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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之城

2021-08-11指尖

黄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古堡王老师

指尖

寿而藏

浓厚的夜色,敞开黑褐色大氅,身后的山峰河流,树木村落,逐一被收纳其中。仿佛在逃离黑夜的追击,汽车一路狂奔,终于抵达目的地。张壁高大的北堡门楼,黑黢黢矗在头顶。脚下一滑,我在青石路打了个趔趄。

一直要等到明天,我踩着一块块褐红条石,从堡里返身而出,将今夜走过的路,重来一遍,才会在仰望中,看到门楼上硕大的三个字——“德星聚”,它像一个密码,符咒,更像隐喻,镶嵌在层层叠叠的砖墙上,散发出古老而隐秘的信息,源源不断。深秋的草,将枯未枯,那种顺应自然秩序的笃定和木然,让它们看起来有几分悲凉。白茅草、狗尾巴和不死草的身下,是绵延弯曲,带着大大小小豁口的堡墙,坚固的木石之躯,却布满风,雨,雪,霜和雾,霓和虹,雷和电的影子,物质深深浅浅的痕迹,让千年时间变得轻飘无力。

隐约红光,自幽深堡门印出一列由宽到窄的线条,散发着古典魔幻的诡异。心下一动,突然就变成宫崎骏电影里那个叫千寻的女孩,对眼前出现的一切充满强烈的好奇,乃至迎着光的方向,蹦蹦跳跳起来。但似乎并不顺利,一面墙挡在了面前,疑惑中近前,才发觉左面还有一道次堡门,比北堡门略矮一些,夜色压低压扁灯光,正是从这道门洇出来的。

明亮、逶迤的长街豁然出现,街石向两边撑开,一条一条呈鱼骨状排列,又似枯藤伸展,将身体紧紧吸附在土层里,缓慢有序地上升。

就像许多人说的那样,进入张壁古堡,会有跌入另世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真的变成千寻,一个只有七八岁智力和阅历的小女孩。时间无形中增加了长度和深度,遁入和暴露都没有任何意义。夜晚的昏暗,适合做各色各样的长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红顺街,每一步,都像踩着梦的阶梯,摇摇晃晃,小心攀登,幻想尽头随时呈现。

高耸的房屋后墙,被沿街的灯光照得影影绰绰,每一块旧砖上,勾勒着时间磨损过的痕迹,残留其上的字迹和浮雕,模糊难辨。街对面,连绵的店铺,在灯晕中却金碧辉煌,仿佛每一道屋脊,每一块砖瓦,都裸露着自己骨头。当下时间印衬着过去时间,重叠在一起,又似乎从未相融。一切都彰显出梦境的力量,恍惚中,街上人头攒动,叫声鼎沸,有人失落地走过;有人意气风发前行;有人进了坐东面西的铺面;还有人一脸迷茫东张西望;有人赶着骆驼,披着满身异域风沙;有人骑着高头骏马,马鞍上雕着精美的吉祥图案;呆萌的小孩站在石阶上,傻愣愣看着眼前的人流,一个妇人从门里伸出一只手,将小孩拉进去……

电影里,千寻通过隧道进入城堡后,面对陌生的景物和人流,无所适从,而且要有一段时间,她才会碰到小白和无脸人。而我一到张壁,就有老乡王老师接应。因为他,面前出现的任何场景,任何意外,都没有让我有丝毫惊惧。王老师告诉我,张壁古堡古时地处太原盆地南端,绵山北麓,西距兵家必争之地雀鼠谷仅仅二十千米。雀鼠谷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长安和洛阳的必经之路,也是进入太原的重要关隘,自春秋时期以来,就战事不断,因张壁村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对守卫雀鼠谷有非同一般的战略意义。

他的话音未落,一闪身,进入一扇敞开的大门。是红顺街的商号“裕合成”。“村里有个裕合成,短借小押不求人”,当日老百姓曾有这样一条谚语,极其准确地肯定了它作为张壁最大商号的地位。无数灯笼的映照下,整个院落显得高大而虚幻,一株树孤零零立在门后,叶子差不多都掉光了,留在树上的每片叶子,被灯光打出无数闪闪烁烁的阴影,僵硬,又脆弱,仿佛风一来,就会被吹落。在张壁一千六百年的建村史中,“裕合成”商号的创建年代一直是个谜,唯一留存的记载,是一份乾隆时的契约,确定商号的主人姓张。商号除去信贷,还经营日用百货、小餐馆、粮食加工、木器加工等。在此,大可以铺开想象,无数过往的商客穿行在红顺街,更换马匹,购买干粮,歇脚住宿,拥挤而热闹,接迎声,问询声,吆喝声,招揽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在此交流碰撞,无形中促进了当地经济的繁荣。张壁的村民,因此见识了世面,增加了收入。有人通过这种短暂的交往建立起长久缘分,也有人因此被带出村堡,走向长安、洛阳、太原或者更遠的地方。

一切都会发生,昔日这里有多繁华,此刻就有多寂寞。“裕合成”曾经的掌柜高缠的住房门额上,刻着“寿而藏”三个字。他藏在小小的张壁,却与南来北往的商客贸易交际,这是他的机缘造化,也是眼界和格局吧。据说,当年“裕合成”在曹麻、石河、龙头等村均有土地,专为面粉加工坊供应粮食,但加工的粮食却从不出售,只供小餐馆做烧饼和面食。这种一条龙经营模式,的确让今天的我们颇为惊奇。张壁人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也有特别灵敏的嗅觉,他们能嗅到商机,同时还能依靠独特的地理条件,让自己挣得盆满钵满。而这个院落,虽然现存只有前场和后宅,但依稀能看出当日“东家住高端,店员守地摊,二层住掌柜,管理一线穿”的居住格局。

返身再入红顺街,想起诗里的句子:“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纷纷扰扰的幻想退去,像鱼入了水,触角、嗅觉全部打开,人终于归回清醒状态。来自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面前的古建筑,光晕里藏匿的虚假温暖渐次消散。我们踏着红顺街的石条路,走到了缓坡顶端——南门外,寒风吹来,灯火阑珊,夜色渐浓。

晚饭时,为了驱寒,我们稍稍喝了点酒,喝过酒的人容易伤感,特别是在这清冷的寒夜,他乡遇到我这个故乡人,在张壁古堡生活工作近十二年的王老师,情难自已,语气悲凉,此刻,面对黑压压的山峦,叹口气:“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啊。”数百里之外,那个我们曾经以为万古长存的故乡村落,在短短几十年里,已面目全非,不忍注目。我心酸痛,眼里涌出热辣辣的泪意。

联   辉

从古到今,张壁一直葆有接纳、包容、大度的气质和姿态,从不拒绝任何一个南来北往的人。如果你是过客,它会提供食宿和马匹,毫无怨言。若你把它当故乡,故园,想停止漂泊的旅途,它亦是乐意的。那天夜里,我沿着空荡荡的长街姗姗而下。一个路痴,竟轻易找回客栈,且七拐八拐毫无障碍地进了房门,乃至能睡一个好觉,不能不说是件怪事。那夜,耳廓里,消失了汽车滚碾过马路沉闷空旷的轰隆声,也没有尖锐的工地机器噪声,更没有晨练的人对着四野绝望的吼声,古堡陷入夜晚的恒长寂静中,我像睡在几十年前温河边故乡的窑洞里般,安稳踏实,心无挂碍。

直到鸟雀在窗外,轻轻巧巧开启了张壁的早晨。

没有想象中微熙的晨光,没有日出,如预想的那样,这是一个阴天的早晨。

在来之前,王老师曾提醒,最好找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那样,你会看到古堡最美的样子。光,是天地间最神奇的因子,它给世间万物披上璀璨七色,让你懂得绝美和难得,同时,也会将万物的神采全部抽掉,呈现出物种阴冷呆滞的本质。此刻的张壁,当它失去了阳光的描摹,变得暗淡而沉郁。我知道,这才是它最真实的样貌,一个村庄本有的质地,有些荒芜,有些残旧,有些冷漠,有些悲凉,在灰蒙蒙的早晨,仿佛被遗弃的城堡。

第一眼就被一株古木吸引,它沧桑的容颜,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时间疤痕。近了,才看清,在早已空洞的硕大树体中,一株柳被环抱其中。古话说“活到九十九,少见槐抱柳”,这株槐抱柳,栽植于宋代,当时共有六株,被村民称为南斗六郎星君。南斗六郎星君,传说是管理世间一切生灵的天官,人类延寿解厄、富贵福禄、尽善尽美这些美好的愿景,均由它赐。一株古槐背后,藏有巨大的想象空间,可想而知,古槐身上,不知寄托了多少代张壁人的希冀和厚望。槐树身后,曾有过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叫兴隆寺,是十里八乡中最大的寺庙。二十世纪中叶,改为供销合作社,上世纪末被拆,我眼前,只剩一堵照壁。而六棵槐树,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战火中,随着兴隆寺的被焚而亡,唯余一株,苟延残喘。树木顽强的生命力和本身携带的通灵之气,自会让它绝处逢生,老槐枯木逢春,枝繁叶茂,更为惊奇的是,树身里面竟自长出一株柳树,枝与枝相连,根与根相抱,永生相依,再不分离。人们妄自揣测,是神仙悄悄撒播的种子?也或许是老槐造化所成?柳树是一种顽强的植物,在北方,它的生长期很长,春天,它总是最先绿起来,河边,村间,路旁,绿蒙蒙的雾气后面,是整个即将绽放的绚烂四季。深秋,万树衰落,红红黄黄的叶子凋零,那时,天地间唯余柳色青青,枝条垂下,饱满的叶子缀于其上。一场霜,一场雪后,绿意沉了,叶片也厚了,但意韵不减。此刻,环抱柳树的槐叶,落了一地,柳叶却依旧茂绿,“好像落在空中的烟花”,带着洒脱清幽的笑意。

村民已迁入新村,他们将古堡腾出来,是希冀更多的外乡人,能体会古堡给予的温情和知足吗?或许,他们笃定所到之人,都会产生被时间拉回过去的诡谲感。张壁让你同时成为两个自己,一个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初逢每一处带有明显张壁面貌的标记。一个却倒退回过去——脚下的石条路让我走得磕磕绊绊,过去的我刚去邻居家,怀着羞赧张口借了一碗醋,踏着颠簸不平、油光水滑的石路,一路小心翼翼,深怕碗里的醋漾出来——人生重来的幸运,让人恍惚而沉醉。

一条巷子出现,我向右一拐,抬眼,墙上赫然雕着三个字“贾家巷”,一时愣在那里。没有人出现,从某堵墙,某扇门,或某丛植物后面。我兀自笑着摇摇头。要知道,这个巷名,跟我的故乡村庄,仅仅一字之差啊。

张壁村并不大,占地仅一百八十亩,正街两旁,分散着七条巷子,而我却被指向贾家巷,冥冥中这是在暗示什么吗?倘若我是王老师,每天经过这样一条在名字上最接近故乡的巷子,所有过去记忆肯定都会倾巢而出,我会看见自己的童年村庄,熟悉的街景和房屋;遇见少年的自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只喂养了好久的白鸽,双眸清亮亮地注视着我;我还会看到青年时期回家度假的情形,我的母亲已近中年,镜子前,我替她拔下第一根白发……时光依旧在急速前行。记得上次回乡,是数年前,温河因开采露天煤矿而断流,村庄变成沉陷区,水源缺乏,土地消失,房屋坍塌,村庄破败,人们不得不搬离故园。我肯定会跟王老师一样,怀着对故乡的惋惜和心疼,将自己的热情和精力,全部付诸眼前这个恍如故乡的村落,错把他乡作故乡。

贾家巷最大的一户人家,竟然不姓贾。也对,张壁一千六百多歲了,它接纳过无数人前来,又送无数人离开,它注定纷杂。张壁的姓氏多达五十余个,张、贾、靳、王这四个大姓人口最多。某种意义上,张壁,这个古老北方各民族杂居交融的村堡,既延续了中原文明保守的传统,又渗入少数民族的新鲜血液,所有这些,塑造出张壁独特的精神气质和民风民俗。

贾家巷的大宅院叫张嘉会堂,是清代张礼维的住宅。几百年过去了,这里依旧保持着当日的原貌,门楼威严,高墙深长,建筑结构宏伟,砖木石雕精细,占据了整个巷子的一半,包含八个院落,除去前院后院之外,还有长工院,私塾院,车马院等。传说张礼维乐善好施,在张壁的捐资碑刻中,他的名字屡屡出现。嘉庆年间,张壁村遭遇灾荒,他毅然捐银百两,扶助村民度过难关。“义和团”进驻武汉时,他不像别的商号那样极力躲避,而是出资雇人,列队店铺前,热情慰劳“义和团”的士兵们,也因此得到了“义和团”的嘉奖,遂将张家会堂改名为张嘉会堂。

墙根简陋的小花圃里,各色秋菊开得热闹,一只麻雀停在高墙上,对于我的到来无动于衷。想起早上出门时,客栈里的鸟雀在海棠树上跳上跳下的悠闲模样。大约张壁的鸟雀,也像无数代张壁人一样,是见过大场面的。轻微的琴声,清水般散开去,浸润到面前的院落,门楼,门楼前的石狮子,深廊重檐,还有石雕的饕餮,鹿和仙鹤。是我熟悉的曲子《禅定》。恍惚有轻轻的笑声,院门打开,一些人在忙碌,洒水的,备饭的,扫地的。身后,骡子清脆的蹄声哒哒响起。再定睛,对面张家私塾,半树浅褐色的叶子在墙后,像一把骨扇。墙上雕了一个大大的“福”字,细看,又像“活”字。按照自己的心意幸福地过一生,是每个人心中的梦想吧。

一只花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它停下,右前腿微微抬起,盯着我,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俯身下,它优雅地转身。于是,在它的引领下,我与风车,石碾,枣树,秸秆,冰梅格的窗户……一一相见。若果它张口跟我说话,问询我来自哪里,要去何方,或者跟我说起,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我一点也不会惊奇。

直到,我返身出来,被巷口二楼上“联辉”两个字吸引,花猫倏然不见。

地下迷宫

张壁的一切,如此神秘,饶有意味。

王老师说,雪后的张壁,冰清玉洁,脱尘之美,无法形容。

我突然渴望,在短暂一天,有经历张壁四季的幸运。但不无遗憾的是,即便我乘高铁从外面进入张壁,穿越时间机器,自现世跌回前生,依旧无法成为电影里的千寻。而张壁,原本也不是那个充满危险丑陋而不公的世界,它没有水下铁路,没有锅炉房,也没有神鬼妖怪公然出没。

身处晋中腹地的张壁村,密密麻麻簇拥着大大小小近二百座古代院落,另外还有两个古代宗教建筑群,包括关帝庙、可罕庙、空王行祠、二郎庙等庙宇,还有练兵场,瓮城,商号等古代军事、商业建筑。远不止这些,真正让人咂舌的,是地面建筑之下庞大复杂的地下迷宫。

自古以来,山西因处在北方外族与中原汉族的夹缝之中,战略地位相当重要。在烽烟四起的冷兵器时代,地道作为抵御古代战争和动乱的绝佳防护工程便应运而生,即便后来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山西的好多地道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比如阳泉的南庄村地道,当年,南庄作为我党晋察冀边区的最前沿,战士和群众面对穷凶极恶的日寇,就是运用地道战,开展反封锁斗争,并取得了胜利。那是一条条低矮而曲折陡峭的地道,人在里面,仅能半猫着腰前行,稍不留神,脑壳会碰到厚厚的黄土层,生疼。

早饭后,王老师领着我,登上关帝庙的台阶,从南侧进入传说中的地道。一套别具一格的立体三层地道真切地出现。

直到上世纪初,这座与张壁古堡的现世宫殿遥遥相对的地下迷宫,才被张壁人偶然发现,好奇心作祟,他便探身而入。上天自会安排某种遇见,一扫天地间的顽滞和呆板,那一刻,他就像当年敦煌的王道士,肩负着传递消息于世界的重任。于是,人们知道,在古堡下面,還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是一座封存了好多年的地下城,分布着形态万千大小不一的洞窑和洞孔。其后,一群人结伴再入,发现地道入口处窄小,高度也仅躬身而行,昏暗中,地道长不见头,而越往里走,地道的宽度和高度渐渐增加,一个偌大的地下迷宫渐次呈现。

为便于参观,我眼前林林总总的洞窑和洞孔,已按其功能分别被标注,伏击窑、藏兵窑、马厩窑、俘虏窑等等,王老师介绍说,“守兵窑的前端,有一个让进攻者难以逾越的地道堡,上方可容纳十余人,对来犯者构成地道内的空中打击,必要时还可切断通道。所有这一切,组成了一个防卫级别很高的小区域防御体系。在窑的斜对面,备有一个逃逸通道,一旦防卫机关失守,主帅就能从逃逸通道迅速撤离。在古代战争时期,这样一个防守严密的地方一定是一个高级将领的栖身之处,我们将之称为‘将军窑。”而那些连接外部世界的窑孔,也成为了窥探口、通风口、采光口。远不止这些,还有可容纳五十吨粮食的军需库、泄洪防堵等设施和暗杀机关。行走在地道中,岔口众多,迂回曲折,要不是王老师领着,我跟后面的游人,怕是要迷路的。曾经有几个小伙子违反游览规则逆向行走,结果迷了路,失联五个小时后才出现在一个悬崖中间的瞭望口,最后由工作人员才把他们引领出来。

脚下出现一道向下的缓坡,在王老师口中,我才知道,刚才我们走的是上层地道,现在要下到中层地道去了。不久,我遇到了水井,这真是令人诧异的事,透过水井上的玻璃板,下面深不见底。下层地道尚未开放,我只能抬头,通向上层的井口,看见那片隐约亮光,仿佛星空,隐约照亮这黑暗逼仄,结构复杂,扑朔迷离,宽大通透,毫无窒息之感的地下迷宫。这是一套具有严谨对称关系的地道,乃至怀疑,张壁作为时间逆转机器,已存世很久,当日的建造者,会不会也是经过时间逆转,穿越回过去的建筑师?

再抬眼,已身处古堡西侧,面前是深达数十丈的沟壑,沟里草木旺盛,秋意浓烈。原来我们沿南至西,斜穿了整个地道,来不及惊叹,再次钻入地道。这层层叠叠的地道,走起来没有尽头的地道,到底有多长呢。王老师了解我的困惑:“没有人确切知道它的长度,目前能直观看到的古地道有五千多米,看不到但根据进口出口推断其存在的,有五千多米。2017年,张壁旅游公司委托山西省煤田地质勘查院对张壁古堡地面以下做了全覆盖雷达探测,探测结果出乎所有人想像,在古堡的地下,发现了一千三百五十一个大小不同异常点位,这些点位大多能理出线性分布关系,可明确断定,古地道和疑似古地道长度远远超过一万米。堡内有一个古地道口,传说这条地道是通往龙凤村的,长度有两千多米,地道出口找不到了。还有一个地道口是通往绵山方向的,其出口所在位置也没有找到,长度便无法确定。我们只能笼统地说,古堡地下有万米古地道。”顿了顿,他略显迟疑:“其实,我极不情愿用具体数据表达地道的长度,也不想把每条地道的走向关系说得很清楚。因为在张壁百姓的心中,地道有多长以及通向何处是个神话,也是大人讲给孩子们听的童话。古堡人没有谁走过全部地道,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全部地道,这样赤裸裸地揭示,无异于扼杀古堡人的想象与堡里孩子们的天真。”

我们在西场巷一家住宅里,发现一个奇观,游人们正在排着队,次第靠近它。靠墙而立的大木柜子,黑漆剥落,木腐的味道提醒你,它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它的黄铜装饰,依旧灿烂,明亮,亲切。打开它,眼前便是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口。这就是张壁的神秘,你只要走进任何一家,打开任何一个壁橱,掀开任何一张炕席,眼前都可能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口。在那些战争频仍的年代里,古代张壁人因身处险要地理位置,有感于星空之深邃,慧眼于脚下之黄土,独创了如此规模宏大、复杂奇绝的地下世界,不知让多少代人脱离了险境环生的战争灾荒,不知让多少辈人的福寿得到护佑。更神奇的是,这些地道口居然跟遍布在村巷的十一口水井相通。

张壁地道何时起源?何人设计?何人建造?用时多久?倾尽多少物力财力?

一切终将成谜。

星空过客

传说中,老子西出函谷关,是为了镇守一座连接星空的古城。

而张壁古堡,会不会就是这座星空之城?

据说,像我这样对星图一无所知的人,倘若想认识天上的星座,得选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以北天的星座为基准,选择有亮星的星座指标,来寻找其他星座。例如春秋时节,轻易能找到北斗七星(大熊座),秋冬两季能明显分辨初仙后座,但最省事的办法,也是观星唯一的捷径,是由一位熟悉天文星座的朋友引领,那样你会快速进入神秘浩瀚的星空世界。

我的思绪尚在地下宫殿氤氲,肉身已被王老师带到星图前。这里是张壁星相文化展示馆,王老师,就是这个展示馆的创始人,作为一名建筑工程师,爱好文学,音乐,绘画之余,更是对天文学情有独钟。而他,就是要带我进入星空的那个人。

二十八宿,是上古时代,人们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及所处位置,对黄道附近二十八组星象的总称。二十八宿中,东方青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

“你知道,张壁的村名依据什么得名。”

“惯性思维中,这样一个带有姓氏的村名,理所应当,跟村里大户的姓氏有关了。”

“No,你看,这是二十八星宿,它组成轨迹图不方不圆,呈不规则的长条形状,张宿在南,壁宿在北,遥遥相望,这才是张壁村名的真正起源。”

顷刻间,喧哗的人声渐退,小小的展示馆,突然变成空旷的山巅,夜空晴朗,远辰游移,一张星图上,让我看清一个真正的张壁。

张壁古堡,对应着奎宿星座而建,“《晋书》说,奎十六星,天之武库也。主兵。它是天帝的武库。君权神授,古代国之大事不外祀与戎。在地面上,先民们擎着对‘天的祈愿与崇拜,对应天上的武库建造了古代帝国的军需库与后勤保障部:以奎星为轮廓,以‘张‘壁为两个门作南北出入口,张宿星座是朱雀的嗉子,代表给养军需;壁宿星座是九州分野图中的东壁星野并州一帶,是北魏的辖区。这就是军需库对应张宿星座开门的星相学内涵。古堡因此叫作张壁。”

远不止如此,村里的树木,水井,庙宇,每一处都与星图上的星宿相吻合,而地下宫殿里的那孔将军窑,对应的是参宿,“参十星,主杀伐,主权衡”。将军窑旁的军需库,对应觜宿,“行军之藏府,主葆旅,收敛万物”。堡外有七星祭台,台上植有七星槐,槐树对应着天上的北斗。南斗主“生”,北斗主“寿”,村人有病,会去七星台求康求寿。

也就是说,整个张壁的形状,就是一张星宿轨迹图。而窥见这个秘密的,不是旁人,正是我面前的王老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惊讶地发现张壁古堡里,有三十多处建筑,都有相对应的星座、五行、风水、宗教等的秘密,为此,他写下了洋洋十万言的《天地遗珠》。

这哪是古堡,分明是一座星空之城啊。

相学,曾是皇族和高等级贵族御用的神秘学说,他们指派星象师通过夜观天象,将星辰运行轨迹引入日常生活,确定黄道吉日来祭祀、战争、节日、出行等,并依此来确立建筑布局、方位、形状等,说白了,就是希冀自身借力于永恒的亮星,接收来自星空的诸事指引和能量滋养,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高级理想境界。比如历朝历代,皇帝都认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而皇帝居住的宫殿就叫紫禁城。后世传下来的相地术,一般由民间异人掌握。而黄土高原张壁古堡建造者,何来突发奇想,用星宿冠名?将高远的星辰引入近旁的日常?将世人如天地般永恒不灭的隐秘愿望,浇筑进坚壁厚垒的古堡?镶嵌到砖雕木刻的建筑?埋藏于这黄土清泉的迷宫?这种复杂而先进的建筑理念,真是不可思议。

历史上有这样的记载:“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那个时代,坞壁兴盛,特别是北方地区,更是遍布各处。一般选择坞壁,要具备远离城邑、易守难攻的安全地带和农耕方便的宜居处,张壁,周边沟壑纵横,水源充足,退避自如,正好契合了这个条件,专家普遍认为,张壁应该是在前燕年间,张平在新兴、雁门、西河等地,壁垒三百余个坞壁之一。张平,史上无详实记载,我们只知道他曾是并州刺史,他的统治中心,在太原到临汾一带。作为地方军阀,他的口碑似乎也很一般。这样一个人,居然有魄力和胸怀,将星相学引入坞壁建筑中,似乎也不太可信。

关于张壁的建堡史,还有另外的说法,一说是唐刘武周所建,一说是东魏高欢所筑,一说是隋朝杨凉所创,且有根有据,但又漏洞百出。肯定的是,古堡中大部分对应星座的建筑,是在筑堡之时就形成的军事设施。其后,经历了五代十国,宋金对峙,明末战乱,在原先军事设施基础上,不断修缮和改造,形成了堡墙堡门、瓮城巷门、次巷门、院门院墙、地道共同组成的严密防护体系,随着时代发展,又加入了宗教、商业、民俗等内容和形式。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张壁初建之时,已被定为一座星空之城,而后人加以完善和改造,完全是无意遁入某种既定的轨道,将戏台,神庙,以及古槐等等,一一嵌入其中。但这说法太过牵强,除非,张壁一直保存一张来自一千六百年前的规划图。那张来自皇族或者域外观星异人描绘的羊皮图纸,它藏在哪里?在张壁先后开发的夏商古文化遗址、北朝地道、金代墓葬、元代戏台以及明清民居等古迹中,均未发现规划图的蛛丝马迹。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古往今来,每一个进入张壁的人,都是被上天精心拣择过的,无论是张平,还是刘武周,高欢,斛律父子,尉迟恭,以及到此征战的普通将士和暂居的平庸商贩,地主豪强,平川乡民,异族残部,包括此时游走在张壁古街、庙宇和地道中的游人,包括将全部心血都赋予挖掘古堡秘密的王老师,也包括偶然而至的我……所有这些人的来,留和去,都是一种提前的预谋和安排。看起来,我们不过是张壁这个星空之城的过客,实际上,我们各自肩负着各自的使命,有些人,要被赋予神奇的力量,不停地完善古堡的圆满;有些人,注定成为张壁的守卫者,半生半世,或者生生世世;而有些人,只需将张壁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然后转身远走,成为怀揣张壁的远眺者。也就是说,成就这个“中国星象第一村”的,不是某一朝代,某一个人,或者某一颗星辰,某一处建筑,而是长达一千六百多年里,所有关涉张壁的人类智慧、自然进程、历史事件的生发、沉淀、积累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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