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诱导的欲望
2021-07-22吴文羽
吴文羽
cp是英文Coupling(配对)的简写,泛指将虚构故事中人物配对的行为。cp的概念最早源于日本 ACGN (即动画、漫画、游戏、小说的英文合并缩写)同人圈,其后概念不断扩展,只要配对双方具有恋爱关系,或者具有界限模糊的羁绊和情谊,就可以视为cp;概念的应用范用也从日本二次元扩展到三次元,扩展到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与真实世界中。面对与配对双方相关的文字、图片和视频等“原始文本资料”,“cp粉”化身为随心所欲的“剪刀手”,从个人的主观意愿出发,将这些素材进行二次加工,建构和呈现出了新的“关系”。“cp粉”所关注的重点,就在于配对双方的“关系”。
从故事中借来情节和人物,重新书写一段关系,以达到哲学、艺术或情感的圆满,这种想象和书写的方式古已有之。例如《长恨歌》中,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关系原本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但诗歌中虚构了“七月七日长生殿”,让他们可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要具备了一定的故事背景和人设,受众就可以对一段“关系”进行创作。随着cp亚文化的出现和媒介技术的发展,有关联的人物和无关联的人物均可以被配对。对于原本就具有一定关联的人物,受众可以丰富双方的互动细节,对文本进行过度阐释或重构。对于原本没有关联的人物,受众可以“拉郎配”,充分发挥想象,建构一段新的关系,书写新的故事,例如“伏地魔×林黛玉”等。美国传播学者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盗猎者》中,将媒介粉丝视为通俗文化的“盗猎者”[1],“cp粉”也是如此,他们将已有的文本进行剪辑、拼接和重新解读,以此创造出新的意义。
“cp粉”成为素材处理的“剪刀手”,原本是“用爱发电”的行为,或零散地“抠糖”,或自发地“产粮”,都源自“cp粉”本身的情感需求。当商业主体敏锐地捕捉到受众对于cp的偏爱,以及cp潜在的经济效益时,cp就被引入了消费市场当中,更多的文娱产业开始针对粉丝的喜好来“炒cp”,批量化地生产与传播关于cp的细节,吸引粉丝进行情感消费。这些细节的生产依赖于甜蜜的“浓缩配方”,浓缩后的“关系”与受众的情感需求相契合,诱导着受众不断强化以情感为导向的消费心理,也使受众的审美趋向于单一的“大团圆”。
一、“cp粉”的情感投射
对“关系”的痴迷,源于“cp粉”的情感投射。“组cp”所运用的素材来源于公共领域,而“嗑cp”则是私人化的行为。社会学家齐美尔在《大都市与城市精神》中,描述了大城市人相对隔绝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的紧张。长期生活在大城市的年轻人,尤其是生于1980年代后的“独生子女”们,都经历着长时间的独处,孤独似乎成了他们的一种代际经验。他们对于亲密关系有着复杂的心态:渴望爱却疏于经营,渴望亲近又有较强的防备心。虚拟世界的安全让他们愿意沉浸其中,正如“cp粉”常说的:“我可以单身,但我嗑的cp必须在一起。”“嗑cp”成为一种情感投射,“cp粉”把理想的“关系”、幻想的情感投射到了cp身上,也把相应的热情投入到“嗑cp”的过程中。他们乐此不疲地不断发掘cp般配的证据、cp互动的经过,作为自我情感的依托。
“cp粉”对于“关系”的欲望,不仅是“生成”,还有“控制”。“cp粉”在“嗑cp”的同时,也直接或间接地控制着cp的情感走向。对于一些“cp粉”而言,配对双方只是建构“关系”的工具,当双方“关系”的发展不能满足期待时,他们会提出异议,甚至变成反噬“正主”的力量。例如,电视剧《山河令》就因为观众对剧情的不满意而重新剪辑;再例如,靠“炒cp”涨粉的明星如果刻意疏远、避嫌,也会引起“cp粉”的不满。
“拉郎cp”更是完全由“始作俑者”来操控。“cp粉”可以借此弥补文本遗留的情感缺憾,例如“徽柔×范思辙”这组cp,将电视剧《清平乐》里抑郁且不得善终的公主和电视剧《庆余年》里乐观、聪明的范家二少爷配对,弥补了部分观众关于公主结局的遗憾。“cp粉”也可以制造不符合人物以往“人设”的关系,来颠覆人物形象,或颠覆人们对亲密关系本身的想象。例如贾玲、岳云鹏就是“拉郎”视频中的“顶流”,“剪刀手”经常将这两位喜剧演员分别和言情剧中的“高富帅”“白富美”配在一起,混合剪辑喜剧中的搞笑镜头和言情剧中的深情画面,更新了人们对于cp的想象。
“cp粉”还可以通过嗑同一对cp,融入相对和谐的互动社群。出于对他人的尊重和对自我的保护,“cp粉”要将“圈地自萌”作为“嗑cp”的基本原则。“cp粉”观照的对象是配对双方的关系,理想的“嗑cp”状态是旁观和欣赏,而非个人崇拜。推己及人,“cp粉”在“圈地自萌”时,也寻找着“惺惺相惜”的同好,寻求“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鸣感。“cp名”成为“cp粉”之间的“接头暗号”,为拥有同一座幻想世界的人筑起了“异托邦”的围墙。他们在此进行娱乐狂欢,尽情分享对于cp关系的认知和想象。例如,“阿云嘎×郑云龙”的“云次方”cp,一度登顶微博cp超话榜榜首。众多“cp粉”云集于微博超话中,将“嗑cp”作为一种互动仪式,形成了一股集体情感。
二、“伪物品”的细节生产
由于互联网的公开性,各种主体都能迅速在网络中实现信息交换。“cp粉”利用微博、豆瓣和貼吧等社交平台,收集、传播和交流关于cp的信息,形成了具有特色的亚文化风格。商业主体对于这种亚文化风格保持着高度的敏感,能够迅速发掘出潜在的经济效益,他们通过同人文征集、影视改编等手段,对已有的cp文化及其产物进行商业收编,并进行批量化生产,“cp粉”常用的社交平台也成为了商业主体营销、宣传的场域。具有诱导性的文化消费逐渐成为“嗑cp”的一大表现形式。
文化消费语境下的cp,其实是一种“伪物品”。商业化的cp试图塑造一段虚拟的关系,来取代“cp粉”真正的情感需求。虽然这段关系明显是虚构的,甚至配对双方并不真实存在,或者毫无情感关联,但“cp粉”却乐意“上当受骗”,因为“cp粉”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它的真伪,而在于它能否满足甜蜜的幻想。
cp吸引受众的关键,就在于生产虚假而甜蜜的细节。商业资本敏锐地捕捉到了“cp粉”对于互动细节的偏爱,刻意放大和渲染了这些细节,提供了充足的素材以供“cp粉”品鉴。例如,小说、电视剧中的官配cp,总会以各种形式不断地“发糖”,来迎合“cp粉”的需求。在细节的裹挟中,“cp粉”会感受到“有爱”的氛围,即使配对双方原本并无关联。通过对细节的二次加工与创造,受众能获得沉浸式体验。例如,将多处“发糖”的细节进行拼贴并反复观看,利用媒介技术延长双方互动的时间,让自己沉浸在慢镜头中自娱自乐。
以视听媒介为主的技术手段,决定了以视听形象为主的细节生产。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提到了媒介对于会话形式的影响:“在电视上,话语是通过视觉形象进行的,也就是说,电视上会话的表现形式是形象而不是语言……印刷术时代步入没落,而电视时代蒸蒸日上,这种转换从根本上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公众话语的内容和意义。”[2]cp文化的传播也是如此,相比于纯文字形式的同人文cp,具有清晰视听形象的cp往往具有更高的热度。cp对视的眼神、交换的信物、般配的造型等视觉细节,能够给予受众深刻的印象,并在各大社交平台上传播;而缺乏视听形象的历史人物cp,例如“诸葛亮×周瑜”的“玄亮cp”,其传播途径和受众范围则局限于同人文圈内。影视剧改编也因此成為让cp“出圈”的手段。
“炒cp”已经形成一套成熟的商业运作模式。“炒cp”的手段就像万花筒,能让单调的个人在一段或多段“关系”中获得多面性的人物设定。受众单独地看一个角色、一个明星可能会感到乏味,但cp的拼贴组合却刻意制造出更多的看点。例如《声入人心》第一季中的“梅溪湖36子”,就被组成了近两百对兄弟cp,吸引了大量“cp粉”的关注和讨论,其后的许多综艺节目也会通过“组cp”来赢得流量。“cp粉”愿意为商业化的cp这一“伪物品”买单,商业资本也因势利导,缔造出“cp盛世”的幻象。
三、“浓缩配方”与审美困境
“炒cp”的过程既是拼贴的过程,也是删减和浓缩的过程。在媒介技术的支撑下,短短几分钟的视频就可以制造一个cp世界,汇集配对双方的相处细节。与情感无关的内容,则成为了被删减的对象。从“炒cp”的宣传,到cp间的互动,“发糖”似乎成为了cp的终极目标。“嗑糖”引起了“cp粉”的兴奋,更多的“糖”牵动着“cp粉”的兴奋点。当“嗑糖”形成一种风气,“cp粉”都难免受到从众心理的影响,将“嗑cp”与“嗑糖”挂钩。
“cp粉”对“发糖”情节的期待,又为新的cp孵化提供了套路。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说:“有关消费的整个演说,无论是外行的还是智慧的,都是确立于这一片段,也就是一则故事的神话片段:一个人‘具有需求,需求‘促使他走向‘给予他满足的物。由于人毕竟永远无法得到满足(而且人在这一点常常受到指责),因此,同样的故事便能够无限制地重新出现,当然同时也伴随着旧寓言的消亡。”[3]从一对cp到下一对cp,cp之间的“关系”速成速朽,反复循环,许多新cp就是“旧瓶装新酒”,利用老cp的套路制造新的细节。
在纷繁复杂的cp商业推广背后,发挥效用的其实是一纸“浓缩配方”。cp生产的细节虽然数量繁多,但同质化倾向也异常明显,视觉刺激重重叠加,取代了更深层的精神内核。一旦受众产生视觉疲劳,思想和艺术的匮乏就会暴露无遗。这便是“浓缩”的后遗症,“炒cp”就像制造浓缩果汁,它的甜度能使人兴奋,它的品质也发生了变化—情感过于黏稠,受众的注意力只停留在情感互动上;而作为营养成分的“意义”在不断流失、挥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也淡出了受众的视野。在“cp粉”那里,“甜”与“不甜”、“糖”与“玻璃渣”成为cp及其相关文本的评判标准,而基本的事实判断和审美判断却被搁置一旁,创作者和表演者的业务能力、文本本身的审美意义,也遭到了有意无意的忽略。在“浓缩配方”指导下进行的cp生产,一遍遍强化了以情感为导向的感觉结构和消费心理,加重了粉丝们“嗜糖成瘾”的症候,也导致了关系塑造的“媚俗”倾向和受众思维的退化。
cp生产的“浓缩配方”中,还包括了非自然的“捆绑销售”。对于受商业资本引导的“cp粉”而言,这种“捆绑”是其情感投射的基础,cp一旦“松绑”,就意味着情感想象的幻灭。因此“cp粉”拒绝“相忘于江湖”,只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团圆结局。然而,不论是小说、影视等艺术形式中的人物关系,还是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都有其叙事逻辑或行为逻辑。对于大团圆结局的追捧,势必会导致逻辑的缺失和审美的降格。在“浓缩配方”的支配下,cp成为一种大团圆的符号,而“嗑cp”这一行为的符号化特征也愈发明显。
正如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所说:“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进展多少,物理实在似乎也就相应地退却多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是在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地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像、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致除非凭借这些人为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任何东西。”[4]当人认识世界的方式出现问题的时候,人对世界的认识必然是有所偏颇的。cp作为“cp粉”的情感投射,确实可以满足一部分情感需求,但如果沉迷于此,“cp粉”的审美体验将会受到负面影响。当“cp粉”不得不从cp的幻想世界中脱离时,他们对人际关系、对日常生活的理解也许依旧是平庸的。
注释:
[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1—24页。
[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10页。
[法]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8页。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西苑出版社,2003年,第44—45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