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兽之吻
2021-08-09周晓枫
周晓枫
1
海南三亚,下过小雨。晚餐后,我下楼散步。
小区道路的光线渐渐暗淡,通过路灯的映照,能看到一条反光而湿黑的路。我沿着这条混沌的小路向前,突然地上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个被风吹得滚落的果子。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原来是个小家伙。
我没有立即判断出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像是两者的混血儿。我蹲下来观察,它坐姿端正,表情庄严,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个头不大,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样的长度。它像揉过的纸巾,乍看松垮地团在一起,仔细看各部分的衔接又是紧凑的,双腿并拢在体侧,融成的整体不容缝隙。哦,这是遍布中国南方的常见品种:沼蛙。
它长久蹲坐,仿佛在思考何去何从。溪流在另一侧,而它正朝着人类的院落瞻望。这种迷失可能导致丧命。我想帮助它抵达正确的方向,又很怕两栖类鼓起的眼睛。犹豫之后,我放弃了,决定继续向前散步,它自己会作出选择的。我想,等我折返的时候,如果它还在这儿,无论如何,我将克服恐惧,回家去拿长柄的扫帚和簸箕,把它拯救到彼岸。
这条路有一二百米,走到头,我看了一会儿月亮,再返回来。返程只到半途,远未到刚才见到沼蛙的地点,可我惊讶地发现,它停在大路中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态。这只懂得魔法的青蛙,它怎么不动声色地跟了我这么远?像童年那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在你蒙起眼睛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你,并在你睁开眼睛的瞬间,凝固动作。我低下视线,看它,它不动;离得再近些,它还是不动。我靠得太近了!毫无征兆,它的动作如此之快,几乎是侵犯式地向我冲过来,带着恼怒,带着超过挑衅的绝杀态度。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才保持了距离。它没有善罢甘休,直勾勾地盯着我,余怒未消。我不明白这只沼蛙的矛盾态度,为什么如此厌恶我靠近,又执意地追踪我?
我很快得知了谜底。我见到了它的孪生兄弟,不,是兄弟们。就在我看月亮那会儿,它们有许多只,个头几乎一致,偶尔有两三只能目测出有体积差。隔上数十米,就有这么一位伫立的“小矮人”……小得像不起眼的土块或卷起一半的落叶。这是一条人类铺设的步道,虽然夜晚人迹寥落,但依然危险,几十公斤的体重可能随时从天而降,而沼蛙的个头儿不过是一小摊垫脚的湿泥。我有一次险些踩中,即使鞋底与沼蛙差之毫厘,但它岿然不动。
我终于发现,它们为什么有如此表现。
我见到一对沉浸爱欲的情侣,雄性比雌性壮硕,却由弱者背负着蹦跳,发出很大的鸣声。我不知道这是正在进行的欢情时刻,还仅仅是前戏中的仪式,总之被我的唐突打扰,两只抱团的蛤蟆分开,各奔东西——雄性不忘冲着我的方向示威性地叫了几声。
原来,这么多沼蛙聚集,因为这是雨后的求偶时刻。体内的生物钟精确催促,它们如约赶往聚合地点,参加盛大的集体婚礼。
可惜,相遇似乎并非易事。多数时候,为了等待心仪者,它们就像抱柱的尾生那样漫长到无望地各自等候。似乎一直在倾听和分辨,众生喧哗的合唱中,会有一个歌喉,让它怦然心动。它那么凝神,那么专注,长久得仿佛忘了时间和等待的目的。每一只都坚决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只有以极低的角度观察,才能在某个特别的角度,看见草地上的地灯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像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我把手电筒的光源打在它身上,上下移动,它的影子一上一下地跳跃,但除了明显外凸的眼睛里反射出的光点,它丝毫不受影响,你看不到它有任何变化。头颅的角度没变,坐姿纹丝不动,像个古代人盘腿在蒲团上。是的,它的腿折叠得多么好,贴合完美,隐藏着饱满而弹力十足的肌肉线条。它的内肘微弯,形成空置的弧形,像是随时抱拢伴侣。它自己是个多么有耐心的爱人啊,像思恋或失恋到了绝望那样,停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不知道能够等多久。
我对两栖动物的脸,一贯怀有恐惧。但此时这些痴情者,使我产生好奇和兴趣。我再次靠近,观察另外一只沼蛙,它好像刚刚和爱侣分开。这只沼蛙没有脖子和腰窝,从头到胯骨,几乎可以拉成笔直的斜线。无论从正面,还是上方,都会发现它有个简直是符合严格几何学的三角脸。它也没有下巴,它的嘴是一道如此深的切痕,把它的脸一劈两半。这使它的头,由两个部分组合而成:像个浅盒子,带着隆重的盔盖。它夸张而有些老龄化的双眼皮,给人以复杂的感受,说不清更靠近天真者还是纵欲者。这回,它不叫了,呼吸似乎很轻,我看见它似乎潮湿的鼻孔像两个既不扩张也不收缩的针眼。也许,它是靠隔夜茶色或锈铁皮色的皮肤呼吸的,可以不动声色。我的鼻子快贴到地面了,才发现它的喉结部分快速抽动,频繁鼓起和收缩,像个正在漱口或吃药的老人。似乎一场欢爱过后,它已耗尽体能。
这场盛大的婚宴里,每一个它,都是冷静的、耐心的、克制的;每一个它,都是痴情如水、激情似火的爱人,迎接着身体的狂欢节……未来的每一个蝌蚪,都是它长着一条尾巴的美人鱼孩子,继承着基因里的遗传:随时为爱等待,随时为爱枯竭,为爱赴死。
2
还是在三亚。早晨六点五十分,我下楼晨练,遇到行动中的蚁群。
它们体只极小,蚁流保持一厘米左右的宽度,数蚁并行,速度很快,像摄影机下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奇怪,队伍中每隔几厘米,就有一只体形硕大的蚂蚁,以同样的速度,奔行在“车流”里,但一定是隔离带般出现在队形中间的位置。它们大得像属于另外的种群和部落,但左右都有小蚂蚁随行,我不能判断这是战俘、指挥官还是队伍里的篮球巨人。这些大家伙,就是所谓的兵蚁吗?兵蚁在蚁类社会中具有特殊职能,个头大,它们的颚部发达,可以粉碎坚硬食物,也是保卫群体或发动攻击时的战斗武器。
我發现这条蚁流中有条醒目的肉虫,呈现半透明的焦金色,它作为蚂蚁的猎物在进行转运,就像一节储备粮食的车皮。除了小蚂蚁们,几只巨蚁先是出现在“车头”的位置,纤夫般承受着吃重的压力;后来,它们改变策略,均匀分布在肉虫的各个位置,就像是出现在长条箱子的角铁部位……乍一看,像是隆重的抬棺队伍,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
被高高抬起,肉虫始终保持僵硬的弦月般的弧度;在翻越一个沟坎时,它突然流畅地翻转了一下身体,像活了似的——可见蚁群完美的团队配合能力,能够克服路途上的坎坷,而不摔落它们的猎物。再仔细看,那条肉虫好像真的还活着。它只是浑浑噩噩的,任由大大小小的蚂蚁把它搬到新的家园或仓库。
蚂蚁的队伍很长,竟有四五十米之远,直至它们的行踪隐入繁密的草丛。我在距它们的终点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发现一只不知死活的紫褐色蜗牛,上面攀爬着稀疏的侦察兵,似乎是瞭望和接应。这肯定不是蚂蟻倾巢搬迁的原因,因为从蜗牛这点硬壳里掏取的肉,根本不值得兴师动众地移动整个庞大的军团。我抬头看天,好像说今天有雨,这意味着多少千帕的滚滚雷声,此时就隐藏在透光的雪山般巍峨的云层后面。微不足道的蚂蚁,它们生活在地下的黑暗里,却远比自以为是的人类更敏感于天上的发生。它们预知,所以它们行动。
等那只金黄发光的肉虫被一路运输,消失在地层之下,我才突然醒悟:也许并非食材,那正是它们至为尊贵的蚁后!它不动,并非因为麻木或受伤,而是它正被自己的奴隶们舒适地抬起、小心地呵护、安全地转移。它几乎是以半睡眠的状态,统治着自己子孙众多的世界。
最不像蚂蚁的,是它们的蚁后。王所催生的,是不像自己的兵;兵也长得不像自己的王,像是毫无基因的传递——它们之间不是有些不像,它们之间是一点儿也不像。而这,或许正是统治的秘密。
3
蜻蜓的形态至为优美,但它们仿佛先天经过风干处理,仿佛没有体液,仿佛是夏天的金属钨丝——我记得那年以前的夏天,蝉声如瀑,蜻蜓如织,到处通电般的发烫。小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我童年捕捉过很多只蜻蜓,它们在我的掌心里痉挛般颤抖……这么多年,也许是因为愧悔,我才没有忘记它们的挣扎,没有忘记它们的翅脉如何被禁锁在我的掌纹里。但我想说的,是豆娘。
豆娘的体形娇小纤细,看似袖珍版的蜻蜓,但它不是蜻蜓——如同有朴素的蝴蝶,也有艳丽的蛾子,但它们不一样。一只弱不禁风的豆娘,让我认识到,帮助幼小也并非易事。
我在楼体的墙角看到它:一只豆娘,大约两厘米长。它不断弯曲身体,以头部碰触尾尖,像是在尝试瑜伽动作,又像是模拟一个交配结。蜻蜓或豆娘交配时,雌雄会完美配合,衔接身体,两两组成一个“心”形的闭合环。不过,这回它所缔结的,是与死神的婚姻。这只豆娘被蛛丝捕获了,它几条黄绿色的腿细如丝线,也被缠缚。
我把豆娘从缭绕的蛛网上摘取下来,除去它躯干和胸腔之间的丝缕。蜻蜓的后翅宽于前翅,而豆娘有四片几乎同等大小的复制般的翅膀,停栖时它们叠合在一起,看似一个单片,像刃口斜切入案板的刀那样耸立在背部。豆娘飞行时,翅膀分成左右两组,犹如音乐指挥那样在空气中美妙划动。被解救下来的豆娘,翅膀近乎透明,但它不飞。
我发现,它的两只右翅没问题,它左侧的两只翅膀牢牢贴合,末端那里更是有个小米粒大的白斑,像钙化或者胶粘似的。我试了试,根本分不开。豆娘的身体和腿都纤细得失真,它的翅膀太薄太透太弱,精致而如若无物。我的手太笨,它的翅膀太灵巧,我难以处理两片已经融合为一体的翅膀。稍不小心,一场拯救,就容易变成即刻的杀戮。避开它的指爪,我用一根食指抵住它的袖珍头颅,用另一根食指尖触及伤翅的末端,极其小心地控制着位置、方向和推力,终于使严密闭合的膜翅裂开细如发丝的一线。我重复这个动作,依然无法分离黏合的末端。
我从随身背里找到一袋零食,因为里面装的豆粒富含油脂,所以这类食物的包装会在内层使用铝箔,这种材质有种超出预期的硬挺。撕开包装,取边角,用单层。铝箔反射出银光,这角斜裁的薄片就像把简易手术刀——我终于把它探入豆娘两翼的一线缝隙中。对我这样眼花手笨的人来说,分开豆娘又薄又小又透明到几乎不存在的膜翅,这项工作堪比一个钟表匠学徒修理复杂精密的发条,甚至更难。因为袖珍金属元件具有足够的硬度,豆娘细弱得让人不敢设想它针尖般的心脏。响晴的正午,阳光灼烈,我花了远比预期更长的时间,在怀疑到绝望的心理中,终于使这只豆娘获得新生。
我由此猜测,那法力无边的造物之神,也许他解救每个陷入困境的挣扎中的生命,都绝非易事;也许并非因他无能,一切,乃是由于我们的脆弱。
(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