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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性与乡愁

2021-07-29李昂

艺术广角 2021年3期
关键词:学人澳门乡愁

李昂

学者,是龚刚的第一重身份,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作家、诗人。30岁以前,龚刚的生活和学习经历主要在祖国内地。30岁以后,澳门是龚刚定居之地,他的文学创作旺盛期在澳门,因此他理应归属于澳门新移民作家。龚刚是一位学者型作家,也是一位作家型学者,这形成了他的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内在肌理与外在风格特征。一方面,龚刚的学术论文在理性思辨的基础上具有自如飘逸、灵动潇洒的文采,虽然学术论文对于非专业读者而言存在较高的阅读门槛,但不可因此否认他的学术论文是具有文学审美价值的作品。另一方面,龚刚的文学创作具有学者的眼界与见识,通俗的表达掩藏不住深厚的学术修养和哲学思考,学者身份使他的文学创作别具一格。龚刚曾在内地生活30年,又以澳门人身份生活20年,他热爱澳门、认同澳门,但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内地型知识分子”。内地人、澳门人的双重身份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当他以文学家的眼光审视澳门生活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联想起杭州、北京,他笔下的澳门与30年的内地生活轨迹纠葛在一起,数不尽、说不完、绕不开的主題是乡愁。学者、作家、内地人、澳门人——他的文学世界构筑在复杂的身份之上。他的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迄今已在各类报章杂志发表散文作品两百余篇。他长期担任《南风窗》《市民》《澳门日报》等副刊专栏作家,内地文学刊物《诗刊》《散文海外版》《随笔》等发表其作品多篇,2015年龚刚出版的散文集《乘兴集》备受好评和瞩目。除散文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包括旧体诗和现代诗)、小说等。他的散文创作从内容上看可主要分为三种类型:学人随笔、乡愁散文和澳门书写。学人随笔承载他对学术和人生的哲学思考,广泛涉及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哲学社会等层面的问题;乡愁散文主要围绕自己的生活经历抒发复杂多元的乡愁,情感真挚动人;澳门书写呈现了一个新移民作家眼中不一样的澳门。无论是学人随笔、乡愁散文还是澳门书写,龚刚的散文都具有鲜明而独特的个人风格,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与艺术价值。

一、学人随笔与中西哲智

在龚刚的散文创作中,学人随笔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他的学人随笔探讨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哲学社会,涉猎的内容相当广泛,有讨论古典文学的《国学零札》《戏说〈红楼梦〉》《戏仿〈水浒〉》《也谈经学》《永结无情游》等;讨论现当代文学的《谈〈故都的秋〉》《朋友的书》《民国烟尘中的几个女子》《万年不绝的一出老戏》《老外看余华》《老外看苏童》《英语世界中的王安忆》《老外看莫言》《漫谈小说艺术》等;讨论当代中西社会文化的《文化话语权》《学术史上的美国往事》《知识分子应不应退出公共领域?》《一九一八:艺术家与公众》《小议现代公民的素养》等;讨论诗歌的《漂在上海的诗人》《诗能乱性?》《“我是诗人,而你不是!”》《口语诗话》《我为什么写诗?》等;专门讨论钱学的《钱学八问》《岂可期以速成?》《鸦片与自由之乐》《钱锺书的一则英文小品》等。龚刚的学人随笔是他学术思考的记录,如果将其学术思考比喻成一条道路,那么学人随笔就是他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龚刚受钱锺书的影响颇大,他在自己的著作《钱锺书:爱智者的逍遥》中谈道:“钱锺书给我的启发是,没有溯本求源、视通中西的深厚学养,就不可能在学术上有所超胜。因此我下决定回头读古代典籍,四书、五经、古希腊、古罗马,并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基本只写读书札记,或做一些翻译。”[1]这里所说的读书札记就是学人随笔的一种类型,此外他在日常学术研究中所产生的思考与感想也构成了学人随笔的重要内容。学人随笔既是文学文体也是学术文体,既有文学艺术价值也有学术价值。龚刚的学人随笔独树一帜,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龚刚的学人随笔具有很高的哲学性、思想性。学人随笔是他记录思考过程的载体,也是促进思想深化的方式,因此哲思直接构成其内容。另外,在龚刚的文学观念中,哲思在任何文体中都应是非常重要的,龚刚在散文《漫谈小说艺术》中写道:“我个人认为:在伟大的作品中总是体现着哲性的思考,而且也应当体现哲性思考。”[2]文学作品的价值是多元的,审美价值、娱乐价值、思想价值、商业价值等都是一部文学作品可能具有的价值。现实中每个人的文学价值观不尽相同,在文学价值观中哪一种价值占据突出地位,不仅影响个人对文学作品的评价,也影响其文学创作风格的形成。显然在龚刚的评价体系中,哲学价值在文学诸价值中占首位。在龚刚文学创作的多种文体中,学人随笔最直观、最突出、最集中地表达哲性。龚刚的学人随笔既反映出一段哲学思辨的过程,又展现为一种全新的“龚氏”哲学思想。龚刚的哲学思考带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即以探讨和攻破某个尖锐、关键、有争议、有讨论价值的问题为写作目的,因此他的学人随笔并不以构筑完备的哲学体系为纲领。这也就使得他的学人随笔与社会上通行的哲学普及性读物有本质的区别,带有鲜明的精英意识。龚刚从小随父亲学习国学,拥有深厚的国学底蕴,精于文言写作。后来又钻研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西方哲学。在他的学人随笔中常见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哲学思想互相沟通碰撞,他常常超时空般地将孔孟、康德一起邀请到他的散文世界中来一番“辩论”,因此不具备一定学术修养的读者可能会产生阅读屏障,有云山雾罩之感。龚刚的学人随笔是一个学者的精神世界,读者如果能够跨越阅读屏障,开启这扇精神世界之门,将会收获异常有趣的阅读体验。龚刚的精神世界里常常召开古今中外哲学家的辩论盛会,龚刚是这场盛会的主持人、对话者、参与者,而不是一位置身事外的评论者或观察者。在他的学人随笔中,他不仅是辩论的制造者,也以自己独立的思考参与辩论,甚至最终解构各家哲学,提出自己的观点。如《国学零札》中这样写道:“戴震所谓‘圣智(类乎佛禅所谓‘智珠)好像也是先天的认知能力,不知道和康德的认识论能不能对上话,反正照怀特海的说法,康德也不过柏拉图的一系列诠释者之一,而柏拉图的一、多论,现象世界、实在世界二分论及灵魂视力说,和孟子、朱熹、戴震还真能对上话,当然一涉及良能(不学而能)、良知(不学而知),佛老又是绕不过去的了,戴震虽力斥佛老,但其理念中的玄学味还是清晰可辨,看来是中了被批判者的毒而不自知。早前和朋友说,关于戴震的正、邪之欲之辨,终于想通了,以上就是通关后的一点感想。”[3]这种笔法如同一位哲学家的呓语,短短一段文字中所涉及层面之广、内涵之深非比寻常。这就是前文所述问题意识、精英意识在龚刚学人随笔中的具体表现。在龚刚的思考过程中,有些问题被当作常识跳过不论,而他提出的观念创新度又是极高的,这让他的学人随笔在语言层面上产生断裂、跳跃之感。其实,龚刚的学人随笔本质上属于学术类文章,从创新性、思想性来看,他的这类作品俨然已经具备了很高的学术价值,如果加以扩充、详细论述就会变为学术论文体裁。所以,龚刚的学人随笔是简化版的学术论文,他的学术论文也是对学人随笔的深化,二者虽在文体上不同,思想上却并无根本差异,这也反映出龚刚作为一位作家型学者、学者型作家的独特之处。

其次,龚刚学人随笔的笔法诙谐、灵动智趣,谈问题一针见血又不乏幽默,具有很高的可读性。如他在《谈〈故都的秋〉》中批评郁达夫“娘娘腔”:“如果是初写诗歌的人,误以为多用点语气词就能制造出强烈的抒情效果,所以在写作中‘啊‘哦个不了,倒也罢了。可是像郁达夫这样的高手,照理就不该落入这种俗套。接下来的那个‘哩字,简直就是娘娘腔,更让我感到别扭。要和读者套近乎,也犯不着用这样腻乎乎的语气词。如果是某篇小说中一位小镇女子的撒娇口吻,倒也切合身份,但此处的叙述者分明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秋士。 也许郁达夫是为了让叙述的语气更生动些,才在行文中嵌入了这两个语气词,没想到表情效果却是意外的造作。”[4]龚刚的学人随笔不追求学术化的语言,力求以幽默简洁的方式表达独到见解。除宏大的哲学命题外,他还善于从一些极其细微之处出发,或进行一番深刻的剖析,或进行一番调侃式的批评,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令读者产生同理心。这个类型的学人随笔是理性与感性共同作用下的产物,并且映射出龚刚的个性特征与心理特征,反映出飘逸潇洒与敏感细致并存、见解独到与直言不讳同在的个人品格与文学品格。

龚刚的学人随笔是他的思考过程与结果的文学呈现,不仅体现出深厚的学养,还展现了旷达超脱的品格。因此,不仅应该从文学价值的层面来审视,更应该从学术价值的层面来加以评判。龚刚的学人随笔体现出学者型作家独具的思想水平与写作观念,内容上包罗万象、宏微兼具,笔调上灵动跳脱、诙谐智趣,思想上的“创新”性尤其值得重视。

二、乡愁散文的三重乡愁

乡愁散文是龚刚抒发人生体悟的载体,多变的人生轨迹让龚刚对乡愁有深刻的感受与情结。在他的散文世界中,乡愁主题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如《我在北大当教头》《梦西湖》《北京夜市的兄弟》《相遇哈佛,相约北大》等都是较有影响的作品。一般来说,乡愁是一个作家最为感性柔软之处,而龚刚对乡愁的体认却也有理性的逻辑层次。他认为,“乡愁并不限于狭隘的地域层面,而是包含了三个层次:一是怀恋故土式的地域乡愁,一是身居海外却活在美丽方块字中的文化乡愁,一是一种本源意义上的乡愁,也就是哲性乡愁。”[5]龚刚提出的三重乡愁(地域的乡愁、文化的乡愁和哲性的乡愁),非常理性地将感性范畴的乡愁主題剥离出清晰的层次。这一理论不仅仅适用于他的研究对象——离散作家,也适用于对他本人散文创作的研究。或者说,他的这一理论洞见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自身的人生体悟和创作实绩,他的乡愁散文完全能够对应三重乡愁的理论。这也是学者型作家的特别之处,感性与哲性并没有森严的壁垒,退一步则为感性,进一步则为哲性。而在这进进退退之间形成的曼妙华尔兹,是散文作家龚刚留给读者细细品味的艺术空间。

在龚刚的三重乡愁中,地域乡愁所对应的是以故乡杭州为描写对象的作品。杭州是他度过童年和青少年的地方,是他的第一故乡。他笔下的地域乡愁不同于常见的乡愁作品,没有直观而显见的愁绪,没有伤春悲秋、哀哀怨怨、哭哭啼啼的哀叹,而是表现为一种美化的乡愁。龚刚写地域乡愁的代表作是《梦西湖》:“走在四月的西湖边,就像走进了一个梦。脚步踩得重些,都怕惊扰了这个温煦轻柔的梦……迤逦而行,浸浴了多少文人风流和昔时烟雨的楼、台、亭、榭,不时从光影迷离的树丛中,挑出尖俏撩人的飞檐。苏小小亭,兪楼,西泠印社,文澜阁,平湖秋月,望湖楼,哪一处景致的背后,没有一个美丽的传奇?”[6]龚刚的笔下基本没有写过少年时的人和事,不以故乡往事来寄托乡愁,而是把乡愁寄托在梦幻化的故乡美景上。《梦西湖》是地域乡愁作品的基调,西湖是他寄托乡愁的美学“符号”。龚刚笔下的西湖不是现实中的西湖,而是过去的一个梦。他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对故乡的认知都浓缩进这个梦幻化的西湖中,他笔下的地域乡愁是精致、清新的。他对地域乡愁的书写,只带有几分轻盈的眷恋,用美景代替了愁苦。也许是因为个性的豁达,也许是离乡太久让杭州的生活经历退回了梦境,也许是在他的心里杭州并不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故乡……龚刚书写杭州、书写地域乡愁的作品大多是美文,与文学中常见的丝丝愁绪、烟雨江南的杭州形象有很大的差异。但是,为什么又说这是一种乡愁呢?原因在于这种美梦化本身就是艺术的处理,体现出作家的观念。如果客观描写一处景致,表现的是作者对此并无激烈的情感;如果对一处景致极尽修辞美化,那么则说明作者对此倾注了深刻的情感。所以,龚刚的地域乡愁散文隐含着“如梦美景不再有我”的深意。

龚刚的文化乡愁则是以北京为代表的北方文化。这个地道的南方人在北京生活的时间虽仅有十年,但却使他在心理上对粗狂豪爽的北方文化十分认同。究其原因,应该是在北大、清华求学的十年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文化印记,塑造了他的文化品格。与美梦般的地域乡愁不同,他的文化乡愁书写并不掩饰对北京深情的眷恋,而是情感真挚地表达他对北方文化的热爱。如果说他的地域乡愁作品是涓涓细流,那么他的文化乡愁作品则如低声嘶吼。他在《北京夜市的兄弟》中写道:“迁居澳门之后,几乎年年都要回北京……那一天下午的北京,天气薄晴。没有了蔚蓝秋空的映照,这个现代建筑不断雄起的大都市,到底难掩北方风物的那一抹灰色调和古老帝京的那一份苍凉。可是,这偏偏是最能触动我心绪的情致……有兄弟提议说,不如找一家大排档,尝尝北京的羊肉串。我们哄然叫好……几杯酒下肚,兄弟们的嗓门越发高了,大声敬酒,大声谈笑,大有旁若无人的气概。这感觉太亲切了!这就是我在燕郊生活时代的感觉!无忧无虑,豪气干云。”[7]与北方文化相应,他的文化乡愁书写以豪迈的风格为主调。他为什么每年都要回北京?回北京找寻什么?想必就是对“无忧无虑,豪气干云”的留恋。每当提到人文环境的归属感,他必然提到北京,每当提到北京必然提到北大,一提到北大他总是会想到兄弟,一提到兄弟,必然有酒。龚刚散文中的北京生活是潇洒痛快的生活,而熟悉澳门生活的人可能都会知道,在澳门,这种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潇洒是难寻的,在公众场合交谈也要低声细语,避免惊扰他人,南北文化上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龚刚所喜欢的生活方式只有北方才有,就连故乡杭州也没有。也许只有北方的狂放生活才对得上龚刚的脾气,因此旅居国外或定居澳门,他所想念的生活方式并不是杭州的,而是北京的!正因为深情所致,他的文化乡愁中才会出现悲怆的情绪,悲怆正是文化乡愁的辅调。如他在哈佛所写:“哈佛的中餐馆内……点了几个‘滑溜里脊‘鱼香茄子之类的家常菜,也都是当年在海淀的小馆子内常吃的,只可惜,许多留下我们笑声和记忆的小餐馆,如今都已一一被拆除了。言念及此,忽然便生了酒兴,遂建议喝上几扎啤酒……何时才能重聚北大,吟啸于未名湖畔呢?”[8]再如他在澳门所写:“我和好友走近一家排档,要了两支喜力,几串烤肉,在路边坐下——在北大西门外的路边坐下,那时候,我们还是无牵无挂的同学少年,一晃,八年了……”[9]龚刚的文化乡愁比地域乡愁更为深情,豪迈的北方文化和兄弟情义是他真正眷恋的,也正因情深所致悲怆。那再也回不去的青年时代与人文环境,那些散落天涯聚少离多的兄弟,还有令人怀念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形成了龚刚散文中最触动心弦、最为真挚的情致。

龚刚的地域乡愁、文化乡愁都拥有一个地理层面的载体,而他的哲性乡愁则是精神层面的。龚刚认为对性命安顿之处和本真状态的追求是哲性的乡愁,哲性乡愁所追求的是一个“性命休歇处”,也就是灵魂安顿的地方。从狭义上看,龚刚的《戏仿〈水浒〉》等散文是专门阐释哲性乡愁的作品;从广义上看,龚刚的哲性乡愁蕴含在他的所有创作之中,文学创作的原动力就是寻找“休歇处”,寻找精神理想的栖居。那么,究竟什么才是龚刚的“性命休歇处”?他在《序任风尘〈穗话钩沉〉》中写道:“读那些充分体现了汉语言表达质感的作品,感到很投合,像是遇到了故友,精神上有一种安顿下来的感觉……中国文人的哲性乡愁所寄,终究是汉文化,尤其是优美的汉语文学和古典艺术。”[10]在《永结无情游》中他又对哲性乡愁进一步解释:“以荀子的眼光入世,以庄子的妙悟出世,在梦与非梦的交界,安顿性命,这才是最高意义上的儒道互补。”[11] 一言以蔽之,龚刚的哲性乡愁乃是中国传统文化。哲性乡愁也是乡愁,乡愁的产生必然以出走与离去为前提,以回归与向往为引力,否则何谈故乡又何谈愁呢?中国传统文化一则与西方文化相对照,二则与现代文化相对照,对这三种文化龚刚都从学理上有深层的把握。他的哲性乡愁亦有出走与回归的线路,龚刚的人生轨迹中,从小学习国学,可以说是从中国传统文化出发,而后学习西方现代文化,在学贯中西之后最终发现自己的根还是中国传统文化。他的哲性乡愁是灵魂出走后对思想之根的选择,因此他把中国传统文化看作自己思想灵魂的故乡,哲性乡愁之说也就容易理解了。他的哲性乡愁不仅仅在散文中有所体现,在他的学术研究上亦有呈现,他的学术专著《儒家伦理与现代叙事》就是哲性乡愁的学理表达。

既然龚刚的哲性乡愁指向中国传统文化,那么这与他的文化乡愁是否矛盾呢?在龚刚的内心思想与作品表现上,他的三重乡愁丝毫不含混。地域乡愁就是出生之地,文化乡愁特指北京的北方文化,这二者都是现实生活经历,哲性乡愁则为抽象的精神世界,这一点與文化乡愁具有本质的区别。因此,龚刚的三重乡愁也有逐级深化的层次。实际上,龚刚在新世纪初的澳门所提出的哲性乡愁理论和创作的哲性乡愁散文,与当下所提倡的文化自信的内涵几乎是完全一致的,可见其前瞻性与思想性。这也体现了学者型作家将理性思考应用于文学创作中的优越性。

三、双重身份与澳门书写

澳门具有独特的文学生态。作为澳门新移民作家,龚刚的绝大部分散文都是在澳门创作的,显然他并不能完全独立于澳门文学生态之外。澳门的文学生态是一个宏大的论题,简而言之,澳门的文学呈现了澳门人文环境的多元融合、泰然和谐,同时也具有以本地报章杂志副刊为阵地的自给自足特性。因此任何一位澳门作家必然受到人文环境的影响与塑造,同时必然对受众群体的期待视野和欣赏习惯有所考量。澳门的文学生态赋予作家“为自我写作”的自由权利,但在澳门写作——尤其是以澳门的报章杂志副刊为阵地的写作,澳门读者一定是龚刚最重视的受众群体,这是澳门文学生态对所有澳门作家的双向牵引。另外,澳门新移民作家无论拥有怎样独特的人生经历与思想轨迹,移居澳门之后,大部分都会以澳门为十分重要的创作主题,这是文学取材于现实生活的必然结果。在龚刚的散文创作中,澳门书写是一个从数量上看所占比例不大,但从文化意义上看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

每一位澳门新移民作家笔下都有一个不同的澳门,每一位新移民作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丰富着澳门文学。龚刚也为澳门文学贡献了个人风格鲜明的澳门书写,他的澳门书写具有两个鲜明的特色:

其一是温润和煦、闲适自如的文风。如龚刚在《朋友的书》中写道:“我从不讳言,相对于邻埠的几个大都市,我更喜欢澳门。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这是我太太生长呼吸于斯的地方,我们一起在这个小巧海岛上雕刻着时光,当然会有一种情感的投射。另一方面,这是一个有历史感的城市,它能令我感受到时间的积淀和深藏的底蕴,所以不会有茫茫然一片、心头发虚的张皇。”[12]澳门对于龚刚来说,虽然不是第一故乡、第二故乡,但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家”。龚刚的澳门书写立足于所见景物、历史文化和日常生活,幸福的生活与对澳门的热爱是这一主题的情感底色。龚刚是新世纪的澳门新移民,与20世纪的很多移民作家、诗人不同,他的作品中并没有生活的艰苦与挣扎,也没有激越与批判,他所反映的是新世纪澳门和谐美满的生活,温润和煦、闲适自如的文风正是这美好生活的外化,他的这种文风也是澳门人文社会的产物。

其二是“情感迁移”,这是龚刚澳门书写的独特之处。澳门景物在他的笔下往往由此情此景迁移到故乡与过往,由此及他,自由流动。因此,他笔下的澳门不限于弹丸之地,而是一个放置于中国版图上的澳门,澳门随着他的“情感迁移”产生宏大之感。如龚刚澳门书写的代表作《澳门的夜》:“在澳门生活多年,早已走遍了这个小城的山水、街巷,大炮台的沧桑,石子路的谐趣,葡人旧居的落寞,皆能引发我别样的兴味,但最能令我从尘世的烦嚣中超脱出来而尽一时悠游之乐的则是黑沙滩……当初听说好友要来澳门,我心里就想,大三巴这种热闹地段不去也就罢了,葡京赌场这种销金之地不去也就罢了,马介休咸鱼这种所谓异国风味不尝也就罢了,但是黑沙滩可一定要带他去转转……苏东坡昔年赋诗感怀他在杭州作刺史的风光,说是‘一半勾留是此湖,此湖非他湖,正是艳名堪比西子的西湖……苏东坡心中的西湖,苏舜钦心中的沧浪亭,也正是我心中的黑沙滩了……”[13]黑沙滩与杭州西湖,这在一般人眼中并无什么关联,但这一东一南,一海一湖却在龚刚的散文中相会了。梦幻西湖是他的地域乡愁的符号,黑沙滩在他的澳门书写中同样具有象征意味。龚刚所创立的新性灵主义诗学“主张冷抒情,而不是纵情使气。对浮华的世俗情感表示怀疑,是冷抒情的哲学本质。”[14]黑沙滩不仅象征远离世俗的喧嚣,象征自然、自由,也象征冷静、深沉。在龚刚的心中,黑沙滩敞开了豪爽的北方情怀,吹来西湖般自由清新的风,带来精神上的冷静与理性,他的心性与过往全都在黑沙滩的风景中勾连在一起。黑沙滩只不过静默在中国的南端,而海风吹拂带给每一个人的体悟却是不同的。龚刚笔下的黑沙滩是独一无二的——龚刚笔下的澳门景物在他的经历与心性的作用下产生了文学的个性。

龚刚澳门书写产生“情感迁移”的根源在于他的双重身份。龚刚曾经坦言自己虽然在法律身份上是澳门人,但是在心理上是内地型知识分子——澳门新移民作家几乎都有法律和心理上的双重身份。从表面上看,龚刚的散文创作路径从脚下的澳门通向祖国内地,从现在的生活辐射到过去的经历。但从本质上看,他的文学创作真正的起点永远是内地型知识分子的精神心理,他所有的澳门书写实际上都以内地型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为基点。澳门新移民作家具有澳门本土作家不可能具备的双重视角和思考方式。新移民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以往的经历与认识投射到澳门景物中,他们写澳门的时候总是不单单写澳门,而是将澳门的景物和生活不自觉地拿来跟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进行比照,这大概是所有澳门新移民作家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也正因如此,新移民作家对澳门提出不一样的解读,是澳门文学多元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让澳门形象更加丰富多情、异彩纷呈。

另外,龚刚澳门书写的“情感迁移”也是一种不自觉的乡愁表达,与乡愁散文以写乡愁为目的不同,澳门书写的乡愁表达的是潜移默化的、被牵引而出的乡愁。他从南粤的见闻中自然地联想起故乡的山水,将心中壮阔的时空画卷投影到澳门这张小小的地图之上,内在的动力仍是乡愁。也正是浓郁的乡愁情结,促使他对乡愁的思考上升到了哲学层面。哲性与乡愁主题并非并列关系,而是互为因果。

龚刚是澳门新移民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的散文创作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无论是他的学人随笔、乡愁散文还是澳门书写,都充满了学者型作家的哲性与乡愁。他的学人随笔广泛地探讨了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哲学社会,笔触灵动诙谐,充满智趣,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他的乡愁散文主要围绕地域乡愁、文化乡愁、哲性乡愁三个主题,是他人生体悟的直观写照。他的澳门书写有别于澳门本土文学,表现出了新移民眼中独特的澳门体验。龚刚的散文蕴含哲理、情感真挚、灵动飘逸,体现出超然旷达、豪放逍遥的人生品格和文学品格,具有很高的艺术境界。澳门新移民作家龚刚的艺术创作极大地丰富了澳门的文学世界,在中国当代文坛中独树一帜。

【作者简介】李 昂:吉林省艺术研究院副院长。

注释:

[1]龚刚:《钱锺书:爱智者的逍遥》,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页。

[2]龚刚:《漫谈小说艺术》,《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11月28日。

[3]龚刚:《国学零札》,《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6月6日。

[4]龚刚:《谈〈故都的秋〉》,《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5月21日。

[5]龚刚:《从感性的思乡到哲性的乡愁——论台湾离散诗人的三重乡愁》,《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6]龚刚:《梦西湖》,《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4月16日。

[7]龚刚:《北京夜市的兄弟》,《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7月9日。

[8]龚刚:《哈佛掠影》,《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11月21日。

[9][13]龚刚:《澳门的夜》,阎纯德编:《我心中的澳门》,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页,第97页。

[10]龚刚:《序任风尘〈穗话钩沉〉》,《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4月3日。

[11]龚刚:《永结无情游》,《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7月3日。

[12]龚刚:《朋友的书》,《澳门日报·新园地》2007年5月29日。

[14]张叉、龚刚:《以比较文学思维推进本土研究與理论创新——龚刚教授访谈录》,《外国语文研究》2019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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