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音乐雅俗并举对柳词艺术成就的影响

宋 敏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柳永是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也是两宋创用词最多的词人。柳词的艺术成就与宋代音乐的丰富内涵密切相关，他将雅乐的各种技巧与俗乐的表现手法相结合，使词意表达感情婉转，层次丰富且生动。柳词能传唱天下并流传千古，正是由于其建立在宋代雅乐和俗乐的共同繁荣与交互影响之上。

一、宋代音乐的雅俗并举

中国的雅乐文化源远流长。雅乐不仅是音乐范畴的艺术审美形式，还是儒家礼乐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北宋初期，为巩固政权，统治者摒弃亡国的靡靡之音，传承源自西周的雅乐制度，通过各种渠道推广雅乐教化[1]2025-2042，当时涌现出一批雅乐音乐家，雅乐获得了长足的发展。然而，在统治者强调雅乐教化并不断对之推广与改造的同时，随着城市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壮大和文化政策的宽松，民间俗乐也开始广泛流行。

(一)乐器的沿袭与创新

据《宋史》载，宋代雅乐乐器的分类依然沿袭西周以来的旧制，即将制作乐器的材料分为金、石、土、革、丝、匏、竹和木8类，共39种(表1)[1]2028。

表1 宋代雅乐乐器分类

表1中的乐器除承袭前代而来之外，还有一些为宋人自创。例如：宋太宗命人制造出了专用于礼仪场合的两仪琴和九弦琴[1]1985-1986。传承自唐代宫廷雅乐的叉手笛在宋初更名并继续使用，据《宋史·志卷七十九》记载：“十月，岘又言：‘乐器中有叉手笛，乐工考验，皆与雅音相应……况此笛足以协十二旋相之宫，亦可通八十四调，其制如雅笛而小，长九寸，与黄钟管等。’”[1]1983笙类乐器在宋朝也逐步发展起来，起初只有十七簧的笙乐器和外设二管的义管笙在宋代流行，据陈旸《乐书》记载：“大乐所传之笙，并十七簧。旧外设二管不定置，谓之义管，每变均易调则更用之。”①后来，随着音乐发展的需要，十九簧笙得到广泛应用。景钟为宋徽宗依据古制命人铸造，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驾诣郊坛行礼》曰：“又有大钟，曰景钟。”[2]243宋代诗人周紫芝《郊祀纪事十首·其八》描述了景钟奏鸣的雅音：“清跸声中下辇来，景钟初动八音谐。登歌已奏迎神曲，天步雍容上午阶。”[3]

宋代，民间的俗乐有细乐、清乐、小乐器、独奏以及鼓乐等多种不同的演奏形式：细乐以小型乐器的合奏形式呈现，主要使用管弦类的乐器，如箫管、笙和竹琴等，风格特征清且美，与低唱尤为契合；清乐是宋代元宵舞队中的主要音乐形式，由隋传承而来，使用的乐器主要有拍板、单第、笛与提鼓等；鼓乐是民间器乐合奏的概称，以唢呐、笙、钟、锣、鼓和镲等吹打乐器为主；小乐器则是一人独奏或小型合奏的形式，主要涉及的乐器有双韵合阮咸、嵇琴合箫管与单拨十四弦等[4]。这些乐器及其演奏形式足以说明宋代俗乐器的发展水平已达到相当的高度。

(二)演出场所的多元化

丰富多元的演出场所促进了宋代雅乐与俗乐的共同繁荣。从使用场合看，宋代雅乐多用于祭祀仪式与朝会典礼[5]。《宋史·乐志》载，“降神用《高安》，皇帝亲行用《隆安》，奠玉帛用《嘉安》，奉俎用《丰安》，酌献用《禧安》，饮福用《禧安》，亚献、终献并用《正安》，送神用《高安》”[1]2071。由此可知，郊祀仪式的各个环节均有乐歌演唱。群臣朝觐君主的朝会典礼仪式中也用雅乐，《宋史》载曰：“自国初已来，御正殿受朝贺，用宫县；次御别殿，群臣上寿，举教坊乐。是岁冬至，上御乾元殿受贺毕，群臣诣大明殿行上寿礼，始用《雅乐》《登歌》二舞。”[1]1984此外，雅乐还用于册立皇后和皇太子、乡饮酒、闻喜宴以及鹿鸣宴等重要场合[1]2187。

随着宋朝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商品交易的场所——瓦市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瓦市中专门用于民间艺术演出的场所被称作勾栏，勾栏有大有小，大者可同时容纳数千人观看演出。北宋的都城汴京便有50余座勾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东角楼街巷》记载：“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2]66除了勾栏，宋代的茶楼也是民间百姓进行音乐活动的重要场所，常邀请一些歌妓献艺表演以招揽顾客。除这些固定的演出场所外，街头巷尾也会有演艺活动。演艺场所的丰富促进了俗乐的迅速发展。

二、柳永词的艺术成就

宋词在宋初并不成熟，许多词调都来源于唐代的教坊曲，且篇幅短小，不能充分展现音乐文学的言情特点。因此，宋朝初期的词仍以小令为主。柳永援雅入俗，在词作上创新词体与词调，并将音乐和词巧妙结合，在韵位安排、字声变化以及乐器的运用上都深刻体现了音乐的艺术技巧，增强了词的文学表现力。

(一)词作上的创新

雅乐最大的特点是八音克谐，缓声慢拍。在词体上，柳永将雅乐的缓声慢拍引入到词作中，创作出大量慢词。传世的柳永《乐章集》中存词216阙，有110阙为长调慢词。与北宋初期词人们习用的小令相比，慢词最突出的特点是字数增多，这使词的叙事更加缠绵，言情也更加细腻。张炎《词源》曰：“歌曲令曲四措匀，破近六均慢八均。”[6]对比王安石的《浪淘沙令》与柳永的《浪淘沙慢》：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王安石《浪淘沙令》[7]207)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更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庭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柳永《浪淘沙慢》[8]69-70)

第一首为小令，共54字；第二首为慢词，共134字。王安石的《浪淘沙令》通篇论史，作者以史托今，虽语句短小，但全文所流露出的豪迈悲怆之感跃然纸上。柳永的《浪淘沙慢》通过感情的步步推进诉说离别相思之情，情愈深而意愈笃。由此可见，柳永在词体上的创新推动了慢词的发展，而慢词的勃兴亦标志着宋词文体的繁荣。

在词调上，柳永灵活运用转调、犯调、减字、偷声与摊破等多种音乐艺术手法，促进了词乐的发展。如《凤归云》一词中，柳永将减字、偷声和摊破等手法混合运用：

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8]301。

《凤归云》这一曲名早在唐令钦的《教坊记》中就出现过。《乐府诗集》卷八十二记载唐代诗人滕潜所作的《凤归云》两首，其一为：

金井栏边见羽仪，梧桐树上宿寒枝。五陵公子怜文彩，画与佳人刺绣衣。

饮啄蓬山最上头，和烟飞下禁城秋。曾将弄玉归云去，金翿斜开十二楼[9]。

这两首词曲名虽同为《凤归云》，但无论字数还是句型都截然不同，完全可将其视为同曲的不同形式。柳永的《凤归云》长短句错落，更富有艺术表现力。此外，柳永还首度在词乐创作中运用犯调，即一曲中发生宫调或词调的转换，使词的演唱更富有层次感。如柳词《小镇西》和《小镇西犯》：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寞，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小镇西》[8]438)

水乡初禁火，青春未老。芳菲满、柳汀烟岛。波际红纬飘缈。尽杯盘小。歌祓禊，声声谐楚调。

路缭绕。野桥新市里，花秾妓好。引游人、竞来喧笑。酩酊谁家年少。任玉山倒。家何处，落日眠芳草。(《小镇西犯》[8]128)

这两首词均为仙吕调，《小镇西犯》为双调71字,前段7句5仄韵,后段8句6仄韵。《小镇西》的前段第一、二和三句，后段第一、二、三和四句与其相同，其余句都相异。通过文字上的变化移宫换羽，显示出柳永极高的音乐造诣[10]。

柳永不仅是宋代第一位专力作词的词人，也是自度曲最多的词人。其著名词集《乐章集》共记载了167曲，其中有147曲是他自创或首用的。为更加清晰呈现北宋前期词人作词情况以及柳永在宋词发展史上的贡献，对《全宋词》[7]33-55中所列位于柳永之前词人所作的令词、慢词、所创词调和现存词数进行统计(表2)。

表2 《全宋词》所列位于柳永之前词人的作词情况②

由表2可见，无论小令、慢词还是创调的数量，柳永都远超北宋前期的其他词人。柳永之前的不少词人都有优秀的小令作品传世，但数量屈指可数。而在柳永之前仅有两人创作了慢词。

王灼《碧鸡漫志》曰：“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晁次膺、万俟雅言，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绝出。然六人者源流从柳氏来。”[11]35虽然柳永在当时被众多文人诟病，但其词作在文人中广泛传播。苏轼、周邦彦、秦观和张先等著名词人的词作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柳词创作风格的影响，这都体现出柳永对宋词的显著贡献。

(二)音乐技巧的创新

为使声律和谐，柳永在作词时都会遵循格律中声韵的规则。如《菊花新》一词，柳永通过严整的用韵来彰显声乐之美：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8]9。

这首词的韵脚绻、短、暖、线、限和面分别属阮韵、缓韵、缓韵、线韵、产韵以及线韵，虽为不同的韵部，但相邻韵部相押，韵尾相同，韵腹相近，同属于山摄字。又如《鹧鸪天》：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8]28。

这首词一韵到底，韵脚风、栊、同、忡、踪和笼同属于东韵。柳永严整的用韵风格赋予该词章节奏感和音乐美。此外，柳永在词作中还运用大量双声叠韵来增强词的音乐性。如《甘草子》“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8]267中“鸳鸯”为影母，双声；《昼夜乐》“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8]84-85中“阑珊”为寒韵，叠韵。柳词的格律也相当严整，如《甘草子·秋暮》全词47字，前片5句3仄韵，后片4句4仄韵，格律相同，且极为工整。这些都契合了雅乐讲究旋律与追求节奏美的特点，体现了柳永对雅乐文化的精通。

乐器言情是柳词标志性的艺术表现形式。柳词中共有42首提到了乐器，且所涉及的乐器众多，这都是其词本身音乐特质的突出表现③(表3)。

表3 柳词涉及的乐器

柳词中涉及的乐器有些是以具体名称出现，还有一些则是以某类乐器的统称出现。不同的乐器种类有不同的艺术魅力，将其运用于词中不仅可以丰富词的内容与艺术表现形式，对词人情感的表达和深化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如：“逞盈盈、渐催檀板”(《柳腰轻》[8]342)、“赏烟花，听弦管”(《凤衔杯》[8]73)以及“有笙歌巷陌，绮罗庭院”(《洞仙歌》[8]424-425)。这3句中出现的檀板、弦管和笙3种乐器使词呈现出不同的格调，表达了词人流连于妓馆的愉悦与欢乐之情，还生动再现了花街柳陌歌舞表演的热闹非凡。又如：“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竹马子》[8]96)、“孤城暮角，引胡笳怨”(《迷神引》[8]275)以及“听鸣咽、画角数声残”(《戚氏》[8]249-250)。这3句中出现了画角、暮角和胡笳3种乐器，其中暮角与画角皆属于胡乐，胡乐节奏感强烈，声调悲怆凄凉，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柳永晚年长期漂泊，词人在词中运用这些乐器来抒发自己羁旅行役的艰辛与孤独。再如：“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倾杯乐》[8]225)、“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鳌山耸，喧天萧鼓”(《迎新春》[8]346-347)以及“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看花回》[8]352)。这几句中出现的乐器是弦管、嶰管、箫鼓以及繁弦，弦乐器声音柔美动听，箫声低沉浑厚，笛声清脆悦耳，词人对这些乐器演奏场景的描绘再现了当时百姓欢聚热闹的场面，渲染了一种安宁祥和的氛围，再现了宋朝华美绮丽的都市生活。

三、雅俗交集博弈下的柳词

宋代雅乐与俗乐均取得长足发展，作为音乐文学的宋词正是在雅俗交集博弈中逐步发展起来的。雅乐因其强大的政治教化功能而被朝廷推崇，但雅乐的使用场所和乐器表现形式固化，不能被市民阶层广泛使用。俗乐扎根于民众，节奏活泼，感情丰富，更加深入人心。柳永生长于朝廷力主雅乐的北宋初年，作为一个沦落市民阶层的仕宦子弟，其词同时带有士大夫和市民两个阶层的审美特征，即雅俗共赏。柳永从读书治学开始就受到雅乐文化的多元影响，且凭自身的文学修养和音律技艺将雅与俗完美结合，最终成为宋代词坛上颇负盛名的大家。宋代词人叶梦得评论道：“柳永字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明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12]

分析柳词发现，尽管其在艺术形式上是活泼的，但柳永将雅乐中对声律、用韵与平仄的严格要求运用到词的创作中，并与俗乐俚俗的表达方式结合起来，赋予其鲜活的生命力，从而奠定了他在宋词史上的重要地位。柳词的词风是在宋代音乐雅俗分流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按照“俗—雅俗并存—以雅为主”的方向发展。在柳永现存作品中，可考证具体创作时期的词约128首④，其中包括60首俗词，46首雅词，22首雅俗并存的词。这些作品中，有48首俗词为柳永出仕之前所作，而在46首雅词中有34首为柳永出仕后所作，这足以体现出柳永在不同时期创作风格的改变。此外，柳词并不是非雅即俗或非俗即雅，还有一部分雅俗并存，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8]18

这是一首送别词，其词句广用白描，托物言情，并不俗套，甚至从语言艺术上讲是十分高雅的。此外，柳永写词长于铺陈却不拖沓，词中“竟”“应”和“纵”等大量虚词的运用，实现了词章安排和音乐需求的高度和谐。

总而言之，在宋代音乐雅俗并举的时代背景下，柳永词援雅入俗，对词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柳永采用赋体笔法创制慢词，叙事详尽，音律协婉，文字优美。正如王灼《碧鸡漫志》云：“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其实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11]36因此，宋代音乐雅俗并举对柳词的艺术成就影响深远。

注 释：

① 参见陈旸编《乐书》卷一百五十《俗部》，元至正七年刻本。

② 该表中柳词以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为底本，其他词人的词皆以《全宋词》为底本，根据“58字内为小令，96字内属于慢词”的规律得出，归类以词牌名中含有慢或令字的为准。

③ 该表根据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中所载柳词统计得出。

④ 该数据是根据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中所分章节“出仕前之什”“出仕后之什”和“不编年之什”统计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