就是说,做到了比士气比装备比训练,咱们的正义之师都不比那些邪恶部队差,胜负仍然是未知之数。

这点孟子当然不信。那些条件都双方均等,比军队规模,得道自然多助,支持仁政的肯定比支持暴政的多,咱们以多打少,还有不赢的吗?孟子和齐宣王之间还有这样的对话: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

邹国小,楚国大,所以邹国一定打不过楚国;同理,齐国小,天下大,所以齐国一定敌不过天下。齐宣王當时是被孟子说服了,也许今天仍然有人觉得这番话听来很有道理。但这偏偏不是事实——很明显,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秦国就不可能取得天下。

很多人指出过,天下并不是一个整体,一国要与天下争锋,只要各个击破就可以。其实,即使天下是一个整体,它对齐国的优势,也不能与楚对邹的优势相比。原因很简单:等比例放大,是行不通的。

你把我的书撕一页下来折纸飞机,可以飞得很流畅;你拿一整张对开大报折飞机,会软塌塌根本飞不起来。你想挖一个一米深的坑,随便挖;你挖十米深的坑,不会给四壁加固的话根本不可能成事。猎豹可以腰间无骨灵活自如;大象、犀牛却必须要有一副粗笨的骨架才能支撑沉重的身躯。

同样,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人数超过一定上限,组织、后勤的成本,就会高到无法承受。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把天下的军队集合起来,是怎样一个过程,看看汉朝怎么打匈奴的就知道了:据《汉书·匈奴传》,发动三十万军队,准备三百天的军粮,必须东到山东沿海,南到江淮地区全国总动员。花费一年时间,集结都无法完成。后续部队还没有到,先头部队却已经被前线军营的恶劣条件长期折磨,人员疲惫、设备损耗,失去作战能力。

具体的问题,总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孟子把难度像夹着泰山蹿过北海的事情,看得像给老人按摩肢体一样容易,并不符合现实。

大概是在公元前319年,孟子和梁襄王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梁襄王问:“天下怎样才能安定(天下恶乎定)?”孟子答:“统一了才能安定(定于一)。”梁襄王又问:“谁才能统一天下(孰能一之)?”孟子答:“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统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就在这段对话之后不到百年,秦国横扫六国,天下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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