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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语境下城乡网络亚文化的对峙与合流

2021-08-05刘汉波

粤海风 2021年2期
关键词:亚文化审美城乡

摘要: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和社交网络的用户下沉,曾因数字鸿沟而被想象、被定位的乡村网民开始进入大众传播视域和大众文化场域,过往以城市网民为主导的网络亚文化实践也因此与乡村空间产生了碰撞和交集。城乡亚文化群体在社交网络中不断对话、共享,形成了一套流通于这两个群体之间的“语法”,推演着“潮”与“土”“精英”与“大众”“奢”与“野”的分野与合流。

关键词:新媒体 亚文化 城乡 审美 乡村振兴

截至2020年3月,我国网民规模达9.04亿人,其中农村地区互联网普及率为 46.2%,较2018年底提升7.8个百分点,城乡之间的互联网普及率差距缩小5.9个百分点,而20岁-29岁、30岁-39岁网民占比分別为 21.5%、20.8%,高于其他年龄群体。[1] 逐年攀升的农村地区互联网普及率为广大农民提供了技术下放的契机,“用户下沉”的传播格局让农民获得了通过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呈现乡村空间的权力,大量的乡村青年用户意味着活跃的用户诉求和实践体验,更容易生成具有乡村特色的网络亚文化群体,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活跃地进行内容创作和文化表达。文化是社会群体基于其物质和社会生活经验发展出的独特生活模式,并以特定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在同一社会中,不同的生产关系、权力和财富会产生不同文化群(cultures),成为从属于主导文化的亚文化群体。[2] 现如今,乡村网络亚文化群体与城市网络亚文化群体共同置身于同一个网络话语场域当中,拥有越来越多“看与被看”的互动和碰撞,其中一部分人更乘着国家网络扶贫的东风成功转型为“自带流量”的乡村自媒体人,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投入垂直内容的生产。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城市与乡村的亚文化群体表现出泾渭分明的分野,后者甚至一度游离于网络大众的主流视野之外。随着技术下放和用户下沉,围绕乡村空间而产出的乡村美食、乡村文旅、秘境打卡、传统手艺等垂直内容在微博、微信公众号、抖音、快手、B站(哔哩哔哩)、小红书等社交媒体可谓蔚为大观,乡村空间亦由此前自发的、弥散的、业余的用户生成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转向主动的、集中的专业生产内容(Professionally Generated Content),渐次进入网络大众视野的乡村审美表达也参与到大众文化的建构当中。然而,现阶段我国农村地区互联网普及率虽高达46.2%,但相比起城市网民,农村网民规模只有2.55亿人,占整体网民的28.2%。[3] 当农村网民与城市网民共用同一个网络社交系统,置身于同一套大众文化场域的时候,其内审美表达往往会受人数占比较多的城市大众群体所影响,无论是乡村形象在城市大众的想象和意愿中被建构,还是乡村审美在城市文化的冲击下不断寻找靠岸点,都体现了新媒体语境下城乡亚文化的对峙和合流。

一、作为参照系的乡村——

从“土味文化”说起

在覆盖面有限的“互联网1.0”时代,尤其移动互联网并未接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基数不多的农村网民鲜有主动对乡村空间进行内容生产和文化表达。占比极大的城市大众高度同化了网络大众,主导着互联网的媒介资源和传播话语,使网民们的文化旨趣不断向经过城市大众的社交实践营造出的阐释框架和审美图式靠拢,以青少年为主的网络亚文化群体亦慢慢将城市文化代换为网络生活的集体记忆:从早期的微电影到近年的网络电影、网剧、网络综艺,从B站(哔哩哔哩)的二次元文化到小红书的网红打卡与快时尚、抖音的热门话题生产,中国的互联网文化场域成为市民社会,尤其是都市中产的信息资本交汇地,而乡村空间一度在互联网文化场域中缺席,较少积极参与到其自身话语体系的建构和传达当中。以城市大众的审美趣味为基础的网络文化表达曾一度对乡村空间勾勒着一套固化的审美想象:淳朴而落后、原始而封闭、神秘而魅乱、宁静而边缘。[4] 这样的想象秩序规限着网络大众对乡村空间的审美尺度——单一的、纯粹的、朴实的,同时也是欠修饰的、未开发的、缺乏主体性介入的。福柯曾提到,我们的空间是在场所关系(emplacement relations)的形式下获得的,场所不仅是置身于其中的人与物所面临的空间“情境”(situation),同时也敞开着向外部的种种开放关联,其特性可以由外部添加。[5] 青少年是占比最大的互联网使用群体,是网络亚文化生成的主力军,而亚文化正是一种非常依赖“外部添加”来获取符号意义的文化类型。这意味着在网络亚文化语境中,乡村既可以是融入纯粹、美好、原始、宁静等义项的乌托邦,充当城市生活那些程式化、机械化、原子化生活状态的对比物;又可以反过来成为比照城市宏大叙事的参照系,折射出落后、封闭、不入流。而在此过程中,“土味”一直是绕不开的话题。

客观的数字鸿沟导致了城市文化通过频繁的输出和审美的更迭而垒起价值高地,“断层”的乡村审美则依然在滞后于城市大众“主流审美”的话语中试探着表达的方式,而亚文化则成为城乡审美直接碰撞的网络舞台。在中国互联网发展进程中,博客时代是乡村审美进入大众视野的被动挪用阶段,当时的“土味文章”“土味照片”“土味情话”“土味金曲”并未能将乡村网民关于“质朴”的审美诉愿完整保留,反而成為网民们揶揄、挪用的言说资本,成为中国互联网发展史的一个脚注。时至今日,那些拉满饱和度的照片、卖力堆砌辞藻、脱离都市中产审美的歌词,无不成为“土味”亚文化的代名词。2010年前后,微博和微信的流行和推广使网络社交平台成为门槛更低的空间生产现场,它让过往城乡网络文化对峙和断裂的局面开始发生改变。因为这种社交网络呈现的空间不仅是物质性的,还是符号性的,是“表征性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既定的主体出于既有的价值判断、审美习惯对现实空间进行相应的表征,为空间实践设想出了各种新的意义或可能性,反过来影响到人们对物质空间的内心感知。[6] 这意味着在这个发轫阶段,一部分农民开始品尝自媒体所带来的流量红利,试图把乡村审美接入“城市话语”来谋求更多在自媒体场域的“合法性”,但由于网络技术尚处于3G时代,社交平台的呈现方式仍以图文为主,自媒体的言说机制仍非常依赖“段子”这种网络文体,从物质条件到言说基础都先天不足的农民自媒体人似乎并没有在这个阶段获得太多优势。4G普及后的2016年是乡村审美进入大众文化的重要分水岭,这一年是中国的直播元年,直播这种媒介形式打破了空间的限制,在移动互联网技术的成熟、网络提速的成本下降、便携移动设备的高度智能、视频传播的门槛降低等技术加持下,动态的视像成为每个人都可以生产、传播与消费的经验载体。[7] 在这样的技术背景和媒介生态下,身处网络世界边缘的农民就像接过了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一样,开启了真正能称得上文化赋能的表达方式,大量的农民通过视听语言完成乡村空间的生产,不少垂直内容过硬的乡村自媒体人更成为新一代的“网红”。亦正因如此,近年从中央到地方都开始着力网络扶贫。2018年是我国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第一年,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到人民日报社、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传播单位视察,提出体验新媒体产品,关注融合发展,结合视频短片,打通“报、网、端、微、屏”各种资源,实现全媒体传播。[8]

但是,乡村审美进入大众话语场域并非一帆风顺。在直播技术刚刚下放的时候,“MC天佑”“牌牌琦”“陈山”等“土味网红”不仅不忌讳网络都市中产对农村固有的偏见和刻板的想象,还不惜以暴烈的情绪宣泄、残酷的身体表演来达成城市想象和私域流量之间的苟合,通过满足网络都市中产的猎奇需求来收割红利。一时之间,长期被遮蔽、被边缘、被潜闭的乡村空间成为一些“乡村老铁”和“小镇青年”们肆意扭曲的文化资本,他们在短视频中强行放大乡村情境与工业社会的断层,顺应“主流网民”对其“土嗨”的戏谑,这些长期处于失语状态的乡村网民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土味实验”。2018年7月,国家版权局、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联合开展专项行动,将短视频平台企业列为专项行动重点监管对象,多个低俗主播被永久封禁,多家短视频公司被约谈,乱象逐渐遏制。随着移动传播和社交网络促使直播和短视频等媒介技术下放,技术源头和技术手段不再是制约大众言说机制的重要因素,文化资本所关联的内容生产反而成为符号体系的根本构成依据,一些乡村网民亦开始尝试从“土味”的审美标签中进行突围,将乡村作为网络社会的空间生产对象,将情境化、在场性的乡村作为成体系的传播种类和内容生产。

二、城乡网络亚文化的审美分野:

舶来移植与朴素原生

在过去很长时间以来,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是在西方价值尺度的审定下进行的,以至于中国进入到后工业社会以后,在文化建设层面依然普遍存在“师夷长技”的习惯。在这个文化塑造的过程中,很容易构成某种“精英化的审美”,它往往以“去本土化”的方式来建立差异和制造认同。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碎片化、流动性的新型时空关系迫使人们更沉醉于信息洪流的茧房效应,网络亚文化的群聚实践为“精英化审美”实现“去本土化”提供了网络狂欢的新途径——反土味。这种依赖信息鸿沟制造的审美分野有如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说的“区隔”(Distinction),它代表的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亦是人的社会地位和阶级处境,体现在衣着、饮食、兴趣、教育等方方面面。[9] 因此,近年中国网络空间也在衣食住行等诸多领域体现出“土”与“潮”审美分野。

在大众传播领域,占比最大的“70后”“80后”“90后”乃至千禧一代网民,普遍热衷于“城市趣味”所延伸的“网红商品”,它们往往被贴上抖音、INS、网红、神器等商品标签和流量关键词[10],并经过一系列的元素杂糅、资本传递和社交营销,被建构为某种网络短视频的“主流视觉审美传达”:如以“日韩小清新”为代表的通透淡雅,最初只是来自日本、中国台湾文艺电影的画面风格,却在大众文化实践中逐渐成为青少年青睐的日常视觉审美形式,不仅演化为大量网络摄影师和微商常见的视觉宣传策略,还成为人们在网络生活中频频接触的一个“审美标签”。又如以“北歐简约风”[11] 为代表的“精致大气”风格,它通过异域的流行色彩搭配修改着本土的“色彩话语权”,一度激活了快时尚登录中国本土后的视觉嫁接。如今,哪怕在百度、微博、微信、抖音、小红书等输入“小瑞士”都能看见大量以“INS风滤镜”介绍中国秘境和古村落的图文内容,大量内容生产者为了彰显“高级感”已经不得不在介绍任何一处风景、一个村庄、一款美食、一门技艺的时候都套上“INS风滤镜”来营造品位。此外,以“欧美复古风”为代表的金属质感,常见于以欧美科幻片为代表的电影后期调色取向,它极力模仿着德国徕卡、蔡司镜头镀膜独有的“浓郁厚重”风格,试图调和现代都市与工业文明的质感,近年亦多见于国内的影视作品中。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从美妆、服饰、家居等领域到绘画、摄影、电影等艺术门类,“日韩小清新”“北欧简约风”“欧美复古风”等舶来移植的样式一度成为城市网络亚文化群体热衷的“主流审美”,其趣味在于元素添加和异域嫁接,以舶来的空间感来换取内在的“市民属性”,以便通过人为添加意义的方式获得某种“信息精英”的角色模拟快感。

如果说流行在城市网民间的“主流网络审美”是通过“做加法”的方式实现舶来移植,那么日益走进大众视野的乡村网络亚文化则更热衷于“做减法”。2018年初,由江西赣州农民刘苏良、胡跃清组成的视频博主组合“华农兄弟”开始在全网走红,他们不刻意跋涉城市大众所熟悉的场域,不苛求都市流行文化里讲转场、拼节奏、强剪辑的视频风格,卸掉“网红滤镜”的他们以禽畜养殖和美食制作为基本内容,还原自然的生活面貌和真实的农耕技艺,反而在与网友的互动中逐渐成为短视频界的“网红”。16个月吸粉500万的他们越来越受广大网民喜欢,并先后接受中央电视台和新加坡电视台的采访。同年,广西一位名为“巧妇9妹”的农妇凭借炒菜煮饭、田间耕作、撒网捕鱼、爬树摘果等视频内容招揽大量粉丝,更有过因一条短视频招揽大量粉丝,在24小时内帮全村售出6万斤茂谷柑的流量变现实践,一度登上央视《回家吃饭》《焦点访谈》等节目。出生在湖南怀化侗族贫困县的短视频博主“乡野丫头”整理并呈现侗族方言、歌谣、民俗、美食等特色内容,入选“今日头条”首批“三农合伙人”。此类掌握了短视频技术的乡村自媒体人在2018年前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抖音、快手和微博等平台亦因此专门推出“三农”栏目。这些乡村独有的亚文化实践不需要像“信息精英”或“都市中产”那般以“做加法”的方式来制造价值落差和陌生体验,而只需将地理意义上的乡村空间转录为易于传递的符号,便可建构出有别于“信息精英”趣味的文化空间,使乡村审美在大众视野内完成了一次“土而不劣”的转型。“互联网的发展和下沉给城市和农村之间撬开了一个口子。对于城市里的年轻人来说,视频里的乡村生活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新世界。他们不知道火龙果原来长在树上,家禽怎么养、猴头菇怎么摘、螃蟹怎么抓。视频只是将这些还原。”[12] 这种审美实践与其说是倒逼消费社会和流量市场的资本投注,不如说是将乡村空间开辟为专门的流量门类和内容领域,以“我在”的原始状态对“他者”强行粘贴标签的“想象体”进行符号突围的传播行为。“做减法”的审美受到包括城市大众在内的网民所青睐后,其审美认同和媒介口碑让越来越多的城市大众关注起乡村空间,“由城入乡”的现象也连年增多。红遍国外且引起文化输出大讨论的“李子柒”、单纯展现乡村美食的“野食小哥”、在乡野体验真实生活的“野居青年”、展示传统手工技艺的“万能子墨”和“乡村小杰”等均为“由城入乡”的短视频博主。他们的媒介实践让“乡村空间”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而更高频率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三、社交赋能下的审美认同建构

无论是农民自媒体人通过社交媒体发布作品吸引越来越多受众,逐渐在大众文化场域开辟审美自留地,还是“由城入乡”的垂直内容新开发慢慢获得市场肯定,这些现象都说明了在移动互联网渐趋成熟和普及的今天,城市与乡村的审美开始在网络社交的赋能下改变过往对峙的状态。纵然城市大众对乡村审美持有的偏见和保留的标签无法在一时之间彻底消失,乡村网民的“土味实验”尚在小范围受众群体中隐蔽地狂欢,但是,城乡之间的审美开始在某种共同参与的媒介行为中打开了相互对话、相互理解、相互认同的建构契机。

可以说,移动传播时代的人际传播(person-to-person communication)有效地打破了以往城市网民与乡村网民单向度地相互想象、相互评价的局面,让对方能够参与到己方审美表达的现场。在众多乡村自媒体内容中,评论留言和实时弹幕极大地拓展了这些作品被观看、被参与的舆论上限,是它们获得意义延伸的重要节点。被央视、新加坡电视台报道的“华农兄弟”便是一个典型例子。“华农兄弟”在B站(哔哩哔哩)的视频作品中,常见农家的日常劳作和悠闲生活,有果蔬采摘、杀猪?鸡、捞虾捕鱼、美食烹饪等。而除了剪辑的平实和内容的生动外,他们的乡村视频作品还因为弹幕互动而吸引城市网民观看。弹幕这种人际传播方式促进了观众对视频内容的讨论和解读,俏皮逗趣和借题发挥的弹幕风气更一度激发了观众的创作思维和参与意识,使得短视频在传递信息的过程中成为观众进行情感沟通、经验分享和再度创作的社交连接。每当他们到兄弟家采集一点点农作物的时候,总有大量网民刷屏“亿点点”和“村霸出没”来进行弹幕狂欢,每次宰杀禽畜前都会出镜的大公鸡亦被观众调侃为“送终鸡”(谐音取自某外国明星)。而面对乡村日常生活场景,抓老鼠时的“乐不思鼠”、挖荷包豆虫时候的“虫来不知”、母狗胎生时的“狗且偷生”、摘脐橙时的“橙双橙对”、摘柿子时的“柿如破竹”等弹幕无不成为充满亚文化意味的言语改装。此外,当视频中“华农兄弟”的一些衣着道具、行为动作、台词对白等与流行的动漫、游戏、电影相仿时,也会引起大量的言语改装。它诱导着更多的观众,尤其是年轻的城市观众参与到弹幕创作当中,成为一种特殊的话术实践。这种实践扩充了其完整性和可读性,而弹幕所反馈给弹幕创作者的社交反馈,则反过来激发了他们对所参与对象——乡村自媒体内容的认同,让城市网民的审美趣味延伸到乡村空间的价值认同中。在这样的媒介氛围下,乡村自媒体人的审美慢慢被更多城市大众所接受和认同,乡村网络亚文化群体亦越来越多地和城市网络亚文化群体互动,并逐渐拉近社交距离,缩窄数字鸿沟导致的认知偏见,建立话语共识。此外,以城市青少年为创作主体的“二次元”群体、“鬼畜创作”群体和其他圈层的亚文化群体甚至开始将热度高的乡村视频作为恶搞素材进行二次创作,这个过程既增大了乡村视频的传播面,提高了乡村自媒体人的流量曝光度,也促使了城乡网络亚文化的互动、对话与合流。从某个意义上说,经过“鬼畜文化”或恶搞文化二次创作的乡村自媒体内容,一方面是乡村网络亚文化转型的共识走向,另一方面也为城市网络亚文化群体提供了“到此一游”的立此存照和口碑推薦。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舶来移植的城市网络亚文化审美固然存在元素盗猎、文本拼贴和定位偏差之嫌,但这种审美所催生的“种草”“带货”“探店”“打卡”等一系列媒介实践却间接推动了城乡网络亚文化合流。“种草”是滥觞于美妆论坛的流行语,在社交语境中引申为展示某样事物的品质以吸引用户注意;“带货”意为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在自媒体内容中顺带推销某种商品,一度成为2017年网络热词。“种草”是“带货”的重要环节,是通过优质的内容引导观众兴趣、产生购买意图并形成长线心智影响的传播行为。如果说“种草”和“带货”是诱导性的、相对隐蔽的用户投放,那么“探店”和“打卡”则是直接的资源展示和空间赋意。“探店”和“打卡”作为一种亚文化现象,普遍存在于抖音、小红书、微博等社交平台,内容生产者以第一人称的身份亲临某个文创地标、文艺店铺、美食作坊或文旅场景的现场,配合“日韩小清新”“北欧简约风”“欧美复古风”等舶来移植的色彩修辞对所呈现的空间进行二次赋意,激活观众的消费欲望,以景观生产之名行“种草”和“带货”之实。人际传播的社交赋能推动了上述消费文化的流行,让越来越多的乡村景观、民间文化、传统手艺和美食暴露在流量主设计的“探店”行踪当中,收录在榜单的“打卡点”里。不少设计师和投资者开始瞄准乡村空间,将他们从乡村网络亚文化所释读出的“土”“纯”“野”跟城市网络亚文化所折射出的“高端”“文艺”“小众”“奢华”等风格追求结合起来,掀起了一番打造城乡亚文化合流的文旅“打卡点”热潮。这次合流热潮产生了一批审美标签,而“文艺”“小众”“野奢”无疑是最受关注的。以广东省为例,清远古龙峡的“INS风”民宿群、湛江徐闻南极村的“文艺”民宿群、惠州磨子石公园的“欧美风”小众打卡基地等,无不在呼应着“文艺”和“小众”的需求。而“野奢”作为文旅行业最直接、最明显的“城乡审美”合流,在国内诸多著名自然景点的“野奢酒店”体现更为明显。坐落在溧阳戴南村千亩竹林的山野温泉度假村、由阳朔深山废弃糖厂改建而成的阳朔糖舍、扎居于雾浓顶山坳并正对着梅里雪山的既下山梅里度假酒店、大柴旦的N37°星空营地等,无不是近年从废弃的、偏僻的或隐蔽的乡野空间中融入现代建筑的设计理念,经过审美价值的附加赋能的“合流之作”,在作为商品的“野奢民宿”中寄存小众探秘的偶然性和城乡审美结合的特殊性。它们就像让·鲍德里亚在分析消费社会的时候所阐述的那样,不再停留在相互耦合和呼应而制造某种亲切感,而是信息的持续发明和操控,其价值是糅合了诸种元素的开放性价值,颜色、材质、结构、气氛等营造的“聚合体”(paradigme)共同组成这套信息模型的“句法演算”(calculus syntagmatique)。[13] 换言之,城乡亚文化群体在社交网络中不断碰撞、对话、共享的过程中产生了一套流通于这两个群体之间的“语法”,它表现在产业赋能的方方面面,描摹着文化资源的利用途径,也推演着“潮”与“土”“精英”与“大众”“奢”与“野”的结合。

结语

城市化促使人们相信存在着一种可经确认的城市文化和特点的城市感受方式,与之相伴,一些关于城市主义的普遍认知和价值判断开始出现。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曾指出,居住形态与生活品质之间的因果关系使得在日常想象中,乡村生活总是被描绘成一个安全甚至纯洁的团结社群,这幅乡村风情画通常会被拿来与其对立面——城市生活加以对比。[14] 这种单向度的文化想象曾持续地在城市网络大众的文化实践过程中不断生产迎合城市审美趣味和社交需求的乡村形象。以外部添加和文本盗猎作为精神底色的网络亚文化则在城乡青少年网民的实践中充当了胶合剂的作用,城乡亚文化群体的接触由对峙逐渐转向合流,两个群体的文化生产也相互借鉴着对方的审美趣味、价值判断和空间素材。

从文化批评的角度看,城乡网络亚文化的合流是一种景观生产,既反映了城市网民对乡村空间、乡村精神、乡村文化的挪用,也体现了乡村网民对城市生活感受的认同或模仿,更被消费文化包装为可以兑换流量的文化资本,空間的话语权很容易在城乡自媒体的塑造下被头部流量把持。这些都是城乡网络亚文化合流过程中已经出现的状况。但是,这是一种客观的传播发展规律,也是无法强行拦截的文化发展进程。若将网络亚文化的存在事实置于某种道德化视野中过滤和筛查,这样的文化批评难免发出重估乡村精神定位、重审乡村文化价值、重建乡村空间特色的宏大叙事,通过牺牲乡村网民主动在公共空间进行自我言说和审美表达的传播契机,来维持“乡村—本源—大统”的评价体系,本质上和过往城市大众对乡村空间的单向度想象别无二致。乡村振兴固然需要建立更完善的文化市场机制,需要确立更精细、灵活的媒介监控体系,但其中一个重要前提便是让乡村网民拥有主动登场的话语权,让他们在跟其他群体的对峙与合流中亲自感受文化、价值的可能性。

本文系2020年度广东省青少年研究共建课题“网络社交语境下广东青年短视频用户传播岭南文化的机制研究(2020GJ01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仲恺农业工程学院文化产业管理系)

注释:

[1] 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20年,第6页。

[2] [英] 斯图亚特·霍尔,[英] 托尼·杰斐逊 编:《通过仪式抵抗:战后英国的青年亚文化》,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第79-82页。

[3] 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20年,第21页。

[4] 刘汉波:《从土味实验、空间生产到媒介认同——短视频浪潮中的乡村空间》,《学习与实践》,2020年,第6期,第118页。

[5] 姜宇辉:《从另类空间到折叠空间——福柯、德勒兹与当代大地艺术中的灵性维度》,《文艺研究》,2015年,第3期,第35页。

[6] 阎嘉:《空间体验与艺术表达: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为视角》,《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2期,第84页。

[7] 刘汉波:《直播——视觉消费与权力隐喻》,《海南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

[8] 新华社:《习近平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体学习并发表重要讲话》,2019年1月25日,http://www.gov.cn/xinwen/2019-01/25/content_5361197.htm。

[9] 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ment of taste,History of European Ideas,1989,10,pp.98-99.

[10] 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2019中国潮流消费发展白皮书》,北京:CBNdata,2019年,第8页。

[11] 在网络语境中又称“INS风滤镜”,其视觉风格主要源于国外大型图片社交社区Instagram的滤镜,以及由此引发的模仿风潮。

[12] 郑晶敏:《不论是李子柒还是华农兄弟,年轻人为什么爱看农村视频?》,《第一财经杂志》,2020年1月16日。

[13] [法] 尚·布希亚 著:《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

[14] [澳] 德波拉·史蒂文森 著:《城市与城市文化》,李东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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