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性深情的凝望
2021-08-11郝春兰
郝春兰
好的小说家具有开拓精神。
在很多人看来,杨遥算是比较成功,但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从《流年》开始,杨遥小说里的人物开始呈现一种新的现象,成功摆脱了他以往单纯性的感情和情绪表达,小说人物开始从生活的多棱面反观自己并自省成熟,实现了自赎自救。
他发表于《芙蓉》2020年4期头条的新作《隐疾》,给人一个惊喜。这部5万多字的中篇,无论是人物塑造、语言能力还是主题表达,都体现了成熟小说家不断超越自己的决心,小说人物在平凡中散发出动人心魄的力量。《隐疾》关注人的精神成长,深入探讨社会环境对人生存造成的复杂性,努力寻求突破生存桎梏的束缚。
小说有两个主角,阿天和朱青,两个个性迥然不同的人,他们不同的生活经历,造就他们不同的面对生活和思考世界的思维方式,也用不同的方式展示了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的精神困境和人生选择。
朱青天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在自我对话、自我质询中寻求理想与现实的统一。他象征着人理智的一面,内心守护着超然世外、独立自由的理想,过度克制的理智阻挡了他尝试新生活的信心,这种理智让他循规蹈矩,远远观察而不靠近生活,所以他的生活在原地打转。工作既是他的衣食父母,却也是禁锢他的铜墙铁壁,他在其中挣扎。他像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带脚环的鸽子,像在荒漠中行走的囚徒,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他在自发的怀疑和反省中,看到理想与现实的南辕北辙,认识到权力掌握着话语主导权。“善良的人们在虐待鸽子”,是对一些社会现象给人造成的压抑逼仄等无形伤害的控诉。他也明白了争论没有意义,不仅说服不了对方,而且因为急于解除眼前辩论的窘迫,往往忘了初衷。
在阿天的发问中,他开始思考并一步步试探、尝试。
他和阿天在公园湖面的疯狂举动中,阿天击碎的是冰面,而朱青打碎的是思想禁锢的枷锁。朱青对《奇石》主人公石彬伦的向往,则寄托了他对自由、冒险的向往。他学习别人怪异的打扮,对抗世俗所强加给自己的标准,但很快认识到,不能光靠外表来判断一个人。形式上的改变不代表精神上的解放,他还是活在套子里的人,只是自己换了个怪异的套子而已。冬泳让他体会到“没有身体是种幸福的感觉”,身体象征世俗的生活习惯和标准,这是他第一次抛下顾虑和恐惧尝试改变。
在朱青的生活里,还有一对年轻人给了他启发,他的表弟和弟媳妇以打游戏为生,这在他传统的观念里是不可理解的,但后来他们因为优秀要去韩国参加比赛。原来生活的方式丰富多样,本来的面目多姿多彩,生命需要不断尝试!朱青敢于正视自己落后时代的现实,并终于踏上了远行的火车。这次去长城的经历,让他充分享受到自由的快乐。
与朱青主动寻求生命的意义相对应,阿天的生活则是被动略带慌张的。如果说朱青一直表达的是“想要什么”,阿天则一直在强调“不要什么”。阿天是简单感性的,他就是普通大众的一员,追求身体感官的享受,接受社会大众规则,不过多去思考存在的价值和理想追求之类深刻的哲学命题,他是被社会潮流推动完成着生命的历程。
阿天的生活看似简单许多,却一点也不轻松。他视殷柔的管束如洪水猛兽,烦女人的唠叨,也包括母亲的,可她们无私的爱又是他精神力量的源泉,他感到内疚自责,在繁琐生活的泥淖中无法自拔。他既向往自由,又离不开束缚,而这种束缚又要有适当的尺度。他固执不肯接受新事物和新生活,他畏惧种种可能的变化,更愿意混混沌沌活下去。女友殷柔能照顾他的生活,却无法理解他的孤独。他也试图屈服于混沌的世间,然而事实证明,破罐子破摔并不能得到解脱。
他“从前的感觉”应该是指学生时代培养出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和骄傲,他用执拗不变的思想看待时代的改变,所以总会觉得失落而格格不入,既不甘心又无能无力。他找不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在经济社会的大浪潮下,金钱至上对人生活观念的改变和冲击,优越感的消失让他沮丧,甚至失去了理智,将辛苦赚来的钱被骗走。他失去了精神家园的最后一堵墙。
他向我们展示了许多社会现实问题,在家乡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其实应该引发我们更深入的思考。农村生活不再是阿天想象的田园牧歌,而是充满了欲望和骚动不安,年轻人大量外出打工,面临思想蜕变和文化、道德重建的问题。同时,他们对生活的态度仍然禁锢在陈旧的思想里,外面精彩而充满诱惑的世界,他们吸取更多的是糟粕,反而丢掉了原有道德和文化的滋养,全村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麻将声。阿天在那样热烈的环境中忍不住沦陷了,生活的计划被打乱。这是现在的农村隐疾,美丽的空壳子装载着空虚的灵魂,现实和精神家园面临坍塌,充满危险气息。
阿天有强烈的大男子主义,自制力薄弱,虚荣心好胜心强。但同时,他有些任性随性,表现得像个孩子纯真善良,对朋友仗义宽容,这是真性情的表达。这样一个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人,我们读完了反而觉得有几分可爱。
小说以“隐疾”探寻为终极表达,朱青作为思考和实践者,为大家抛出了三点思考:
一是人们往往采取迎合外界而迷失自我的生活态度,我们被套在一模一样的套子里失去自我,一如姑娘们露脚踝迎合大众美的标准。
二是我们对生活中的不公平习以为常,还要努力适应共同制定的各种规则,在冷酷的世界懵然无知地生活着,丝毫看不到其中的悲剧。有时候是因为规则的强势,有时候却纯粹是因为对生活真相的无知,我们痛苦压抑,渴望突破,但出于种种考虑最终还是选择了顺从。我们想过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最终却被外界割裂,非牛非马。其实,能不能把握住幸福,在于改变的决心和勇气。
三是我们难以正确面对生活的挫折和不堪,习惯过早自我否定,习惯依靠别人的标准判断事物、臆测结果,失去对生活、世界本真的判断,所以有些事情从开始就是扭曲的。朱青脱离了世俗规则的束缚,完成了思想的蜕化,完成了自我思辨和超脱,后来和偶像成为了一样的人,走上实现梦想之路。
如果文学仅仅是生活的描述和复制,那将是啰嗦、繁复、无趣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好作品总能启发人的思考,《隐疾》充满了隐喻。一堆看似毫不相干的意象,包含着深刻的寓意。
朱青对飞出温室和滞留室内苍蝇命运的关注,实则是对自身摆脱体制生活的挣扎和对命运前途的担忧。朱青对女孩子“脚踝冷不冷”的担忧,让我们反省,抛弃自己的感受迎合外界的需要这种舍本逐末的行为是否值得。以鸡鸭和戴脚环的鸽子悲惨的遭遇,预言被圈养的命运终究是悲惨的结局,映射他内心的反抗。最后,爬长城,看到天空中的鹰,他对未来的探索充满期待,内心已经实现了自由。
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阿天的女友,殷柔,既吃苦耐劳又宽容大度,是中国传统观念的卫道士,渴望感情从一而终,或许会觉得她缺乏独立女性意识,
在我看来,《隐疾》其实是关于个体与社会、世界关系的探讨。朱青和阿天一些看似荒唐的行为,是对自我价值表达的质疑和反抗。阿天对于优越感的痴迷,也是寻找自我在社会中的定位。
综合起来,朱青要摆脱精神压抑、灵魂不自由,代表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阿天要挣脱世俗感情、生活方式的不自由,代表着普罗大众的生活窘境。這是两种不同人生方向的演绎,也是每个人生命的一体两面,是人类最常面临的痛苦。阿天可以看作朱青的一面哈哈镜,照出他另一面的人生状态,是对人这种生物复杂性的表达。小说最根本的是在展现作者对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思考。
《隐疾》还有两点,一是作品体现了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在城市化高歌猛进的发展潮流中,农村的现代化是被动的,膨胀的欲望使得许多村民无所适从,农村精神文化家园的建立相对羸弱。第二点,杨遥体现出当代知识分子的担当,在对于一些社会现象的反思之后,他认识到“许多问题不是一个人有,一个单位有,一个国家有,许许多多是共同有的毛病”“朱青想自己就是今天的一分子,今天的好坏和他有关系,和生活在今天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
最后,朱青和阿天都与生活达成了和解,如果说朱青是在妥协中完成的精神上的反抗,那么阿天则是在挣扎反抗中终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而从他们的身上,我们也看到解除“隐疾”的办法,那就是跟着时代奔跑,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无所畏惧坚定自己的想法,唯有如此,才能抵御种种空虚和虚无缥缈的烦恼。
杨遥作品不少,我只读到一部分,对他的认识与解读很有限,唯有一腔热情愿意表达。这是我看过他的小说中,对生活复杂性描述最深刻的一篇,我想这是一个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