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秘密战

郝在今

革命大潮中暗流汹涌：廖仲恺遇刺

1923年6月，中共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决定同国民党合作，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同时保持共产党的独立性。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在广州召开。多名共产党人出席大会，李大钊进入五人主席团。孙中山大力引领国民党改组。

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秘密工作还要不要呢？

秘书，秘书，掌管“秘密”的“文书”。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秘书”就是毛泽东。中共三大选出五人中央局，陈独秀、毛泽东、罗章龙、蔡和森、谭平山，陈独秀为中央局委员长，毛泽东为中央局秘书。

毛泽东的秘书工作，其实自“一大”就开始了。“一大”有两个记录员：毛泽东、周佛海。“一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纲领》规定：“在党处于秘密状态时，党的重要主张和党员身份应得保守秘密。”

骤然登上政治舞台，共产党人必须保持警惕。熟悉秘密活动并擅长文字的毛泽东，在工作中注意保密。中央下发的文件总是使用代号，收文机关各有代号，发文的中央机关代号用“钟英”“大兄”等。这样，万一文件被截获，也不会泄露收文方和发文方的身份。

黄埔军校诞生，中苏合办，国共合作。苏联提供武器、教材、经费，国民党蒋介石任校长，廖仲恺任党代表，李济深任教练部主任，共产党员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周恩来进入黄埔军校，开始了自己的军事历程。这个重大的选择并非偶然，周恩来后来又创建并领导中共的情报保卫系统。1924年7月下旬，周恩来离开欧洲乘船回国。回国时带着组织评语：“周恩来——浙江，年二十六，诚恳温和，活动能力富足，说话动听，作文敏捷，对主义有深刻的研究，故能完全无产阶级化。”鲜为人知的是，周恩来还带回隐蔽战线的工作原则“三任务一不准”：搞情报，除叛徒，筹款和党的其他任务，不准对党内搞侦察。

国内大革命正需要干才，周恩来回到国内就被党组织任命为广东区委员长，兼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在黄埔军校大力推动革命军队的政治工作建设，黄埔学生组成教导团，在广东军界异军突起，号称“党军”。中国军史上的第一支“党军”，其实是国共合作的军队，“国民党的编制，共产党的头脑”。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病逝。谁来继任国民党总裁，就成了政治斗争的焦点。当年8月，秘密眼线向广州大元帅府参谋兼侍卫副官、共产党人杨殷汇报，一伙人在海军中山舰上密谋刺杀廖仲恺。

廖仲恺在国民党内部以坚决拥护孙中山“三大政策”著称，又掌握财政大权，统领黄埔党军。国民党右派势力就把廖仲恺看作夺取最高党权的最大障碍。这些天，暗杀廖仲恺的风声已经在流传，但廖仲恺还是忙于工作，天天到工会、农会、学生团体演说，一天要跑几个地方，刺客要想谋杀很容易混入群众中下手。

得到杨殷的密报，廖仲恺慨然而对：“际兹党国多难之秋，个人生死早置度外！”1925年8月20日早，廖仲恺和夫人何香凝乘车上班，路上搭载监察委员陈秋霖。轿车从东山寓所行驶到中央党部，廖仲恺和陈秋霖下车登上台阶……正在此刻，骑楼下跳出两人开枪射击，大门外也有人同时开枪。随行卫士向刺客还击，射中一人，其余逃走。何香凝把廖仲恺和陈秋霖架上汽车，就在奔往医院的路上，廖仲恺伤重而逝。

孙中山刚刚去世五个月，忠诚继承者又被暗杀。广东各地纷纷举办隆重的追悼会，悲愤之中更要追查：那刺杀的地点就在戒备森严的中央党部大门外。敌人就在内部？国民政府组织了“廖案检察委员会”，周恩来更亲自部署侦破。很快查明案情：出面组织和收买凶手的竟然是代理大元帅胡汉民的堂弟胡毅生。

血的教训提醒革命党人：革命的敌人不仅是反动军阀，还有国民党内部的右派集团和帝国主义势力。不能松懈，烈士的精神震撼着同志，必须提高对敌斗争的警惕。1925年12月12日，中共中央发出通告：“党中央下设军事部，军事部下设特派员，军事部内设组织和情报两个部门。”既要抓“枪杆子”，还要握“刀把子”……

情报保卫工作的开始

中山舰事件之后，中共中央决定派人到苏联学习政治保卫。

大革命中，国民党和共产党都选送优秀青年到苏联学习，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也去了苏联。苏联有发动城市暴动的革命经验，有先进的工业技术，中国留学生去苏联主要是学习军事技术，学航空、学装甲、学海军、学无线电……待到发生廖案和中山舰事件，又增添了学习“政治保卫”。同友党合作中，仍须保持警惕。这表明，中国共产党正在加强安全意识。

1926年9月，中山舰事件半年后，三个中国青年从广州乘船，驶向遥远的海参崴。顾顺章选自上海工会，陆留选自广东农会，陈赓选自黄埔军校。同去苏联的三人，陆留脱党下落不明，顾顺章后来叛变，只有陈赓一直坚守到底。出自湘军世家的陈赓自幼喜好军事，进入黄埔军校就成为尖子生。战场侦察，陈赓化装成民工，混过敌军岗哨渡河侦察。作为总部警卫，陈赓背着腿软的蒋总司令逃出危局。侦察破案，陈赓在广州城里寻踪问迹，抓捕廖案凶手。周恩来夸赞：“你能成为中国的契卡。”

陈赓等三人抵达苏联远东地区，秘密进入红军学校，学习政治保卫工作和武装暴动经验。在伯力学习侦察和审讯工作，在海参崴学习射击，不是军队常用的长枪射击，而是侦察兵专用的手枪射击。50公尺外的墙上有许多灯泡，哪个灯泡亮了就要立即击灭。这种训练像是现代武侠，陈赓学得津津有味。

武侠不是那么好當的，陈赓又穿越半个地球来到乌克兰。尽管穿着苏联军装，还是被教官认出来了，这教官是中国人王智涛，湖南同乡。王智涛的射击教学更加特殊，二十几把世界各军的手枪摆在面前，美国大号撸子打冲锋枪子弹，德国左轮体积小携带方便，比利时花牌撸子单发，德国驳壳枪能连发……陈赓聪明好学，抓起任何一把手枪都能迅速分解组合，25米远的小墨水瓶一枪打碎。这种训练更超常，军队都配备制式武器，只有秘密特工才会使用多种武器包括敌人的武器。

这种现代特工训练，当时中国境内还没有。俄罗斯的秘密战法，深得欧洲要领。秘密斗争锻炼了革命者，革命领导人列宁也会化装。列宁化装成火车工人从德国偷渡回国，领导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新创立的苏维埃政权相当弱小，不但国内有白军反叛，国际也有列强围剿。作战要用两手——明枪与暗箭，强军尽可明枪和巨炮碾压过去，弱旅就得靠暗器来以弱胜强。苏维埃人民委员会1917年12月20日增设机构：“全俄肃清反革命与反怠工特别委员会”——简称“契卡”。

苏俄的契卡则能统管党政军的情报和保卫工作，权力集中，效率极高，国内外暗藏的敌人都逃不过契卡的眼睛。契卡的领导人波兰裔共产党人捷尔任斯基，给这个权力极大的机构建立了严格的规范，严防秘密机构滥权腐化。周恩来学到的“三任务一不准”，就体现契卡早期的革命精神。

遭受列强孤立的苏俄急需国际盟友，特意派人到中国联系孙中山支持中国革命。看到中国革命也遇到内外暗藏敌人的反对，于是又帮中共建立政治保卫工作。

苏联特工机关当时的工作能力和理论水平已是世界领先。那些机密内容，国民党留学生到苏联未能接触，苏联只向共产党留学生提供。也有共产党留学生转换立场，程一鸣同康生等一起接受苏联的情报训练，程后来脱党叛变，成为国民党“军统”的骨干教员。由此可见，中共特工能够直接学到最先进的特工技能，而国民党特务机构从共产党叛徒手里才能学到一些“二手货”了。

现代中国第一个情报保卫组织

恐怖镇压催生特别组织，现代中国的第一个情报保卫机构原来是被国民党杀出来的。1927年国民党突然屠杀共产党人，中共在建军的同时创建隐蔽作战机构——军委“特务工作科”。

1927年3月21日，中共发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周恩来任总指挥。4月12日，蒋介石策划政变袭击工人纠察队，周恩来上门交涉被国民党部队扣留，经同志营救脱身。5月下半月，周恩来潜往武汉，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被任命为中央军事部长，同期组建军委“特务工作科”。7月26日，周恩来赶往江西九江，发动8月1日南昌起义。10月上中旬，周恩来率领起义军部队转战广东遇挫，同主力失散后病重，乘小船到达香港。11月上旬，周恩来到达上海，出席临时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年底，周恩来亲自创建情报保卫组织“中央特科”。

1927年，对于年轻的中国共产党来说，是一个迎头棒喝的年份。国民党的屠杀教训共产党人：在中国，没有自己的武装，就没有生存权。八七会议上，毛泽东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中共的“枪杆子”工作，由中央军事部长周恩来负责。周恩来在大搞军事工作的同时，还秘密创建情报保卫系统。军队称“枪杆子”，保卫部门称“刀把子”，周恩来一手举“枪”，一手握“刀”。公开的军事工作与秘密的情报保卫工作，一明一暗，都是关乎生存安全的头等要务。

新成立的中央军委机构精干，书记周恩来、秘书长王一飞、参谋长聂荣臻。机关驻地汉口余积里12号，三楼三底两厢的石库门式房子，组织科在楼下西厢，秘书处在楼上西厢，周恩来在楼上客堂办公，特务科就在隔壁的东厢，负责人为顾顺章。

特務工作科下设四个股：

情报股，负责搜集军事、政治情报，了解敌人活动动向。负责人董醒吾外号董胖子，时任国民政府武汉三镇侦缉大队队长。那时的情报工作好做，武汉政府汪精卫还在同共产党合作，连武汉公安局长都是共产党员吴德峰。

保卫股，负责保卫中央机关和苏联顾问团的安全，负责人李剑如。苏联顾问团团长鲍罗廷被迫回国时，保卫股抽调30人护送，完成任务后就留在苏联学习保卫业务。

特务股，负责惩办叛徒、奸细，兼理中央交办的特殊工作，负责人李强，成员只有蔡飞、陈连生、王竹樵等几个人。这个行动组织曾经处死一名企图接近苏联顾问团的英国间谍，刺伤苏联顾问团内部的奸细尤金皮克。

匪运股，任务是收编土匪武装，负责人胡孑。

草创阶段的特务工作科工作十分活跃，侦获不少重要情报。

小青年杨公素奉命外出侦察，证实夏斗寅部队正在宜昌调集兵力。这样，在5月17日夏斗寅发动宜昌叛变攻打武汉之前，共产党就提前做了准备。5月21日许克祥在长沙叛变，7月14日汪精卫武汉分共，特务工作科都能及时拿到情报。特务工作科还在南昌起义中积极配合部队破坏粤汉铁路，把撤退回国的苏联顾问的枪支秘密送往叶挺任师长的二十四师。还通过商人炒卖国库券、钞票、银元，为中央赚取秘密活动经费。

这就是现代中国最早的情报保卫组织。中共创建情报保卫组织，为何比国民党早？这是因为，中共长期在地下状态中活动，必须高度警戒自身安全。这中国最早的情报保卫组织其实只活动了三个月。汪精卫在武汉分共后，中共中央迁往上海，军委“特务工作科”于1927年8月结束工作。不过，这个“科”的停运，并不意味“特务工作”的结束。不久，中共又成立了另一个级别更高的情报保卫组织。

中央特科

在中共情报保卫系统内部，“中央特科”赫赫有名。

中央特科，创建于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上海。上海创造了无数中国之最：最大的城市，最宽的外国租界，最多的市民人数，还有，最复杂最激烈的谍战。国民政府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海警察局，英国、法国租界的巡捕房、包打听，弄堂码头的青帮、红帮，共产国际的情报站、中共特科的打狗队……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

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共产党再次转入秘密活动，中央机关又从广东搬回上海。1927年11月，周恩来从东江前线回到上海，并被选为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在周恩来的倡议下，于1927年11月在上海建立了中央特科。1928年10月，中共中央还成立了以周恩来为首的三人中央特别委员会（另外两个委员是中央总书记向忠发和特科实际负责人顾顺章），直接领导中央特科的工作。

如果说，此前的中央军委“特务工作科”还是个短暂存在的临时机构的话，这个“中央特科”就是专业的中共情报保卫机构了。

国民党的特务组织的建立，与中共也就是前后脚的一点儿时间差。1928年2月，就在中央特科成立之后的三个月，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设立党务调查科，由陈立夫负责，专门捕杀共产党人。1930年夏，党务调查科内部增设一个“特务组”，专门对付中共活动。

中共特科的组织逐步扩大，先后设立四个科：一科总务，科长洪扬生，此前称为“总部”，负责中央机构的警卫与其他事务工作。二科情报，科长陈赓，负责打入敌探机关，侦获情报。三科“红队”（打狗队），主要任务是武装保护机关安全，惩办叛徒内奸，队长蔡飛、谭忠余。四科无线电台，负责筹建秘密无线电通信，负责人李强、陈寿昌。

总务科的重要任务是保障中央会议。那时的中共中央革命热情高涨，自身处于地下状态，还要频繁召开全国性大会。1930年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筹备会议、1931年中央六届四中全会，到会人都有好几十。总务科先租下外国租界里的楼房，安排自己人居住进去掩护，再把数十位会议代表分别安排在旅社住宿。开会时楼外有红队便衣骑车望风巡逻，楼下有“太太”打牌望风，楼上有总务科“佣人”服务。代表们在楼上开会，一旦有情况外围立即报警阻击，代表则从暗道转移。总务科还负责营救被捕同志。中共暗中支持，成立了一个由宋庆龄任主席的社会团体“中国互济总会”，通过法律程序公开营救被捕同志。中央政治局委员任弼时两次被捕，都由特科收买巡捕房营救成功。1929年8月中央军委委员彭湃、杨殷被捕，周恩来亲自策划劫刑场。敌人将彭湃、杨殷押赴龙华执刑，红队化装成摄影队半路截击。由于沿途警戒森严，运送武器来迟，千钧一发之际，手无寸铁的红队眼看囚车过路，无法出手。罗亦农就义之后，特科冒险收殓埋葬遗体，还竖立了化名“罗四维君子之墓”的石碑。

二科负责情报，陈赓、李克农、钱壮飞、胡底、潘汉年、陈养山、欧阳新、刘鼎、李宇超等人，都是中共的情报奇才。二科发展了一个重要情报关系鲍君甫。国民党在南京成立调查科之初，寻求在上海建立特务组织，选中的驻沪特派员鲍君甫，恰恰是中共特科陈养山的密友。于是，国民党侦察中共中央机关的驻沪特务系统，就实际掌握在共产党手中。特科营救任弼时，就是通过鲍君甫往租界巡捕房送钱。关向应在法租界被捕，绝密的手抄文件也落入敌人手中。法国人看不懂中文，托鲍君甫找一位“鉴别专家”，于是特科的刘鼎就负责鉴别关向应的文件书籍了。手抄的机密文件被刘鼎悄悄取回，鲍君甫又向法国人提供鉴定，证明此人的书籍不涉政治，关向应得以平安出狱。特科的秘密关系遍布各界。

三科红队是行动组织，二十多条好汉在上海滩出生入死。罗亦农被叛徒何家兴、贺治华夫妇出卖，英勇就义。红队誓死报仇，满城追杀，何贺二人刚刚躲到蒲石路居住，第二天就被红队上门惩罚。出卖彭湃的叛徒白鑫曾任中央军委秘书，掌握内情甚多，中央命令红队将其除掉。但是，这个白鑫熟悉中共秘密活动规律，多次躲过红队刺杀。特科精心策划，陈赓、鲍君甫亲自现场侦察，就在白鑫动身离沪之际，红队在公安局督察员范争波的家门口将其击毙。

四科的无线电工作，由周恩来亲自部署创建。以往，中共传递情报的方式主要是邮政通信，经由国民党控制的邮检，很不可靠。由专门的秘密交通员送信，也得通过警察搜查，风险仍大。于是，绝密信件就要求交通员背诵下来，到达目的地再复诵出来。穿越山水阻隔，潜过敌人封锁，这种原始的传递方式往往要几个月才能沟通一次，效率太低。根据国际秘密工作经验，最可靠又最便捷的联络方式还是无线电。可是，电台这种现代化设备，却是难以到达中共手中。1928年10月，中共中央决定建立无线电。周恩来指派李强自行装配电台，指派张沈川考入国民党的无线电学校，还选送涂作潮等四人到苏联伏龙芝军事联络学校学习无线电技术。1929年冬，李强在上海英租界装配出电台设备，1930年初涂作潮回国协助，李强带着电台潜入九龙，从香港沟通上海，实现了中共首次远程无线电联络，中共的第一部无线电电台悄然诞生。1930年9月，周恩来亲自布置在上海举办训练班，为各地苏区和红军部队培训无线电干部。一批从各地来的人员聚集上海福利电器公司工厂秘密学习。租界警方发现这个工厂颇为奇特，突袭逮捕了5名教员和15名学员。没有被捕的李强、毛齐华、伍云甫、曾三、涂作潮等人立即分散开来，继续培训无线电人员。

总结中共创建的历史，毛泽东开辟了农村根据地，创建了红军；周恩来开辟了城市秘密工作，创建了情报保卫系统。1927年11月创立的“中央特科”，标志着中共中央情报保卫系统的诞生。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