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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博记:青山,感谢你们不曾放弃

2021-08-09付令

雨露风 2021年5期
关键词:托儿所青山爷爷

青山,飞地的家

小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世界的认知,基本局限于厂子里,厂子就是我的世界。

我生长在三线兵工厂青山厂,厂如其名,一个绿水青山的好地方。与外界接触不多,我总是认为,这里就是我的家。那时,父母常常念叨老家,那是他们的家,也是我的老家。而我所感兴趣的,不只是老家人们的亲近,更多的是外部世界新鲜感的吸引,感觉对老家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当语文老师让写可爱的家乡时,我那些同学写了市区,以及永川、合川、铜梁,甚至山西,那都是父辈们上山下乡当知青前的家乡,而我一个人却写了飞地青山厂,受到了老师的青睐和充分的肯定。

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三线建设工厂不断被调迁、重组,包括破产,让人感到很心痛,心理上更是难以接受。但是幸运的是,我们青山厂时逢汽车产业发展机遇,没有垮掉,背靠长安厂,反而越做越强,后来成为了世界级变速器研发生产基地,算是留住了发展壮大的根脉。

我从这里生,也从这里长,更是从这里走向社会,这里是我永远的家,家在,温暖就在,无论走到多么遥远的地方,这个叫作家的地方都无法让人忘怀。

漿糊人生

我感觉,我的人生如浆糊,一直在混混沌沌地生活着。

少年晚慧。三岁前,无忧无虑。三岁后,入托儿所,对于许多事情都弄不太明白,脑袋里好像全是浆糊,其实我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但做事总是喜欢拖泥带水,人们都说我胆小怕事。家里人也说我,懂事晚,成熟得也晚,是个梦虫儿。

有时候,跟着父母回老家,有大哥哥大姐姐在,感觉有人背后撑腰,胆子就会大了些,敢和街上的大娃儿打架。在我的记忆里,有个大娃儿很凶悍,是街上一霸。他家里很穷,靠妈妈炒瓜子度日。住的房子又黑又矮,在房子里一站,几乎连身子也直不起来。每次他闯祸欺负了别人后,总是他妈给人赔不是,低声下气的恳求人家的原谅和担待,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我见到他干脆躲着他,不想再和他之间发生什么争斗,也怕惹事给他父母或自己心里添堵,所以在任何场合也就变得更老实了,别人主动挑衅也从不敢反驳,于是,一个不友好的托儿所老师干脆直接称呼我为傻子,同学们似乎也认为我是傻子,对我避而远之。

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性格越来越压抑,遇到事情从来不敢“出头”,更不敢在同龄孩子里面展示自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玩游戏,有个孩子指着远处一个陡峭的土坡说:“要是谁能爬上这个土坡,谁就是我们的老大。”其实我能爬上那个土坡,但我克制了,因为心里忽然胆怯了,临时打了退堂鼓,所以也就失去了“当老大”的机会。

还有一次,同学们找我玩搭火车的游戏,我给他们准备了瓜子吃,玩了没有几下子就当上“火车头”了。我兴冲冲地给妈妈说:“妈,我今天当上火车头了。我还要瓜子吃。”妈妈的话让我的一颗心一下子跌进了十八层冰窟:“瓜子已经没有了,难道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吃瓜子吗?不会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做吗?”妈妈的话让我刚刚萌发想“出头”的愿望,被生生抹杀了。

爸妈加班的时候,中午不能接我回家吃饭。大孃孃订了午餐,排队领饭,每当这时候总有人喜欢插队,这样一来我就被挤在后面了,排到我这的时候就没我的饭了,我不敢说,怕被人埋怨,只好饿着肚子。在运动会上,我没有弄明白规则,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丢沙包时,因为用力过猛,将沙包丢到了老远的围墙外,引来了人们的哄笑。老师黑着脸,因为要重做沙包,我吓得都不敢看,以至于以后再也不敢表现自己了。

托儿所里的小孩子如果不听话,托儿所老师的杀手锏就是关黑屋,用关黑屋进行强制教育。有小孩子听说黑屋子,就会吓得哇哇大哭,就跟听到大人说狼来了似的,每一次托儿所的老师关我黑屋时,我从不感到害怕,因为百叶窗里透进了阳光,让人感到心里亮堂堂。如果被关到黑屋里,不哭几声,老师是不让出来的,每当这时候我也会应付几声,让老师觉得我害怕了,知道悔改了。多少年过去了,始终记得一个老师,她很关心我,对我很友好,从不认为我傻,也从没把我关到黑屋。但她的命不好,结婚没多久就离了婚。

时常感觉自己不太聪明,闷闷不乐,可是爸妈还是很喜欢我,时常带我到小河沟里抓小虾、扒螃蟹,冬天下雪后爬上兔儿山顶端一盆雪回来堆雪人……我就想,我要好好地听话,变得聪明些,让爸妈高兴。

我常常想,这样一路走过来,我的人生是不是如浆糊一样糊涂?唉!难得糊涂的人生。

乐观的爷爷

记得爷爷是个很乐观的人,带我爬山越野。

1982年爷爷查出了职业病矽肺,1983年满六十就退休了。那年婆婆也退休了。当时,我六岁,在读托儿所大班。

当时,爷爷想,他得了职业病,就得找厂子讨个说法。厂子却不认,推来推去,说是之前在望江厂得的,与厂里无关。爷爷无奈,不知道哪天就不行了,就开始盘算自己的后事。有一天,四个民工嘿呦嘿呦地抬了一口棺材进了婆婆爷爷屋里。这是爷爷给自己买的。我们都感到愕然和不解,他笑着说,人都得死,先买个备着,也安心。爷爷虽然患病,但意志力不错,身体看上去也还行。过了几年,婆婆看着棺材心里老是不舒服,嚷着要卖掉,于是,棺材又当作木材给卖了。

到了九几年,倍受职业病折磨的爷爷,找到了兵工局和市总工会,为自己争取到了去杨家坪工人疗养院疗养的机会,为国防事业操劳了一辈子,终于得到了一次应有的待遇。爷爷后来活到了八十二岁,我一直认为这与他的乐观是分不开的。

爷爷赋闲,就带我到长江边走亲戚,让我一下子开阔了眼界,知道世界是这么大。这一年的夏天,阳光格外灿烂。先是坐了刚开通没两年的长江索道,到望龙门二姑婆家做客。在张家巷望龙门码头,看到浩荡奔涌的长江,青苹果掉进水里就在浪里翻腾,我看到了人的渺小。后又坐船顺江到了望江厂,看到旱河码头上的趸船,窗户一格格的,里面的乘客被我称为犯人。大爷爷大婆婆一大家子人住在扬子江畔山坡上的一栋楼房里,见了面,一股天然的亲切感。白天爬坡走亲戚,傍晚上铁山坪看人家打篮球,吃冰糕,我和一个堂弟不知疲倦地蹦蹦跳跳,好不惬意。第三站是唐家沱,是幺姑婆的家,听说过多次,但没有去过。后来成了孕育我童年第一个梦想的地方。幺姑婆幺姑爷很和蔼,教我唱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乒乓乒乓跳下河”“呤嘎吱懒虫,要过河,不拿钱”,现在想来是那么难忘。幺姑爷是个鞋匠,经济条件有限,却总是笑呵呵的,买青鸟汽水给我喝。有一天,我喝上瘾了,一口气喝了好几瓶,但我还是麻起胆子说要喝,他才面露难色,严肃起来说不能再喝了。

唐家沱江边的沙滩绵长,据说可以挖到金子,挖一天就会有茶叶片那么大一块,这该是多大的吸引力。“我要挖金子。”爷爷听了乐呵呵,笑着看我,我不解。路过东风造船厂,看到船好大好气派,我对爷爷说:“我长大了要造船。”爷爷听了很开心,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慈祥地看着我说,“二天要老实读书哦,考大学。”从那时起,我就感觉,跟着爷爷,似乎变聪明一点了。

离开唐家沱,幺姑爷送了我画笔,一直画船画到了1991年,笔没了色彩,进入中学后的学习压力也瞬间变大了。

未来会好的

从1980年到2000年,是我的青葱岁月,一直相信未来会变好。

小孃孃回娘家生了小堂弟,放到秤盘上称重。妈妈说,你生下来也像他一样,慢慢就长大了。和大孃孃家的大堂弟整天一块玩,去厂区采野葡萄,多少年后才知道叫蘡薁,一个深奥的名字。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坎坎上耍,拿芭蕉叶和蚯蚓“包饺子”,一不小心,大堂弟从坎坎上滚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荷麻丛里。我害怕极了,感觉大堂弟被摔死了,又喊又哭,好心人听到了呼声,施以援手,救上大堂弟,一辆救护车连夜把他送到新桥医院。人的确很脆弱,堂弟的手臂骨折了,打着绷带,很久才好。

大舅来厂子里,带了我喜欢吃的江津广柑,香甜可口。从那以后,每次大舅来,我都会去翻包包,大舅却都很高兴。有一回,大舅娘送我回青山厂,路过璧山,买了个从没见过的超大包子,我又舍不得吃,见到父母才开始大口大口啃。“冷的,热一哈”,我哪顾得上父母的劝阻。

爸妈上班去了。我口渴,踮起脚,端着茶杯就喝,喝完了才觉得有点不对味,谁知道是满满一瓷杯白酒。我醉了,又唱又跳,疯了一晚上,到半夜才安静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疯归疯,在托儿所我也没有变得很好。

懵懵懂懂上了小学。第一次语文考了63分,要求家长签字。爸妈很难为情,改了一次又一次:请老师多多指教!恳请老师严格要求……爸妈应该是担心的,不知道怎么对老师表达自己的心情。第一次上体育课,老师发了各种球和跳绳后,大家一哄而上。我啥也不会,托儿所也没教过啊,同学是不是都背着我学了好多才艺?上美术课,学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我就画个小明,加了旁白“小明让瓜子”,结果得分不高,还成了画蛇添足的笑料。难道是因为我傻?上了二年级,有了铜梁半边街的疯耍,有了暑假外地旅游,心境也开阔了,我便瞬间明白了很多,学习上也一下子变好了,甚至突然就到了班级前列。

初中时,我成了化学老师顾老师的得意门生,毕业考了满分,顾老师逢人便夸。高中时,我当上语文课代表,还拿过厂里征文二等奖,算地市级的呢。地理空间感不错,真的过目不忘,填图什么的都是第一个早早完成。时至今日,也特别喜欢收集地图。要不是初中时喜欢上千变万化五彩斑斓的化学课,可能就考地质大学了。体育成绩一直不太好,身体素质是很好的,估计是没有开发和训练,或者出于一开始的自卑。有一次运动会,我破天荒拿到了奖品——每个项目取前六名,而铁饼这类冷门,只有四个人参加,我名列第四。广播里,一直关怀我的语文老师胡老师还特意强调了我的名字。不明白的同学惊奇,明白的同学笑话。我对此却不以为然,我知道我一直在为自己努力。

我始终相信我自己,我始终对自己有着信心,我始终相信未来。

青山,还是青山

上大学,工作,在职读研,考上公务员,跳槽企业,一条设想过,又不能避免的烂俗路。

第一次在职考研,考上重大机械学院,学了工业工程专业,老师同学都比我大,我是班上最小的。第二次考的人大农发学院,犹豫之后放弃了,嫌弃人家是单证。第三回考上东方康奈尔——西南(唐山)交大,修了公共管理专业,正适合我当时的公务员职业。班上已经有小同学叫我大叔。第四次考上中航大安全工程,專业与工作对口。这回硕士毕业后就真的想考个博士了。我还是隐隐地问:未来会好吗?

2021年的今天,再回青山老厂区,见到的老面孔都已更加衰老。父母辈的人退休后,也多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年轻人工作在新厂区,生活在城市小区,再也见不到子弟校的同学校友。我猛然意识到,我们这辈人已像蒲公英,年少时扎根原壤,汲取营养,成熟后开花结果,随风飘散,不知所向。

祖父母辈的中老年时期,父母辈的中青年岁月,以及我们倔强成长的日子,在时间轴上叠进了八九十年代,已经无法再打开。四面八方的人,在这二十年有了密集的交汇,构成了我们的以为然,然后分散。一群老戏骨绿叶衬红花,配合练习生演了二十多年的养成剧集。当时,我哪里会知道,八十年代,是爷爷们最后燃烧的炽焰,是父辈们最热烈的青春,点燃了我心中的小火苗。一切都在熟视无睹中度过,一去不复返了。

家乡的威威(鹅),原本是鸿雁,有着天然的警惕性和攻击性;漫山遍野的夜关门,其实是野胡萝卜;稗子的祖先进化成了水稻,狗尾草被驯化为了小米,对这些岁月里所见,我们感到习以为常。多年以后的今天,乘坐高铁飞驰经过家乡,我都会眺望远处的青山。缙云山脉依旧苍翠,璧南河水静静流淌。我仍试图打开尘封的记忆,但已然没有亲人住在那里,更多的只有对岁月的感怀与伤感。

感谢我的亲人、我的师友,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我,没有他们关心、支持、厚爱和鼓励,我哪里可能一路走来,坐在地大(北京)的博士考场里。虽然是考场里年龄最大的考生,我也感到无比幸福。也许你们品学兼优,学霸养成,而我却在飞院本科毕业后,近二十年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才有资格进了这个考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比较适合的安全科学与工程专业,与你们一同接受选拔。老师嘲笑我年龄大,刷掉了。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坦然。

每个人起点不同,别人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学或者进入中外合作精英项目,进一步深造。而我,却要用二十年的积累,才能一点点支撑我的选择,实现我人生求学路上的极致目标。你们看到了,我最终被中国社科院-英国斯特灵合办“创新与领导力”专业录取。班上的学生来自哥伦比亚大学、加州大学、华威大学等世界名校,而我也来自东方康奈尔——西南交大。

作为青山子弟学校的杰出校友,一直在奋斗,我总体没有对自己失望。

后记

我是青山人,从青山生,从青山长大,一生与青山紧密相连,我想起了从前的青山和从前的人,包括化为青山的人们,虽然一路走来有坎坷,更多的是青山给予我人生厚重的底蕴,让我直起身子,挺起腰杆,一直向前。我虽然感觉自己愚钝,但青山一直没有放弃我,一直庇护着我,给我力量和勇气。我深深地感谢青山。(《考博记:关于终身学习的个人实证研究》,载《文渊》2020年第5期;《考博记:2020末班车》,载《花溪》2020年第8期)

作者简介:付令(1977—),重庆人,硕士。毕业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空中交通管制专业本科、西南交通大学公共管理专业硕士、重庆大学工业工程专业硕士和中国民航大学安全工程专业硕士等,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管理学博士在读。多彩贵州航空有限公司党委委员、副总经理,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客座教授,中国民航大学研究生兼职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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