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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经》看周代的农业文化精神

2021-07-20郝桂敏

关键词:诗经劳动诗歌

郝桂敏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4)

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农业民族。根据考古发现,早在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的仰韶文化时期,我国就出现了早期农具骨耜和木耜。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就有很多和农业生产相关的文字。到了周代,农业得到巨大的发展,其水平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可以说,周代奠定了我国农业文明的基本精神。

周代的祖先居住于黄土高原,那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适宜。周在小邦时期就是一个重视农业的部族,取代殷商以后,周人进一步提高了农业的地位,农业得到了快速发展。尤其是东周以后铁质工具的广泛使用,比起商和西周的青铜器工具来说,更进一步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发展。《诗经》305首诗歌,绝大多数与农业生产相关。有的是直接表现农业生产生活的农事诗,如《豳风·七月》;有的是表现采集劳动的诗歌,如《周南·芣苢》;有些祭祀诗也展现了周人全年的生产劳动过程,如《周颂·载芟》和《良耜》。即使是描写士兵们从战场上归来的诗歌,也写出了农业生产生活场景,如《豳风·东山》《小雅·采薇》;有的诗歌表现妇女思念丈夫的主题,但思念之情却是借助生产劳动场景得以抒发和展示的。这一切说明,虽然《诗经》题材不同,主题各异,但其中绝大多数诗篇都和农业生产有关。《诗经》或直接表现农业生产内容,或以农业生产内容作为赋诗言志的背景,深刻地表现了周人的农业文化精神。李山说过:“重农主义的生产方式在中国的长久盛行,不能简单地从自然方面寻找原因。中国的重农主义,固然有其自然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对已发生着的人与自然物质交换关系的理解中,人们赋予了农事活动外的观念内涵。《诗经》中,农事诗篇的较多存在,正与此密切相关。即是说,《诗经》中的农事诗篇,其全部的含义,不仅是表述了那个时代的农事活动,更重要的,作为一种精神表象形式,它呈示着周人重农倾向背后制约性的社会观念。”[1]

一、《诗经》表现的周代农业文化精神

周代的农业文化精神主要是通过《诗经》的巨幅画卷展现出来的,《诗经》的画卷是在周代农业文化背景中徐徐拉开的,《诗经》中绝大多数诗篇都反映周代的农业生产生活。从《诗经》来看,反映周人农业生产生活的诗歌有以下几类。

(一)祭祀诗所表现的周代农业关怀

“祭祀是远古时代诸民族共同的仪式行为,借由祭祀活动,向上天、万物或祖先,表达内心欲求,期许生活美好,祈求国家安定。各民族在相同的需求上,进行不同的祭祀活动……往往表现该族深层的价值判断。因此,祭祀活动不仅是单纯地拜天求神,仪式底层下,也隐藏着不同的文化体现。”[2]《诗经》的农业祭祀诗深刻反映了周代的农业文化精神。

值得一提的是周代的籍田礼。周人相信神灵并祈求神灵的帮助,春夏之际,他们用祝祷语词、音乐歌舞等形式祭祀神灵,祈求农业丰收。秋收后也同样以农业丰收告知神灵,感谢神灵的帮助。所谓籍田礼,就是帝王在春夏时节举行的耕田典礼。周王在籍田礼上要举行耕田仪式,以达到劝农的目的,《周颂·噫嘻》写到籍田礼的情景: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3]。

关于《噫嘻》的诗旨,《毛诗序》云:“春夏祈谷于上帝也。”[3]1317诗歌描写了当时籍田礼的实际情况,成王带领众多臣僚来到田间,实施仪式者向田畯传话,田畯向农夫传话,去完成王田的耕种。在当时耕种可能很艰难,因此需要在耕种前举行籍田礼。“十千维耦”是在广阔的原野上农夫耦耕场面的描写,这也反映了籍田礼之后的实际效应。籍田礼不仅周王每年都要在春夏举行,而且还逐渐演变成一种仪式,成了封建社会的基本礼制。虽然历经朝代更迭,但是这种籍田典礼却从未间断过,足见籍田礼对农业文化影响之深。

《周颂·丰年》是秋天丰收后的祭祀神灵的诗歌: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3]1325-1326。

《毛诗序》云:“《丰年》,秋冬报也。”[3]1325《丰年》是遇到好年头获得大丰收举行祭祀的场面:许许多多的粮食贮存在高大的仓廪之中,诗歌展现了丰收的情景及丰年周人的喜悦。在周人看来,来之不易的丰收不仅仅在于人事,还在于上天的眷顾,于是诗歌的后半部分就是对祖先的祭祀。他们用丰收的果实进献给男女祖先,“以洽百礼”[3]1325,周人希望通过盛大的祭祀活动,继续得到神灵的庇护和恩泽。在周人看来,农业丰收的获得,是借助于神灵的恩赐的,这在周人的心中是深信不疑的,是原始思维方式在周代社会的反映。

(二)周人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场景

反映周人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场景的诗篇,在《诗经》以《豳风·七月》为代表。下面,以表格的形式将周代农民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展现出来(详见表1)。

表1 周人一年四季劳动生活场景

《七月》是一首农事诗,描写了农夫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强调了农事活动中人与自然的对应关系,诗篇充满了人与天地和谐的思想。诗歌基本按照岁时的先后顺序写下来。西周以建子为岁首,诗歌中的一之日、二之日等用的是周历,八月、十月等用的是夏历。周历与夏历的混合运用,说明该诗当是周代初年的产物,甚至有些诗句是从夏、商流传下来的。诗歌从冬天说起,周历的一月、二月(夏历的十一月、十二月)写起,农夫们虽然住在破屋子里面,不用参加田地的劳动,但还要在寒风凛冽中去凿冰,凿冰的用途当为食物保鲜之用,可能为大型的年终祭祀做准备。此外,他们还要到野外习武打猎。一开春,农夫便到公田去耕种。夏历正月开始修理农具,夏历二月下地干活,夏历三月女人们则提着筐去整理桑树和采桑叶。四月、五月、六月,诗歌中虽然没有明确写农夫做什么,但从现在的农业生产情况看,农夫们也会一直忙活田间的除草、浇水等农活。夏历七月瓜类成熟,人们要去摘瓜;八月是枣成熟的季节,人们要收获枣;九月女人们要赶制棉衣;十月要收获稻谷和麻,收获之后还要酿酒、打扫谷场等。他们从春到冬,忙个不停。《七月》反映了周人农业生产劳动是按照季节特点安排的,说明周人已经掌握了岁时节气,二十四节气歌农业生产谚语,便由季节性生产劳动的习俗中发展而来。

《七月》从冬天写起。在寒冷的冬天,农夫“无衣无褐”[3]491,突出了人在天地之间生存的不易。农夫从春天下地劳动,通过一年的生产劳动,到冬天“朋酒斯飨,曰杀羔羊”[3]507的农事活动才基本结束。在“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3]527的节日庆祝里,“在‘万寿无疆’中听出万众齐呼中人克服生存重力后精神的欢腾”[1]63。

(三)周代无所不在的采集劳动

采集生产是人类祖先最早从事的生产活动,这种生产习俗一直流传到现在。在农业生产出现以前,人类为了生存,主要依靠采集植物的果实、根、茎叶来维持生活。在古典文献中,对这种采集劳动有很多记载,如《礼记·礼运》云“昔者先王……食草木之实”[3]668。在渔猎和采集时代,采集活动在先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是现代人所无法想象的。到了《诗经》时代,虽然社会以农业生产为主,但采集劳动仍然存在。如果说,当时的农业生产内容是为了生产粮食和服装原料,而采集劳动的内容则主要是采桑、野菜等,是当时农业生产的一个重要补充,是周人农业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采集劳动如影随形地存在于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采集野菜主要是为了食用。《周南·关雎》是一首言情诗,由采荇菜的场面引出诗歌主题。荇菜,是一水草,可食。《毛传》云:“荇,接余也。”[3]25陆玑《疏》云:“接余,白茎……以苦酒浸之,肥美可案酒。”[3]25采摘野菜而食之,是当时的一项重要的采集劳动。《召南·草虫》写一个思妇一边采摘野菜一边思念自己的丈夫,妇人所采集的蕨菜和薇菜,都是山菜,可食。蕨菜初生的时候像蒜,薇菜即豌豆苗。诗中提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3]37,为什么女人采了半天豌豆苗,还没有采摘一满筐呢?是因为她思念远行在外的丈夫,实在没有心思去采豌豆苗。和《卷耳》同一主题的《小雅·采绿》,也用同一写法:“终朝采绿,不盈一菊。”[3]918“终朝采蓝,不盈一襜。”[3]919绿,王刍,易得之菜;蓝,染草,也是当时易得之草。诗歌说女子由于思念丈夫,采了一早上绿草和蓝草,也没采一捧,更没采满一衣襟。《小雅·我行其野》云:“我行其野,言采其蓫。”[3]679“我行其野,言采其葍。”[3]679篴,羊蹄草;葍,一种多年生蔓草,地下茎可蒸食。这首诗是弃妇诗,是被抛弃的女人的自述。叙述女人与一个男子结婚,嫁到男子家后却不被男子所爱,于是就干脆回到娘家住了。诗歌共三章,每章开头都用采野菜的劳动场面开头,说明采野菜是当时一种习惯性的采集劳动。诗歌中采集野菜的场面不一定是实写,很可能是诗人通过想象采野菜的劳动勾勒出一个劳动场景,并借此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尤其是不愉快的情感。周代妇女的哀伤和不满,常常借助采摘野菜的劳动场面来抒发,其中的道理值得深思。

《小雅·采薇》描写的是守边士兵在归途中所写的诗歌。全诗一共有六章,前三章都以采薇情景开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3]589“采薇采薇,薇亦柔止。”[3]591“采薇采薇,薇亦刚止。”[3]591薇,豌豆苗,诗歌前三章描写了豌豆苗从长出到变老变硬的全过程。人们从豌豆苗出生开始,就一直采集,直到豌豆苗变老变硬还在采集,说明豌豆苗是人们喜爱的一种蔬菜,采集豌豆苗的劳动是周人惯常的、熟悉的一种采集劳动。诗歌对三次采薇场景的描写,或是士兵归乡途中亲眼所见,或是士兵对家乡采薇劳动情景的追忆。无论如何,都说明了采薇劳动在周代是非常普遍的农业采集劳动。

周人也采集野菜做烹调佐餐。如《小雅·瓠叶》第一章开头有“幡幡瓠叶,采之亨之。”[3]936是说葫芦的叶子在风的吹动下乱飞,主人公把葫芦采摘下来做佐餐。从下文的“有兔斯首,炮之燔之”[3]937“有兔斯首,燔之灸之”[3]938“有兔斯首,燔之炮之”[3]939来看,诗人采摘葫芦是作为佐餐和烤兔肉一起吃。采集野草作为衣料也是采集的重要内容之一。如《周南·葛覃》,写葛藤的枝叶长、叶子青青又茂盛,人们采摘葛藤的叶子做衣裳。采集草药也是当时的一项重要采集劳动内容。《周南·芣苢》中的芣苢是一种药材,又名车前子,可以治妇人难产。妇女们不厌其烦地歌颂采摘芣苢的劳动,不仅在地上捡拾落下来的芣苢,还用手捋未落下来的芣苢,最后用衣襟兜起来,把芣苢带回家。妇女们采摘芣苢的欢愉和不辞辛苦,说明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周代,芣苢对于妇女来说是多么重要!甘草自古以来是一种重要的中药材,具有止咳、润肺、消炎的作用,《唐风·采苓》提到“采苓采苓,首阳之颠”[3]402,是说在首阳山顶采甘草,首阳山在陕西省永济县南,苓就是甘草。养蚕是周代很重要的一项农业活动,采摘野菜养蚕在当时也是一项重要的采集劳动。《召南·采蘩》写蚕妇在水塘边、山间的溪水旁采摘白蒿的情景。诗歌中说“被之祁祁”[3]66,意思是蚕妇的发髻像云霞,说明采白蒿的妇女众多,可见当时养蚕的事业是非常发达的。采野菜祭祀也是周代的一个风俗习惯。《召南·采蘋》写女子们在溪水、沟水、积水间采摘浮萍和水藻的情景,采摘之后用方筐和圆箩盛装回来,并用没脚的锅和三脚锅煮这些野菜,最后用野菜来恭恭敬敬地进行祭祀。

(四)反映周代种植劳动之歌

反映周代种植劳动的诗歌是《诗经》的一项重要内容。周代农作物和果品有三十多种,主要有黍(大黄米)、梁、糜、芑(三者均为粟米类)、麦(大麦和小麦)、菽(豆类的总称)、稷(即粟)等五谷杂粮,还有桑、麻、瓜果与蔬菜。《诗经》的史诗《大雅·生民》,追记了周人始祖后稷对农业生产的伟大发现,他带领周人选种育种,合理农耕,取得了很大丰收,当时种植的农作物就有麻、菽、麦等。

描写种桑劳动的诗歌在《诗经》中多有表现。栽种桑树在周代已经是一项重要的农业生产劳动了。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养蚕的国家,在夏代就有养蚕的记录。到了周代,从公刘到古公亶父,差不多十代都居于豳(今陕西栒邑县)。该地是古老的养蚕区,后来养蚕的范围又遍及广大中原地区,养蚕在《诗经》中的很多诗篇中都有表现,桑也是农作物在《诗经》中出现最多的品种。种桑的普遍与桑的用途有很大关系,桑叶可以养蚕,外皮可以造纸,木材可以做器,果实可以食用和酿酒,周代种桑养蚕的农业活动遍及黄河流域。爱情诗中也提到了桑树,如《卫风·氓》是一首弃妇诗,女子自述自己与男子相恋、结婚到被抛弃的过程,她从自己婚姻的不幸中总结了失败的原因:不要对男人太痴情。女子用了一个比喻:“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3]230-231桑叶未落下的时候,叶子又润泽又好看,鹘鸠不要太贪吃桑葚,女子不要对男子痴情。男子痴情容易摆脱,而女子痴情于男子,不容易摆脱。诗歌用桑树做比喻,说明桑树的种植在当时应该是普遍的事情。

种麻是周代一项重要的农业生产内容,《王风·丘中有麻》提到“丘中有麻”[3]271,《齐风·南山》提到:“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3]344郑玄《毛诗笺》云:“树麻者必先耕治其田,然后树之”[3]344,说明周代种麻已经有一定的方法了。《诗经》还写到种植高粱和小米的情况,如《小雅·楚茨》:“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3]810谈到了种植高粱和玉米,非常茂盛,“我仓既盈,我庾维亿”[3]810,极言收获之多和粮食生产丰收的盛况。《小雅·信南山》也提到“疆场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3]827,整齐的井田上,小米高粱一片一片的,曾孙收获的粮食很多,也用粮食酿造了很多酒。

(五)周代农业活动的其他方面

砍柴劳动也是当时的一项农业劳动内容。柴薪是周代作为生火做饭的重要原料,《周南·汝坟》写女子在汝水旁砍柴的时候,思念她远行的丈夫。《齐风·南山》在讲述娶妻需要媒人的道理时,也用“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来作比[3]345,说明当时用斧头砍柴薪是一件非常流行的农业劳动。为了祭祀而进行的砍柴活动,也是当时重要的劳动内容。《大雅·棫檏》第一章开篇有云:“芃芃棫檏,薪之槱之。”[3]996棫和檏是两种树,薪是砍伐的意思,槱是将砍下来的树木堆积起来点火燃烧,用于祭祀活动。

《诗经》中也不乏描写劳动场面的诗歌,如《周颂·载芟》,从主旨上看是祭祀诗,但却以更多的笔墨描写了春天耕种的情形,也谈及了秋后丰收的景象。诗歌头两句说开始除草和砍伐柞木了,土地也开始松软起来,上千人参加了耦耕的队伍,走下洼地踏上了田间的小路。刘毓庆等在《诗经讲读》中说:“仿佛听到割草砍树的人声、感受到脚下松软的土地以及春日田野散发的泥土的清香。这其实是农业民族长久生活直观的经验,诗人不必思考什么技巧,直观感觉让他径直写最使他动心的那些景物。”[4]诗人虽然是信手拈来,但周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农业生活场景跃然纸上,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总之,《诗经》无不体现着周代浓厚的农业文化精神,无论是《诗经》中的农事诗,还是言情诗,抑或战争诗和祭祀诗,都贯穿了周人的这种精神。

二、周代农业文化精神成因探析

纵观《诗经》305首诗歌,绝大多数与农业生产生活息息相关,《诗经》集中体现了周代的农业文化精神。周代的农业文化精神与周代文明密切相关。

(一)与周代高度重视农业有直接关系

周代对农业生产的重视程度超过了之前的任何朝代。在周代,几乎每个帝王都被告知要先知稼穑之艰难,周王训诫各级官吏,警告被征服的民族,无不以农事为主题或以农事为比喻。周民族之所以尊后稷为其始祖,也与周人重视农业生产有直接关系。周王亲率诸侯耕田,后妃率九嫔养蚕,是周代的传统仪式。在周王的倡导下,周人对农业有特殊的感情,《诗经》中与农业生产有关的诗篇占大多数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诗经》最初是周人的政治教科书,虽然《诗经》的诗篇来自于各个阶层的创作,但它由国家编辑成书却有统治阶级的功利目的。《诗经》的诗歌大多数与农业相关,正是周代统治者对农业重视的结果。在他们看来,没有农业的丰收,不但没有农民生存的活路,同时统治者也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也就预示着国家的危亡。周代统治者的重农理念,正是周代农业文化精神得以形成的重要政治土壤。

(二)与周代宗法制有密切关系

周灭商以后,在奴隶制的废墟上建立了封建制度的国家,周代实行宗法制的政治制度。周天子自称是上天的长子,上天把土地和臣民都交付给周天子,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大宗。天子把土地和臣民分封给诸侯或卿大夫,大的侯国下面又封很多小国,小国国君称大国的国君为宗子。在一国里,国君是大宗,他分给同姓卿大夫采邑,采邑主尊奉国君为宗子。采邑主又将小块土地分给庶民去耕种,庶民又称采邑主为宗子。周代的分封制,天子除了分封同姓诸侯以外,还封异姓诸侯,从天子到卿大夫都将小块土地分封给同姓及异姓庶民耕种。庶民分得小块土地后做户主,成为一家人的尊长,户主的财产由长子继承,其他儿子称为余夫,分得更小块的土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是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凡是得到土地的人都要向授予他土地的人进贡赋和服役。天子是最高的土地所有者,所有的贵族和庶民都要向他进贡赋。这样,农业生产是否顺利进行、是否在秋天得到农业丰收,对于整个周代的经济网格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封建网格中的任何一个环节都关系着整个国家的经济收入。因此,周代的土地所有制和政治宗法制,是统治阶级高度重视农业的根本原因,也是周代农业文化精神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与生产方式在周代的进步直接相关

周代的农业是其经济命脉,而农业生产与自然条件关系又十分密切,年底收获的丰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水土、风雨、光照、是否有害虫灾害等。由于周人生活在黄土高原,有肥沃的土地,而在周人统治期间又没有大的天灾人祸,因此,周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是和谐的、亲近的,周人的诗歌表达了人与自然的亲近关系,这同阿拉伯蒙昧时期诗歌中所表现的人与自然分庭抗礼的关系截然相反。特别是西周初期的农业社会处于生产力上升的历史时期,其生产关系能唤醒人们的生产积极性,阶级矛盾比较缓和,社会关系和谐,西周的农事诗更能完美诠释周代人伦和谐的美满状态,和谐的生产关系进一步促进了周代农业的发展,周代文明打下了鲜明的农业文化精神的烙印。

农业耕作技术在周代的长足发展,表现在开始较多使用金属工具。耜在《诗经》中多次出现,说明耜在当时的使用很普遍。如《小雅·大田》:“以我覃耜,俶载南亩。”[3]847覃,锋利貌。《周颂·良耜》:“畟畟良耜,俶载南亩。”[3]1361《周颂·载芟》:“有略其耜,俶载南亩。”[3]1358《毛传》释:“略,利也。”[3]1358《豳风·七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3]491畟畟,深耕入地的样子,耜一定非常锋利,否则不能深耕,耜这种农具可能就是当时广泛使用的青铜器。同时,还出现了除草农具钱、銍和艾,如《周颂·臣工》提到:“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銍艾。”[3]1316周代出现了交通工具大车、舟、箱等,也有储藏工具筐、仓、廪、囷。牛耕技术在周代得到很大发展,这也是周代农业生产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在商代,人们还不用牛来耕作,大量宰杀牛进行祭祀。而周代不再大量屠杀耕牛进行祭祀,而是宰杀一只牛,另外再宰杀一两头猪或羊,同时还献上黄米、高粱、麦子来庆祝丰收[2]189。生产方式的进步是农业文化精神在周代得到大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周代农业文化精神对后世的影响

周代以农业开国,又因农业而崛起,农业是周人的生命线,《诗经》就是在周代的农业文化背景下展开的。《诗经》奠定的周代农业文化精神,作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对历代社会影响极大。

(一)历代社会始终贯穿着农业文化精神

《诗经》重农的文化精神成为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战国时期孟子将丰衣足食的农业社会看成是终极的社会理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养,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5]孟子是要建立以农业生产为基础的、黎民不饥不寒而又温文有礼的和谐社会。

《诗经》所确立的周代的农业文化精神,对汉代以后历代帝王、政治家和思想家,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封建社会各个历史阶段的统治者莫不把农业看成立国之本,历代封建社会始终贯穿着农业文化的基本精神。汉代自从建国以来,便将农业作为立国之基。西汉文帝不止一次说:“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6]汉代桓宽《盐铁论·力耕》第二也提到了农业生产的重要性,认为农业生产是立国之本,“文学”列举古代力耕务本的事实来说明道理:“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繁树,躬耕趣时而衣食足,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诗》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也。”[7]“文学”说明了农业对于百姓乃至国家的重要性,并引用《周颂·载芟》中的诗句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足以说明《诗经》重农的文化精神在西汉时期的重要影响。即使处于战乱时代,政治家们仍视农业为国家的根本。生于汉末乱世的曹操,在戎马倥偬之际,对农业生产十分重视,他于建安元年(196年)颁《置屯田令》:“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世之良式也。”[8]历代政治家也积极推进田制改革,以推动和发展农业生产。例如,均田令是北魏孝文帝改革的一项开创性措施。鉴于北方多年战乱,人民流离失所,田地大量荒芜,北魏政府把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政府交纳租税,并承担一定的徭役和兵役。这一制度对巩固封建统治,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有积极的作用。

东魏以后,在重农思想的影响下,我国出现了百科全书式的、在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四部农书:东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元代大司农官修的《农桑辑要》、元代王祯的《东鲁王氏农书》、明代徐光启的《农政全书》。这四部农书论述了粮食作物、蔬菜、果树、桑树等耕作栽培方法,介绍了农业工具的使用方法、水利兴修经验,对封建社会的农业生产起到了指导作用。这些著作虽然不直接导源于《诗经》,但它们或多或少受到《诗经》中体现的周代重农文化精神的影响。

(二)周代重农的文化精神成为汉代以后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

《诗经》表现出来的周代农业文化精神对古代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是后世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周代以来,凡是在农业生产方面的有功之臣都受到了百姓的拥护和爱戴,唯其如此,封建社会“那些关心社会的优秀文人,也必然把艺术的触角深入到农事生活的底层”[9],描写农民生活的苦乐甘甜。唐代李绅的《悯农》诗之所以几千年来家喻户晓、传唱不衰,就是因为诗歌真实地描摹了农民的耕种生活,浸透着诗人对农民的深切同情。在政治失意的时候,文人也多希望回归田园生活安慰自己的灵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和《归去来兮辞》表现了他回归躬耕生活的喜悦,回归田间生活似乎是诗人完成心灵解脱的方式,从此农耕生活便成了失意文人寻找心灵归宿的终点。唐代终生不仕的诗人孟浩然、笃信佛教的王维,都对山水田园生活十分热衷,其中道理不言而喻。

更为值得重视的是,在整个封建社会,“哪个时代的文学创作不是以农业生产的繁荣或破坏为社会治乱的标准呢?”[9]17蔡琰的《悲愤诗》,诗人用“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10]来描写汉末董卓乱军给社会造成的极大破坏,再现了汉末动乱的社会现实。唐代诗圣杜甫于天宝年间写下了《兵车行》《羌村》等诗,诗人通过“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10]314“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等诗句[10]329,描写农业生产遭到的巨大破坏,深刻揭露了唐朝统治者穷兵黩武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1]对于土壤肥沃、水利资源丰富的中国来说,它成为世界农业文明古国显然是不足为奇的。而且,越是古老的年代,衣食住行的需要对于人类来说显得越重要。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的认识能力和思维能力不断提高,现代人已经不像早期人类那样依赖于物质生产了。但是,重农的文化精神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减弱或消失,重农情结像遗传基因一样在世代相传,并成为被世界认可的优秀的文化传统。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今天,我们仍然要守住这份优秀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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