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绝望·复仇
2021-08-03缑悦
摘 要: 作为觉醒的知识分子魏连殳,在现实中自身的身份遭到认同危机和模糊化的同时,精神、心理、身体也从渺茫的希望中走向了惨痛绝望,进而向着自身和社会展开了双重的复仇。魏连殳的孤独和悲剧并不是个人的,而是“五四”知识分子群体性的写照,更是鲁迅的自我隐喻。
关键词:《孤独者》;身份;绝望;复仇;孤独
《孤独者》“精心地述说了一个过去的激进者‘堕落的过程,提供了一个独异人转变成厌世者的丰满侧像”a。魏连殳作为铁屋中清醒的孤独者,在社会中难以找到自我的身份和话语,以至于他受到自我内心的折磨,产生了一种绝望的复仇意识。魏连殳的悲剧不仅仅是社会造成的,也是他亲手给自己造的“独头茧”造成的,在他悲壮且无力的复仇行动中,体现了“五四”知识分子对于独立的精神人格的追求。
一、身份认同危机
作为接受了“五四”新文化的现代知识分子,魏连殳在精神人格和知识分子的道路上陷入了泥潭。魏连殳在S城人们的眼中是一个古怪的人:一方面遵循着自己的心理道德标准和思想意识;另一方面却在试图打破这样的一种固定思维。这种精神异化恰恰说明在现代社会中,觉醒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沉睡的社会和人们时,内心的“怒其不幸,哀其不争”,更可悲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和顺势而从。
在魏连殳的身上,体现了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而这种危机首先体现在身份的认同和界定上。在S城祖母的葬礼上,家族人要设法让接受了“吃洋教”和“新党”的魏连殳跪倒在祖母的仪式上,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下,这是新旧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以至于让村人们“便欣欣然聚满了一堂”b,而村人们眼中“异类”的魏连殳却没有提出反抗,甚至全部都答应了,这就使人们失去“看”事的新鲜感和对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神秘感和向往感,让人们觉得原来接受了新文化的知识分子终究还是那么一回事,还是要按照传统的祖宗家法来办事。村民们便有了心理上和身份上的优越感。这样,魏连殳自身的知识分子身份在人们的意识中被淡化和模糊了,随着祖母的去世,其在家庭中的身份也失去了,彻底变成了一个孤独者,但此时的他仍然在寻求知识分子内外的双重统一和认可。“我”和魏连殳一样都是现代知识分子,一起讨论传统的“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问题,与其说是在讨论孩子的天性,倒不如说是对自我的心理的一种深度的剖析,因为人的天性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就看要站在怎样的角度和立场去认知。魏连殳认为孩子的天性都是好的,把原因归结于环境,“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c,这也恰恰是鲁迅发出“救救孩子”呼声的响应和延续。将孩子和中国的前途、希望联系起来,“其实是关于现代知识分子自身社会价值和社会前途的一番心照不宣的隐喻性的争辩”d。在这里,魏连殳和“我”作为知识分子仍然把其使命和道德面向了社会和民族的发展,把孩子作为民族未来的希望,而前提条件是有一个好的社会环境和大人们来培养,那么这样的环境和人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若像现在的“我”(知识分子)和这样“非现代化”的社会里,那么孩子将来还会不会像“我”和魏连殳一样,默默忍受着痛苦和精神的分裂呢?
知识分子在身份认同上出现裂缝时,其在社会环境中的话语也就遭到了破坏和挤压。“话语不仅仅是语言。一种话语就是一种调控权利之流的规则系统”e。所以,在面对小报的反对语言攻击时,魏连殳失去了工作、“我”也不敢发声、邻居的孩子疏远他了,知识分子觉醒之后仍然困在铁屋之中,甚至连呐喊一声都不再发出,这样的现实境遇让他们感到绝望。当魏连殳“失业”以后,提到了钞写,“我很诧异,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f,知识分子在失去身份和话语之后,竟然卑微到连生存下来都是一个问题。“我还得活几天”这样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成了杜师长的顾问之后,魏连殳觉得自己真正的失败了,他心理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失败,那么他就越远离了最初的知识分子的身份,最终走向了颓败的边缘和人生的井底。
在小说中,“我”作为叙事者,一方面在参与魏连殳故事的讲述;另一方面也在講述自我的故事,当两者身份重合的时候,“我”实际上也存在着身份的模糊。在S城,“我”也像村人一样作为好奇的“看客”来到了葬礼的现场,结识魏连殳“以送殓始,以送殓终”,“我”和魏连殳的几次交谈中,“我”也和他面临着相同的境遇,随着魏连殳的孤独失败,“我”的故事还未结束,“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g, “我”和魏连殳一样是一个孤独者,像狼一样在孤独的旷野上发出了嗥叫,但“我”却在灰色的云层里冲出,体现出一种向宿命抗争的状态。“鲁迅在强烈地表达孤独者的绝境、自我毁灭之必然和死之阴影、死之虚无的包围的同时,又表达着一种对另外的、超出其经验范围的,未曾发现、未曾证实的可能性的期待”h。
二、希望之后绝望
当知识分子的身份遭遇认同危机时,魏连殳在和“我”的讨论中把希望转向了孩子,认为这是中国的希望。他心里认为孩子是天真无邪的,他对房东家的孩子关爱有加,这或许是魏连殳的情感转移,因为这些孩子也和自己一样,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可是最后连他对孩子的这点自信也被“天真”的孩子所夺去。魏连殳的沉默代表了叙述者“我”的观点,即“这是环境教坏的。……儿子正如老子一般”i。这前后两种不同的声音体现了魏连殳内心的激变,一方面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另一方面却在质疑这种希望的可能性,看到了希望的破灭,这也是鲁迅在面对人生时候的一个两难选择。在《野草》集中如《影的告别》《过客》《墓碣文》《希望》等篇章中,鲁迅表达着自己向内心的探寻和诘问。而魏连殳把这一希望打破,他看到了希望的虚无缥缈和不可接近。
其实,在“我”与魏连殳的交谈中,已经看到了魏连殳的孤独身影和反抗的无力。他看到了祖母终年做针线,没有受到在一个家庭中“人”的正常对待,而这样的状态让魏连殳看到“发烦”,这样的人生是自己“亲手造成了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 0。当“我”认为魏连殳的孤独悲凉是他亲手造的“独头茧”将自己束缚起来时,魏连殳反问“我”那织成茧的丝的来源,这样就将孤独溯源到了传统的家族影响之下,正如他认为:“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命运。”! 1结果一语成谶,他的命运甚至比祖母的更坏,至少在受传统文化观念的人来看,祖母在他们心中还是有着一定的位置的,而魏连殳却是一个游离于传统精神文化之外的漂泊者。
当魏连殳面对小报攻击和生活的发难,他要“我”为他寻找一个事做,进而说钞写也可以,这让“我”感到了诧异,作为知识分子的魏连殳竟然找不到生活的出路,更进一步说,他连做一个与社会相妥协的普通人生活条件也找不到了。魏连殳对生活和未来失去了信心,正如给“我”信件里所说的:“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 2先前的失败是外在物质的,他自己心里仍然“愿意多活几天”,这种精神支撑着他委曲求全地活下去。可是现在这种让他活下去的理想和力量消失了,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钱财、名声、馈赠、颂扬、磕头打拱这些又重新回来了。作为“五四”知识分子,他本应是对这些东西进行批判和抛弃的,然而这些东西却有着强大的“磁场”,在生活中有着强大的生存能力。正如《伤逝》中子君和涓生的爱情遭遇现实生活的锤炼时,就会顷刻土崩瓦解;《在酒楼上》吕纬甫像苍蝇一样飞出去,遇到现实的围墙又飞回了原点;魏连殳想要有自由思想和美好的生活也在现实生活面前遭到了致命一击。鲁迅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3魏连殳作为铁屋中的觉醒者,现实社会并没有为醒来的人指明道路,而他自己又缺乏向前开拓出一条新路的勇气和决心,所以这样的觉醒者是很痛苦的,希望变成绝望的泡影在心理上会形成强大的反差,魏连殳向现实社会低头和妥协。“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的,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4。现在的失败是在精神上的失败和萎缩,以及向那些所憎恶的“敌人”的归顺和文化的皈依。其实,魏连殳是以一个“胜利”的自己对失败的自己的指责和忏悔,也是对于绝望的反抗,只是这种悲怆凄凉的绝望已经注定了魏连殳反抗的失败。
正如鲁迅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5魏连殳的希望随着绝望的增加而隐退,但绝望是一种虚妄,那么绝望和希望就是对等的,魏连殳希望已然破灭,但是要反对这种破灭的状态——即绝望,“失败了的他仿佛成了他以外的另一个人, 一个属于诱杀他的那些敌人‘阵营中的人, 而这个人的生命却恰好在魏连殳自己的掌握之中, 于是他得到了一次致敌于死地的胜利的机会”! 6。这是魏连殳在绝望后利用自己展开的一次复仇,它不仅是向“躬行先前所憎恶”的复仇,更是对自我的复仇。
三、自我毁灭式的复仇
在鲁迅的写作中,“复仇”的主题紧紧萦绕着他,《野草》中就有两篇以“复仇”来命名的文章,《死火》《铸剑》等也充满着复仇意识。《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也是一个复仇者,那么魏连殳为什么想要复仇呢?这就是他在面对现实社会时,自我知识分子的身份遭遇了认同危机,现实的情况和生活的窘境让他“愿意多活几天”的信念倒下了,对生活渺茫的希望变成了惨痛的绝望。所以,在梦醒之后,觉醒的他想到了复仇,魏连殳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宣告着他的复仇方式和对象。
魏连殳对生活绝望之后,抛弃自己所坚守的,走向自己所憎恶的,这是在向自我和社会的双重复仇。作为“五四”知识分子,其思想和精神应该具有现代性,抛弃那些成规和腐朽的满口的“仁义道德”,走出“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 7的地方,然后走向新生。但是,这条路的前方很迷茫,魏连殳也没有“过客”的执着精神,在遭遇绝望之后,他选择了妥协和投降,做了杜师长的顾问。他昔日冷清的客厅重新迎来了辉煌,在阿谀奉承中赢得内心虚荣的满足,在嬉笑怒骂中获得房东的赞美和孩子的喜爱,原来他所追求的一切竟然在自己身份转变和经济能力提高之后如此轻易获得,这一瞬间让他感觉到了复仇的快感、感觉到了人生的荒诞。但是,这样越是清醒,更能证明其陷得越深,正如他给“我”的信中所言:“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 8魏连殳和“我”同样是知识分子,但却说不是一路人,说明在心底里他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知识分子的共同信仰和身份,原先所标榜和遵从的都已逝去,在杜师长那里获得生存权益的同时,失去了人格精神尊严和自由。“他的复仇愈成功,愈证明他作为一个新党、异类的存在毫无意义。肉体扮演的角色愈受欢迎,世人的本相愈显露,也愈反证着他灵魂的毫无生存必要”! 9。最终,魏连殳以悲壮赴死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在魏连殳送殓仪式上,“我”看到了魏连殳复仇的“胜利”。“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了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0。他把自己也作为一个“敌人”,死尸是复仇时期魏连殳的精神困顿和人格归顺的一种象征,他的死使在另一个环境中“新生”的魏连殳看到了生前所无能为力改变和“躬行先前所憎恶”的自己无奈和丑陋的一面,死即是对过去的“影的告别”和解脱。
“鲁迅从感情上无疑是倾心于复仇的:在他看来,复仇者尽管失败,但其生命的自我牺牲要比苟活者的偷生有价值得多 ”@ 1。魏连殳的复仇虽然以自我的死亡而失败,但这种反抗的精神鲁迅在文末是否已经表示了肯定?“我”的耳朵中挣扎着出现了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悲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2。这样的“像狼的嗥叫”曾经魏连殳也发出过,但他终归走向了死亡,“我”能否再次擎起反抗的大旗,发出几声呐喊,“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勇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3。很显然,鲁迅对于将来的反抗充满了希望,虽然未来的生活可能不会乐观,但是绝不会妥协,这也是鲁迅作为“战士”的本质精神所在。
四、结语
作为“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魏连殳的一生是短暂且悲惨的。在自身的身份遭到认同危机和模糊化的同时,精神、心理、身体也从渺茫的希望中走向了絕望,但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逝去,所以选择以独特的方式向“自我”和现实复仇,即先将自己变成“毒”,然后才能杀死那些可憎可恨的,这样悲壮且无力的复仇的结果就是自己死亡的必然性。因为心底的文化和道德给自己设置了界限,冲破即是死亡。
“《孤独者》的深刻之处,在于鲁迅借魏连殳这一人物,来诉说自己的精神苦闷与孤独”@ 4。鲁迅把自己的现实遭际和情感投入到了魏连殳的身上,鲁迅想在黑暗的现实里反抗绝望,拥有一种复仇的意识,想把现实的人生困境揭示出来,“引起疗救的注意”,而作品中的“我”可能就是鲁迅所期盼的那个呐喊之后还能继续走向充满希望、自由道路的具有独立精神文化的现代知识分子。
a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尹慧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7页。
bcfgijkln! 8 t@ 2鲁迅:《鲁迅选集》(卷一)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4页,第187页,第194页,第201页,第188页,第193页,第193页,第195页,第195页,第196页,第200页,第200页。
dp李林荣:《〈孤独者〉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9期,第21页,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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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m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选集》(卷二),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
o鲁迅:《野草·希望》,《鲁迅选集》(卷二),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页。
q 鲁迅:《野草·过客》,《鲁迅选集》(卷二),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94页。
@ 1钱理群:《试论鲁迅小说中的“复仇”主题——从〈孤独者〉到〈铸剑〉》,《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0期,第35页。
@ 3鲁迅:《呐喊·自序》,《鲁迅选集》(卷一),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x梁建先:《魏连殳为什么“孤独”?——关于〈孤独者〉的几个问题》,《鲁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4期,第24页。
作 者: 缑悦,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