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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2021-08-11

黄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阁楼小雪老婆

午夜时分,我的本家兄弟根宝把我喊到了马路上。根宝背有点驼,瘦得跟绿豆芽似的,我老远就见他在昏黄的路灯下走来走去。根宝看到我后大步迎上来,大热天他捂着一身迷彩服,快到跟前时扑通一声跪下了:“哥,救救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根宝从乡下来,这些年他给我找过不少麻烦,我看不惯他这副   样。我把他揪起来问:“出什么事了?”

“哥,我该死,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连畜牲都不如,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了我!”

根宝呜呜地哭起来,我熟悉他的套路,撇下他转身就走。他呼天抢地追上来,拦腰把我抱住,鼻涕眼泪蹭到我后背上。“哥你不能走,孙正山要杀我,看在老祖宗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

我在小说《秤锤赋》中写到过孙正山,他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他贩过粮食,开过歌厅,蹲过号子,几年前把我们村那道名为仙人谷的山沟开发为旅游景点。他腰缠万贯,飞扬跋扈,骂骂咧咧,俨然土豪劣绅的做派。

在那篇小说中,孙正山的老婆牛梅芳有过短暂的亮相,她是一个肥胖的村妇,孙正山落难时哭哭啼啼找过我。她本来可以嗑着瓜子悠闲自在地过老板娘的日子,却非要到景区的餐厅帮厨。孙正山雇用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妄图把男人的欲望看管住。

再说我这个本家兄弟根宝,他和我同一个高祖父,从小体质就弱,小学毕业才长到扫把高。他胆小如鼠,眼高手低,三十多岁才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娶进家门。他喜欢喝酒,喝酒以后喜欢哭,连老婆孩子都瞧不起他。他是去年夏天被孙正山收留到景区的,负责给餐厅搬运货物、和面、倒泔水。这个   货,谁能想到他会和牛梅芳鬼混在一起?

“鬼混”这个词是根宝自己讲的:

“哥,我猪油蒙了心,脑子进了水,我不该和牛梅芳鬼混……

“哥,我和牛梅芳平时也就打打闹闹,屁股上踹一脚,胳膊上掐一把,今天吃晚饭时大家喝了点酒,牛梅芳跟着我进了仓库,我一时没主意把她摁倒了,没想到会让孙正山的狗腿子李棒撞上……

“哥,你也知道孫正山心狠手辣,五毒俱全,他白道黑道都有人,他会剥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把我剁成肉馅……”

我在仙人谷景区的餐厅吃过几次饭,所谓仓库就是餐厅旁边山崖下掏的一眼土窑洞。我的脑海中闪过根宝描述的画面,这个   货居然把牛梅芳“摁倒了”,他摁得住吗?就像一只瘦弱的蚂蚁对付一个巨大的粪球。他们身下码跺着白面大米,身旁是油盐酱醋,土豆和白菜……我的想象又有点低级趣味了。

“哥呀,你可得救救我,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根宝鼻涕一把泪一把,又要下跪,这次我没有制止他。“根宝,你去死吧!”我恨不得踹他一脚。夜已深,空旷的马路上像是装了扩音器,他不知羞耻的哭声到处流窜。

根宝连身份证都没有带,我把他领回了家。我不可能让我的本家兄弟流落街头。

我住在六层住宅楼的顶层,带一个20平米的斜顶阁楼,当初买房子就是冲着阁楼去的。有一阵子,我老婆一回家就呼哧呼哧地抱怨:“为什么非要买顶层?就算有一间独立的书房,你把自己写成鲁迅了还是写成朱自清了?你挣了多少稿费?”我老婆是初中语文老师,其实她不喜欢鲁迅,倒是对朱自清的散文赞赏有加,可以把《荷塘月色》一字不差背下来。我落荒而逃,出了屋门爬到阁楼上躲清静去了。

诚如我老婆所言,我也觉得自己在写作上一无是处。正是伏天,阁楼上没有装空调,我好多天没有上去了。我把根宝直接带到了阁楼上。

“哥,我就住这里?”根宝平静下来,皱着眉头问,热汗在他花脸上冲出两道白道子。阁楼的窗户在顶棚压下来的那边,又低又扁,真不知当初怎么设计的。我也感觉阁楼像桑拿间,弯着腰把窗户打开,一股小风飞进来,多少有一点凉意。

灯光倒是亮堂堂的,我说:“根宝你住在这里不满意?”根宝赶紧摇头:“哥,我还有脸不满意吗?你把我收留到狗窝里我也满意。”这话说的,我叹了口气:“你先在这里住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我让他把迷彩服上衣脱下来,里边他还穿着红背心,一身臭汗。

除了书桌和书架,我还在阁楼放了张钢丝床,担心写作晚了下去影响妻儿。现在我儿子已经去南方读大学,放了假也不知道回来。阁楼里通着自来水,电热壶和水杯都有,还剩着半包茶叶,我需要给根宝准备点洗漱用品。阁楼有一道防盗门通向楼顶,出门后可以把脏水倒到左手下水处,右边的下水管去年冬天冻裂了。

“哥,你说孙正山真会杀了我吗?”根宝连红背心也扒了下来,胸脯瘦得能看出来滑动的肋骨。

“杀了你也活该,自作孽不可活。”我说,“你为什么逃跑?你应该想办法堵住李棒的嘴。”

“哥,李棒是孙正山的狗腿子,我哪能堵住他的嘴?况且李棒和牛梅芳有仇,牛梅芳三天两头骂李棒,这下他可逮住报仇雪恨的机会了!”

他长叹一声,耷拉下脑袋,所谓垂头丧气。

我下去找了点洗涮用品送上来,回到屋里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

躺下后我翻了翻手机,我和孙正山牛梅芳加着微信好友。孙正山断不了发个朋友圈,但近几天没有发,最近一条是十天前的,他拍了几张玉米地的照片,旁边是一头老牛,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牛梅芳则喜欢转载心灵鸡汤一类的浅薄文章,人生需要坦然面对,不经风雨哪能见彩虹……对她来说这些道理已经有点深奥了。可最近一周她什么也没有转载。

我打起了呵欠,关灯后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老婆敲开了我的屋门,睡眼惺忪地问:“昨天晚上你折腾什么?”我告诉她,乡下一位兄弟没地方住,我把他安置到了阁楼上。我老婆又嘲讽我:“书房改成客栈了?”我不想和她斗嘴,想继续睡一会儿。一个念头突然间冒出来,根宝这个   货该不会一时糊涂从楼顶跳下去吧?我胡乱穿好衣服,撒腿往阁楼上跑。

阁楼的门虚掩着,推门一看,果然不见根宝了。他的迷彩上衣搭在椅背上,钢丝床上皱皱巴巴,毛巾被蜷缩成一团。我打开防盗门冲到楼顶上,下意识地往楼顶边缘走,快到边上时一阵眩晕,感觉立马要飞起来似的。我返回阁楼,跑到一层,砰一声把楼门推开,一眼就看到穿着红背心的根宝蹲在楼门对面的凉亭里。根宝看到我后站起来,脸上缓慢聚积起笑纹:“哥,我下来上了趟公共厕所,回不去了。”我这才想起住在阁楼上没法解决大小便,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带根宝去小区门口吃早点,他磨蹭着说:“哥,孙正山肯定会安排人四处找我,出去吃饭会不会被他的眼线发现?”我说:“还不至于吧。”根宝说:“昨天晚上给你打完电话后我就把手机关了,手机可以定位。”吃饭的时候根宝东瞅西瞭,一根胖油条三口就咬完了,喝完豆浆打起了嗝。

从快餐店出来,根宝让我等等他,他跑进了旁边的小超市。出来时他一手拎着盒平遥牛肉,一手拎着一大袋方便面:“哥,牛肉是我孝敬你和嫂子的,方便面我来吃,我再不能出头露面了。”我把牛肉拎到了阁楼上,路过家门时根宝又推让起来。刚好我老婆出来,根宝急匆匆地笑:“嫂子好,嫂子要去上班吗?”我老婆也笑了,责怪我:“怎么不把客人带到家里吃早餐?”她叫不来根宝的名字。

回到阁楼上,根宝央求我:“哥,你快给孙正山打电话替我求个情吧,我快急死了!”我说:“你觉得这是打电话能解决的问题?”根宝说:“你是作家,孙正山听你的话。”我说:“狗屁,孙正山连他亲爹的话都不听。”根宝说:“哥,要不你陪我去负荆请罪?”

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正是孙正山。我迟疑着接起电话,根宝敞着嘴傻子般望着我。孙正山说:“大作家忙什么?我还以为你正做黄粱美梦呢。”他声音有些沙哑,语调低沉。我说:“我哪有你这个土豪忙,哪有你做梦的本领大?”孙正山说:“中午回来吧,我请你喝酒。”我说:“又是鸿门宴?”我瞅了一眼根宝,他整个身体都在抖,或许我眼花了。孙正山说:“11点我让李棒去接你。”我说:“今天中午不行,明天吧。”我习惯了推辞,好像今天和明天有多大区别似的。

“哥,孙正山说什么了?”挂断电话后根宝焦急地问。我说:“他叫我回去喝酒。”根宝说:“肯定是我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被他查出来了……”根宝又哭了,我训斥道:“就你这副

样,还好意思和人家牛梅芳鬼混?”根宝说:“哥呀,我和牛梅芳真没办成那种事,她太胖了……”

我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撇下根宝去上班。根宝跟在我屁股后边一直来到三楼,好像送客似的。“哥,等你走后孙正山会不会派人来抓我?”

中午回来根宝已经吃过方便面,他变得勤谨了,把阁楼收拾得干净整洁。书柜上那些书我好久没有碰了,他一本一本擦过,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还给墙角那盆绿植浇了水,蜷缩的叶子重新焕发生机。“哥,我忍不住打开手机看了看,这下孙正山肯定监控到我了。”一见我他就焦急地说,骂自己手贱。

我和根宝打个照面后便回了家,一上午我都在有意无意地琢磨,孙正山找我会不会和根宝有关?我又翻了翻朋友圈,不光孫正山和牛梅芳,村子里其他人的也翻过了。翻到朱燕来时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朱燕来也是我小学同学,她在仙人谷景区做保洁员。我给她打过电话去她没有接,隔一会儿打了回来,她说:“大作家,我先挂了,你给我打过来。”她是为了节省话费。我又打过去,她说:“大作家你是不是没写的了,找我收集素材?”我笑,她也笑,声音嘹亮。“我给你提供素材,你可得请我吃酒呀!”我说行,她就叨叨叨讲了起来:“大作家呀,这次我给你讲个特大新闻,就昨天发生的事,肯定是猛料。”我说我洗耳恭听。“真是猛料啊,昨天晚上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景区,下来五个警察呢。天哪,五个,发生大事情了!”朱燕来一惊一乍,她确实是讲故事的高手。“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恐怕你盖上八层棉被,做梦也想不到,有人失踪了。”我吃了一惊,忙问谁失踪了。“你猜呀,猜不出来你就是狗屁作家!”她呵呵呵笑着,手机里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给她的笑声伴奏。没等我猜出来,她又继续讲:“是一个胖女人,她走过玻璃栈道后钻进仙人洞不肯出来了,警察和景区的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找到……”

原来是个游客,我没兴趣听了。这时开门声响起,我老婆回来了,我举着手机回到自己屋里。这个电话打了28分钟。

我来到客厅,我老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她肯定又嫌我回家不做饭。我和她说过,如果她不想做也可以不做,我吃包方便面也行,不吃也可以。她倒没有提做饭的事,而是问我:“这是和谁通电话呢,嗯嗯啊啊的?”我告诉她乡下一个同学。她又问:“你那个乡下兄弟走了?”我说:“没有,他怕给你添麻烦,自己吃方便面。”她说:“要住几天?你真把阁楼当成客栈了?”我说:“他一时糊涂犯了点错误,想躲躲清静。”我老婆呼哧一声坐起来:“是不是犯法了?我现在对你已经没多少要求,但你决不能给家里惹麻烦,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也嫌根宝麻烦,下午又到阁楼上和他坐了坐,他还是眉头紧锁,书桌上撂着本书,是托尔斯泰的《复活》。“哥,”他说,“我快急死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晚上我已经躺下来,我老婆推开了屋门,她气呼呼的,带着几分神秘说:“你出来,到我那个家听听怎么回事。”我跟着她来到主卧,她指了指屋顶。屋顶上悬挂着一组枝形灯具,我还记得当初我们购买它时的情景,我老婆喜形于色,一眼就把它相中了。十几年了,灯具已显老旧,周边一圈墙面略略泛黄,苍蝇留下点点斑痕。“怎么了?”我问。“你仔细听。”她又往高处指指。我屏声静息,果然听到了极低的时断时续的啪啪啪的声音。“你留宿一个外人究竟想干什么,我神经衰弱你不知道吗?”我想上阁楼看看,我老婆却把我拦住了:“明天再说吧,尽快打发走他!”

第二天早晨我爬上阁楼,根宝又吃过了方便面。我说:“根宝你总吃方便面不行吧?”根宝说:“我喜欢方便面,小时候还吃不上呢。”他头发蓬乱,眼窝深陷,我怀疑他晚上根本没有睡着。“哥,你今天回去见孙正山?”他挠着脑袋问。

上午十一点整,李棒来接我。李棒是我们村李永青的儿子,永青和孙正山一向不和,没想到儿子投靠了他。李棒理着寸头,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衣,右手拎一只网兜,网兜里是一只绑了腿的野鸡,无力地挣扎着。“叔,这是孙总送您的野味。”李棒站得直挺挺的,语气生硬。我说:“我不喜欢这玩意儿。”李棒说:“叔,这是孙总送您的野味。”他又重复一遍,瞪着眼望着我,我若不收下好像会把我揍扁似的。我只好开了楼门,李棒跟着我把东西送回家。我呼哧呼哧喘着,掏钥匙开门时李棒往楼阁上瞅了一眼。

回村里的路上,李棒一言不发,丰田越野车开得十分平稳。一到景区停车场我就碰到了朱燕来,她穿着蓝制服,一手拎着长柄铁簸箕,一手握着笤帚,看到我后喊:“老同学,你真回来请我吃酒来了?”我说:“一会儿到餐厅和正山一起吃。”朱燕来虚张声势地挥了下笤帚:“去你的,我过去连根鸡骨头也啃不上。”李棒到一边停车,朱燕来瞥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那个‘狗腿子就喜欢告状。”说着装模作样地扫几下,“大作家,还有个新闻,昨天晚上牛梅芳摔了9只碗。”我愣了愣神:“9只?”“对,9只,她喝多了,大喊大叫……”再来不及多问,李棒已停好车向这边走来,朱燕来赶紧到一边忙活去了。

餐厅在半山腰,李棒领着我一路爬上去。仙人谷纵深十几里,当初孙正山光修路就花了几百万,青石台阶一直通向山顶。路的下边是水道,游人可以从山顶坐皮阀漂流下来,这是景区的王牌项目,叫“风雨漂流”。正是暑期,流水潺潺,游人真不少,一个女人遥远空洞的声音从山顶传来:“仙人谷,我来打卡了——”

餐厅是一幢二层建筑,快到跟前时我看到了山崖下的那眼土窑洞,根宝描述的画面又从脑子里蹦出来,忍不住多瞅几眼。大厅里已有不少人用餐,李棒带我上了二楼,打开最里边包厢的门,孙正山居然一个人喝上了。李棒带上门出去,我诧异地望着孙正山,他坐着没有动。“兄弟,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他又这样说,语气却无精打彩。“今天中午就咱哥俩喝。”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我和他隔着两张椅子坐下来。“兄弟,我今天把你请回来是想说说心里话,”他直言不讳,“就他妈你会认认真真听我瞎叨叨。”他给我倒酒,一瓶二锅头已经让他喝去大半。桌上摆着一盘豆腐干,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猪头肉。我笑了笑,心说孙正山还挺抬举我的,习惯了他的飞扬跋扈,他这副样子倒让我不知所措了。

“兄弟你知道吗?我肚子里长了个这么大的肿瘤——”孙正山把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剃了光头,大脑袋圆溜溜的,像一个懵懂的胖和尚。“兄弟,我觉得我活不了几天了,挣再多的钱,干再大的事业有什么用?”他又喝了一杯。他把衣襟撩起来,露出汹涌澎湃的肚皮,用四根粗壮的指头在肚脐眼旁边使劲摁了两下。“兄弟,肿瘤就在这里,不信你来摁一摁?”他龇牙咧嘴冲我笑,我问他:“你去医院检查了?”他说:“得了要命的病检查有屁用,倒不如痛痛快快喝酒。”他的语气却不痛快,甚至凄凉。“兄弟,这个世界上就你懂我,当年你给我写的那篇新闻报道我一直保存着,你再帮我写本自传吧,把我这辈子好好总结一下。”

孙正山讲完这句话,我又觉得被他套路了,他这样作贱自己难道就为了让我给他写本自传?他一边喝酒一边痛说革命家史,讲他小时候被人欺负,讲他爷爷在打谷场上丢失了心爱的秤锤,讲他受了委屈大半夜跑到河滩里哭,引来两只绿眼睛的饿狼,说着他真就哭了。我被他的眼泪感染,又觉他不像是套路我,他毕竟是我幼年的玩伴。“正山你别这样,”我扯张餐巾纸递给他,甚至想帮他擦去眼泪。好多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心太软。“正山我知道你不容易,其實谁都不容易。”我靠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他居然搂住了我,脑袋杵到了我怀里。

直到下午四点多,我才离开景区。仙人谷在村子东面,路过村西马路边那株老槐时我让李棒停了车,向树下乘凉的那几个老人走去。我也喝了不少酒,想起母亲在世时的叮咛,回到村里见了谁都该打个招呼,否则人家会骂“狼心狗肺”。我给老人们敬烟,他们反应迟钝,总之还是缺牙少齿地笑了。这中间有一位本家爷爷,他得了脑梗,淌着口水夸我有出息。我正要走,一个罩着蓝头巾,扛着锄头的瘦女人走过来。我认出来她是根宝的媳妇,额头上有两个拔火罐留下的红印子,像盖着两枚印章。这女人好像叫玉香,她生完孩子后身体越来越差,话也越来越少了。她看到我后停下来,拄着锄头望着我,好像看热闹似的。我有些紧张,好在酒劲儿还没有过去,笑着问她:“根宝最近忙什么呢?”这女人还是看着我不说话,过了有五秒钟,她突然提起锄头在地上使劲杵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死了!”然后扛起锄头扬长而去,走出十几米后发出呜呜呀呀的哭声。

我渴得厉害,回家后泡了杯茶,这时敲门声谨慎地响起来。门一开,根宝缩着身子挤进屋里来:“哥,孙正山找你干什么?”我说:“喝酒呗。”根宝说:“光是喝酒?”我说:“光是喝酒。”根宝说:“哥呀,我快急死了!”我说:“急死也活该,孙正山饶不了你。”根宝拍了两下脑袋,蹲下来呜呜地哭了。我怀疑晚上在主卧听到的正是他拍脑袋的声音。我腻烦他哭,劝他说:“事情也许没你想的严重。”根宝举起脑袋问:“哥,你替我求情了没有?”我喝了口茶,吐掉挂在牙床上的一片茶叶。

阳台那边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我走过去看到了网兜里那只野鸡,它卧在地板上使劲儿摇摆,周围落了不少鸡毛,拖拽着一道鸡屎的长痕。根宝跟过来,我准备到卫生间取拖把,我老婆回来了。我老婆换了鞋,目光直直地望着我,我说:“有人给了只野鸡,我让根宝帮着收拾收拾。”我老婆对野味比较感兴趣,她喜欢吃田鸡。根宝冲我老婆笑了笑,便俯身拎起网兜,野鸡被束缚的翅膀突然间一扑棱,根宝叫了一声,将网兜丢在地板上。野鸡在地上翻滚,几朵细碎的白羽毛轻飘飘浮了起来。我老婆瞪着眼说:“以后请你别把活着的野生动物带回家!”

我拎起那只鸡,到厨房取了把剁排骨的刀,我老婆没有再说什么。我和根宝来到阁楼上,让他烧盆水。我们家替换下来的电磁灶以及锅碗瓢盆都在阁楼上。阁楼里真是热,我把防盗门打开来到楼顶上,根宝也跟了出来:“哥,孙正山到底准备怎么处理我?”我说:“你去杀了那只鸡。”根宝迟疑着,返回阁楼把网兜拎出来,那只鸡还在挣扎,从网格里探出脑袋想啄根宝一口,根宝又把它丢下了。“胆小鬼,”我骂根宝,“你把鸡脖子给我拧断。”根宝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哥,可我从来没有杀过鸡。”“我让你把鸡脖子拧断。”我又说。他缓慢地蹲下,在脑袋上拍了两下:“哥,是不是孙正山让你逼我杀鸡,杀鸡给猴看?”根宝站起来,我愣住了,他倒是善于联想。我不吭声,翻看手机,阁楼里的电磁灶发出嗡嗡的叫声。“哥,我听你的,拧断鸡的脖子。”根宝弯下腰将网兜抓起来,一把擒住鸡脖子。我听到一声岔了气般的鸣叫,或许也是联想。根宝把脑袋别过去,把鸡举到齐胸高,突然间喊了一声,接着连喊了好几声,又是跺脚又是扭屁股,把那只野鸡重重地摔在脚下。

我忙着发微信,只是瞟了根宝几眼。省诗歌协会组织一次采风活动,上礼拜我就接到了通知,我本来不计划去,没想到唐小雪也会参加活动。唐小雪私下联系我,我当即改变了主意。前年春天我和唐小雪在梨花节诗歌大赛中同时获过奖,我们俩聊到深夜。我想象着别后重逢的情景,唐小雪长发飘飘,大眼睛乌黑明亮。与唐小雪聊天的间歇我给主办方发微信,对方对我改主意有点生气,但并没有拒绝。“哥,”唐小雪也这样称呼我,“我们不见不散呀!”

“哥,我把它杀了!”根宝蹲下来,我暂且收起手机。“根宝,这只鸡归你了,你不能总吃方便面。”我过去摸了摸根宝的头,这个动作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根宝的头发湿津津的,他歪起脑袋望着我,那样子说不来是恐惧还是愤怒。天空浩渺,几只鸽子从头顶掠过。

第二天早晨我就出发了,我老婆对我参加活动倒是没意见,她瞪着眼问我:“你走了阁楼上那个人怎么办?”我只好说:“根寶呆在阁楼上,他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她没有再说什么,我猜想她会回娘家住几天。临走前我又和根宝坐了坐,他咳声叹气,寡语少言。“哥,你早点回来呀!”他说。他捂住口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一次我们是到几个古村落采风,为期三天。一干人乘大巴车出发,车厢里闹哄哄的,说来真是无趣。我和唐小雪上车前打了个照面,她冲我笑,笑容后边好像隐藏着什么。唐小雪和我隔着三排座位,她自然会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路途比较远,有人提议唐小雪给大家唱支歌,她真就唱了起来。她唱得跑调了,大家欢呼鼓掌,我也鼓掌。一时间我后悔参加这次活动,但后悔已来不及了。

到达第一个古村落时已是中午,主办方在欢迎宴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美酒佳肴,唐小雪继续被人追捧。好多人转桌子敬酒,唐小雪应接不暇。我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直觉告诉我,参加采风前唐小雪和好多人联系过,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唐小雪也开始敬酒,她真是海量,敬两位诗歌编辑时居然连干三杯。她用娇滴滴的声音叫嚷:“你们这些坏男人,成心要把本小姐灌醉呢!”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李姓女诗人撇了撇嘴,她体会到了相貌平庸的挫败感,没等唐小雪到我们这桌敬酒我就溜出去了。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对古村落压根儿没兴趣。一群人在导游指引下仰望古旧的门楼,或者推着石碾装模作样地拍照,或者在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老戏台上即兴表演,我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后。看得出李姓女诗人想和我结伴而行,我用冷漠的目光将她拒绝了,她的嘴角长着一颗黑痣。晚上住在县城简陋的宾馆,同屋的白大诗人后半夜才回来,呼噜声山呼海啸,我一夜未眠。凌晨,我又产生了偷偷溜走的想法。

第二天又来到一个古村落,到傍晚时分我和唐小雪才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个村落和上一个大同小异,只是在村外围起来几亩地,养着些野生动物,号称动物庄园。下午本来已经参观过,我闲得无聊,围着铁栅栏走了走。园子内划分区域饲养着驼羊、孔雀、火鸡、鸽子、兔子……它们都是孤独的,尽管身边也有伙伴。正埋头走着,身后有人喊我,果然是唐小雪。唐小雪迈着轻盈的步伐追上来,脸上泛着红晕,大眼睛还是又黑又亮。她笑着问我:“石头老师,你怎么不理我?”我说:“因为我是石头呀。”说话间心情豁然开朗,我又骂自己贱。“你真是一块幽默的石头,”唐小雪笑起来真好看,“我一直记得上次咱们聊天的内容,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我的脸烫起来,她也许是认真的。我们沿着铁栅栏并肩走,两只驼羊神情呆滞地望着我们,肥胖的鸭子嘎嘎嘎叫着,一只火鸡伸展翅膀,它的脖子丑到瘆人。“石头老师,其实我也喜欢独处,一个人安静下来才能拥有完整的世界。”唐小雪这样说,我笑了笑。她突然望着一只朝我们走来的火鸡说:“我小时候喜欢羽毛,我用鸡的羽毛做的毽子漂亮极了,我真希望亲自动手,用五彩斑斓的羽毛做一枚书签。”正说着,身后有人喊她,其中一人是省刊编辑,她冲我抱歉地笑了笑,返身回去了。

望着唐小雪的背影,我的脑海中晃过一尾五彩斑斓的羽毛。那些火鸡虽然丑陋,但羽毛真是漂亮,有华丽的色彩,有轻盈的造型,有一只火鸡尾巴上的长羽还长着许多乌黑明亮的眼睛。如果年轻十岁,我也许会摸黑跃过栅栏,拔几支火鸡的羽毛献给唐小雪,哪怕被火鸡啄得遍体鳞伤,哪怕被凶狠的庄园主发现。夕阳西下,我感觉自己正一目十行地老下去。

这天晚上,白诗人没有回房间,我好歹睡了几个小时。我奇怪地梦到了孙正山送我的那只野鸡,其实那只野鸡也挺漂亮的,它也有着斑斓的色彩,脖子上细碎的羽毛红绿相间,层层叠叠,闪着鱼鳞般的光,翅膀上和尾巴上的翎翅也很亮眼,但想不起来翎翅上是否长着乌黑明亮的眼睛?那只野鸡绑束在网兜里,漂亮的羽毛无法展示,有几支翎翅已经折断,根宝拧断了它的脖子。后半夜我被隔壁的噪音吵醒,梦的结尾是一摊鲜红的血,它还在流淌。

第二天早餐时我接到根宝的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慌乱地叫嚷:“哥,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呀,警察来抓我了!”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把电话挂断了。我拨回去,他没有接,然后关机。我找到主办方请了假,拦了辆三轮车匆匆离去。我坐在三轮车车斗里又给根宝打电话,还是关机。唐小雪发微信问我:“石头老师,你怎么撇下人家偷偷溜走了?我还想和你聊聊诗歌的意象呢。”然后是一排泪流满面的表情。

来到小县城的火车站,两个半小时后才有回去的车,好在根宝把电话打了过来,他不过是虚惊一场。阁楼上没办法解决大小便,我把楼门钥匙给了根宝一把。根宝每次出去都小心翼翼的,还是被一楼那个好事的胖老太太盯上了。刚好小区丢了两辆电动自行车,胖老太太就把根宝举报到物业,还打了110报警电话。根宝这个   货,他在楼顶看到警车停下来,给我打完电话后又把手机关掉了。他没有带身份证,面对警察的盘问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直到警察把他带到派出所他才把我供出来。我在电话里给警察解释一番,刚好派出所有个熟人,事情很快得到解决。我在手机里气急败坏地咒骂他:“你快去死吧!”

列车在夜色中穿行,我把头仰在椅背上,许多不相关的场景轮番冒出来,感觉生活如此荒诞。车厢内光线昏暗,死气沉沉,所有的声音都距离我十分遥远。和我同座的是一对情侣,女孩坐在中间,她把长发挽起来,将头斜倚在男孩的肩膀上,感觉更像是为了与我保持距离。男孩握着纸筒,将爆米花一颗一颗送到女孩嘴里,爆米花在她嘴里发出若隐若现的细碎的声音。对面坐着一对乡下的老夫婦,他们头发全白了,穿着陈旧的厚衣服,老头儿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老妇人则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孩。那个女孩大约有三岁吧,紧贴在老妇人怀里,她睡得可真香,肩膀上缀着的两只黑蝴蝶摇来晃去。我也就多瞅了那个孩子几眼,老妇人就谨慎地把孩子递给了老头儿,老头儿把孩子抱得更紧了。我没有再看孩子,收回来目光,不清楚他们到哪里去。我突然间觉得老妇人的模样和我故去多年的母亲有点像,忍不住又瞅了她一眼。

下车时已是午夜时分,一个光着膀子的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回了家,我在车上下意识地翻了翻手机,孙正山发微信问我:“兄弟,你把我的童年写完了没有?”我还收到牛梅芳的微信,她说:“大作家,有些道理我想不通,想当面求教。”我笑了笑,牛梅芳写了两个错别字,没有谁听到我的笑声。窗外夜色阑珊,熟悉的景物从眼前滑过,我感觉像离开了很久,离开了半个世纪。

我老婆果然回娘家了,我放下行李,谨慎地爬上阁楼。我感觉自己像做贼似的,连楼道里的感应灯都没有惊扰。来到阁楼门前时我突然有点害怕,也说不清怕什么,也许怕黑夜的颜色。“根宝——”我喊了一声,声音在打颤。阁楼的门锁上插着钥匙,我拧开门进去,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到根宝的影子。我打开灯,屋子里干净明亮,收拾得井井有条,那扇又底又扁的窗子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我发了一会儿呆,看到桌面上躺着一页苍白孤单的稿纸,那是根宝给我留下的信:“哥,我走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他的字歪歪扭扭,“哥,我每天晚上都在琢磨,人为什么活着,就算孙正山放过我,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这时才清醒过来。“哥,可我不能死,我才43岁,我要死了太便宜自己了……”

根宝没有把那页稿纸写满,除去空格不过二百多字。我从阁楼出来,他写在稿纸上的那些话,他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他把楼门的钥匙也给我留下了,就放在稿纸的旁边。锅碗瓢盆各归其位,我不清楚他把那只野鸡吃掉了没有。

我下了楼,出了小区,来到空荡荡的马路上。我希望能找到根宝,可又不像是在寻找他,倒觉得自己是个迷路的人。半个月亮升起来,我想拼尽力气大喊一声,喊一声根宝也许就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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