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随笔
2021-07-19吴连增
吴连增
古乐、气场及其他
要创作一幅好的书法作品,需要诸多条件的配合,比如,“神怡务闲”、“纸墨相发”,都是不可或缺的。但选择适合自己的环境和氛围——也称“气场”,我觉得是至关重要的。
书为心画。书法绝不是单纯的笔墨技艺,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情感和精神层面的活动,故书家在作书时,都有各自不同的习惯和癖好,比如有的喜茶,有的好酒,有的愿身边有人助兴,有的愿独处一隅,谢绝干扰。但不管如何,都离不开动与静的结合、心与手的默契。所以营造一种既让人神清气定,又能激发创作情绪的气场,对于作书是大有禆益的。
我在作书时,喜欢倾听一些抒情的中国古典乐曲,例如以古筝演奏的《渔舟唱晚》《梅花三弄》《梁祝》等等,它们那种舒缓而幽远的曲调,让我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仿佛进入了古代先贤们曾经生活过的空间,融化在一种美妙而神奇的境界之中。每逢此时,我就觉得身无挂碍,心无羁绊,笔墨酣畅。诚如书法大家林散之所说的那样,“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
一位书友也有过同样的体悟。他说,听着那些古色古香的乐曲,宠辱皆忘,如入禅境。此时此刻,连头脑中储存了很久的那些奉为经典的技法都已不复存在。冥冥之中,只有点画线条随着情感、力度和节奏的变化,向前递进,最终都幻化为有生命情感的个体。一幅作品就这样于不知不觉中诞生了。
这样的书法作品或许还存在某些不足或缺陷,但它毕竟是书者真情实感的流露,达到了心境与书境的统一。比起那些刻意追求某种效果,看起来十分造作的作品,要显得更加真实自然。
试想,在一间茶香弥漫的书房里,伴着古朴的琴声,挥毫作书,让自己完全浸润在一种物我两忘的禅境之中,那是何等淋漓畅快。音乐给我们插上想象的翅膀,让我们心无遮拦,恣意挥洒,笔墨十分浪漫,却又虚实有度。习书若能营造如此和谐的气场,也足以让人欣慰了。
记得诗人书法家旭宇先生说过:“书法艺术与禅同体,应清虚为之。”
我很赞同这种说法。尽管我对禅书没有做过深入研究,但我知道,书法艺术本身确实与禅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今知名的书法家中,出家的高僧并非罕见,像唐代的怀素、智永、亚栖,宋代的怀贤、佛印、来果,元代的了性、溥光,清代的石涛、八大山人,以及近现代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赵朴初等,都是具有高深的艺术造诣、独树一帜的书法大家。他们创作的那些传世之作是否曾经得益于音樂这个“气场”,我不得而知,但从他们以书法线条所组成的每一个字里,却可以感受到禅意的灵动和精神的自由。同时,也不难看出他们的艺术个性及全部生活经历。他们是以极大的想象力为作品赋予了天然的属性及浪漫的生活情趣。我想,这正是他们的书法艺术之所以能流传千古而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书法的禅意与古典音乐也许没有直接联系,禅意书法能否形成一个独立的书法风格,也未知前景如何。但现代禅书派的存在已成为书界的一枝奇葩。他们那种 “重自然,忌造作;重清静,忌火燥;重纯真,忌媚俗”的宗旨,以及突出线条艺术的本质特征,倡导“返璞归真、无为而治、寓美于形、凝趣于意、形意向虚、阴阳还元”的创作原则,与当下书法创作中的浮躁之气形成了强烈对比。我们的书家若能不带任何偏见地从他们那里吸收一些有益的经验,倒不失为一剂治疗顽症的良药。
我喜欢带有禅味的书法,但我并不主张脱离现实生活,刻意地去追求那种毫无实际意义的所谓超现实主义的“空灵式”的作品。书法的创新,永远都是为了更好地与时代和人民保持密切联系,而不是相反。我们从古人那里借鉴丰富多样的技艺,终究要用今天的观念和意识去融合、消化,为我所用。让书法艺术更贴近时代,贴近人民。
让书法艺术为城市添彩
与翰墨结缘以来,我一直有一个癖好,每当漫步于乌鲁木齐街头,抑或旅游在其他城市时,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浏览一下悬挂于机关、企业、宾馆、商店、药店、餐馆、学校……门前的那些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各种牌匾,尤其是目睹那些具有历史深度和艺术高度的汉字牌匾,更是让人肃然起敬、浮想联翩。
在我看来,这些作为向人们昭示和指认一个单位名称的符号或标志,其实是可以装饰得很精致、很文雅、很美观的。如果在一个城市里,大多数单位、部门和商店、企业都很重视这件事,那么这个城市的面貌就会有不同寻常的品位,就会拥有一种文化的意蕴和历史的厚重感。
我不会忘记,在北京,只要看到“故宫博物院”几个庄重的大字,就会联想起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为它感到由衷的自豪;到协和医院去看病,一眼看到“协和”两字,一种信任感便油然而生;想到吃北京烤鸭的时候,“全聚德”仨字顿时就在脑海中闪现出来;而闻名于世的“王致和”腐乳,其牌匾虽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但它的名声却早已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一个小小的牌匾,有的竟蕴含着丰富的内涵,甚至在其背后还暗藏着一段妙趣横生的故事。
几十年来,我走过大半个中国的山川,在我的足迹所到之处,最让我着迷和流连忘返的,除了那些古朴凝重、苍劲秀美的楹联书法作品之外,就是高悬于眼前的牌匾经典了。在绵延数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中,它无疑是一枝艺术的奇葩。假如把各地镌刻在古刹寺院、道观园林和墓葬碑林上的那些极为精致的牌匾艺术集纳起来,那将是何等斑斓多彩,令人目不暇接呵。
这里有历代皇帝的御笔匾额,也不乏一些文人墨客的题词。比如,李太白为黄鹤楼所题“壮观”,明代书法家萧显为山海关所题“天下第一关”,康熙帝为承德所题“避暑山庄”,乾隆帝为居庸关所题“居庸叠翠”,孙中山先生所题“天下为公”等等,无一不是脍炙人口、为国人耳熟能详的精匾。它们或大气磅礴,或清逸典雅,或遒劲刚毅。虽久经风雨剥蚀,有的已经斑驳陆离,日渐模糊,但最终都成为江山的胜迹,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被一代代人所景仰。
这种牌匾艺术不愧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传承并发扬光大。但堪忧的是,多少年来,不论是牌匾的书法艺术水平还是制作工艺,都远远没有达到先贤的高度。姑且不论矗立于风景区的那些牌匾,就是人们每天目之所及的街面上的那些牌匾,也几乎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除了少数几个牌匾是当代书法家的作品,绝大多数牌匾均为几个固定书体的电脑字。我还见过一些城市的所谓“文化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店铺,其店名牌匾竟是一样的款式,一种颜色,一体的电脑字。科技进步使牌匾制作实现了现代化,但千篇一律的字形不仅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也使一个城市失去了应有的文化氛围和个性风格。一模一样的建筑加上一模一样的牌匾,这样的城市面孔,实在是单调乏味、大煞风景。
难道国人真的如此缺少创造力吗?也许,我们不能只责怪牌匾制作者,其实牌匾决策人的眼力才是更为重要的。一个缺少艺术眼光又舍不得投入的决策者,是不屑于在这样的“区区小事”上花费心血和精力的。殊不知,就是这样一块小小的牌匾,它不仅是一个单位的面孔,也从某种角度展示一个机构的外在形象。而且从装饰的水平和艺术造诣上还可判断这个单位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它所具有的实力和与众不同。
至于选择怎样的牌匾字体字形,才能与本单位的性质和特点相吻合,这看起来极其简单的事,也是颇费心思的。以笔者浅见,党政军机关和公检法部门的牌匾使用正规而庄重的电脑字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文化教育、医疗卫生、公共场所、宾馆饭店和其他企事业单位,可以选择的字体和书法风格则应是很宽泛、很多样的。这取决于策划人的审美取向,你喜欢什么风格的艺术,自然就会选择什么风格的书法家。
的确,书法艺术为提升城市的文化品位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只有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书法才有这样的魅力和功能。每一个牌匾都应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品,它是雅俗共赏的,又是独具个性的;它是单位的標识,又是城市的装饰。
正因如此,它对书法家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牌匾字一般都比较大气,与“榜书”密不可分。榜书,古称“署书”、又称“擘窠大字”。历代榜书所用书体多为篆书与正书,到了近现代也不乏风格多样的行草书。不管是哪种书体,它都要求书家必须具备较高的艺术修养。牌匾上的书法非同一般,它要经得起万众反复阅读、品味,百看不厌,经久不衰,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书家都适合写牌匾,只有那些擅写榜书,具有驾驭大笔能力和丰富经验的书家方可为之。
牌匾作为一门艺术,既要百花齐放,又要精益求精,切不可滥竽充数,败坏牌匾艺术的传统,降低城市的文化品位。
酒香与墨韵
有人作书前喜欢小酌“二两”,在微醺状态下泼墨挥毫,借以酒力,挥洒自如,纵横奔放。有时确能写出超乎自己意料的作品。
酒前与酒后,其情不同,用笔用墨亦多不同,因而写出的作品其差别十分明显。有些时候,酒后的不经意之作竟成为不可复制的佳构。这说明酒的威力何其大也。
其实,这很正常。孙过庭在《书谱》中论及书法创作的有利因素时,就有“五合之说”,这五合包括“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和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都是讲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条件。如果说,酒后确能进入如此佳境,产生优秀作品,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许多人都知道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的产生与酒的密切关系。
永和九年,暮春之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一天,王羲之携好友谢安等四十一人在兰亭雅集,坐于流杯亭内,饮酒赋诗。其时计有三十七首诗被选入诗集,并公推王羲之担纲作序。王羲之坐于青山绿水间,仰观宇宙,俯察万物,感慨万千,文思潮涌,一气呵成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兰亭序》。
这篇序文三百二十四个字,可以说,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极富生命力的形象,令人百看不厌。它不是刻意经营,而是微醺状态下心荡神驰、笔随意转的即兴发挥。酒醒神清之后,王羲之虽反复审视作品,并重写十数篇章,却皆不如初。这说明“时和气润”、“神怡务闲”的自由状态对艺术创作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
而酒,无疑是它的发酵剂和助推器。
中国书画艺术与酒文化有着不解之缘。古往今来,书画家中嗜酒者不胜枚举。以狂草而著称于世的张旭和怀素,二人皆性格豪放,且借酒力,笔走龙蛇。他们虽不是同辈书家,却因酒而有异曲同工之妙。后人称他们为“颠张醉素”。
李肇《国史补》对张旭酒后作书这样描述:“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杜甫则用“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诗句概括张旭其人其态其书,不禁让人拍案称奇。
怀素之狂草,与张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自叙帖》中引用许瑶评论他的诗句,直言不讳:“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这与王羲之写《兰亭序》时的情态颇为相似。微醺之后作书,心无挂碍,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因而墨色与酒香相接,产生了连自己都无法复制的作品。即使不大善酒、每饮必醉的苏轼,也坦言“酒酣胸胆尚开张”。而人们熟知的米芾、杨凝式、徐渭等书法大家,则多是终日以酒为伴,嗜酒如命。从他们的书法作品中仿佛可以闻到浓浓的酒的醇香。
酒能通神,我相信这样的说法。对书家来说,它的确可以激发创作的激情和创新的勇气,让你放开手脚,敢于冲破樊篱,平时不敢轻易使用的笔墨,此刻却能一反常态,写出别出心裁、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这样的经历,我相信许多行草书家都曾有过。
不过,这里我想说的是,酒香虽能为书法增色添彩,却不是提高书法技艺的绝招,更不是酒喝得越多,书法就越好。嗜酒的杨凝式在怀素书《酒狂帖》后所作的一首诗中曾坦言:“草圣未须因酒发,笔端应解化龙飞。”他认为怀素的草书能挥洒自如,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皆因长期积累,厚积薄发,并非完全靠酒而狂草。
酒后作书的激情创作,特别是钟情于草书创作的书家,均是建立在对传统基本功的深刻理解之上,有着娴熟的创作技艺和功底。就像一个出色的篮球运动员,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把球投进篮内,靠的是长期修炼而成的基本功。没有这样的基础,仅凭嗜酒而书,显然不可能写出好作品,说不定,酒喝得越多,离书法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