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敦煌壁画构图中的重复形式
2021-07-17胡明强高建强
胡明强 高建强
摘 要:敦煌壁画构图中有许多重复元素,这些重复元素加强了视觉冲击力,强化了主题。敦煌壁画中的重复形式多数为相似性重复,论敦煌壁画构图中的重复形式主要有三种类型:散点铺开式、图景层分割画面式、横向间隔重复式。相关的典型图例表明,敦煌壁画的重复形式构成了其生动的秩序感,增强了其视觉冲击力和愉悦的效果。
关键词:敦煌壁画;构图;重复形式
基金项目:本文系北京市教育科学规划一般项目“在艺术教育中践行‘传道、授业、解惑思想研究”(BIDB19053)研究成果。
初看敦煌壁画,色彩缤纷,线条飞动,似乎让人眼花缭乱。静下心来再深入地看,就会发现,在五彩缤纷的外表下,却有着井然的秩序感。
敦煌壁画的组织秩序主要体现为隐性秩序和显性秩序。所谓隐性秩序指的是敦煌壁画中的情节秩序,而显性秩序是指刨除叙事情节内容的单纯视觉构图形式的秩序感。本文中的秩序指的是视觉上的显性秩序。
重复是强化主题的好办法,也是加强画面视觉力量的好办法。“相似性重复”是重复的变体,在重复的基础上稍加变化,使画面活泼轻松一些,表达的内容更耐看一些。
我们先看敦煌壁画中的重复秩序组织。为了与“相似性重复”区分开,这里称重复为“绝对性重复”。绝对性重复秩序画面比较单纯,是最简单明确的一种形式节奏。在敦煌壁画中,绝对性重复的组织秩序线索一般为单线(这里所说的“组织线索”是指画面重复的因素,多条重复因素线索为复线秩序)。图1是莫高窟第338窟北壁主壁画的一部分,整幅壁画都是同一个重复因素,即小坐佛像的重复,是典型的单线线索重复秩序,给人以单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图中所有的小坐佛像合成一个共同的力,在视觉冲击中强化了宁静的气息。从画面组织秩序上看,此壁画为绝对性重复形式,但仔细品味会发现,整体图中小坐佛像本是一“有外圈的坐像”一“无外圈的坐像”间隔重复的,但偶尔有三个或四个“有外圈的坐像”相继出现的情况,这大概是手工绘图时不小心出现的“小误差”,但正是这种手工感造成的偶然因素使画面在图式秩序上更耐看。此幅壁画很有书写意味,小坐佛像及外圈形都是下笔直写,落墨成形,而且外圈形第一遍勾亮蓝色,第二遍勾深灰蓝色,第三遍勾较细一些黑线,三遍复勾错落而沉厚,一点也不板滞。小坐佛像之间重复排列的竖条形则为一遍而成,很有笔意,爽落生动,有生命感,二者形成单勾与复勾的对比。我们说有手工感的艺术品不冰冷,有人情味,对此幅壁画来说就反映得很贴切。该幅壁画作为绝对性重复整体看是很单纯的,但却无单调空洞之感,原因就在于这些手工的偶然变化。比如还是小坐佛像之间的竖条形,虽是相同外形绝对性重复排列的,但每一笔用笔力度、速度的细微变化造成其外形在起笔收笔处的相应变化,使所有成千上万的竖条形仔细看起来每一条都不一样,这正是此幅壁画的细微魅力之所在。
另外,敦煌壁画中的许多供养人组织结构也都是以重复为主要形式的。供养人就是开凿敦煌洞窟的捐款人,供养人造型不是根据某一个人的具体特征来描绘的,而是根据男女性别,身份地位类型化、程式化造型,比如体现男女的发型衣服特征的区别,主要人物大一些、次要人物小一些等,服饰造型还受到朝代变更的影响。但不论造型如何变化,其组织结构都是以重复为主的。图2是隋代的供养人像,图上部是大人小孩的间隔重复,图下部是裙子一黑色一黄色的间隔重复,人物造型概括简朴,动作严格一致,重复排列,给人以超现实的梦游感。若以重复秩序的典型特点而论,莫高窟第428窟四壁下层绘有上千尊重复的供养人像最有代表性,该群组供养人像中,造型只有男女的区别,一般是男供养人绘在一壁墙,女供养人在另一壁墙。几百个男供养人像和几百个女供养人像,以同样的造型、同样的大小、同样的朝向、同样的距离在在水平线上重复排列,造成的势是很大的(单个人像造型艺术性会差一些)。
相比较而言,敦煌壁画画面结构组织秩序中相似性重复形式类型变化最为多样,分为单线线索秩序和复线线索秩序。
单线线索秩序,即一幅画中只有一个相似性重复因素。图3是绘在莫高窟第272窟佛龛旁侧墙壁上的图画,以相似大小、相似造型的菩萨等距离排列为重复线索,菩萨虽同为坐姿,但姿势动作各不相同同,这是变化因素,有低头、有转身,手臂的动作也各不一样,所穿衣服款式一样,但填色不同,有白色、绿色、红色。在重复因素里有小变化,这个小变化是限定在某一个范畴之内的。比如图中菩萨手臂的动作各个不一,但都是舒缓优雅的,像在表演某种舞蹈的各个过程的姿势图。此图重复秩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以重复平摆的菩萨为隐线,而以“拆”开部分,如衣服裙摆、头部光圈等不同的色形为显线,隐线是以题材来分,显线是以单纯形式来分,如此两线相叠,使画面秩序有更多的审美因素。
复线线索秩序,即一幅画中有两条以上的相似性重复线索的结构形式,因为复线线索秩序在敦煌壁画中应用极为广泛,故在下文另起一节重点详谈。
因为复线秩序结构特别适合表现大场面多情节的画面,因此,敦煌壁画的复线秩序结构类型也较为多样,有以下三種类型:
(一)散点铺开式
散点铺开式的相似性重复结构秩序有如下几个特点:其一,满幅画面,散落式构图;其二,各个物形之间均匀间隔分布,不会有大黑大白的对比;其三,从视觉上讲,可以依照目前的节奏向四周无限延展。这种多条相似性重复线索的构图有莫高窟第420窟、第419窟、第61窟、第301窟等。
散点铺开式的相似性重复结构秩序在敦煌故事画中使用最为普遍和典型,并在山水画的创作中易于使用,故此处多举几个敦煌壁画中的经典例子说明。
1.莫高窟第420窟窟顶南披的《法华经变之譬喻品》(如图4)。明代山水画家董其昌曾论画云:“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角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1]他这里说的“暗”并不是色调深,而是指不论深与浅,画面都需要浑融,不要让细节“跳”出整体,从而使画面更耐得住品玩。就是第一眼看上去整体而单纯,所有的细节都隐蔽而没有跳出画面。此图首先典型地体现了“暗”的气质。从画面结构秩序看,其所有的物形因素都均匀散落分布于整幅画面,是典型的散点铺开式相似性重复构图。该图画面重复线索以视觉冲击力的强弱为序依次为:(1)蓝色折带,指的是画面中蓝色的房顶和长廊的顶相连而形成的富有节奏变化的折条带。重复因素是蓝色和折带形,变化因素是蓝色折带或长或短、或相连或断开,折势或陡或缓。蓝色折带横贯整幅画面,并均匀分割大空间,起到画面骨架的作用,是这幅壁画的第一条重复线索。我们看到画面中填充蓝色的还有远山和偶尔几个人物身上的衣服,在蓝色折带的骨架中起到呼应点缀的作用。(2)白色竖条形,就是画面中用来题字的白色竖条形,虽或宽或窄,但大小差距不大,均匀散落于画面中,为第二条重复线索。画面中还到处布有很多小白形,虽没有具体的塑造物形,但起到透气、点醒、平衡的作用,在画面中与白色竖条形呼应,可以说是白色竖条形重复线索的辅助吧。(3)黑色形块,图中填充黑色的物形比较复杂,有柱子、墙壁、点景人物、动物、远山等,虽物形不一,但各个物形所占的黑色形块面积都差不多大小,并均匀分布于画面中。如果说蓝色折带重复线索是本图骨架的话,那么黑色形块相似性重复线索就是幕后老板,它稳住画面,是本图神秘感、沉重感的主要形成原因。(4)背景层,是指远看效果,这一层里的所有物形在整幅画中的视觉冲击相当并处于最末,故统一作为背景层。若仔细分析这一层里又可以分出许多物形种类和重复线索,比如绿色的树、红色的火符号、建筑内说法的主佛像、褐色的大地等。其中各个建筑内的主佛像本有贴金,但现在只有一尊佛像还保留有贴金,如果都保留有贴金的话,贴金本身就会形成一个单独的重复线索。以上是几条相似性重复线索的拆开分析,而在图中这几条线索是相互融合相互补充、几乎不可分割的。
2.莫高窟第419窟《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图。《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图是依照西秦圣坚译本《太子须达拏经》所绘,描述的是佛陀前世为须达拏太子时布施济人的故事。该图绘在莫高窟第419窟的人字披顶东坡上,画面分上下四段,上三段为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最下一段为萨埵太子本生故事并继续延至西坡,为另一幅画的内容情节。但上三段与最底下一段在构图上完全一体,处理手法上一致,视觉上就是一幅完整的画,故本文就把这四段统一作为一整幅《须大拏太子本生故事》图来分析欣赏。本幅《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图给人第一眼的视觉感受也是“暗”。远看有远看的效果,中看有中看的效果,近看有近看的效果,层次分明丰富;尤其近看时,隐约中有无穷变化:刻画精微,物象万殊,远看时深灰一片的背景里,部分人、山、动物等细节在近观时便濛濛然显现出来。该图对视觉的刺激有明(强对比)有暗(弱对比),所以才有如此微妙的视觉层次感。该图虽然描述刻画各种物象极为丰富,但让人看上去并不杂乱,甚至还很简洁。原因就在于画面秩序组织得好,亦属典型的多重相似性重复结构秩序,画面组织结构从视觉刺激由强到弱依次有如下五条线索秩序:(1)第一条,房顶的蓝色条块,远看就是一些富有节奏韵律感的或长或短或断或续的“之”字形蓝色折线,这是组成画面的第一骨架;同时,蓝色块还有部分山、交错分布的马、人身上衣服或衣带等,这些小面积的蓝色块(并且是曲线圆形)对大面积的蓝色折带起到非常微妙的调和作用,使该画面第一条结构线索——“之”字形蓝色折带不会显得呆板和单调。(2)第二条,白色条带,其中以山间白条为主,另外还有部分人物身上的白色,用来题字的竖白条,以及白色的狐狸等,这些白条形带大多为曲式圆形,以题字白竖条直线为对比。白条形在深色的画面调子中极为显眼,因此列为组成画面的第二条线(同时白条形还起到通透画面的作用)。(3)第三条,绿色的树。该幅图中树的处理与其它敦煌壁画不同:其一、树在整幅图中占的比重较大,基本是一棵挨着一棵。其二、树的种类繁多。其它敦煌壁画一般是一幅画中有三四种树,以次相间重复出现,但此幅图中至少有17种以上不同类别的树,除柳树十次间隔出现外,其它基本是一树一种(类)。另外,树的“姿态”变化不大,皆是取竖直生长式,变化体现在叶子形态的不同上。其三、树叶填绿色,在叶子或一侧或周边,留有白底,既透气,又使叶子看起来有厚度。还有,在众多的绿树中,整幅图四段中有五棵树树叶是白色;再有,部分山的结构纹理,房顶的边缘线等,皆是绿色钩填,这就使本条线以绿色树为主中有许多错落变化。(4)第四条,黑色的形块。包括人、山、马、窗子等,皆如剪影般凸显外轮廓线的变化。(5)第五条,深褐色的背景。以地为主,另外部分狐狸、人、衣服,亦填有比地稍浅的红褐色。其中,第三、四、五条线之间对比较弱,融为一体,可为“暗”的部分;第一、二条线属于“明”的部分。若以类别看物形,如人物,有黑色、白色、蓝色、浅褐色,山亦有蓝色、绿色、白色、黑色等;若以物形看色彩,如黑色形块,包括人物、马、建筑柱子等,蓝色形块有房顶、山、马等。如此等等,便是井然秩序中有许许多多的错落变化,亦为本幅壁画,甚至所有敦煌壁画的富有魅力原因之一。
3.莫高窟第61窟《五台山送供图》。该图虽也是满幅画面散点铺开式构图,但具有山水画的一些特点。从题材上讲,图中以山为主要的描绘对像,占有绝大部分画面空间。画面秩序感明确,画面组织结构明了有序,有层次性,单纯中有丰富。画面相似性重复线索有以下五条:(1)第一条,用以题写文字的竖条形。颜色在整幅画中最深,以黑色为主,偶间有赭红色或绿色,其形或宽或窄,或长或短,错落散布于整幅画,很有节奏感,同时增强了竖式的垂直力量,使画面更肃穆。(2)第二条线,山。虽然“五台之顶”的山峰相对于其它山占的分量重些,视觉上稍微突出一些,但也同画中其它所有的单个山体一样,消解并解构成山的“人”字形皴结构带上,一条紧扣一条,很有抽象意味。(3)第三条线,表示河道的白条色带。大多以“之”字形延续出现,穿插于整个画面,起到贯穿、平衡、活跃画面的作用。因其有穿插,故有前后结构重叠、有隐显变化,时断时续,极富节奏感,成为该画面不可或缺的形式因素之一。(4)第四条线,建筑。《五台山送供图》里的建筑虽然结构明确严谨,房顶、门窗以及房子之间的关系都交代得很清楚,但总不太像现实中的建筑,有点象建筑模型,具有符号的特点,并且从视觉效果上看,全部都消解成各种几何形,这些直线的、有棱角的几何形,与山的曲线式形成对比,丰富了视觉感。(5)第五条线,树。该图中树以两种形式出现,一是山顶处树树成排,加强了山的结构感。二是单棵出现,以点的形式,错落分布,起到点缀、丰富画面的作用。从画面秩序上讲,《五台山送供图》以多条相似性线索交错穿插,所以既明确整体又丰富耐看。
(二)图景层分割画面式
这种形式是所有有图形的地方形成一体,称之为图景层,并以该图景层的外形去分割整个大画面,形成图景层与画面空白的总体对比,而图景层内仍由数条相似性重复线索构成。该形式视觉效果紧凑,结构结实。这里就以莫高窟第428窟东壁北侧的《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为例进行分析说明(如图5)。《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的形式特点是以题材为重复的线索,重复线索分别为:1.山。该线索的重复因素是山的外形、大小、动势,山的外形都是类三角形,大小相差无几,都是向上伸展的。变化因素是色彩,山有红色、蓝色、黑色,三种颜色的山相间相连成一体。另外的变化因素就是相似性重复因素里的小幅度变化,比如表示山的三角形有尖一点的、有缓一点的,山的势虽大体向上,但有向左斜一点的、有向右歪一点的,大小差别更是如此。2.蓝色房顶。本图中蓝色房顶虽占的总体比例不大,但其所处的位置较为显眼,所以比较“跳”,故列为第二条重复线索。重复因素是房顶都为平行四边形,而且倾斜角度一样,大小变化差别不大,并以相似性距离排列。与山一样,房顶也是以面表达,但山是圆形,房顶是方形,而且二者所占面积悬殊,但房顶的蓝色与山的蓝色呼应,这就形成了二者的对比呼应关系。3.人。图中点景人物很多,其重复因素是所有人物都是正侧面造型,肌肤部分都为蓝色,所穿衣服以红色为主。变化因素为所有人虽都是正侧面造型,但有向左有向右的;人物虽大多都是站着的,但偶尔有几个坐着的;所有人衣服虽以红色为主,但也有红黑相间的。如此形成了相似性重复。同时,人衣服的红色与山的红色呼应,肌肤的蓝色与山的蓝色呼应,所以从抽象的视觉形式上看人物形块好像是山形块的延生。4.树。本壁画中有五种不同种类的树,树的造型方式都属于点线结合,即以枝干为线,以叶为点的形式。五种树相似性间隔重复横式平摆,形成树的重复线索。树的线造型与山、房顶、人物的面造型形成对比。此四条相似性重复的图形相融合,形成一个“实”面,这里称之为图景层,以图景层分割画面空白,由此获得的一种均衡而有节奏变化的图式,是为图景层分割画面式。
(三)横向间隔重复式
在敦煌壁画里这种构图秩序都是横长的长卷式,大的画面结构或者说是第一画面秩序线索是横向间隔重复平铺,决定了整幅图的大秩序,其它线索都是围绕这个结构形式秩序展开,使之更丰满。这种构图秩序在敦煌壁画中较为典型的有莫高窟第303窟窟顶的《法华经变》、莫高窟第290窟窟顶人字坡的《佛传故事》等。此处就以莫高窟第303窟人字坡顶西披的《法华经变普门品之二》为例说明(如图6)。《法华经变普门品之二》的相似性重复线索从主到次分别为:1.建筑。建筑的重复线索又分为主线和辅线,主线是蓝色房顶,造型相似,同位置同距離横向平摆,在画面中最“跳”,也是它决定了画面的大结构。辅线有二:一是建筑旁用来题字的暖灰色竖条形,每条竖形大小宽窄位置相似性重复,强化了蓝色房顶的间隔重复秩序结构;二是建筑中的人物,由讲经像和听经像组成,单组人物重复构成,各组之间的关系也是随建筑相似性间隔重复,该辅线丰富了建筑主线。2.山。黑色形块的山与蓝绿相间形块的山间隔横向重复平铺,黑色山在画面中很“跳”,在这一条线索中,黑色山重复为主线,蓝绿相间山重复为辅线,共同强化横向间隔的节奏。3.树。图中树以点线式造型为重复因素,树平摆填充建筑之间的空白。
以上是敦煌壁画多条相似性重复画面秩序结构的三种形式。其实在敦煌的诸多壁画中,各种重复类型都是混合运用的,没有一个死板的形式硬套。但所有构图秩序都遵循一个原则:或只以一种结构秩序组织画面,或以一种结构秩序为主,其它为辅,到最后都达到整体均衡、局部变化的视觉愉悦效果,所有的方法、形式都是为这个最目的服务。所以形式是活的、多变的、随机的。
参考文献:
[1]潘运告.明代画论[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3:184.
作者简介:
胡明强,博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艺术设计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西艺术比较研究。
高建强,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