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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床

2021-08-11

黄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胡说老胡小林

办理完住院手续,小林护士把我领到了第六病室。“17床,”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16床的患者性格有点怪,您可要担待着点!”我迟疑着点了点头,主要是对“17床”这个称呼还不适应。以后医护人员就这么喊我了。我往16床那边瞅——我说的是床铺,16床紧靠窗台下的墙根,床头与墙上的护理设备明显错位,白床单皱巴巴的。小林把铁架子床往这边拽,我过去帮忙,她叹口气说:“这个16床太不听话了!”床铺归位后,她把床单抻了抻,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病室。

正是午后,初春的阳光从宽敞明亮的窗口照进来,屋子里有点热。我想拉上窗帘,走到窗前后改变了主意。我把门掩回去,刚躺到床上,一个瘦小的老头推门进来。老头剃着光头,棉衣外边套着病号服,圆脸上到处是褶子。我下意识地爬起来,他瞪着眼问:“你新来的?”我点了点头。他又问:“谁动我的床铺了?”我没有回答,他走到他的床铺前踢了床腿一脚。“肯定是那个林护士,”他撇着嘴说,“别看她眼睛大,摘了口罩一点儿也不好看!”这话说的,我扑哧一声乐了。

老头左脚有点跛,他绕到床头柜那边,拉开柜门时打了个饱嗝,看来刚才去吃饭了。他从柜子里拎出一只瘪瘪的旅行包,拉开拉链的动作生硬粗暴。让我意外的是,他从包里取出来的是一块长方形的绣花布,他捏着布块的两个角抖了抖,好像成心展览给我看似的。那块白色的粗布大约三尺见方,用几种颜色的线钩了花边,中间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我一眼就看到那对亲昵的、毛茸茸的鸳鸯。他把那块布折了几折,铺到枕头上,下边压着卷起来的被子,脱了鞋四仰八叉躺下来。“我靠墙才能睡踏实,还得枕上这块布。”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老长时间不吭声,我把眼睛合上了,他突然问我:“你得的什么病,绝症?”这话说的,如果不是小林给我打过“预防针”,说不准我会发脾气的。我不理他,他又说:“你的床铺上刚死过一个人,你不怕屈死鬼缠身?”我不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不骗你,”他说,“我得的也是绝症,夏天做的手术,说不定哪天就牺牲了。”我想告诉他我是一名退休教师,无神论者,不惧鬼神,但终究没有讲。他又是老长时间不吭声,我又把眼睛合上,没想到他轻轻吹起了口哨,是信天游的调子。他吹得真不错,用抑扬顿挫来形容也不为过吧,我情不自禁默念起对应的歌词来:“前半夜想你拉不着个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转个身……”看样子老头是乡下人,会不会是个羊倌呢?口哨声戛然而止,他夸张地打起了呼噜,分明是装的。

就这样躺了半个小时,老头去了趟卫生间。他关门的声音很重,进了卫生间后吊嗓子般咳嗽了两声。他拎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门也不关,似笑非笑地问我:“我把你吵醒了?”我说:“我本来就没有睡着。”我撑着床沿爬起来,他系好裤子坐在了18床上,目前为止18床的床位还空着。他个头矮,坐到床上后兩脚悬空,晃来晃去的。“你贵姓?”他问,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我免贵姓胡,大名胡来旺,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胡来。”说着咧开嘴笑了,他上边的一颗门牙掉了。我也做了自我介绍,他问:“你究竟得的什么病,怎么不见你家属?”我只好说:“孩子在外地,我住院无非割个痔疮。”“那你老婆呢?”他问,这个“胡来”嘴可真多呀!“那你老婆呢?”我反问他,“你老婆怎么没来陪护你?”他又笑,笑容却不比刚才调皮了。“我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他说,“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没有老婆,这就看你怎么理解老婆这两个字,我老婆长得像一朵牡丹花,她可是全中国,不,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他说了一长串话,嘴角挂着白沫,我越发糊涂了。

老胡——后来我一直这样叫他——他和我套近乎原来是不希望18床再安排病人。“老周我不骗你,我打呼噜打得地动山摇,有一次把屋顶的老鼠都吓得掉了下来,你晚上睡到18床毕竟离我远一些……老周你想想看,就算你我都不需要陪侍,不需要这张床,谁又知道18床病人得的什么病?万一是新冠肺炎呢?‘生命真可贵,爱情价位高,我们不得不防呀!”老胡这样讲,我又想笑。我说现在哪个医院床位都紧张,患者应该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狗屁制度,”老胡从床上跳下来,简直是跳下来的。他那只跛脚崴了一下,我慌忙扯住他,他挥了下胳膊把我拨拉开。“狗屁制度,”他又说,“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周你必须配合我!”没等我说什么,他一瘸一拐甩着大步出去了。

我不清楚老胡要干什么,来到门口时他已经在楼道中间拐了弯。又走几步,就听到了他的叫嚷声,他去了护理站那边。老胡说:“你们再不能给18床安排病人了,17床是退休教师,他有严重的失眠症,教师最光荣,医生也应该尊重教师!”我有些生气,老胡凭什么拿我说事,这不是拉仇恨吗?一个小护士果然说:“17床有什么诉求让他自己来说。”老胡说:“知识分子脸皮薄,你们应该尊重知识分子的脸皮。”另一个护士说:“16床,请你不要无理取闹,这里是医院!”这个声音听起来像小林护士,但我不敢肯定。“我怎么无理取闹了?我是提醒你们尊重人民教师,人民教师为人民。”老胡的声音更高了,接着我听到护士长的声音,护士长沉稳老练:“老胡,你也算熟人了,医院有医院的规矩,如果其他病室空着床位,我们尽量不往18床安排,这样你满意了吧?”老胡说:“还是护士长讲理,你们应该学着点,要不一辈子当兵。”那边老长时间没声音,我匆忙返回病室,感觉像做了一次贼。

老胡回来后我不情愿搭理他,他皮笑肉不笑,雷公嘴丑死了。他帮我出去打了壶开水,想以这种方式赔礼道歉。“老周,”他又坐到了18床上,“其实我应该叫你小周,我起码比你大十岁吧?”我仍旧不理他。“是这样老周,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有些事情看起来没道理,其实里边的道理多着呢,有些人看起来不讲理,但他并不一定是坏蛋,说不定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家伙。”这话说的,我在乡下呆过十几年,乡下人很少有他这样饶舌的。“老周你说话呀,不能让我这张热脸对着个冷屁股,前几天我找人算了算,我最多也就活九个月了。”他又从床上蹦下来,我才不管他会不会崴脚呢。“老周,我这样干真有原因,”他继续饶舌,“我想留着18床让米桂莲住进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团聚了……”

我吃了一惊,老胡的声音哽咽起来。

出院以后我再没有和老胡联系过,到现在快一年了吧。我当了三十多年中学语文老师,年轻时候也做过文学梦,喜欢发呆,喜欢幻想,喜欢夜深人静时仰望星空。我承认,当我现在讲述老胡的故事时添加了感情色彩。老胡是个重感情的男人。

老胡还真是个羊倌。老胡五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其他村庄。但老胡和养父合不来,因为养父与母亲也产生了隔阂,他十一岁时跑回爷爷奶奶那边再不肯回去了。可怜的老胡,几年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他开始一个人生活。

这些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我主要是想讲一讲老胡的爱情。老胡孤苦伶仃,家徒四壁,十四岁上开始放羊。我在乡下教书时就知道,羊倌大多是穷困潦倒的光棍汉,老胡能有什么爱情呢?倒是有人说三道四,老胡在羊身上找到了他的爱情。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老胡说,他十四岁上就开始恋爱了。我和老胡睡眠都不好,其实他不打呼噜,我记得那一天我们聊到了凌晨三点。老胡说,他们为米桂莲家代放一只小羯羊,上午他们赶着羊群离开村庄前米家人把羊送来,傍晚时分再把羊接回去,接羊的任务就是由米桂莲完成的。“你不知道那个小丫头多漂亮,”老胡说,“她瓜子脸,杏核眼,红头绳扎着两条小辫,噘起小嘴来那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一看到她就不会走路了。”我和老胡都侧身躺着,面对着面。楼道里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进来,我看到了老胡沉醉于往事的样子。老胡格外关照米桂莲家那只小羯羊,连他师傅都看出来了。有一次他在山坡上对着一块大石头撒尿,他师傅在他屁股上冷不丁拍了一掌,拍得他尿到了裤裆里。师傅说,你小子的家伙长大了,记住不能让它犯错误。老胡臊得厉害,赶紧把他的家伙藏起来,好像真犯了错误似的。

米桂莲的父亲在城里当工人,母亲精明干练,老胡当然明白,他不可能把米桂莲娶进家门。半夜里老胡躺在一盘大炕上胡思乱想,就算倒插门,就算他情愿当牛做马米家人也不会同意的。又想,如果米桂莲的身世像他一样凄苦就好了,如果米桂莲长得丑陋一些就好了,这样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又想,如果米桂莲相貌丑陋,他还会着了魔一样喜欢这个小姑娘吗?白天在野外放羊还好说,夜晚他觉得他快要疯掉了。

既然米桂莲的父亲时常不在家,便由母亲去挑水,米桂莲总是挎着一盘井绳跟在后边。老胡找到了规律,一大早便挑着水桶磨蹭着往水井那边走,看到米桂莲和她母亲后他加快步子,他要替米桂莲的母亲从水井里拔水。他使着蛮力,头也不抬,一口气把两桶水从深井里拔起来。米桂莲的母亲向他道谢,他的脸烫得快飞起来了。有一次,他挑着一担水情不自禁地追上米桂莲和她母亲。他一声不吭,把水倒进米家的水缸后仓皇而去。自那以后,老胡就开始替米桂莲家挑水。清早米桂莲一开院门,就会看到两桶水放在门前,老胡则褪着手抱着比他还要高的扁担羞答答地站在一旁。老胡耷拉着脑袋,真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米桂莲的母亲通情达理,他逐渐接受了老胡给她家挑水,她看着老胡可怜,有时会接济些食物,还把一床旧棉被送给老胡。米桂莲的母亲时常还会表扬老胡几句,说这孩子老实本分,腿脚勤快,可惜命不好。倒是老胡的本家叔叔婶婶们对老胡有了意见,他们平时可没有少关照老胡,也没见老胡给谁家拎过半桶水。一位婶婶叉着腰质问老胡,老胡吓得抱头鼠窜。

变故发生在老胡十六岁那年。腊月,一户人家娶媳妇,村里好多人去帮忙。迎亲前一天,院子里闹腾腾的,总管给老胡安排的任务是洗碗。谁都知道事宴上洗碗是一件又脏又累的苦差事,谁家办婚丧事都会安排老胡洗碗。老胡蹲在窗根下洗得很认真,他毫无怨言。窗玻璃已经擦过了,几个女人觉得没有擦干净,贴窗花前还要擦一次。老胡一抬頭看到了米桂莲,他当然早就看到米桂莲了,只不过没有看到擦玻璃的米桂莲。米桂莲长高了,她在屋里贴着窗台站着,一只手握一团报纸,擦几下,然后便把脸凑近玻璃,嘟起嘴哈一口气。其实玻璃已经擦得相当干净了,米桂莲那张脸如此逼真,又近又逼真,让老胡忘记了洗碗,他简直看傻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么往窗前挪了两步。当米桂莲再次把嘴嘟起来靠近玻璃时,老胡飞快地把他的嘴凑上去,在冰冷的玻璃上吻了一下。老胡简直疯了。老胡说:“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我觉得亲到米桂莲了,她的嘴唇肉嘟嘟的,香喷喷的,我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刷牙洗脸,连饭也不舍得吃。”老胡坐起来舔了舔嘴唇,他又陶醉了。但老胡被人揍扁了,我怀疑他没有刷牙洗脸是因为躺在炕上动弹不得,他落下个坏名声,脊梁骨快被人戳断了。

米桂莲是二十一岁那年嫁人的。老胡说:“你不知道米桂莲出嫁那天我多么伤心,我后半夜跑到了村外,想跳进鱼塘喂鱼。我一只脚已经跨进鱼塘了,但转念又想,万一米桂莲的男人死了呢?那样的话我还有机会。我脱下鞋扔掉一只,又不想死了。”我和老胡开玩笑:“老胡你不想死是因为鱼塘的水太冷吧?”老胡咧着嘴笑了。老胡说:“我那时候就盼着米桂莲的男人死,我还设想过好几种办法,想把那家伙干掉。”我说:“老胡你心术不正。”老胡说:“我确实反省过,如果不是因为我隔着玻璃亲了米桂莲,说不定她会找一个更好的男人。他娘的,那个姓武的男人能比我强多少?”我又笑,老胡又说:“米桂莲嫁人以后我干什么都没心劲了,少言寡语的,有一年冬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个又痴又傻的女人,好多人动员我把她领回去,对付一个人家,我气得肺都炸了。结果我们村的另一个光棍把那个女人领回了家,第二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们嘲笑我,胡来啊胡来,你一辈子都在胡来,你连一件正经事都没有办过。狗屁!他们懂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问老胡,你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怎么会掌握这么多词汇,还鸿鹄之志呢?老胡说:“我放羊时候听收音机呀,收音机里什么没有?这几年又用上智能手机,信息更多了。对了老周,咱们两个加个微信吧。”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老胡的故事只能第二天接着听了。

老胡六十五岁那年,米桂莲的男人去世了。老胡耐着性子等了三个多月,装扮一新跑到了米桂莲家里。“为什么等三个多月呢?”老胡说,“起码得让人家过了百天吧,要不我心里有愧。”我又和老胡开玩笑:“起码应该过三年,老胡你太不像话了!”老胡急了,这是在傍晚时分,他又坐在了18床上,悬空的两只脚晃来晃去。老胡说:“可我都六十五岁了,我等了四十多年,谁他娘还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老胡这样说时,我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部小说,叫《霍乱时期的爱情》,小说里那个我记不得名字的外国老头就是这么干的。我怀疑老胡在收音机里听过这部小说。“老胡,”我问他,“都四十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喜欢米桂莲?”老胡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他的两只脚不晃了,“米桂莲不是嫁到了镇上吗?四十多年里我见过她三十多次,她一次比一次老,都变成个胖老太婆了。”“那你到底还喜欢不喜欢她了?”我追问。“怎么不喜欢?”老胡说,“喜欢米桂莲是我一生的事业。”

与《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情节真有点像,天黑以后老胡敲开了米桂莲家的院门,米桂莲把他赶走了。“你给我滚!”老胡还没有开口就碰了一鼻子灰,铁皮院门咣当一声合了回来。院门上挂着没有撕干净的白纸屑,老胡再次敲门,米桂莲拉开门泼出一盆洗碗水来。老胡躲闪不及,崭新的夹克衫和牛仔裤都给浇湿了。但老胡并没有生气,他也够调皮的,把带来的一包点心和一包糖果隔墙扔了进去。

“信念是一盏灯,”老胡说,“那时候我可是信心十足啊,米桂莲迟早会让我进门的。”我问老胡:“老胡你哪来的自信,这可有点不知廉耻啊!”老胡说:“时代变了,轻舟已过万重山,老胡不是过去的老胡了,米桂莲也不是当年的米桂莲了。”

老胡仔细分析过当时的形势,他说:“老周你想想看,我十四岁放羊放到六十五岁,还能没点存款?我攒了三十八万呢,几个本家侄儿争抢着讨好我,还不是盯着我的钱?我才不答理他们呢。再说米桂莲,他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闺女还好,那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拖家拽口,还买了商品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米桂莲攒的那几个钱给男人看病都花光了。”老胡说话说多了有点气喘,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这只是一方面,我们家米桂莲可不是贪图我的钱财,她和两个媳妇都合不来,一个人住在村里,谁还能不害怕孤独呢?老周你明白,我可是又会说话又会来事的人,还办不成这点事?”老胡又在吹牛了。

老胡说,他第五次登门米桂莲就让他进去了,米桂莲瞪着眼质问他:“胡来旺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他们都叫我胡来,就你米桂莲叫我胡来旺。”米桂莲皱了下眉头,忍不住笑了。“老周啊老周,米桂莲一笑我就知道事情成了,关键是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就算人老珠黄,米桂莲打扮打扮还是可以领出去的,那时候我他娘真是心花怒放呀,恨不得马上抱住她亲她一口。”

“然后呢?”我问。我发现我也有点心花怒放的感觉了。老胡说:“后来还不是水到渠成么?五个月后,我就屁颠屁颠地搬到米桂莲家里住了,过年时我放了五百块钱的鞭炮。”“老胡你是说又过了五个月,你等得及吗?”“老周啊,好事多磨对不对?这中间还有波折呢,米桂莲的闺女还好,她那两个儿子就是两只拦路虎,有一天傍晚我刚到米桂莲家,那两个龟儿子就从城里回来了。他们牛高马大,火眼圆睁,二话不说,把我揪到院子里就是一顿打,看看我这颗门牙,就是被老大一拳头砸掉的。我抱着脑袋蹲下来,他们又踢我,老二穿着皮鞋。我咬着牙一声不吭,更没有还手,我等米桂莲跑出来阻拦他们。如果米桂莲一直不吭声,我决定以后就不来了,心如死灰呀。我等啊等,他们踢了我一脚又一脚,都把我踹翻了。我嘴里流着血,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在流血。后来米桂莲从屋里冲出来了,她大声喊着,你们给我住手,是我让胡来旺来的!我的天,原来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寒光闪闪地挥舞着冲过来了,那两个龟儿子终于收手了。”

“老胡你的意思是那兩个龟儿子接受你了?”我给老胡倒了杯水。“老周啊,你还是太年轻,哪有那么容易?但我会来事呀,我有钱,钱能解决好多问题是不是?”我点了点头,老胡笑了笑。这一次,老胡的笑容多少有些无奈:“总之,他们是默许我住到他们家里了,我搬过去以后他们很少再回去,过年时他们倒是回去了,可他们一回去就不让我在了,我只好回自己家里一个人过年。我从来都不盼着过年。”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老胡说:“不过无所谓,与我和米桂莲的幸福生活相比,这点儿委屈算什么?老周我和你说,那三年真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我胡来旺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幸福过?我他娘羊也不放了,羊那叫声听起来像哭,一只羊叫还好说,几十只上百只羊一起咩咩地叫你听听看?好多时候我觉得羊群是在给我这个可怜人送葬呢。我搬到米桂莲家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想吃什么米桂莲就给我做什么,我让米桂莲给我捶背她就给我捶背,我让她给我抓痒她就给我抓痒,我说米桂莲你亲我一口,她就骂我老不正经,但她还是笑了,她一笑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老周我和你讲,我每天都会让米桂莲笑够十次。有一天她死活不笑,她男人刚过三周年,我就攀到她家那棵老杏树上给她摘杏子,不小心给摔下来了,我这只脚就是那时候摔坏的。我躺了好多天,米桂莲照顾得我真好,我又觉得这辈子值了。我拉着米桂莲的手想,我一定要把身体保养好,和米桂莲好好过日子,我和米桂莲起码要活到一百岁。不管我和米桂莲谁先死,我们都是永别,我们不可能埋到一起的,米桂莲到阴间后还要和她的男人做伴,我们两个只是一对露水夫妻。老周我和你讲,那时候我就明白为什么《西游记》中那些妖魔鬼怪都想吃唐僧肉了,他们希望幸福生活万年长!”

老胡接着讲:“等我的脚好起来后,我就开始买保健品,前前后后买了两万八千块钱的保健品。米桂莲不想吃,我就逼着她吃。我说小莲子啊——和她住到一起后我一直这样喊她,一喊她小莲子我精神头就足了,我说小莲子啊,这是长生不老药,我们吃了以后会越活越年轻,你的白头发会变黑,身材也会越来越苗条,说不准我还会长个子呢。米桂莲把药片一口吞下,捂着嘴又笑了。老周啊,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我被卫生院那个卖药的小伙子害得不浅,我和米桂莲吃保健品吃坏了你知道不?吃了半年保健品,米桂莲就脑梗了,后来又犯了一次病,厕所都上不了了,后来我又得了胃癌,我他娘恨不得把那小子一刀宰了!”

老胡又蹦到了地上,捂着肚子气愤地走来走去,那只脚看起来跛得更厉害了。我想劝劝老胡,又不知说什么好。看看手机,又到后半夜了。突然间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房门被人敲响:“16床和17床,你们安静点,早点休息。”我听出来是小林护士的声音,赶忙应了一声。老胡收住步子,扭头往房门那边瞅。小林护士走远后,老胡气呼呼地说:“那个小丫头事可真多,别看她眼睛大,摘了口罩一点儿也不好看!”

说来有点尴尬,我住院无非是割个痔疮,没想到会牵扯到糖尿病。血糖一下子降不下来,手术只能往后推。老胡是来化疗的,但他的白细胞升不起来,也得往后推。小地方的医疗条件毕竟不能和大城市比。老胡倒也不急着化疗,他本来就有更重要的安排。这倒好,我们两个老头子聊啊聊的,好像住院就是为了聊天,好像上天特意把老胡的故事赏赐给我似的。退休以后我蠢蠢欲动,我真的想把老胡的故事写成小说。

按老胡的说法,是保健品阻断了他和米桂莲的幸福生活。米桂莲患病以后,老胡尽心尽力地照顾。老胡搀扶着米桂莲锻炼身体,每天给她按摩,每天让她泡脚。老胡做饭的手艺日渐精湛,他真是心灵手巧啊。有一次,米桂莲歪着嘴呜呜地哭起来,米桂莲吐字不清,老胡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多半是感激吧。老胡也动情了,差点儿掉泪。老胡说:“小莲子你别哭呀,你是听上我吃保健品吃坏的,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我要带你登一次泰山。”结果米桂莲哭得更厉害了。有一次,老胡到卫生院给米桂莲买药时遇到他的一个本家侄儿,侄儿嘲讽他:“好我的叔,你这是花大价钱跑到别人家里伺候病人去了,这不胡来吗?”老胡把一包药摔在侄儿脸上。与侄儿比起来,米桂莲那两个儿子倒是对老胡好了些,所谓的好,也就是少了些横眉冷对吧。老胡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表态:“你们哥俩大放宽心,我会把你妈照顾好。”老胡说这话时甚至感觉这哥俩是他自己的儿子。

问题是老胡也生病了,胃疼。吃药不管用,镇卫生院的大夫建议他到城里去检查。老胡拖呀拖,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米桂莲闺女回娘家探望时他一个人跑到了城里。结果一检查就检查出了大问题,用老胡的话说,世界上所有的病都是吃药吃出来的,都是检查出来的。老胡后悔去检查,但后悔也晚了。医生建议老胡抓紧手术,但他又拖了两个月。其间他做过好几次噩梦,癌细胞像《西游记》里那些青面獠牙的小妖怪,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流窜。“小莲子呀,”有一天晚上他和米桂莲说,“我得去住院做个小手术,走不了几天,你在家好好等着我呀!”米桂莲歪着嘴笑了笑,等她反应过来后又呜呜地哭了。老胡也哭了,好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流泪。第二天,米桂莲的闺女回来了,老胡安顿好闺女,一个人又进了城。老胡走的时候带上了米桂莲的那件刺绣,绣着鸳鸯戏水的布块并不是枕巾,而是白天搭盖在被子上的一块苫布。老胡喜欢这块苫布,看到那两只亲昵的鸳鸯,他到医院后就不害怕也不孤单了。

“米桂莲的闺女对我还不错,”老胡说,“她叫青珍,喊我叔叔,我住院的时候她还提着牛奶水果来看过我呢。”我问老胡:“你住院的时候谁陪侍的你?”老胡说:“我花钱雇了个护工,钱真是好东西。”我又问:“那你做手术谁给你签的字?”老胡说:“我自己签呀,因为这点事我还和大夫吵了一架。他们担心我手术有什么意外,我说有什么意外我认了,反正没人给我签这个字。我写了保证书他们也不认账,最后还是青珍来做了个证人,当时我真想喊她一声闺女呢。老周我和你讲,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可一进手术室我就怕了,吓得浑身发抖,气都喘不上来了,如果不打麻药,说不定会吓死的。”我忍不住笑了,老胡说:“老周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呀?真是这样啊,等你进手术室的时候试一试,谁都别吹牛,每个人都害怕死,如果他不害怕死,说明他这辈子白活了。”

老胡说那次他住了十五天医院,手术后他问大夫癌细胞扩散了没有,大夫让他保持“谨慎乐观”。“谨慎乐观啊老周,这是什么鬼话?他们的意思是,让我每个月化疗一次,我才不理睬他们呢。”我问:“老胡你的意思是以前你就没有化疗过?”老胡说:“我还化疗什么,我快气死了,出院到现在半年多了,我还没有见过米桂莲。”

出院后老胡打了辆出租车回到镇上,米桂莲家却院门紧闭,黑沉沉的铁门上挂着个大锁头。老胡向米桂莲的邻居打听,原来米桂莲的儿女们把她接到城里了,再问米桂莲住到了谁家,邻居也不清楚。米桂莲原来用着个手机,自从老胡搬过来就停机了。老胡给青珍打电话,才知道米桂莲住到大儿子家了,大儿子叫青山。老胡又给青山打电话,青山接起来后嗯了两声挂断了,老胡再怎么打他也不接了。老胡又给米桂莲的二儿子打电话,他叫青海。老胡告诉青海他从医院回来了,青海冷冰冰地说,以后再不要找他母亲麻烦了。“这他娘什么话?”老胡说,“他还好意思叫青海呢,青海是一个省,他狗屁都不是!他还教训我呢,他家闺女上大学,我还给过她一万块钱呢。”气急败坏的老胡又坐着公交车返回城里,下车的时候他把从医院带回的塑料脸盆扔掉了。他打听到了青山在哪个小区住,但不清楚他住在哪栋楼。青山不接他电话,他找物业也问不出来。他在小区里走来走去,到傍晚时分总算看到了青山,青山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回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他一瘸一拐跑过去,青山下车后翻了个白眼,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那个龟儿子,”老胡又骂,“我冲他笑他都不理我,我跟着他往前走,他一把把我推倒了,说以后你和我们家再没有任何关系,老周你说说这他娘是什么话?”老胡捂着肚子气呼呼地走来走去,我仿佛看到他当时的落寞。老胡说:“这两个龟儿子良心让狗吃了!”

晚上老胡在小旅館住下来,他又给青珍打电话,现在他只能指望青珍了,但青珍也不接他的电话了。老胡又骂青珍,八成是青珍把他的病情告诉了那两个龟儿子,他们认为老胡来日无多,怕将来惹麻烦呢。但老胡打了几次电话后青珍接了起来。“叔,”青珍还叫老胡叔,那一瞬间他差点掉下泪来。“叔,我们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你和我妈都有病,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生活呢?”老胡一时语塞,让他说什么好呢?挂断电话后他又想到了死,但他又觉得不能死,死了就便宜那两个龟儿子了。即便要死,他也得见米桂莲一面,善始善终。

老胡冷静下来,第二天回到了村里。他抖擞精神把屋子清理了一下,他那个侄儿和另外几个村里人又来嘲笑他。“叔呀,这是哪阵风把你老人家吹回来了,你看你病了一场,还动了手术,米桂莲儿子没把你接到城里?”老胡气得刀口疼,他提醒自己不能发脾气,发脾气他就上当了。他说:“我也就回来住几天,到时候自然到城里。”

过几天,老胡果然又进城了。老胡和青珍联系,他想去看看米桂莲。他的诉求如此简单,青珍却在电话里说:“叔,我倒是没意见,可我哪能做了我哥的主?”尽管如此,老胡还是来到了城里,他在马路上等着青珍。老胡看到青珍走来,一瘸一拐地迎上去。他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他问:“青珍,你妈的身体怎么样?”青珍叹了口气。青珍问:“叔,你的身体恢复得好吧?”老胡说:“我的身体没问题。”老胡在自己的肚子上拍了一巴掌,天阴沉着,刀口隐隐发疼。青珍说:“叔,我真做不了我哥的主,他们哥俩脾气都不好。”老胡笑了笑。青珍说:“叔,其实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但真的没办法。”老胡又笑了笑。老胡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边装着他给米桂莲买的礼物,有槽子糕、奶糖、鲜花饼,还有一瓶镇上的油坊做的芝麻酱。米桂莲喜欢吃芝麻酱,无论吃面还是吃米都会挑上一筷子。老胡把塑料袋递给青珍,让她转交给她母亲,然后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钞票,五千块钱,青珍却死活不要了。“叔,我不能要你的钱,你还是留着自己花吧,你看病需要钱。”青珍说完急匆匆走了,担心老胡追上她似的。老胡的眼睛模糊了,他望着青珍的背影,那背影和米桂莲年轻时候的背影多么相像啊。

我问老胡:“那时候老胡你还有多少钱?”担心老胡误解,我也和他笑了笑。老胡说:“住到米桂莲家后我买了些家具,还有十八万呢。我忽然就觉得钱没什么用了,青珍不要我的钱,那两个龟儿子居然也不要,太不像话了!”老胡长叹一声,忽然间唱了起来:“第一次去你家你不在,你爹打了我两烟袋;第二次去你家你不在,你妈拍了我两锅盖……”

老胡唱得真好,声音凄婉惆怅,让我想到一位叫石占民的民歌手,据说石占民曾经也是个羊倌。我又从石占民想到老胡,如果他唱歌的天赋年轻时候就被伯乐发现,他断然不是现在的命运了。

现在,我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老胡的行动计划了,如果老胡的“计划”也可以称之为计划的话。

老胡一直见不上米桂莲,他和米桂莲之间唯一的联系通道就是青珍。老胡感觉出来了,青珍也不欢迎自己给她打电话,要不电话迟迟不肯接,要不接起来也支支吾吾的。老胡问青珍米桂莲的情况,青珍总是说:“还好吧。”或者,“就是那样。”打电话次数多了,老胡也觉得挺没意思的。老胡骂自己贱,他发过好几次誓,以后再不给青珍打电话了,管她米桂莲死活呢。老胡强迫自己回忆年轻时候因为米桂莲受到的伤害和欺辱,他想把米桂莲当成仇人、敌人,但他无法遏制对米桂莲的念想。“哪怕再见米桂莲一次,”老胡说,“见一次我就死心了。”

转机出现在上个礼拜。老胡给青珍打电话时又提出了诉求,能不能在青珍去他哥家看望母亲时把她母亲搀扶到阳台上,他从院子里远远地瞅上一眼。老胡说:“青珍,叔求你了,叔一辈子很少求人,你就看在叔这张老脸的情面上帮叔一次吧。”电话那端,青珍良久无语。老胡说:“青珍啊——”青珍说:“叔,我妈住到我这边了。”老胡惊得差点儿把手机扔掉。

老胡后来了解到,因为米桂莲,她那两个儿媳还吵了一架,那两个龟儿子差点动了手。米桂莲的弟弟主持公道,安排两个儿子轮流伺候母亲。乡下祖宅没青珍的份,她也就不承担义务。青珍却担心母亲遭罪,主动把米桂莲接到了自己家里。老胡如临大赦,迫不及待要求去青珍家看望米桂莲,青珍支吾了两声,算是答应了。老胡便到镇上买了槽子糕、奶糖、鲜花饼,还买了一瓶芝麻酱,他坐着公交刚走到半路上,青珍却又打来电话:“叔,你还是别来了,不方便。”公交车司机正摁喇叭,老胡急了:“青珍你说什么,青珍啊?”

我迫不及待地问老胡:“青珍不是通情达理吗,她怎么变卦了?”老胡说:“其实不是青珍变卦,是他男人不同意,他男人是卖肉的。”“老胡那你还是没见上米桂莲?”“是啊,”老胡说,“我在公交车上一口气干掉六个槽子糕,差点儿噎死!”

老胡又给青珍打电话,每天都打,后来青珍干脆不接他电话了。但他不死心继续打,有天青珍终于接起来了,说:“叔,真的不方便。”老胡央求青珍,青珍说:“叔,我妈的病更严重了,我准备让她住院看看。”

“所以,老胡你就来住院化疗了?你想在医院见到米桂莲?你还想让米桂莲和你住到同一个病房?”我这样说,好像破了大案要案似的。但我真觉得有些离谱,我问老胡:“即便米桂莲住院,你怎么肯定她会住进这家医院?”老胡立马反驳我:“怎么不可能呢?米桂莲上次看脑梗就住在这家医院,况且青珍家就在附近,她家小区离这里也就两站地。”我说:“好吧,就算米桂莲真来这家医院,她患的是脑梗,不可能住到外科病房,更不可能和你住一个屋。”“这个我承认是临时起意,我看到病房里空着两张床就想让米桂莲住进来,万一呢?”老胡挠了挠脑袋。我想和老胡说,事情往往就坏在“万一”上,不切实际的空想容易让人走火入魔。但我没有讲,我不忍心伤害老胡。

好几次,我发现老胡偷偷把药扔进了抽水马桶。老胡装模作样的,手掌使劲往嘴巴上一捂,喝一口水,停顿片刻后就进了卫生间,然后我便听到了水流声。老胡不希望我发现他扔药,大约担心我向护士举报吧。老胡这么干当然是不想让白细胞升起来,化疗也就三四天,化疗结束后他就没道理赖在医院了。

老胡每天都会往一楼跑几次,在辦理住院的窗口询问有没有一个叫米桂莲的女人住院。老胡问得人家有点烦了,没等他开口窗子里就飘出一句话:“没有一个叫米桂莲的女人住院!”老胡返回病房后骂骂咧咧的,说现在医护人员服务态度真差劲。刚好小林护士进来整理床铺,小林拎起老胡那块绣着鸳鸯的苫布看了看,让他收起来,老胡不答应。老胡说:“凭什么让我收起来?”小林说:“16床你应该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老胡说:“谁让你碰那两只鸳鸯了?”小林赌气把苫布摔在床上,眼瞅老胡要发作,我慌忙搂住他,感觉就像搂着一只痉挛的瘦猴子。

傍晚,老胡和我到医院的食堂吃饭。老胡的胃切了多半个,食量小,晚饭喝半碗粥,泡半个馒头。我劝老胡:“老胡你吃点菜,要不营养跟不上。”老胡说:“医院食堂的菜难吃死了,哪有我家米桂莲炒得好?”吃完饭,老胡会到街上散步,那天非拉上我不可。傍晚的街道上乱糟糟的,车流辆大,空气也不好,老胡领着我经过两个路口,转进一道巷子,进了一个叫粮油宿舍的旧小区。

老胡警惕起来,东瞅西瞭的,我們俩来到一棵大柳树下,他指着前面一栋楼说:“老周,青珍家就在那二楼。”这时天色已晚,多数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灯。我往二楼上瞅,一个女人的身影隐隐约约晃了一下。“青珍这闺女,不是说好让她妈住院嘛,今天咋还没动静?”老胡叹了口气。看来老胡每天都会来打探情况,但他还是会跑到办理住院的窗口询问。我又往二楼的窗口瞅,蓦然想起自己读书时暗恋过的一个姑娘,现在她当然也老了。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乡下,每个礼拜天下午都会骑着自行车来一趟城里。天黑以后,我也会躲在暗处眺望一个窗口,等待暗恋的人出现。我好像跑了二十多次吧。有一次,我居然呆到夜深人静。那个窗口的灯光突然间暗下去了,我无法遏制地涌出了眼泪。年轻时候可真傻呀!

老胡突然间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示意我往楼门那边瞅,只见一个胖男人东倒西歪地走到了楼门前,手里好像拎着个酒瓶。男人骂骂咧咧的,开门的动作十分粗暴。楼门砰一声合回去,老胡说:“老周,那就是青珍的男人。”我说:“老胡你和他打过交道?”老胡说:“没有。有一次远远地见他和青珍走在一起,还骂青珍呢。”我说:“你好像有点怕他?”老胡说:“是有点怕,要不我早就跑到青珍家了,人老了啊,胆子就小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知道该和老胡说什么好,快到医院门口,老胡问我:“老周,你在医院有没有关系?”“怎么了?”我迟疑着问,同时把自己的社会关系捋了一遍。我前妻的一个侄女好像是这家医院神经内科的大夫,她叫红霞,不清楚她还认不认我这个前姑夫。“老周,我想让米桂莲快点住院,我等不及了,说不定哪天就完蛋了。”老胡又笑,我记得上次他表述这层意思时用的是“牺牲”。“老胡你不能瞎琢磨,先把身体调养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顿了顿,我揭穿了老胡扔药的秘密,希望说服他配合治疗,老胡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回到病室后,老胡具体讲了他的想法,他想在医院找个“关系”,让人家给青珍打个电话,说最近医院搞促销,治疗脑梗可以优惠,好让米桂莲尽快住院。当然,“优惠”的钱由他来出。老胡把医院当成了菜市场,这想法太搞笑了。我一个劲地摇头,看他有些不高兴,就说:“老胡啊老胡,就算有关系,医院的人也不会办这种事,米桂莲住不住院,关键是她家里人说了算。”我劝老胡继续和青珍沟通,老胡说:“别提青珍了,这次自从我住院以后她就没接过我的电话……”

第二天傍晚,我在粮油小区门口等到了青珍,青珍疑惑地四处张望,我慌忙向她走过去。“你是青珍吧?”我说。我微笑着打量这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材瘦弱,穿着蓝色的运动衣,没有化妆,头发有些凌乱。“你到底干什么的,找我有什么事?”青珍皱着眉头问我,我把退休证拿出来让青珍看:“青珍,别把我当成坏人,我是一名退休教师。”青珍说:“可您找我有什么事?”我指了指附近一家奶吧说:“我能请你过去喝杯酸奶,聊一聊吗?”青珍看了看手机,好在她没有拒绝。

我和青珍来到奶吧的二楼,靠窗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青珍继续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我,我直截了当说:“青珍啊,我是胡来旺的朋友,或者说病友,我们俩住在同一个病室。”青珍瞪起了眼睛:“胡叔他又住院了?严重吗?”我说:“老胡住院准备化疗,手术以后他一次都没有化疗过。”青珍耷拉下脑袋,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吁。“胡叔他不能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呀!”青珍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冲动。她直盯盯地望着我,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说:“青珍啊,老胡从来没有怪罪过你,老胡一直夸奖你通晓事理,对你母亲也孝顺,老胡早把你当亲闺女看待……”但我还没有讲完,青珍抽泣起来:“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不住胡叔,他对我妈好,对我们也不错,可我真是没办法呀!”

我猜测青珍也是个没地方诉苦的人,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她就哭哭啼啼诉说了自己的处境。她的男人是个大老粗,动不动就发脾气,喝醉以后把家里好多物件都摔坏了。她的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但学习成绩并不怎么理想。她没有工作,以前在小区门口卖手擀面,自从把母亲接到家里后就顾不上卖了。“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气呀,”青珍说,“我那两个哥哥不争气,我妈太可怜了……”

我一边劝慰青珍一边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青珍的男人不在家的时候让老胡去探望一下米桂莲,应该不是多大问题吧?青珍仿佛觉察到我的想法,抹了把泪说:“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讲清楚,我不同意胡叔去看望我妈,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老公。”我疑惑地望着青珍,她又说:“就算我老公不同意,等他去卖肉的时候胡叔也可以去呀。”我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主要原因是我妈对胡叔有意见,她说话不利索,但别人还能听懂,她动不动就骂胡叔,说胡叔每天让她吃毒药,硬是把她祸害成这样了,胡叔和她搭伙过日子就是为了报仇。”

青珍的话让我有些吃惊,我相信一个正在流泪的女人不会说假话,但我还是问青珍:“你妈她真这样说的?青珍你是不是听错了?”青珍说:“我怎么会听错?我是觉得我妈脑子也出问题了,可看起来又不像,您想想看,这种情况我怎么能让胡叔去见我妈?胡叔受伤害不说,我妈情绪会激动的。”

回医院的路上,我仔细回味青珍讲过的话,米桂莲怎么会这样呢?或许人老了以后就糊涂了,自私了,又糊涂又自私。转念又想,青珍这样讲,莫不是给她拒绝老胡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不让老胡探望她母亲,是怕老胡受到伤害呢。

病室的门半敞着,我进去时老胡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听到动静老胡坐了起来,瞪着眼问我:“你跑哪儿去了?”我说:“出去溜达溜达。”老胡说:“我都不出去溜达了,你溜达什么?”这话说的,我笑了笑。老胡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塑料袋水果,我问他:“有人来看你了?”老胡说:“你嘲笑我,谁会来看我?再说哪有天黑以后看病人的?”说着老胡站起来,从袋子里扯一根香蕉扔给我。我忙说:“我正降血糖呢,不适合吃这个。”老胡说:“该吃就吃,医生的话不能都听。”

过了一会儿老胡告诉我,那袋水果是他自己买的,他把水果拎给主治大夫,人家不要,把他推出来了。他又把水果拎到护理站,放下就跑,但小林护士给他拎了回来。老胡这样干八成是想套近乎,拉关系吧?“那个林护士,”老胡说,“她又批评了我半天,说我这大年纪了不懂事,说我不配合治疗,说我要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谁都帮不了我。”

我劝慰老胡:“人家林护士说的对,你应该配合治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胡笑了笑说:“老周啊,那我倒要请教一下你这个人民教师,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吗?像我,就算多活三年两载,甚至十年八载,你觉得有什么意思?”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老胡说:“人活着就该有个念想,如果连个念想都没有了,就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每天吃着山珍海味,你觉得有什么意思呢?”

我点了点头,承认老胡说得在理,但我还是想劝劝他,他不该往死胡洞里钻,除了米桂莲,他还应该有其他“念想”。我斟酌着话该如何讲,老胡拽了根香蕉,香蕉还有点青涩,看起来硬邦邦的。几天间,老胡灰白的头发长出来了,胡子也没有刮,啃起香蕉来像一只又老又瘦的猴子。

这天晚上,我和老胡又聊到很晚,受老胡影响,我也产生了倾诉的欲望。我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讲到失败的婚姻,过往的事情次第呈现,感觉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老胡,”我劝他说,“在感情问题上我们不能钻牛角尖,一生其实很短,难得糊涂嘛。”老胡说:“老周看你说的,你糊涂什么?就算离了两次婚,你还有自己的事业,桃李满天下。”我说:“你也有事业呀,你养了那么多羊。”老胡说:“可我养的羊前前后后都被人杀了,被人杀了还有什么事业?”他顿一顿接着说,“老周,你见过杀羊没有?羊哭得太恓惶了,有一次杀羊我用膝盖压住羊肚子,一刀子捅到羊脖子上,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羊肚子一鼓一鼓的,我听到羊还在喘气,真是作孽呀,可养羊本来就是在作孽!还有一次老周你知道不,羊挨了一刀后跑掉了,它在打谷场上转圈,血洒得到处都是,那场面让你八辈子忘不掉……”

我不希望老胡讲这些残忍的事,我想转弯抹角劝老胡,希望他把他和米桂莲的感情看得淡一些。但转了好几道弯我还是不知怎么讲。“老胡,”我说,“你唱歌确实有天赋,有没有想过参加民歌大赛?”我给老胡提供信息,我的一个学生在市委宣传部工作,他们每年都会组织民歌大赛。我转移了话题,老胡不吭声了。

老胡开口的时候,却又和我聊起米桂莲,他说:“老周啊,你回来以前我躺在床上差点儿想通一个道理,你认为我心心念念惦记着米桂莲是不是有些犯贱?”我没有吱声,总不能承认老胡犯贱吧?老胡接着说:“其实我好多时候也很鄙视自己,我他娘一辈子惦记人家米桂莲,好像是为了爱情,好像人模狗样还有点高尚似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老胡本来已经躺下了,他又坐了起来,又拽了根香蕉,“老周啊,实话跟你讲吧,除了米桂莲,我还有过两个相好的。”我也坐起来,老胡笑了笑,这一次分明像坏笑了。他说:“那两个相好一个是我们村的,另一个是邻村的,一个瘦,另一个胖,一个是寡妇,另一个男人常年在外地下矿。我和这两个女人前前后后加起来相好了五六年,现在你知道我胡来旺也不是那么简单了吧?”我接茬说:“谁说你老胡简单了?你长着一肚子花花肠子。”老胡又笑,挠了挠脑袋,那样子还真有点可爱。他说:“可他娘的,我心里就是放不下米桂莲……”

第二天午后,小林护士推开我们病室的门,探进来半个脑袋问:“16床,你是不是打听过一个什么女人住院的事?”我和老胡已经躺下了,老胡歪着脑袋问:“关你什么事?”小林说:“不关我事,刚才一楼打电话说你打听的那个女人住院了。”说完带上门走了。老胡愣怔了一瞬,跳下床追出去喊道:“林护士你说什么?林护士你真是个好姑娘——”

我也觉得意外。老胡光着脚一瘸一拐返回来,两眼的目光亮了。我问老胡:“是不是米桂莲住院了?”老胡说:“我这就去住院窗口核实一下。”老胡急匆匆披上外套,趿拉上鞋,我劝他说:“你别激动,走慢点。”我跟着老胡出了病室,来到等电梯的地方,可电梯总也等不来,老胡就向楼梯口跑去,好在外科在六层。

我说不来为什么没有跟着老胡下一楼去,他太焦急了,万一下楼的时候栽倒呢?回到病室后犹豫再三,我拨通了青珍的电话。我发现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颤抖,好像十分激動似的,铃声响到第五声才接通电话。我说:“青珍,我是老周啊,就是昨天找你聊天的那个老周。”青珍“嗯”了一声,我问:“青珍,你妈是不是住院了?”我觉得问得有些唐突,打这个电话本来就唐突,青珍又“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我后悔这时候打扰她,如果她母亲刚刚住院,她现在正忙着呢。

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在病室里走来走去。这时候小林护士又进来了,是给我送药来的。我的血糖已经降下去,趋于稳定,不出意外的话过一两天就可以手术。小林问我:“16床猴急马慌地干什么去了?”我说:“小林你刚才不是告诉他有个女人住院了吗?”小林说:“他打听谁呀,这老头真是奇怪。”顿一顿又问我,“17床你见过16床喝药吗?我们都觉得他不正常。”我点了点头,不忍心揭穿老胡。小林叹口气说:“他要这样,维持不了多久的!”说着摘下了口罩,好像一声叹息让她感觉到呼吸受阻似的。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胡拖着条瘸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真的是灰头土脸的,后背上还蹭了一片白灰。老胡坐到床上,弯着腰,耷拉着脑袋,过了起码有两分钟我问他:“米桂莲住院了吗?”老胡缓慢地把头抬起来,眼里好像噙着泪,用疲惫沙哑的声音说:“老周,你说我是不是居心不良?我总是盼着米桂莲住院,这下可好,她真的住进来了。”老胡又把脑袋耷拉下去,出去走了一遭,他的声音突然就嘶哑了。

隔一会儿再问,我才知道米桂莲病得不轻,不光嘴歪眼斜,还浑身抽搐,一大早被送到了医院,现在还在急诊室。老胡打听到这些后急匆匆往急诊室那边跑,老远就看到米桂莲的两个儿子站在楼道里。老胡来了个急刹车,匆忙背过身去。后来老胡躲到了楼梯口,隔一会儿便探身向那边张望,难怪他后背上蹭了一大片白。

“其实我也不是怕那两个龟儿子,我是觉得这时候再不能给米桂莲添乱了。”老胡又叹口气,他突然问我,“老周,你可以帮我去打探一下情况吗?我这两条腿现在软得像面条。”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转身就走,仿佛用果决的行动来安慰老胡。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回来了,老胡焦急地问我:“你打听到什么情况了?”我说:“老胡你别急,总的来说是好消息,你坐下听我慢慢讲。”我告诉老胡,米桂莲的病情已经好转,现在已经不抽搐了,正常情况明天一早就会转到普通病房。老胡良久无语,我担心他不相信我的话,又告诉他我是托医院的熟人打问的。我说的熟人,就是我前妻的侄女红霞,为此还闹了一场误会,都怪我没有把话讲清楚,红霞还以为患病的是我现在的妻子呢。五六个患者在问诊,红霞脱不开身,给急诊那边打过电话后,问我:“阿姨什么时候来的医院,多大年龄了?”我支吾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谢过她准备走时,她拽过身上的包来,取出二百块钱给我:“姑夫,我还是这样称呼您吧,您替我给阿姨买点营养品。”我慌忙推辞,告诉她打问的人是朋友的妻子。她笑了笑,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告诉老胡,其实我还到急诊那边走了一遭的。我在楼道里遇到青珍,青珍瞥我一眼,就把头垂下去了。看得出她不想答理我,但我还是问她:“青珍啊,你妈好点了吧?”青珍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我又问她:“你哥他们走了?”青珍又瞥我一眼,抬手指了一下,显得极不耐烦。我笑了笑,觉得自己怪讨厌的,没有再打扰她。往回走的时候我刻意从青珍的两个哥哥身旁经过,哥俩一个叫青山,一个叫青海,我想起来了。他们靠墙蹲着,面色沉郁,那凝重的神情告诉我,他们也许并不像老胡描述的那样不堪,他们还是爱他们的母亲的,世间有几个儿女不爱自己的父母?躺在急诊室的米桂莲,毕竟有三个儿女在等候和陪伴。

到傍晚时分,我叫老胡去食堂吃饭,老胡却不肯去。老胡又躺了下来,他全然不顾我的存在,把那块绣着鸳鸯的苫布盖在脸上。两只鸳鸯相互朝对方扭着脖子,它们刚好遮盖住老胡的脸,伴随着老胡的呼吸起伏游荡。我望着那两只鸳鸯,线头毛茸茸的,有点脱色了,甚至辨不清原初的颜色了。它们依傍着,游得很吃力,注视久了甚至觉得它们一动不动,让人不可避免地生出疑虑来。“老胡——,老胡——”我谨慎地喊了两声,担心他再不会回应似的。老胡终于开口:“老周啊你有文化,我想问问你,苍天到底有眼没眼?”我又不知道如何回答,苍天究竟有眼呢还是没眼?

等我吃完饭回来时,老胡起床了。老胡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他又让我和红霞打问米桂莲的情况,我婉转地拒绝了。“老胡,要不我去急诊那边帮你看看吧?”我担心老胡不高兴,语气近乎于讨好他。“算了,”老胡说,“无非再等一晚上,好事多磨吧。”老胡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一边擦脸一边从卫生间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澡塘子,我想洗个澡?”我不清楚附近有没有澡塘子,对他说:“不行的话你打两盆水,就在卫生间对付着洗洗吧。”老胡说:“我还想出去买个剃须刀。”我慌忙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拿出来剃给他。老胡说:“你不怕我有传染病吗?”我说:“不怕。”老胡说:“你真是个好人哪,第一眼瞅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老胡在狭窄的卫生间洗漱一番,胡子也刮了。屋子里真是热,他穿着背心裤衩从卫生间出来,我由不得皱起了眉头。我并非惊讶老胡的举止,是惊讶他穿着白背心红裤衩。老胡太瘦了,又瘦又小,皮包骨头,恐怕连八十斤都不到。老胡刮了胡子,铁青的脸好像小了一圈,好像年轻了,又似乎不像,总之让人觉得有些怪诞,甚至让人有些惊悚。

“老周,你看看我的刀口。”老胡笑着,把白背心撩起来,在肚子上拍了拍。他哪有什么肚子,肋骨隔着肚皮滚动。

好吧,现在我该讲一下疫情了。那天晚上我和老胡几乎没有合眼,不光老胡讲述他的故事,我也敞开了心扉。好多年了,我还没有和别人如此畅快地聊过自己。我们并没有感到困倦,天刚放亮就起床了。老胡没有带换洗的衬衣,我让老胡穿上我的衬衣,快把膝盖苫住了。老胡卷起衬衣的袖口,又套上棉衣,昨天晚上他用毛巾把棉衣的面子擦了一遍,看起来清爽干净。老胡说:“老周啊,我怎么感觉像是去相亲呢?”我说:“就当去相亲吧。”我建议老胡吃点早餐,他拽根香蕉啃了起来。昨天晚上他就吃了两根香蕉,剩余的香蕉皮都发黑了。

就在这当儿,小林急匆匆跑了进来,用异常严厉的口吻说:“16床,17床,从现在起你们不能离开病区,别人也不能来探视,听清楚没有?”我和老胡疑惑地望着小林,小林加重语气说,“疫情,疫情你们明白不?你们难道没有看新闻?”没等我们说什么,小林又急匆匆跑出去了。

我和老胡忙着打开手机。关于新冠肺炎疫情,我们早有耳闻,医院大厅门前也在宣传,进出大厅还增添了测体温的环节,但感觉形势并不严重,总觉得疫情是人流密集的大城市的事,没想到会波及到我们这里,一夜之间形势便严峻起来。我和老胡到病室外看,其他病室也有人出来了。楼道口拉了条红绳,旁边摆两张桌子,全副武装的两个护士坐在桌旁把守,平添了几分紧张情绪。“我的天,”老胡说,“这是苍天在和我胡来旺开玩笑吗?”老胡的声音颤抖着,瞬间又变得嘶哑了。

我劝老胡稍安勿躁。我给红霞打电话,现在好像顾不上脸皮了。米桂莲已经转到了神经内科病房,就在这幢楼的九层。我嘱咐红霞:“那个叫米桂莲的阿姨,你多关照着点呀。”等我挂断电话,老胡望着我说:“老周,你真是好人哪!”

我给青珍也打了个电话,现在只有青珍在医院陪护米桂莲,我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找红霞大夫,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青珍说:“谢谢您啊,我在医院一个熟人也没有。”说着抽泣起来。

老胡烦躁得厉害,劝都劝不住。他尝试着要离开病区,被两个铁面无私的护士阻拦,竟和人家吵了起来。小林护士对我和老胡有监管责任,她跑过来训斥老胡,老胡手舞足蹈地叫嚷:“我也沒有得肺炎,我要去看病人,你们凭什么关我禁闭?”我好歹把老胡拉扯回病室,小林跟进来继续训斥,老胡气急败坏地说:“林护士你摘了口罩一点儿也不漂亮。”小林摔上门走了。

这种状况下,我只好对老胡严厉一些了,我说:“老胡你如果再这样闹,神仙都帮不了你了,你能不能冷静点?事在人为,你和米桂莲总会见面的。”老胡躺到了床上,背对着我,再不肯说话。

我去找小林护士,代老胡向她道歉。小林护士先还沉着脸,等我给她讲了老胡和米桂莲的故事后,她乌亮的大眼睛瞪了起来。我知道,如果她摘去口罩,那将是满脸的惊讶。小林直言快语,我眼瞅着她的眼圈红了,旁边另外两个小护士的眼圈也红了。小林说:“16床啊——”

就在这天晚上,小林她们帮助老胡完成了他的心愿。那时候已经九点多,到现在我清晰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记得小林把防护服递过去时老胡的错愕。小林说:“16床,你这是逼着我们违反规定,逼着我们犯错误呢。”说着小林笑了,尽管她戴着口罩,但我知道她笑得十分甜美。

老胡穿戴好防护服,那奇怪的服装又肥又大,令老胡的样子有些滑稽。小林和另外一个护士带他出去,我站在病室门口目送他们通过两人把守的楼道口,向电梯走去。“老胡,”我想喊,“祝你顺利啊!”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老胡回来了。老胡脱去防护服,小林把它收走了。我注意到老胡落寞的神情,谨慎地问他:“你见到米桂莲了?”老胡点了点头。我又问:“你这身打扮,米桂莲认出你来没有?”我多少带点玩笑的口吻,希望气氛能轻松一些,但老胡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躺到了床上,也许他太疲倦了。

虽然疫情来了,但我的手术并没有推后,第二天八点半,我走进了手术室。大夫给我打麻药的时候,我突然间有点紧张,尽管做的是一个小小的手术。

等我回到病室时,老胡已经走了。小林护士告诉我,老胡死活要出院,谁都拦不住。我问小林老胡去看望米桂莲时发生了什么,小林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楼道里等着。

我急忙给老胡打电话,但老胡不接,打几次他都不接。我想到了青珍,想给她打个电话,但犹豫再三还是作罢。出院后我又联系过老胡几次,老胡还是不接我电话,发微信也不回。我想告诉老胡,他走的时候把那块鸳鸯苫布落下了,我希望有一天能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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