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引发了一场亲子鉴定事故
2021-07-27猪小浅
猪小浅
小小陋室,蓬荜生辉
我爸叫周家贤,我妈叫白小田。他们相识于1984年,两家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爸比较有出息,考上师范中专,当了县小学的老师。
第一次见面,是媒人带着我爸来的。我妈躲在门帘后面,偷偷看他。浓眉大眼的文化人,我妈一眼就相中。
那一年,我妈20,我爸22。
结婚前,他俩单独见面只有两次。我爸请我妈吃饭,羊肉汤配莜面窝窝。
我爸说他可会做了,比店里做的都好吃。
可惜我妈的心思根本不在吃上,她只想听我爸说话。据我妈回忆,我爸一开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没一点我们老家的土坷垃味,跟电台的广播员似的。
我妈每次和我说起来,眼睛里满是星星。
可见当时,一定是非常入迷,非常爱了。
他们婚后的日子,很甜蜜。
我妈说,光听你爸说话就开心。
那时偏远小县城的教师,待遇非常低。我家连电视都没有。可我妈一点也不嫌弃,觉得穷有穷的活法,把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这大概也是我爸爱我妈的原因吧。在那个知识不值钱的年代,我妈却觉得我爸拥有知识是最大的财富。
我妈特别喜欢听我爸念诗。大晚上的,别人家夫妻都卿卿我我说情话,他俩坐在床头,读诗词。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我妈说,我都听不懂什么意思呀,但我就爱听你爸念,他那个黑脸膛都有光了。
后来,我家买了录音机。
我妈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爸录了一盘读诗辞的磁带。这样,我爸不在家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听。
小时候,觉得他们好逗好无聊。
多年后才发现,他俩才是真正浪漫的人呀。
不需要鲜红玫瑰,不需要温柔音乐,小小陋室在朗朗书声里,蓬荜生辉。
1986年,我呱呱坠地,取名周雪。
因为我妈最喜欢听《沁园春·雪》。
后来,二妹和我吐槽,多亏咱妈第二喜欢不是《送瘟神》,要不她就惨了,得叫周瘟神。
我二妹是嘻嘻哈哈的性格。
她是1987年12月生的,叫周詠梅。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说的就是她了。
而我三妹是1990年来的。
取名周冬云,来自《七律·冬云》,加上里面一句“梅花欢喜漫天雪”,把我和二妹也全包了。
看我们家一口气生了这么多女儿,就能猜到是重男轻女了吧。但不是因为我爸,而是因为爷爷奶奶。爷爷三女一儿,所以逼着我爸生儿子。
那时候,计划生育越管越严。我妈为了怀三妹,躲去山里的亲戚家,临产才回来。
知道是个女儿,奶奶第一句话就是赶快送人。
我爸是个大孝子,要不然也不会一直生。但那天他和我奶奶拍了桌子。
他说,女儿咋了?女儿不是人啊?老三我要定了!
我妈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觉得这辈子没嫁错人。
为了三妹,我爸的工作也丢了。他成了学校里“屡教不改”的典型。因为我妈躲出去生的,算是“情节特别恶劣,影响特别不好”。
我妈生完三妹,月子里得了流感,因为开始不敢吃药,结果拖成了肺炎,高烧烧到40多摄氏度,连烧三天,之后又引发心衰。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来紧急输血才救回来。
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因为我爸没有正式工作,白天给一个公司看库房,晚上回来给学生补习。
那时候补习可不像现在这么能赚钱。
小县城的风气,要不要上学还是个问题,来补习的太少了。
我妈干不了重活,还特别容易感冒,感冒就会发烧。
接着转肺炎,反反复复,只能在家养着,照顾我和二妹都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三妹直接被送去了乡下的姥姥家。
姥姥接走三妹那天,我妈一直哭。她和我爸说,都是她不好,连累了一家人。
我爸抱着她说,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咱们会把老三接回来的,你的病也会好的。
有关小时候的事,大部分都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不清。可唯独对我爸抱着我妈的画面,记忆犹新。
也许,是因为它给了我关于爱情最具化的样子。
许多年后,我才多少明白我妈为什么那么爱我爸。
在那个生不出儿子誓不休的小县城,我爸没有大男子主义的脾气,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
不会觉得对女人体贴是丢面子,不认为凡事和我妈有商有量,是妻管严。
这样的品性,真的难能可贵了。
应该是1993年,我爸听说太原有个中医治肺病特别厉害,就带着我妈过去看病。人家说,需要长期治疗和调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爸一盘算,决定搬到太原去。我妈开始不同意,怕人生地不熟的,没法活。
我爸却一本正经地说他考察过了,准备去那边卖羊汤莜面窝窝。别看我爸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挣扎了很久。毕竟做老师这么多年,放下身段不容易。可给我妈治病,真的需要钱。
我妈心疼他,说,开店很辛苦的,你行吗?
我爸说,你不要小看我,我从小也是在地里干活的人。我妈撇嘴说,人家当初就是看上你有文化,谁稀罕你干农活。
想想我妈还挺执着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她还努力保护着我爸读书人的品质。
一碗面条,亲子鉴定
我那时刚上小学,知道我爸要开店,可开心了,以为可以天天喝羊汤,吃窝窝。
完全没想到,那是我们家四分五裂的开始。
爸妈去太原,肯定不可能把三个孩子带上的,只能把我寄养到大姑家。二妹没上学,带去了太原。
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而爸妈带着二妹,在外地更难。好在我爸的厨艺的确一绝。起初他们在医院不远的市场门口摆摊,回头客越做越多。
半年后,租了门面。又过了一年,二妹要上学,找到学校借读,顺便把我也办了转学。
到了1997年,我妈的身体终于好起来了。家里也攒了些钱,从朋友手里,买了一套带小院子的平房。
然后把三妹也接了过去,于是我们家终于团聚了。到现在我都记得,三妹来的那天,我爸做了一桌子菜。
我妈给我爸倒了杯酒,然后就哭了。她摸着我爸的手,默默地掉眼泪。两个妹妹傻傻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懂。
那本是拿笔杆子的手啊,如今却布满了老茧和烫痕,左手的手背,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是剁羊骨头意外砍伤的。
有时写起来,往事轻描淡写,其实我们一家能重新安安稳稳地坐在一起,真的吃尽了苦头。
后来,就是2004年了。我家的小店开成二层小楼。
我爸请了不少人,自己也轻松了不少。
虽然这些年,我妈身体越来越好,可我爸还是怕她累着,什么都不让她做。
以前没钱,没办法。现在有钱了,我爸就开始有点宠妻狂魔的味了。
但凡我妈喜欢的,都要最好的。想吃什么,就带她去吃。
说实话,从小到大,爸妈几乎没吵过架。最多是赌个气,一个小时就忘了。
谁都说我妈嫁对了人。
可是那一年,却有个女人找上门。
她叫巩秀,半年前,在我家店里干过活。她20多岁,长得有几分风韵。走的时候,说是家里父亲病了,要去照顾。
我爸看她挺可怜的,让她煮了碗面条,放了鸡蛋,吃了再走,结工资的时候还多给了她1000块钱。
回来之后,我妈关心地问她,父亲身体怎么样了?结果,她指着我爸说,我是来找他负责的。
当时,店里的人都傻了。
我妈这才发现,大衣之下,巩秀的肚子已经不小了。
我爸矢口否认。
可鞏秀认准了孩子是我爸的。而且她说,我爸让她吃面条和鸡蛋,是关心她。多给她1000块,是让她打胎的。
她一口咬定,我爸有口难辩。不过,我爸最担心的,还是我妈。怕她信了,气出毛病来。
而我妈呢,等巩秀嚷累了,才开口。
我妈说,要钱我可以给你,要人你就死了这条心。这孩子我们认了。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亲子鉴定血型对不上,你别怪我报警告你诈骗!
当时我不在现场,是店里的服务员和我说的。
可能有点夸张,把我妈形容得气场2米8。
巩秀被震住了,闷了半天,哭出来。
原来她回家之后,交了个男朋友。本来说好娶她的,可肚子大了,男朋友却跑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我爸人好,就过来我家诈一下。
没想到一眼就被我妈识破了。
后来,我问我妈,你就没怀疑我爸一下下吗?
我妈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我好奇了,问她为什么肯定。
我妈说,你小,不知道。当初生下老三,你爷爷看我这个身体,估计是不能生了,逼着你爸和我离婚。你爸说,我爱小田,这辈子除了小田,不可能有别的媳妇了。
有这句话,我这辈子都不会怀疑他。再说了,将心比心,我要是巩秀,肯定是先私下找你爸解决对不对?这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的架势,摆明了是来泼脏水的呀。
我连呼,厉害,妈妈英明。
我妈小小得意地说,我不英明,能看中你爸吗?
有时想想,他俩真是神仙般的爱情呀,笃定,且珍惜着彼此。
风花雪月,情深谊长
把普普通通的日子,过出了风花雪月,过出了情深谊长。
可能是潜移默化地受了爸妈的影响,我想做教书育人的文化人。
我在武昌读的大学,毕业回了太原,做了中学老师。
最高兴的人是我妈,好像我爸教书育人的理想在我这里得到传承。
那几年,我爸又开了一家门店,房子也前前后后买了四套,生活从容了许多。
我们姐妹三个嫁人之后,我爸对赚钱也不那么上心了。
毕竟孩子们成家立业,不用他操心。
冬天,我爸会带着我妈去海南。那边气候对肺好。吹吹海风,吃吃海鲜,人生终于到了享清福的阶段。
而我妈特别热衷给我爸买保健品。
只要不太夸张、太智商税的东西,我都不拦着。
我懂我妈,有种无以为报,只能瞎对你好的意思。
而我爸呢,看破不说破,心甘情愿陪她玩。
有一次回家,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脑袋上戴了个古怪的帽子,上面有两根天线,像个中老年天线宝宝。
据说能吸收宇宙能量,保健大脑什么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爸一本正经地说,别笑,一会儿你妈该生气了。
嘿,他是真的好爱我妈啊。
2016年,我爸鼻子上的一颗痣,开始变大了。
凸出来,又痒又疼的。
我妈催他去医院看看。
他却不在意,懒得去。可是一天晚上,他抠鼻子,忽然流血不止。
我妈吓坏了。第二天,去了医院。病理检查,确诊恶性黑色素瘤。
后面的事,不太想说了。
总之,所有人都尽力了。
我妈想日夜陪护我爸,我爸坚决不让,要不然就不治了。
还好我們家有三个孩子,可以轮流去照顾我爸。
我爸精神还好的时候,和我聊天。
他说,你妈身体不好都是因为我。那会我要是不听你奶奶的,不让她连着生,也不会把身体搞垮。我想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的,没想到会走在她前面。
我心里扎得生疼,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他苦笑一下说,是时候讲这些了。你是家里的老大,爸爸只能难为你。我走之后,替我把妈妈照顾好。她有什么奇怪的想法,都要听。别和她争对错……
我哭着打断他说,爸,你肯定会治好的。
人都是这样吧,不走到最后一步,都不肯接受现实。
因为癌细胞转进了颅内,我爸最后的时刻,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偶尔会清醒。
会说胡话,会出现幻觉。
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会哭。
有一天,他忽然睁开眼,口齿不清,却气汹汹地说,我爱小田,这辈子除了小田,不可能有别的媳妇了。
之后,他再也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我爸过世之后,我搬回家里陪我妈。
老公蛮理解我的,因为我妈状态太不好了。肉眼可见地瘦下来,精神越来越恍惚。
有一次切菜还切到了手,我再也不敢让她碰刀子。她总问我,你说你爸那边还缺啥?我烧给他。
后来一天晚上,我起夜,发现她站在客厅里。我问,妈,你干吗呢?
她说,我好像听见你爸叫我,他是不是在那边太孤单了?
那一次,真把我吓坏了。
想带她去心理门诊,又怕刺激她。结果,我正和妹妹商量怎么办的时候,我妈突然就晕倒了。
脑溢血。
还好抢救得及时,命救回来了,可就是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手术是成功的,可你妈妈的求生欲太低了。
我知道,我妈为什么不愿醒过来。
她被我爸娇宠了一生,失去了我爸,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和妹妹轮流照顾我妈,日夜和她说话,告诉她,为了我们也要醒过来。
可我妈就像死了心不想睁眼一样,身体越来越弱。
有一天,给我妈拿换洗衣服和护肤品的时候,发现她梳妆台的抽屉里,放着一盒磁带。
很老的TDK,上面写着“周家贤朗诵诗词”。
我心下一动,在杂物室翻出以前初中用的复读机,直奔医院,然后在我妈枕边放起来。
当时我二妹在。
我爸年轻的声音从复读机里传出来的一刻,我俩抱头痛哭。
真的太想念他了呀。
而我妈呢,到底心里只有我爸一个人。
我们姐妹呼唤她那么久,都无动于衷,结果我爸才念了三首半,她就睁开了眼。
她迷迷糊糊地问,老周,你回来了?
可是扭头看了眼枕边,她就掉了眼泪。
现实惨白,清醒最难。
她终究要接受这份残酷,疼爱了她一辈子的老周,再也回不来了。
我老公帮我把那盘老磁带转成了光碟,又转成mp3,存进手机。
我妈每天拿出来听听,就仿佛我爸还守护着她。
人有时需要用忘记去抚平伤痛,但有时,却需要用铭记去抚慰心灵。
我妈就在我爸慷慨激昂的诗词声中,走出了最难熬的时光。
现在,我妈好了很多,心情也慢慢开朗起来。
每到寒假,我都会带她去海南。那是我爸交代过的。
我妈会和我讲,我爸夸过哪里的椰子最好喝,说过哪家的海鲜最新鲜……有一次,说着说着,她就难过了,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的,不想滑下来。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像每一句话,都会刺破心口刚刚长好的疤。
我妈就那样慢慢地忍过心痛,吁了口长气说,老伴不一定是老了相伴。他留给我这么多美好的回忆,我也知足了。
是啊,没有人能终身相守,但爱可以一生相随。
我爸那样温柔热烈地爱过我妈,我妈的余生,心都是满的。
那些细密珍重的爱,足够陪我妈走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