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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期刊:从交流媒介到学科建制
——以《哲学汇刊》为中心的研究

2021-07-29

现代出版 2021年4期

刘 鹏

学术期刊是学术发表的重要载体。在“不发表,就出局”(publish or perish)的现代学术制度安排下,学术期刊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也引发诸如功能异化等批评。现有研究多从规范理论的角度,指出学术期刊的应然状态,但是对元问题——学术期刊究竟具备哪些功能,以及这些功能是如何形成和体现的——缺乏历史的观照,容易使批评变得空泛。

现代学术期刊的历史可以追溯到350多年前英国皇家学会创办的《哲学汇刊》(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其创办者亨利·奥尔登伯格(Henry Oldenburg)提出学术期刊的四大功能——登记(registration)、鉴定(certification)、传播(dissemination)和存档(archiving),至今仍被认为大致体现了学术期刊的价值所在。在三百余年中,媒介和学术不断发展变化,学术期刊是如何形成、体现这些功能的?其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对今天的学术期刊有何启示?这是本文研究的主要问题。由于这个问题过于宏大,本文以英国《哲学汇刊》为案例,结合其创办与沿革的历史展开论述。

创办于1665年的《哲学汇刊》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刊,也是近代世界第一种自然科学学术期刊。这种新型学术传播方式的创生,激发了17世纪自然哲学家们的想象力,并引发他们在作品传播上的一场革命。更难得的是,《哲学汇刊》一直连续出版到今天,成为世界上出版时间最长的学术期刊,发表了包括罗伯特·波义耳、艾萨克·牛顿、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埃德蒙·哈雷、本杰明·富兰克林、亨利·卡文迪什、卡罗琳·赫歇尔、汉弗莱·戴维、查尔斯·达尔文、迈克尔·法拉第、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约翰·丁达尔、艾伦·图灵、多萝西·霍奇金、斯蒂芬·霍金等许多科学家“改变世界”的论文。

由于独特的历史地位,《哲学汇刊》成为科学史、媒介史、知识史等领域绕不开的研究对象,相关论著不可胜数。比如,从本文采取的知识生产与社会互动关系的知识社会学视角,罗伯特·默顿的博士论文《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以英国皇家学会及《哲学汇刊》为对象,对科学和其他社会体制,特别是宗教、经济、军事、技术等方面的互动做了研究,成为科学社会学的奠基之作。此外,Atkinson Dwight的《社会史背景下的科学话语:〈哲学汇刊〉1675—1975》,以语言学和修辞学方法对以《哲学汇刊》为样本的现代科学语言的发展做了研究;Bryce Allen等将学术论文中的参考文献作者群看作一个“说服性社群”,对1665—1990年《哲学汇刊》的参考文献做了历时性的研究。国内学者对《哲学汇刊》也多有关注:姚远对英国皇家学会及《哲学汇刊》的历史做了多方面的介绍;罗兴波《17世纪英国科学研究方法的发展——以伦敦皇家学会为中心》论证了17世纪英国科学界从崇尚培根的实验法到追随牛顿的数学方法的转变,指出其背后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复兴;宋轶文的博士论文《17、18世纪英国皇家学会〈哲学汇刊〉与物理学》梳理了《哲学汇刊》发展的若干阶段及其对物理学建制化的意义。

本文主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集中考察《哲学汇刊》所体现的学术期刊四大功能的形成、表现,以及随着社会环境特别是媒介技术变化而变化的过程。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哲学汇刊》已电子化,部分档案材料也已公开出版,但由于本文是从期刊形态角度展开而未涉及具体内容,主要借助二手资料写成,对于相关记载中有些细节并不一致的,本文择善而从,未能详加考证,不免疏漏。另外,《哲学汇刊》前期夹杂了历史、考古等多方面的内容,但主要还是自然科学类期刊,其反映的特点与社会科学期刊不尽相同。这方面的缺憾,只能通过今后进一步的研究来弥补了。

一、传播:从知识交流到成果发布

1662年7月15日是英国皇家学会获得国王查理二世颁发的特许状的日子,也成为其正式成立纪念日。虽然这时候英国皇家学会与英国政府并无直接关系,但是特许状还是提供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特权,其中包括获得国王的直接资助、不受政府审查的印刷许可,以及与其他地区或外国公民自由通信的权利等。正是这后两项特权,为《哲学汇刊》的创办提供了保障。

(一)学术通信:学术期刊史前史

古登堡印刷机的发明大大提高了知识流通的效率,但直到17世纪中期,书籍仍没有成为学术传播的有效媒介。因为书商首先考量的是获利,那些科学新著,哪怕多年之后被证明是不朽之作,也很少被接受或者能及时出版,比如中世纪德国著名数学家雷乔蒙塔努斯(Regiomontanus)的著作大部分都是他死后才出版的。

近代科学兴起过程中,一些志趣相投的学者为了交流新知,一般都会举办沙龙聚会。比如英国皇家学会成立之前,波义耳(Boyle)等英国科学家就组织定期聚会,讨论大家感兴趣的科学问题,分工开展科学实验。他们虽然研究领域不尽相同,但都服膺培根提出的以可靠证据解释自然现象的“新哲学”思想。波义耳将其称为“无形学院”,其实就是一个科学家共同体。

聚会形式的具身传播有很大局限性,对于散布在英国各地甚至欧陆和美洲的学者来说更不现实。因此,在学术期刊出现之前,学者们主要以通信的方式开展学术交流。熟悉的学者们相互通信,把自己的思考告诉有共同兴趣的朋友,收信人往往再与自己小圈子的学者一同分享,扩大传播范围。僻居只有万人的汉诺威小城的莱布尼茨的通信范围甚至远至俄罗斯和中国,和他通信的笔友超过千人。在法国学者中,印刷学术通信然后广泛邮寄成为普遍的做法。就像近代报纸的先驱是“新闻信”一样,学术通信则是学术期刊的前身。《哲学汇刊》的创办者奥尔登伯格正是从学术通信介入相关工作的。

奥尔登伯格是英国皇家学会首任秘书。他算不上一名科学家,却有着最适合科学传播的热情和天赋。他出生在德国,在欧洲各国游历期间结识了许多著名科学家。他还是位语言天才,除了母语德语,还能流利地使用荷兰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英语,不仅如此,他还学习过希腊语和希伯来语,以及当时科学界的通用语言拉丁语。出众的交往能力、语言才能和对科学的热情,使奥尔登伯格能够娴熟地转译各种语言,与各国科学家建立定期通信关系。担任英国皇家学会秘书后,奥尔登伯格的职责之一就是与外地及国外会员通信——在学会会议上汇报他们来信中的要点,同时代表学会给他们复信。他还常常未受学会指派直接给一些科学家写信。由此,奥尔登伯格成为英国和欧洲大陆科学信息传播网络的一个中心。

学术通信的流行,与运输和通信手段的重大改进密切相关。驿马车在1608年被引进伦敦,并迅速推广到全国,到1685年已在伦敦和整个英格兰的重要驿站间建立起一个驿马车服务系统,甚至延伸到爱丁堡。在通信方面,政府系统的邮政服务早在16世纪初就有了,到17世纪中叶,递送私人邮件的英格兰邮政总局也建立起来。更重要的是,国际邮递系统也持续改进,到17世纪,伦敦、巴黎和阿姆斯特丹之间已经有了每周一次的“平邮”。

虽然通信条件有了极大的改善,但是在政府看来,邮政业务关系国家安全,寄往国外的邮件要接受检查,因此邮递不仅取决于气候,还往往受政治形势影响。此外,邮寄不仅常出差错,邮资也很昂贵,而且只能送往附近的站点。在1670年的时候,从伦敦寄信到苏格兰圣安德鲁斯要三个星期。直到1857年铺设第一条国际海底电缆之前,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的信件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到达。英国皇家学会拥有信件免检特许权,这为奥尔登伯格提供了学术通邮的便利。不仅如此,奥尔登伯格在国外发展了一批通讯员,并与国家报纸办公室(the State Paper Office)合作,由他们替自己代收国外邮件,奥尔登伯格则以提供国外来信中可能涉及的政治消息作为交换,这样既保证了通邮效率,又省下了不少邮费。如今保存下来的奥尔登伯格1663—1677年的学术通邮有2911件,涉及的国内外通讯员有720人。

在积极开展学术邮件交流的同时,奥尔登伯格充分认识到印刷机的革命性意义。担任学会秘书不久,他就开始筹备学术期刊的出版了。

(二)通信的延伸:学术期刊的诞生

大约早于《哲学汇刊》三个月前,巴黎创办了以发表自然科学研究为主的《学者杂志》(

Journal des Seavans

),但是由于其中还刊登了对法律、宗教的时评,很快被当局查封。受到《学者杂志》的启发,在奥尔登伯格的提议下,英国皇家学会在成立三年后创办了《哲学汇刊》。《哲学汇刊》创刊之初还有一个副标题——世界许多重要地区的卓识之士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和工作(

Giving some ACCOMPT of the Present Undertakings,Studies,and Labours of the INGENIOUS in many considerable Parts of the WORLD

),强调了期刊是对于重要内容的具有时效性的汇编,基本上体现了近代期刊媒介的传播特点和优势所在。

奥尔登伯格在第一期的致辞中宣称:

促进哲学研究之提高所必需者,莫过于将他人已发现或已付诸实践的东西传播给那些在同一领域内进行研究或努力的人。因此宜用出版这一最合适的途径,以满足从事同类课题、乐于促进学术研究、推广有用的新发明,因而有权了解本王国及世界其他各地情况的人,使之时时了解科学的进展、了解博学好问的那些人的劳动和尝试及其全部发现和实践。为此,这些成果应得到明确和如实的传播,激励人们进一步追求扎实有用的知识,使得天才的努力和事业受到珍视,并引导和鼓励探索、试验、发现新事物,相互交流,对增长自然知识的宏伟规划做出贡献,完善哲学和自然科学。

从主事者的介绍中可以看出,在奥尔登伯格心目中,创办《哲学汇刊》的目的在于“促进哲学研究”,实现这一目的则有赖于新情况的传播,这也是学术期刊最根本的功能。

从学术通信到学术期刊,将偶发、私密的人际沟通转为定期、公开的大众传播形式,学者个人所思由此化身万千,散布世界。正如科学史家普赖斯所说:在时间与精神上与报纸齐头并进发展的科学期刊,如英国的《哲学汇刊》,具有一种定期地把全欧洲的学术书籍和著作摘要整理的功能。有了这些期刊,学者们就不需通过私人间的通信网和私人间的传闻便可随时浏览全欧洲的书店,这些活动在以往都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历史学家也将奥尔登伯格视为科学记者的先驱,认为从他开始,“具有一种新的文风的科学新闻可以传递一些当代最重大的信息”。

麦克卢汉指出媒介是人的延伸,那么书信可以视为对话的延伸,让两个人超越时间、空间进行交谈;而早期《哲学汇刊》则可以视为学术通信的延伸,它由个人间的学术通信发展而来,同时保留了书信传播的很多特点。

首先,很多文章就是对学术通信的摘录,在学术期刊发表时仍保留了通信的形式。早期《哲学汇刊》的内容主要来源于奥尔登伯格以及续任编辑与科学家的通信。Atkinson的研究表明,1675年《哲学汇刊》中51%的文章以信件的形式出现,1775年48%的文章以信函形式出现,直到1825年仍有29%的信件式文章。这些文章一般以“Sir/s”或“Dear Sir/s”开头,有开场白,有表达对收信人敬意的结束语,行文往往简短而杂乱,体现出通信特有的东拉西扯的特点。

其次,即便是实验报告之类的文章,也往往采用“描述性论文”(descriptive style)模式,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以研究过程中的时间为写作顺序,文中夹杂着描述作者主观体验和心理状态的句子。比如“第一个实验是在两条鲤鱼身上进行的。它们被放入一个装有普通河水的玻璃容器中,容器再被放入冰雪混合物中;由于水结冰的速度不够快,我们放入了尽可能多的雪……鲤鱼周围的雪融化了,我们放进更多新的雪,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直到我们累了……”

通信是不在同一时空的双方通过文字进行的想象中的面对面交谈,它不仅是信息的传递,也是维系人际关系的手段。这种私人性、主观性、礼仪性、口语化的表述方式保存在学术文本中,体现了学术通信向学术期刊过渡、大众传播承载人际传播的特点。Atkinson将这种话语模式称为“以作者为中心”,并且认为大量谦辞、敬语的使用,与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大多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有关,彬彬有礼的表达方式既是当时科学共同体“对话”的规范,同时意味着作者是高尚、正直的有产阶级,其撰写的作品也是权威、公正、值得信任的。

(三)学科建制:专业成果发布媒介

《哲学汇刊》“以作者为中心”的语言、风格和结构在19世纪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哲学汇刊》的文本进行多维语言分析可知,其早期语言具有口头、具象、叙事性、说服性表达等特征,而19世纪以来则转变为抽象化、被动语态、信息化、非叙事性以及非说服性表达。这些变化标志着一种“以对象为中心”的文本规范的发展。新的规范中,科学研究的对象而非研究科学的人处于中心位置。将个人从研究中抽离出来,以精致的理论描述和讨论体现客观性、专业性,成为学术信任的新的保障。类似的变化,同样发生在人文社科领域,比如现代史学写作的一个特点就是“我”淡出,以体现史家的客观性立场。

这一变化的出现,与知识以越来越复杂的方式快速发展,及其学科化、专业化有关。虽然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在18世纪就已出现,但直到19世纪,科学才真正从哲学、神学以及其他类型的传统文化领域分离出来,并在内部划分出日益专业化的知识领域,现代科学事业体系才告形成。华勒斯坦认为,19世纪思想史的首要标志就在于知识的学科化和专业化,即创立了以生产新知识、培养知识创造者为宗旨的永久性制度结构。专业细分和边界重构是知识领域重新建制化的过程,一方面以研究对象为中心重建知识体系,另一方面每个细分领域也发展出自己的一套专业术语,建筑起专业壁垒,形成“知识的排他性”。学术生产不再是一个“大规模的”而是“有限的”文化生产场域,在场域内部的研究者同时扮演着知识的“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双重角色,学术生产活动也相应地主要面向本领域内部共享研究兴趣的学术同行。

伴随19世纪以来各种细分学科领域的出现,相应的学术期刊也纷纷被创办出来,成为建构学科合法性的关键步骤。虽然学术书籍出版已经不那么困难,但学术期刊所特有的周期性、时效性、汇集性等优势,仍使其成为难以取代的学术发表载体。不过,由于学术研究不再是绅士们的业余爱好,学术期刊也不再以广泛的兴趣群体为读者对象,而仅仅面向那些以学术为职业的专业人士,成为针对某个具体的学科领域发表研究成果的专业媒体。另外,随着科学研究复杂程度提高,特别是在微生物学领域,方法论变得至关重要,在论文中加入对方法的描述成为常规性做法。这是学术论文迈向高度结构化形式的重要一步。

作为对这一趋势的回应,1887年,《哲学汇刊》由过去涵盖整个自然科学领域的通识性期刊分成A、B两个系列,前者专攻数学、物理学研究,后者专攻生物学研究。1897年,英国皇家学会成立六个专业委员会,分别负责《哲学汇刊》相关领域稿件的评审。

二、鉴定:从编辑把关到共同体认同

现代学术期刊普遍通过施行同行评审制度,来体现学术共同体对研究成果价值的认可,保证发表品质,维护专业声誉。研究者大都将同行评审制度追溯到《哲学汇刊》的创办。然而,近年来的研究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同行评审制度直到二战结束之后才正式成型。即便如此,《哲学汇刊》内容鉴定制度的流变,仍体现了学术期刊此项功能的不同形态及不同意涵。

(一)以编辑为中心的把关机制

在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下,查理二世颁发的特许状允许英国皇家学会免于预先审查就可出版学会的印刷品。这为创办《哲学汇刊》提供了机遇,但同时也意味着一旦内容上出了问题,英国皇家学会需要承担责任。因此,《哲学汇刊》在创办伊始就提出,虽然期刊由奥尔登伯格负责,但稿件须经过学会理事会审定,然后再由理事会指定会员复审,其中第一篇论文须由会长批准。很多研究者认为这就是同行(科学家共同体)审稿之始。但实际上《哲学汇刊》初期完全是奥尔登伯格依赖自身热情及自筹资金运作的,“利用自己零碎时间做的零散信息的收集”,他声称对其内容负全部责任。历史学者Noah Moxham和Aileen Fyfe也认为,《哲学汇刊》更像是奥尔登伯格的私人产品,现存档案几乎看不出英国皇家学会曾对稿件进行了审查。

奥尔登伯格是一名兢兢业业的编辑,他不仅广发学术邮件以获得可以刊登的内容,而且常常亲自动手撰写书评等;同时他也是一个强有力的把关人,他不仅选择稿件,而且摘录、翻译、删改作者们的文章,甚至常常在正文中或以脚注形式对文章发表自己的评论。因此,Atkinson将奥尔登伯格称为“高度侵入型编辑”(highly intrusive editor)。

奥尔登伯格之后的《哲学汇刊》继续由英国皇家学会秘书负责编辑,虽然这时期刊的特点有所不同,但都在内容的把关上体现出编辑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创刊伊始,英国皇家学会要求在有足够材料的情况下,《哲学汇刊》应当每月出版,但后来的编辑对此事表现出不同的热情和能力,出版周期很不稳定。另外,有统计表明,在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哈雷彗星的发现者埃德蒙·哈雷担任编辑时,《哲学汇刊》侧重收录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文章,物理学成果占所刊登文章总数的46.3%,生物学占34.7%;英国著名生物学家理查德·沃克担任编辑期间,生物学相关文章占了48.9%,物理学则减少到18.9%;到了英国著名医学家、生物学家汉斯·斯隆担任编辑时,生物学文章更是达到57.9%,物理学则降到17.7%。把关人理论指出,组织、制度、社会环境等因素都构成把关机制的一部分,但不可否认的是,编辑仍然是把关流程中“信息进或出的‘决定性点位’”。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哲学汇刊》的鉴定功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编辑的个人偏好、能力水平,形成以编辑为中心的内容把关机制。

(二)委员会集体负责机制

作为一个科学家组织,除了核心层少量科学家会员外,早期的英国皇家学会鱼龙混杂。为了获得更多支持,许多官员、贵族、商人,甚至江湖术士被接纳成为会员。1740年的301名会员中,有202人既不具备自然哲学的知识,也对自然哲学毫无兴趣。这种情况当然也影响到《哲学汇刊》,虽然其刊发了很多有历史价值的论文,但也有不少描述怪胎、拼凑的化石等稀奇古怪的内容。面对外界的批评,为了维护学会声誉,1752年英国皇家学会正式接管《哲学汇刊》,不再设专门的编辑,而是成立“论文委员会”(committee on papers)负责《哲学汇刊》稿件的审查。另外,英国皇家学会从此开始承担期刊出版费用,并给每位会员一册赠刊,多出来的才拿去出售。虽然每期《哲学汇刊》都印有所刊文章不代表学会认可的声明,但这种方式显然把英国皇家学会的名誉与《哲学汇刊》捆绑在了一起。也就是说,学术发表不但是知识的传播,而且具有经过学术机构认证的荣誉意味。

论文委员会审查的依据主要是文章的重要性、新颖性或全新的看待问题的视角,绝不允许重复证明既有事实,或是为了维持先前发表文章的论证而伪造结果。未经委员会同意的论文不得在《哲学汇刊》发表。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委员会成员首先听取三五百字的摘要报告,然后进行不记名投票。投票过程中保持静默(不得讨论),以避免受到某些委员的影响。委员会投票的结果包括同意发表、拒稿、推迟到下次会议评审,还有一种情况是指派相关专业会员提供意见,但实际上这种情况极其少见。

新的评审制度淡化了编辑个人的影响,体现了公平及集体负责的原则,不过期刊所属机构的权势人物仍是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比如在以作风强势著称的约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担任主席期间,他常常将一些论文带到自己的私人聚会中讨论,发表一些引导性的意见。班克斯称,因为被拒稿,有的作者还曾处心积虑要把他赶下台。

直到19世纪30年代,随着知识的专门化,评鉴制度专业化改革成为大势所趋。仅有二十几个人的英国皇家学会论文委员会无法胜任对各种稿件的审查工作,简单粗暴的票决制也受到批评。在借鉴了欧洲其他科学共同体的评审理念——由足够权威的人士对论文的重要性、与既往知识体系的关系、对未来可能的影响做出专业的判断——之后,《哲学汇刊》按照研究主题拆分成A、B两种,英国皇家学会也成立了六个专业委员会,负责各领域论文的审稿。最重要的变革是,委员会需要提交书面的审稿意见,这些意见有时会在匿名的情况下与作者先行沟通,最后再提交论文委员会审核。

(三)同行评审制度的推行

(四)同行认证、学术加冕机制

三、登记:知识产权的确认和保护

创办《哲学汇刊》期间,奥尔登伯格就以知识产权保护为“诱饵”,吸引学者们给他写信、投稿。《哲学汇刊》的出版也对现代知识产权保护观念的形成和制度建设,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一)从知识保密到发表确权

(二)牛顿和莱布尼茨的微积分发现权之争

《哲学汇刊》曾多次卷入科学家们的知识产权争议之中,最著名的当然是牛顿与莱布尼茨之间关于谁首先发现了微积分的争议。这也是普及知识产权观念、促进保护措施的重要事件。

莱布尼茨依靠的期刊则是他参与创办的《教师学报》,后续又刊登了多篇阐述他微积分研究思想的文章。1716年莱布尼茨去世,在当时的情况下,牛顿似乎赢得了胜利。

(三)参考文献:尊重知识权的制度要求

四、存档:知识积累的档案馆

兵火、审查等是造成知识“摧毁”的重要因素。英国皇家学会及《哲学汇刊》从一开始就划定其研究范围在自然哲学领域,小心翼翼地避开当时普遍存在的政治、宗教迫害,从而避免了像法国《学者杂志》那样“摧毁”性的知识丢失。

毋庸讳言,《哲学汇刊》在历史上也曾发表过不少在今天看来属于伪科学的文章,但从研究的角度,这些内容仍具有历史档案价值。从人类历史发展角度,精华知识更可能经过时间的沙汰留存下来,反之则更容易成为失忆的知识。

五、讨论

本文围绕奥尔登伯格提出的期刊四大功能,通过系统梳理《哲学汇刊》的历史,勾勒了学术期刊从个人创意发展为规范制度,并不断融入社会知识建制,特别是专业学科建制,并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的过程。

总之,学术期刊从独立的媒介到融入学术社群,成为学科建制的组成部分,是现代学术体制的发展规律。学术期刊学科附属性的特点决定了其既具有一定的主体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学科知识生产机制的控制。因此,要发挥好学术期刊各方面的功能,延伸其他相关功能,就要把握学术期刊发展的历史规律、学科规律,并与学术社群密切配合、共同努力。

注释:

① 此类评论很多,如:项飙.当写作和发表被异化,学术离知识分享也越来越远[EB/OL].(2020-08-26)[2021-07-05].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889685.

② MABE M.Does journal publishing have a future[M]//CAMPBELL R,PENTZ E,BORTHWICK I.Academic and Professional Publishing.Witney:Chandos Publishing,2012:416-417.

③ 也有文章将《哲学汇刊》译为《哲学会刊》《哲学学报》《哲学论坛》等,本文统一使用《哲学汇刊》的译名。也有人认为近代世界最早的学术期刊是早于《哲学汇刊》三个月在巴黎出版的《学者杂志》,但《学者杂志》很快被迫停刊,复刊后逐步演变为文学性期刊,因此一般认为《哲学汇刊》是世界第一种自然科学学术期刊。参见:宋轶文,姚远.《哲学汇刊》的创办及其前期出版状况[J].中国科技期刊研究,2014,25(5):632-636.

⑤ 默顿.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M].范岱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⑥ ATKINSON D.Scientific discourse in sociohistorical context:the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1675—1975[M].London:Routledge,1998.

⑧ 罗兴波.17世纪英国科学研究方法的发展——以伦敦皇家学会为中心[M].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

⑨ 宋轶文.17、18世纪英国家学会《哲学汇刊》与物理学[D].西安:西北大学,2014.

⑪ 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M].李鸿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61.

⑭㉒㊵ BOAS H M.Henry Oldenburg:shaping the Royal Societ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137,107-358,87.

⑮ 麦奎尔.麦奎尔大众传播理论[M].崔保国,李琨,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17.

㉑ 布罗代尔.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M].顾良,施康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507.

㉓ 译文采自:布尔斯廷.发现者:人类探索世界和自我的历史[M].戴子钦,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561-562。根据原文,有个别删改。

㉚ KUN S,HAOTAO L,WENXIN X.The evolutionary pattern of language in scientific writings:A case study of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Royal Society(1665—1869)[J].Scientometrics(126):1695-1724.

㉛ 李剑鸣.历史学家的修养和技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380-381.

㉜ CAHAN D.From natural philosophy to the sciences:writing the history of nineteenth-century scienc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

㉝ 华勒斯坦.开放社会科学:重建社会科学报告书[M].北京:三联书店,1997:9-10.

㉞ 沙姆韦,梅瑟-达维多.学科规训制度导论[M]//华勒斯坦.学科知识权力.刘健芝,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12-42.

㉟ 李红涛,黄顺铭.有形的知识积累与无形的社群互动[J].国际新闻界,2010(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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㊸ 姚远.近代英国学术期刊体制及学术奖励的发端[J].经济社会史评论,2015(3):7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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㊼ 宋轶文.17、18世纪英国家学会《哲学汇刊》与物理学[D].西安:西北大学,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