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角下身份叙事
——以《送我上青云》为例
2021-08-04陈晓庆
陈晓庆
上海大学
从表层来看,《送我上青云》讲述的是打扮中性、独立自主的女记者盛男知道自己得了乳腺癌之后,为筹集治疗的费用,不得不求助自己的好友四毛与父亲。四毛为盛男介绍了给当地企业家的父亲写自传的工作。故事主线清晰,对于生命的渴求主导着盛男这一人物的行动。荧幕上对于女性内心的呈现被视为女性角色塑造的突破。但是这部影片真正的撼人之处在于:不再纠结于两性之间的差异,电影中无论男女都表现出强烈地获得他人认同的需求,渴望他人承认自己的身份。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切入,在生死、金钱、亲情、爱情面前,通过每一位人物对于自身的价值、尊严的追求,为观众展示的是平凡的众生相。
一、身份的追寻:女性的精神困境与欲望表达
姚晨从《都挺好》中的职业女性苏明玉、《找到你》中职场律师李洁的角色,完成了自身职业道路上的转型。同样地,盛男与这些角色一样拥有着独立自觉意识的女性形象。电影之外,《送我上青云》也是姚晨的坏兔子影业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部长片,除了是本片的主演以外,姚晨还担任着艺术监制的工作。画内盛男通过爱情欲望获得女性主体身份的确认与画外姚晨从演员到监制身份的转变形成一对耐人寻味的同构关系,为深入理解本片提供了一个有意味的对话场域。
从影片开始,盛男的穿着和行为就十分中性而不符合传统的社会性别期待:背着书包,身着皮衣,马丁靴,独自带着相机在火灾后的山头寻找起火的真相,意外发现是人为纵火而李总用救火英雄的事迹包装自己。面对街上的窃贼也是敢于伸张正义。在得知自己得了卵巢癌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女性传统性别符号的缺失,让盛男暂时与女性身份间离。而身体的疾病再一次让盛男认清自己女性的身份,在这之前,她的独立自主的最大原因是逃离自己破裂的家庭:虽然自己的父亲曾经给了自己优越的成长的环境但是父亲并没有尽到职责反而常年不在家,与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女性同居。母亲没有自己的主见,一味地选择靠外貌来获得男性的关注。母亲是本片的第二位女性角色,如波伏娃所说“为了讨人喜欢,她必须尽力去讨好,必须把自己变成客体;所以她应当放弃自己的自主权。她被当作活的布娃娃看待,得不到自由。”当母亲发现自己婚姻彻底破裂、与他人的情感逐渐疏离之后,意识到我从结婚开始就一直在家里。现在我也要去寻找自我。“你爸找了一个,我也找了一个,找到了我就有自我了。”盛男的母亲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的悲剧在于没有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而是一味地选择依附男性。在与盛男一同前往山上采访李老时,李老夸赞梁美枝的年轻貌美,“很多年,没有人夸我年轻了”梁美枝依然沉浸在他人欣赏的目光中。母亲这一没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作为镜像使得主人公更加感受到迷惑与生命的困境,盛男从家庭中出走,追求自己的事业成为记者,就是为了逃离他者凝视的目光。
疾病的出现,为了筹集巨额医药费,盛男选择接下自己并看不起的土大款李总的工作。身份与疾病共同构成人物行动的动机。当李总当着众人的面调侃盛男,甚至用话语试图压制盛男时,她选择主动的反击,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这份工作的失去。
女性主体身份确认问题包含着两个重要的方面:主人公在追寻自己作为“社会人”的价值(事业)和作为女人的意义(爱情)。当盛男在工作的途中遇见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刘光明,刘光明帮助素不相识的老妇买棺材所体现的善良与谈到生命、时间时语言中的诗意与哲学深深吸引了盛男,渴望得到爱情,她涂上艳丽的口红赴约刘光明在图书馆的见面,并且主动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盛男遭到了刘光明拒绝:他落荒而逃。影片中盛男面临着事业与爱情两方面的困境,影片开头寻找火灾的真相坚持自己的记者底线与自己追求理想中的男性都破灭,即使是有独立自觉的意识的女性在影片中同样迷惘,以至于盛男在与母亲时哭诉着“我白活了,我这么努力,可还是要死。”
二、身份意识:女性之困与众生之苦
在后现代主义的美学观出现以前,西方的哲学和美学大多建构在二元对立的思想基础上。所谓的二元对立是一种暗含等级观念的二分法。对立二元中的一方总是处于中心的,决定性的主导地位;另一方总是处于边缘的、从属的附庸地位。事物结构的整体性和稳定性是以对立二元中的从属方保持缄默为代价而的。但后现代女性主义指出男女性别内部并不具有相同的本质。主张在差异的基础上寻求平等,就是要在男女具有独特个性的基础上去寻求男女平等。女性无需用男性标准来衡量自己,女性应设立女性标准并努力做好自己。正如李银河所指出的,后女性主义“一是认为女性主义夸大了男女不平等问题,是一种‘受害者’哲学;二是认为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原本就不该政治化,是女性主义人为制造出来的;三是认为对于男女不平等问题不宜以对立态度提出,而应寻求两性和谐的态度提出来” 在谈及本片的创作时,姚晨在采访中说道“这个电影是在讲人的,在讲众生。这是用女性的思维逻辑看待这一切,里面的人物都不是完美型的人格。讨论的是人性而不是两性,关怀的是给一个生命中的个体”“无论盛男,刘光明还是四毛都是失败的理想主义者,都是生活中的大多数” 在影片的创作中,所有的男性角色都没有站在女性的对立面,创作者给予他们以平等的视角观察,男性对于金钱/尊严的卑躬屈膝,反映着他们对于男性气质的焦虑与身份的迷失。
四毛在影片中被塑造成为一个财迷,他面对盛男借钱的要求他狡猾地拒绝,他口中的成功就是获得财富以至于他所有的行动都建立在利益上,渴望成为像李总一样拥有权力与财富之后,获得支配的地位。篡夺盛男撰写的采访的署名,在为盛男介绍业务时也不忘从中抽成。当他收到盛男帮他修补好的新闻奖杯,观众会发现他曾经是抱着职业理想开始记者生涯的。对于支配型男性气质的病态的迷恋深层原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意。
刘光明的出场是都市电影中盛行的“文艺暖男”的形象,拿着相机拍云,跟盛男探讨着哲学问题,讲着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这些“掉书袋”观念与其他男性的利益至上的观念不同,盛男将刘光明视为自己的知己。但是影片后半段揭示出刘光明实际上是李总的口中那个“考了三年考上大专”的没用的女婿。刘光明看似自由洒脱,有时间在小镇的图书馆看书,外出拍云等等实际上是以自己不自由的婚姻作为代价。他在家中得不到尊重,甚至要在宾客面前唯命是从表演背诵圆周率。当盛男敲响别墅中的防火警报时,刘光明也火速逃跑。盛男当面拆穿了刘光明的虚伪“灵魂永恒观念。”懦弱的刘光明在二楼一跃而下企图用自杀争取道德上的优越感,获得他人的尊重。但是他只是摔断了腿,自杀只能狼狈收场,角色的无力感让人忍俊不禁。
克里斯蒂娃曾经总结女性主义理论发展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强调的是平等论,女性争取的是和男性在各方面平等的权利,因而拒绝两性差异的说法;第二阶段开始研究女性特质本身的特殊性,拒绝男性的语言秩序;第三个阶段则反思在肯定女性特殊性后,如何不掉入本质决定论的悖论。也就是如何由同一性(女性与男性同一、女性内部的同一)进入第三阶段的多重性,针对女性这一同一体内部每个个体成员,肯定不同主体在权力、语言、意义关系上的差异,最后展现每个女性个体的特殊性。 后女性主义理论家们还宣称:“女性的解放也要赋予男性以自由。” 后女性主义并不满足于女性的解放,它在突破单一化、同质化的女性身份的同时,也重新定义了男性气质,并不断赋予它新的内涵。在《送我上青云》中,导演在塑造男性角色时抛开了对于男性刚硬气质的压迫性的规定,展示了两个怯弱的、卑微的男性形象,在男性群体、女性群体多重性的前提下表达不同的人生活中的爱情、死亡与恐惧。
三、残酷的身份悖论
戴锦华所指出“尽管当代女性相比起旧时代而言在经济、政治以及文化等多方面的权益都有所增长,生存状况也较被迫害的悲惨境遇有所改善,但是就身份认同而言依然处于匮乏、混乱和迷茫的状态中。” 姚晨饰演的盛男、苏明玉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女主形象,但是更换了故事的性别身份却丝毫没有改编故事的权力逻辑。盛男的性格刚硬、打扮中性实际上将人物的内在逻辑置换成一个男性的角色。唯唯诺诺的刘光明、物质的四毛、一意孤行的盛男,人物之间的性别差异消失。这也是众多以女性为主角的影视题材的通病:“女性通常选择逃离一种男性的话语、男权文化的规范却采取了另一套男性话语,因之而失落于另外一种规范。”
影片开头路人对于“剩女”的嘲讽:27岁还没嫁出去的女性就被称为剩女,在婚姻的市场上热度降低,很可能成为婚姻的困难户,可是男性过了27岁却成为炙手可热的结婚对象。盛男的母亲对女儿的评价“这么能干难怪嫁不出去。”这些刻板的男性话语是盛男所不认同的,转而自己在心中塑造起了理想化的男性形象:诗意、浪漫、博学,盛男期待着得到刘光明这样一个理想的他者来认同自己的女性魅力,隐形地为自我建立起另一套“规范”。母亲在情人李老去世后痛哭,盛男心中建立的男性形象的崩塌后,女性又一次失去了依附的身份的主体。
李老这一人物在影片中是最吊诡的存在:久居深山中辟谷,一方面他比任何人物都要看清人生的本质“不过食色二字”,认为“写自传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是不是名人对李平很重要”。面对生死的问题他悟出了“科学与哲学都无法解决的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人物设置的功能上来说于李老是盛男的人生导师:因为李老的一席话,盛男理解了母亲的处境。李老用一起大笑的方法帮助盛男治疗癌症,意在告诫盛男所有的事情都要笑对,而不是追求对错。盛男在父母的注视下被推入手术室这一情节象征着盛男最终回归了曾经出走的家庭,与缺席的父亲达成和解。影片的最后盛男穿过了重重的迷雾,站在高处大笑三声重峦叠嶂的青色山脉的空镜头浪漫化消解了现实的残酷,藏在风光之下的是一个女性试图逃离女性命运与悲剧困境的挣扎。
近年来女性题材的作品,可以拼凑出一个想象的连续体:女性的社会形象、女性的生活模式、女性的婚姻恋爱总是以变异的形式不断重复出现,透露出对女性生存状态特有的敏感和关切。导演与主演一再强调:我们的电影实在讲众生。如同“我不是女性主义者”的话语,也可以说是一种机警的生存策略。 《送我上青云》叙事策略最大的价值在于:努力摆脱既有的叙事窠臼,平等塑造每一个生命个体,不带着被限定的身份标签,反映当下多重社会性别观念的电影文本。
注释
①李银河.女性主义[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60-61.
②参见 《今日影评》从《送我上青云》看女性电影的市场需求
③应宇力:《女性主义电影史纲》,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1-22页
④ Gloria Steinem.‘Women’s liberation’Aims to Free Men,Too[J].Washington Post.June7,1970:192.
⑤戴锦华.不可见的女性:当代中国电影中的女性与 女性的电影[J].当代电影,1994(06).
⑥杨远婴《逆光跳切:杨远婴电影文选》,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