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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的卑微与灵魂的高贵

2021-07-29王敦权

艺术广角 2021年3期
关键词:异质陌生化意象

冯果果独特而精彩的诗歌世界,既有天地一样的广袤,又有尘土般的卑微。她常以率真的笔触抒写无邪的童年、浪漫的爱情、生活的情境;也偶以凝重的情怀触碰尘世的隐痛与悲情。她尤其擅长呈现高贵灵魂对卑微事物的观照,让读者在充满声音、色彩、气味与世相百态中,感悟大地的氤氲,引发心灵的共鸣。冯果果的诗歌散发着不同寻常的魅力,带给了我们不同寻常的感受。本文主要从其诗歌造境意识的陌生化、审美意识的异质化、女性意识的自觉化三个方面来评析其诗歌的艺术特色。

作者往往以主观意识将客观存在巧妙地布展在诗歌文本中,生发出或空灵蕴藉,或丰满绚烂,或辽阔深远的艺术效果。诗歌的造境主要是通过语言和意象来完成的。冯果果诗歌之所以令读者着迷,笔者认为与其语言表述的陌生化和意象呈现的陌生化密切相关。

诗歌语言和意象的常规化(熟悉感)是容易的,也是大多数诗人的惯常所为。而陌生化,则是诗人有意而为之或刻意追求的,是不容易的,甚至是一个颇费工夫的艰难的过程。诚然,当下比较优秀的诗人诗歌语言和意象都具备陌生化特征,但冯果果诗歌的陌生化特征更突出。其主要表现在语言陌生化的程度更强更广泛、意象陌生化呈现的频率更快更紧密。因其不同寻常的陌生化,就会让我们觉得更新颖更别致,就会激发我们阅读的兴奋点和探索欲。一旦进入其诗歌,我们的视觉、听觉、味觉甚至幻觉都被唤醒,就会被她诗歌语言和意象的陌生化呈现所迷住,感觉前所未有的刺激与酣畅。

如《丹凤记》一组诗,写的是丹凤县,其题记:“如果说丹凤县呈手掌地貌,我甘愿永不逃出她的手掌心!”然后就以《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为题书写。《小指》一诗如下:我不是凤凰,我之为我/我的出生拜天所赐//我出生的时候,丹江正在涨潮/一定有什么来到/也一定有什么,打马作别//我的到来轻似鱼吻/只有凤冠山,轻启朱唇/及时将我,含在嘴里。“我的到来轻似鱼吻”“凤冠山轻启朱唇”“将我含在嘴里”,这样的语言,并非常规意义上的比喻、拟人修辞手法,这里的“小指”已隐喻为丹凤县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于整个丹凤县而言,面积不是很大,分量不是很重,“轻似鱼吻”,但却被凤冠山“轻启朱唇”“含在嘴里”。“手掌”与“小指”的融合多么自然,关系多么亲密;“手掌”对“小指”的疼爱之心、疼惜之情何其浓烈;“小指”对“手掌”的依赖之态又是多么憨厚和纯真。我们有谁见过“鱼吻”、见过“山启朱唇”?诗歌呈现出来的意象已完全陌生化了,但我們并不认为荒诞,反而觉得真实、可信,在情理之中。这就是语言陌生化带给我们的新魅力、新感受、新体会。

又如《等风来》:我不想说我爱你是忧郁的/虽然,我忧郁地爱着你//我用心,用诗,用古井的微波/雪域的光度,爱着你//遇见你时,你居于蓝色火焰之上/玉树临风,细瓷般的光芒//我可以记住你而不忘吗/我可以站在你的光环里,与你相拥吗//初见/初见//懂,敌过秒针/如是我闻,/如是,莲香幽幽//拥我入怀,好吗/这一次,我要的具体。这首诗中,语言的陌生化程度很突出。题目是《等风来》,诗里只有一个“风”字,但诗中处处都有“风”的信息、“风”的存在。尤其是“用古井的微波/雪域的光度,爱着你”“这一次,我要的具体”,语言表述的陌生化出现的频率和节奏尤为密实、紧迫,“我”和“你”意象呈现的陌生化状态,简直妙不可言。

诗歌语言表述的陌生化、意象呈现的陌生化,贯穿于冯果果自2005年开始诗歌创作以来的全过程,在她的诗中随处可见。

《夏夜》之第二节:习惯于临睡前,持杯/站在大幅的照片前/手握当年,细瓷般的骄矜/雷鸣刺穿暗夜,剥开深藏的羞涩。《降临》之第一节:亲爱的,遇见你之前/我的小心脏,如同包裹的花瓣/闭合的锦囊,节制的火焰。《距离》第四节:我是我的合欢花,毛茸茸的另一半/我说的是花蕊/它被天空倾倒,落满城廓/仿佛立春时节,爱情站在山顶/俯视/颠倒众生的人间。《打开》最后一节:听不见声音/也没有光/黑夜,在黑夜里/悄悄,打开歌声。《无尽夏》最后三句:他的期待如月光纷披/从睡梦中接住一些敏感词/无数碎片组成的团聚与美满。《给某人》:你在你的世界花团锦簇/我在我的世界守着一场白雪/我们有时候共用一场春风/有时候把雪团偷偷塞进对方衣领/大闹中,突然陷入一场风暴。

冯果果诗歌语言的陌生化和意象呈现的陌生化将司空见惯的事物赋予新鲜、新颖、新奇乃至完全陌生,然后把人们带入诗意之中。

我们常常有感于当今诗歌的同质化倾向突出,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无特色,无个性,无差异,使人厌倦,这也正是当今诗歌的硬伤;我们呼唤特色、个性、差异,希望诗歌异质化局面的涌现,这才是真正的诗歌创新与繁荣。所谓异质化,与同质化相对,通俗地说,就是与别人有异,凸显自己的个性。如果就商品而言,异质化的商品,才具有核心竞争力。那么,对于诗歌而言,异质化的诗歌,除具有核心竞争力以外,还具有明显的辨识度。事实上,古往今来,追求异质化的诗人还真是不少,且往往都是些优秀的诗人。长期以来,理论界认为,这是诗人的风格使然,以风格来推断作者,这当然没错。但笔者认为,真正形成诗歌风格的毕竟极少,且一个诗人的风格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风格。如果依据诗人在各个不同的阶段之特质,以异质化来界定其作品,也许更容易、更准确。

那么,诗人的标新立异是否就是异质化?回答肯定不是。当然,标新立异也有值得肯定的一面。不容忽视,当今大多数诗人的异质化追求,就仅仅停留在表现形式上的标新立异或诗意的表层,而真正深入诗歌内核,体现在审美意识上的异质化,少之又少。值得庆幸的是,冯果果就是一个杰出的代表。她诗歌的异质化,除了语言表述、意象呈现陌生化以外(其实,这也是异质化的重要内容之一),更主要的还是体现在其审美意识上。她诗歌的异质化恰巧深入到了诗意的内核和审美的本质,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这种诗歌的异质化深入到诗意内核和审美本质的特点,我们可从她诗歌的评析中得到认证。

《潘金莲》:临街的窗户已不再打开/在阳台上养了绿萝和吊兰/吊带裙,露脐装束之高阁/水晶鞋每天在橱窗里闪耀/从高处取一些雪莲/从木头里提取沉香/一些蚂蚁已远去,一些蝴蝶正赶来/被清明节的晨露洗濯了一次又一次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哟,西门大官人,您来了”/隔壁王婆大声叫嚷/头顶的木棍却再也没有落下/潘金莲打开书卷/她要边读书,边等武大回来。谁这么写过潘金莲?谁敢这么来写潘金莲?只有冯果果。就是这么大胆,直接,触及内核和本质。再看《后来》:从17岁到20岁,倏忽间/我就老了,容颜/凋零,打算忽略后半生/玫瑰的盛放令我愤怒/它的鲜红和母亲的血液相似//在那场疾病中,母亲的血/从她生命里全部出走/天,摔碎了/独自留下我,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除此之外,苹果照常熟透/牵牛花疯了一样地开/……//后来,你来了/你愿意和我交换岛屿,花朵,火焰,情书/我着了魔/我说:我愿意/我复活。按照常规,诗人笔下的爱情要么应该是海誓山盟、感人肺腑,要么应该是凄婉哀伤、悲痛欲绝。按照常理,17岁到20岁的少女应该是青青阳光、魅力四射的,对爱情的憧憬是无比美好的,遇到心仪的“他”时会心跳加速,会心花怒放。可冯果果笔下的这位少女恰恰相反,冰冷,麻木,厌世,人老了,心死了……即便“你”的出现,让“我”着了魔,“我”愿意复活,但是也没有花前月下、海角天涯,没有欣喜若狂、忘乎所以,情节虽发生了让人期待的逆转,可场景还是那么的沉寂、清冷,心境还是那么的沉郁、克制,甚至还透着一丝丝彻骨之寒意。冯果果的诗歌不仅是现实图景和生命的直接呈现,也是对这般呈现巧妙的艺术处置——或提升,或予以限制,以致诗歌中的现实图景、生命呈现转化为艺术化的呈现。其重要手段就是“遮蔽”。这种遮蔽,诱惑我们去发现,去深入,去寻找答案。有趣的是,这种遮蔽又恰似一种过滤,现实图景和生命的艺术呈现因这种遮蔽而更为真实,更为清晰,更为肯定。

看两首短诗。《异类》:异质的野性之花/不活在谁的期待里/当我惊异于它的细小,圆润,惊艳于/它的蓝,一种从未见过的蓝/我不知它叫不叫蓝/我也不知它的学术名/问起你,狡黠地说叫野花/切,我偏唤它/蓝朵。这也是挺有趣的一首诗,趣就趣在有点调皮又有点调侃。调皮和调侃,是冯果果审美意识中诱惑我们身心放松进入诗歌的又一绝招。《空椅子》一诗亦如此:打开门,风灌满荒草丛生的庭院,灌满空屋/蛛网把湛蓝的天空分成许多块儿/左边一口弃置枯井,右边一张藤椅/像墓碑,又像草莽,更像孤独的帝王/那藤椅,一直空着/长出青苔,长出野性的粗粝/它一直空着/它空着,代表从前的人去了远方/代表他不可取代的唯一性。此诗在调侃中揭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即便某一把椅子空着,也不可将其挪开,即便明知“他已去了远方”,别人亦不可随意去坐。冯果果在其诗歌审美意识中,往往借助一特定的物件,来架构一种超形象的形象,亦即一种超现实的现实。这种超现实,已不仅仅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它还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象征。

女性意识在现代诗歌史上大致经历了几个重要阶段。从五四时代开始,冰心、林徽因、陈敬容、郑敏等诗人,对女性主题的拓展与超越,扩宽了女性诗歌的视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舒婷、林子、傅天琳、申爱萍、王小妮等新一代“夏娃”觉醒,丰富了女性诗歌的内涵。到了20世纪80年代,翟永明组诗《女人》及序言《黑夜的意识》发表,标志女性主义诗歌诞生。紧接着,唐亚平组诗《黑色沙漠》,孙桂贞(伊蕾)组诗《情舞》《独身女人的卧室》《流浪的恒星》閃耀诗坛,陆忆敏、张真、海男、林珂等女性诗人标举女性意识的闪亮出场,形成以女性深层心理揭示、女性角色极度强调与自我抚摸的自恋情结的躯体诗学,从而确立了性爱、情欲的固有存在意义。“以男性话语霸权的解构,和女性自白话语方式的建构,改变了女性被书写的命运。”[1]20世纪90年代后的女性主义诗歌从躯体写作出离,出现新的审美指向:性别意识淡化,向日常化和传统的掘进,内省式叙述和语言呈明澈化趋势。进入21世纪以来,余秀华出现,引起了又一波女性主义诗歌的热浪。“实际上余秀华很多的诗歌是安静的、祈愿式的。而她那些优秀的诗作则往往是带有‘赞美残缺世界态度的,尽管有反讽和劝慰彼此纠结的成分。”[2]张莉在谈到余秀华现象时,分析很客观很透彻,“许多人只看到那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但却看不到她的诗本身的开阔和辽远。其实,婚姻与性既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3]在论及另一位女诗人胡茗茗诗歌时,张德明如此说:“并没有回避对‘身体和‘性的书写,却并不是以此达到身体的展示和欲望的狂欢,而是为了揭示战争缝隙中留存的真实人性与人情。”[4]这样看待“身体”和“性”,看待女性意识的诗歌,才是文明社会的应有之义。

冯果果诗歌的女性意识,主要因袭了20世纪90年代后的女性主义诗歌新的审美指向,淡化了性别意识,诗歌书写日常化比较明显,内省式叙述比较突出。她不像翟永明、唐亚平、伊蕾那么放肆和张扬,也不像余秀华那般强悍与无奈,她的女性主张始终是自觉的、优雅的、淡然的、温婉的,甚至还带有点低调与迷惑。与女权主义不同,在她的性别意识里最理想的就是男女平等,和谐融洽,性爱美妙。她对当今社会现实中男女地位实际性的差异持认同观点,还倾向于做贤妻良母、小鸟依人的女性角色。她的诗歌有半数以上具有女性主义诗歌的审美指向,既不猎奇猎艳,也不忌讳性和情色。

《失眠》:百叶窗透进的阳光/照着你淡黄的衣服/你甘愿被阳光囚禁/如同我甘愿被你囚禁/我用失眠的双眼亲吻你/久久不愿睡去//你是黑夜里长出的向日葵/一闪一闪的,闪成我的太阳/我的梦就这么醒着/该干点什么呢/你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来,“黑夜”“旗袍”“合欢花”都隐喻着性别意识。冯果果的多首诗、多处地方反复出现这些词语,这是其女性意识的自觉。“合欢”虽为花,但在冯果果潜意识里则象征着性爱。

以《旗袍》为题的诗,可能是冯果果女性意识较强的一首。“美人儿的头,颈,肩,臂,胸/腰,臀,腿及手足/它紧似欲望/看似紧密包裏/实则呼之欲出”这种身体的描写与情欲的表达,自然而不刻意,冯果果的巧妙就在于于温婉表达中有所节制,于温情的描述中带点含蓄,诗意浓郁而又被“紧密包裏”着。

《天黑就让它黑吧》这首诗是最为日常的生活写照,普普通通的牧人,平平常常的一天,安逸祥和,生活充实。普通人有普通人的乐趣,“痛快地哭一场,然后欢爱”;普通人的日子其实也可以过得很精致——读小说、写完信用蓝色信封装起来。全诗如下:待把最后一群羊赶回家/待银锄轻悬/蓝色渐渐加深,变为钴蓝/“天黑就让它黑吧”/在九点之前,我必须/读完小说最后一个章节/必须把未完成的信写完/用蓝色信封装起来/那一对儿黑蝴蝶已栖息/不知名的夜鸟已归巢/野蔷薇花香满径/是时侯,痛快地哭一场/然后欢爱/然后把夜色饮尽。

冯果果如此沉溺与陶醉在小女人、小日子、小家庭的温情里,对女性角色感到欣慰和满足。她的许多诗如《如果》《你在左我在右》《一座城,两个人》《降临》《老伴》《午夜火车》《不告诉你》《夜宴》《你离开,我突然不再喧闹》《乘一列没有终点的列车》《把我的醉倒进你的杯中》《这个夜晚》《妖精》《诱惑》等,总体来看,她给我们带来的是女性情感的悸动与迷惑,带来的是女性世界的斑斓与丰富,带来的是人世间的幸福和美好。同时,正因为诗歌创作,冯果果获得源源不断的爱与欣喜、陶醉与温暖。

冯果果的才情已初露锋芒,诗歌的美学成色非常诱人,因为她的诗歌对个体的感觉、经验、思想、行为所具有的强度和情感表达非常准确非常到位。笔者认为,冯果果的诗歌能走进我们的欣悦与疼痛,能走进我们的内心与生命。她的诗歌,是当今“80后”诗人中最重要的诗歌收获之一,是最具特色和潜质的诗歌文本之一。她的诗歌带给了我们于熟悉又陌生情境中的新魅力新体验;带给了我们感受日常生活的体温和呼吸;带给了我们沉醉于优雅、从容、斑斓而迷人的女性世界;带给了我们阅读的快感与掩卷的深思。

【作者简介】王敦权:作家,诗歌评论家。

注释:

[1]罗振亚:《与诗相约》,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98页。

[2]霍俊明:《陌生人的悬崖》,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页、第62页。

[3]张莉:《众生独语》,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46页。

[4]张明德:《诗想的踪迹》,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28页。

(责任编辑 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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