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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科举士子的西方小册子接受史探析

2021-07-29谢妍妍李常庆

现代出版 2021年4期

谢妍妍 李常庆

鸦片战争改变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中国被迫进入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此前适用于科举考试的训诂之学、四书五经已不能适应新的世界格局,在中西文化的竞争中,大批传教士以布道者的身份来华,将西方的基督教、自然知识、科学理念带到了中国。面对清廷严厉的禁教法令和中国根深蒂固的信仰传统,他们的传教举步维艰,只能通过兴建教会学校、设立医院、办刊办报、翻译西学书籍、推动妇女解放等笼络人心,以达到传教的目的。前人对于西学东渐中西学书籍的译介、传教士报刊、教会出版机构和重要人物的论述已相当丰富,本文的关注重点是西学进入中国时被忽略的一个重要传播途径,即传教士通过向科举士子散发小册子传播教义,以期从更加微观的层面厘清晚清西方新知识、新概念是如何一步步传播并进入中国人的知识体系,又如何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对中国社会产生巨大影响。

传教士为在华传教,采取了一系列的传播策略。在众多传教活动中,有一个特别的事件对西方文化的输入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即传教士会在科举考试举行之际,在贡院门口向士子散发小册子。士子群体是中国古代社会结构中的重要一环,上承统治阶层,下接黎民百姓,他们通过科举成为国家的栋梁和支柱。在士子们对小册子从排斥到接受的过程中,这些书册又伴随着广泛的地域流动辗转至更多读书人手中,士子在潜移默化中吸收了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理念,以士子群体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转变,孕育了新意识、新思想,加速了西学东渐中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为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革准备了条件。

一、带有宗教烙印的小册子

本文考察的小册子专指由传教士撰写翻译并散发的不满50页的平装本出版物。当时可用于赠送的基督教小册子并不多,但内容基本涵盖了宗教、经济、科学、道德、数学、天文、地理、风俗等诸多方面。其中宗教类的小册子占比30%左右,主要有花之安博士的《西学》、林乐知的《政要年鉴》、丁韪良博士的《基督教证》和《寓言》。两个多世纪前,耶稣会士著述的一些中文基督教书籍中的基督教教义,足可以发挥它在宗教宣传中的作用。这些书籍都曾被送给中国的知识分子,并唤起众多追随者。

表1 传教士在上海、宁波、广州、厦门、福州等地出版的部分小册子

1902年8月11日深夜,传教士向参加江南乡试的考生发放了1.5万捆小册子,每捆包含四种文献——《哥林多前书》《马可福音》或《路加福音》,再加两种科学入门读物。科学入门读物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教小册子,但依然带有明显的基督教烙印。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天文、地理、科学和国际法等领域的西方优秀著作也都被传教士翻译过来,并传到了中国读书人手中。

二、分发小册子的具体做法

(一)分发时间与分发地点

对传教士来说,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是与士子们碰面的最佳时机。1902年8月,在清廷改试策论后,南京举行了首场江南乡试,这次考试安排在8月15日,传教士们选择在8月11日的深夜向科举士子们分发小册子。传教士们在传播福音、散发小册子时非常小心谨慎,他们召集了很多志愿者,在108个县发放这些宣传品,各地省贡院门口或学府门前都有传教士向士子们分发书籍。卢公明记录了咸丰九年(1859)福建乡试中教会分发书籍的情况:圣公会和美国公理会差会分别在府学门前和省贡院门口等待考试结束,向9000多名士子散发了2000本《圣经》和6000多本其他小册子。大部分考生欣然接受了这些小册子,只有个别考生拒绝。

(二)利用中国的经典著作

传教士知道,想要将中国文人争取过来,必须要学习他们的传统,从中寻找可能与基督教教义相吻合的内容。利玛窦是第一个参照中国经典中“天”和“上帝”名称的人,同时他试图按照利于基督教教义的观点来诠释孔子的著作。1753年,孙璋神父在中国度过了24年后所写的《性理真诠》,书名具有明显的理学派特征。17世纪初叶的中国文人非常高兴地在基督教中发现了某些与他们自己传统相吻合的内容。

1879年己卯科乡试,山西参加考试的大概有7000人,分发的小册子中有一本题目为《良知之镜》,是上海的一位基督徒所写。福建一名本地基督徒甚至声称:“中国自仲尼之后,人不能学仲尼。天主入中国,劝人为善,使人人学仲尼耳。”借助中国传统经典是为疏通传教的道路而不得已采取的适应中国国情的一种传播策略,因为传教士知道只能在不损害中国传统文化尊严的前提下才能顺利传播教义。

(三)举办文化活动

有奖征文活动是传教士聚集读书人的一项重要文化活动。光绪五年(1879)是三年一度的乡试年,山西的光绪己卯科乡试设立了一个以伦理和道德为主题的论文奖,目的是鼓励当地学生对有关人类文明和宗教的书籍进行研究,罗伯特·赫德爵士提供了这次文化活动的奖金,投稿的参赛论文有一百多篇。1895年5月,英国圣公会传教士傅兰雅在上海举办“时新小说”征文活动,征集到稿件162篇。另外,基督教青年会也曾在举办形式丰富的文娱体育活动的同时,向中国青少年和读书人散发宗教类小册子。

三、为何选择士子群体

(一)晚清科举士子为中国民间社会的意见领袖

传教士将分发小册子的对象定为科举士子也是做了充分考量的。古代社会,图书始终被统治阶层和贵族所垄断,随着印刷术的普及,书籍成为知识分子提升社会阶层的重要载体之一。晚清时期,阅读书籍的权利基本还是掌握在精英阶层手中,能否进入士绅、官僚阶层,就成为西学进入中国社会的关键。

士作为古代社会知识阶层的代表,构成了维系政治文化模式的骨干,同时兼具文人、官僚二重角色。皇帝利用他们来教化和统治百姓,书商则借助他们来丰富图书市场,十分之九的新书都是由官吏们创作的。到了清代,里甲制度趋于瓦解,里长、粮长、老人的地位和威望都不复存在,其社会职能由新出现的绅士阶层担负,他们也成为地方精英阶层的代表。加之中国地域辽阔,郡县村落众多,需要的官员数量非常庞大,绅士阶层在国家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巨大影响力,在村民社会生活中处于领导地位。没有通过考试的士子也是个数目不小的群体,他们在自己的家乡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不论是做老师还是村镇的领导人物,地位都远远高于普通百姓。

士人作为传统社会文化、思想的引领者,中国民间社会的意见领袖,他们的价值观、世界观、知识结构、生活态度、文化精神对当地甚至更大范围内的民众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塑造和改变着民间社会的知识结构和思想形态。传教士在布道集会上很难碰到这些人,然而影响这些人于传道布教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要想在中国社会传播西方教义,首先要做的就是征服士子群体之心。

(二)考试临近,科举士子渴望神灵庇护

中国几千年的宗教土壤容纳了各种传统信仰,而中国人在宗教方面尤其追求“实用”,他们从神灵那里祈求平安健康、财源广进、金榜题名和仕途顺利。临考前的士子们会去寺院焚香和行善,想方设法为自己积累福报。那些怀疑自己智力资质的考生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尤为谨慎,他们关注的是一些微小的善行。譬如他会付钱买下在鱼钩上挣扎的小鱼将其放生,救出在小水沟里挣扎的蚂蚁,捡起丢弃在街道上的纸片。这些微小的慈善行为和对神灵的祷告,在关键时刻给了应试士子们巨大的信心,加之心中有所求,他们对宗教和各种民间信仰的敬畏之心更甚平日。

中国人另外一种独特的行善方式,是出资刻印和散发劝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被称为劝世文,每年都有很多乡绅、士人和一些太庙的庙祝在做这样的善事。读书人出钱出力的目的在于企盼神灵保佑科举中试,而传教士散发的小册子在他们眼里与劝世文并无太大分别,都是一种积累福报换取神灵眷顾的方式。

(三)中国社会对文字和印刷品的敬重

当晚清新教传教士登上中国这片陌生土地的时候,他们很快便观察到中国社会“敬惜字纸”的传统,因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文字不仅是传递信息的工具,更是圣贤学说的载体。汉字自古被称作“圣人之迹”或“圣人之眼”,中国的读书人对汉字和书籍怀有强烈的敬畏之心。《颜氏家训》中提到“借人典籍,皆须爱护”,范仲淹也曾在《家训百字铭》中要求后代“字纸莫乱废”,康熙将文字视为能够传达古代圣贤心法的“天地至宝”。劝世文和劝善书中都十分明确地陈述了对待字纸的因果报应,是否爱惜字纸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命运。

各大城市都能看到有人肩挎竹筐,竹筐上相当醒目地写着“敬惜字纸”的字样,城乡各处的墙上都贴有“敬惜字纸”的标语。人们把废纸扔在纸篓里,倒在大大小小颜色鲜艳的用砖块砌成的字纸炉中焚化。1859年秋天,卢公明记录了自己遇到清倒纸灰游行队伍的场景:一百多人的游行队伍,每个人肩挑两个大纸篓,吹打着乐器从南门出发步行到闽江边,其中有不少穿着整齐的读书人。

(四)自古以来的赠书传统

中国自古即有赠言、赠诗的传统,古代的文人、慈善家很乐意将自己的作品赠送给大众阅读。先秦即有赋诗言志的传统,汉魏诗歌赠答的风气渐盛,唐代朋友之间的诗文赠答已经相当普遍,白居易就是在将自己的诗赠予顾况后声名大振的。南宋淳熙八年,唐仲任台州太守,用官钱刊刻了606部书籍,15册一套装订,其中205部赠给了官员。参加科举的士子会在考试前将自己的诗文做成行卷,送给达官显贵,期望获得他们的推荐。

书乃清雅之物,用以为礼,即为雅礼。“礼物不仅是礼尚往来的必需品,也是想法或意图的物质化呈现。”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收藏有733件明代的信札,其中大部分送礼的帖子都是“以书为礼”。赠书作为双方君子之交的标志,相较于其他礼物具有更高的精神内涵,书提升了礼物的分量和品质,互相赠书意味着认可对方乃同道中人,传教士以赠书的方式向读书人传达基督教教义,虽是布教,却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四、接受的过程:从排斥拒绝到欣然接受

最初,传教士的小册子分发并不顺利。因为传教士对中国了解不够,分发的两种小册子——一种攻击偶像崇拜,一种攻击祖先崇拜——遭到了中国人的敌视。而中国的民间信仰和恩荫制度与这两种崇拜密切相关,传教士对中国传统信仰习俗的贬低和对儒家体系的冲击,导致这些小册子所到之处爆发了针对传教士的暴乱。之所以发生暴乱,并不是因为中国人邪恶或排外,而是因为小册子作者的无知,这种无知冒犯到了中国人的传统信仰,使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对基督教产生了敌意。事情的发展与作者的初衷背道而驰。另外,晚清政府禁止外国人的传教活动,民众对传教士的态度本身并不热情。马礼逊在1799年9月27日的日记中,提到了几位传教士被当地人谋害的往事。咸丰九年(1859)的乡试中,传教士分发出去的小册子虽然被大部分士子拿走,但实际上这些书很多没读完就被扔掉了,考生并没有因为“敬惜字纸”的传统而保留这些小册子,甚至会有冲动的民众驱赶和嘲讽分发小册子的传教士。

面对知识分子的强烈抵触,传教士在乡村城镇设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孤儿院和医院,来救助当地的贫苦百姓,这让得到实惠的民众渐渐对传教士的印象有了改观。另外,此时的中国人受尽西方列强的凌辱,虽然心中愤懑,但不得不承认对方有着比自己更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知识理念。传教士深知这一优势,在中国创办了广学会、西学专斋、英华书院等一批有影响力的教育机构。出于对西学的好奇和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很多读书人开始主动在基督教氛围的学堂和书籍中寻找新鲜的理念和知识,以寻求救亡图存之道。

长时间广泛的地域流动让传教士分发出去的小册子慢慢产生了效果。每当考期临近,整个城市包括郊区都会呈现出少有的繁忙景象。有6000—8000名考生带着轿夫、仆人以及要借这个机会到省城游玩的朋友们,两三万的外来者突然从全省各地涌来,临时投亲靠友或在短期租赁的房子里居住。考试结束,伴随着大批量人员的返乡,小册子随着士子的大规模流动被带往各地,遍布城市乡村。传教士分发出去的小册子,在士子阅读过后又辗转到更多读者手中,人们开始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这些小册子。官员和知识分子对西方宗教的态度也有了转变,他们慢慢开始愿意听外国人在说些什么了,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开始主动了解并接受其中新鲜的知识和思想。

不少例子都表明,传教士们分发出去的小册子经过长时间的流通和传播,使得不少村庄和集镇皈依了基督教,一些教堂得以建立。美国北长老会传教士丁韪良曾在浙江西坞游历,当他向对基督教抱有好感的人们散发小册子时,就有人将他带去贡院,请求他在那儿给他们讲道,讲完之后他还被邀请去当地人家里吃饭。据盖洛估算,从1903年到1913年,6万卷书将至少拥有30万名读者。小册子还为太平天国运动提供了思想理论来源,洪秀全在广州应考得到《劝世良言》,而后加入基督教并领导农民起义就是一个例证。印发小册子的出版机构,如广学会,不仅办报办刊,出版大量译著图书,还兴办学校,对中国出版和教育事业产生了积极影响。小册子的成功散发让传教士对未来的布道事业充满期待,小册子伴随着西方科技知识、教育理念、建筑、音乐、生活方式、卫生习惯等传入中国,从此,基督教和煤油、香烟一起,成为渗透中国最深的西方文明。

五、结语

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碰撞给大变革时代的知识分子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和灵感。知识分子受自己国家传统和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又对西方新鲜的知识和思维方式充满好奇,他们迫切需要那些能够带领他们认识西方、了解西方的“入门书籍”,这些书籍既要有新知识、新观念,又要足够通俗易懂。虽然传教士所分发的小册子大都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并不影响士子们在阅读过程中对其内容做出主观性的筛选。知识传教是间接传教的一种,传教士在通过小册子展示和宣传新知识的同时,也在传播基督教教义。小册子扮演着“新科普读物”的角色,目不暇接的新名词、新术语,如社会、政府、主义、真理、民族、主观、抽象等都以这种方式传入了中国社会,其中不乏一些西方的天文、历法、地理、数学、医学的知识。

鸿篇巨著、高头讲章对国人来说太过艰涩深奥,正是各种通俗易懂的小册子逐渐走进了千家万户,深入到社会基层,传教士长期分发小册子的行为成功地影响了国人的思想。依照莫尔内的观点,改变人们头脑的并不是大作家及其著作,他在检查18世纪中期法国私人藏书时,发现卢梭所著的《社会契约论》都很少被收藏,反而是一些三流甚至不知名的作者撰写的小册子题材丰富且数量庞大。恰恰是这些小册子让普通民众获得了阅读和思考的机会,从前的精英阅读转向了大众阅读,获得书籍、知识不再是上层精英的特权,人们开始阅读,不知不觉中受到了那些宗教和世俗读物的影响,价值观也随之发生了转变,并开始思考和审视自己的国家,从而为现实中的各种变革准备了条件。虽然传教士的一切活动都为传教布道的目标服务,但正如马克思所说,他们依然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

晚清传教士在中国的传教活动前后绵延百年,是西学东渐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中国文化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向科举士子派发小册子只是晚清来华传教士诸多传教活动中的一种,但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向中国输出了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思想,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产生了巨大影响,也为晚清知识分子新意识、新思想的觉醒创造了条件,在客观上促使中国有识之士从闭关锁国的思想束缚中解放出来,积极寻找振兴国家和民族之计。

注释

①⑥⑫ 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M].李宪堂.侯林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10,127-128,124.

②⑬ 盖洛.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从上海经华中到缅甸的旅行记录[M].晏奎,等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31-32,32.

③ 卢公明.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一个美国传教士的晚清福州见闻录[M].陈泽平,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14.

④ 龙华民.论中国人宗教中的某些问题[J].国际汉学,2015:1.

⑤ 福建巡海道施邦曜的告示[M]//徐昌治.破邪集卷2.1637:330.

⑦ 丁韪良.汉学菁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及其影响力[M].沈弘,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213-214.

⑧ 周鸿度,等.范仲淹史料新编[M].沈阳:沈阳出版社,1898:95.

⑨ 圣祖仁皇帝庭训格言[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5:5.

⑩ 井上进.中国出版文化史[M].李宪俄,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01.

⑪ 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M].刘宇珍,邱士华,胡隽,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46.

⑭ 丁韪良.花甲忆记[M].沈弘,恽文捷,郝田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