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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人的历史观与共产主义观*
——从《共产党宣言》的思想史意义谈起

2021-07-16韩蒙

观察与思考 2021年4期
关键词:人民出版社共产党宣言恩格斯

韩蒙

提 要: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实现了对共产主义的唯物史观论证,提出了“共产党人”及其理论任务,这是他们在共产主义思想史上的独特贡献。不同于以往共产主义的叙述形式,马克思、恩格斯以“宣言”的形式凸显了历史观之于共产主义的根底作用,进而明确了共产主义者在历史运动中的身份定位是共产党人,阐释了共产党人的历史观自觉、理论原理和具体措施。基于此,他们得以在理论和实践上分别批驳了魏特林共产主义学说的粗陋性质和密谋形式,改组正义者同盟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回顾和阐释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共产党人的论述,将为理解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性成就提供有益的指引。

如何理解共产党人的原初内涵与历史定位,这既是一个时代命题,也同时是一个需要在思想史上追根溯源的经典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首次提出“共产党人”,这一方面是为了区别于魏特林“工人共产主义”的思路,进而改组正义者同盟为共产主义者同盟,以科学理论引领欧洲工人运动;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意图则是正面阐述共产主义的唯物史观基础,明确共产主义者在历史运动中的身份定位,强调无产阶级政党之于革命事业的根本性。在以往有关《共产党宣言》的研究中,对“宣言”形式的说明、对“共产党人”概念的阐发、对魏特林与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争论的呈现,都是不够充分甚至有所缺失的。所以,立足思想史的视角,将为理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主义者特别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观提供持久的思想指南。

一、共产主义的叙述形式:寓言、信条与宣言

《共产党宣言》是作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纲领发表的。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前身是1836 年成立的正义者同盟。1847 年春,为使“所坚持的各种批判的观点,将作为同盟的理论在正式宣言中提出来”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7 页。,马克思、恩格斯决定加入并改组正义者同盟,以“宣言”的叙述形式表达共产主义的思想。

就如何表达他们的共产主义观点,马克思、恩格斯的认知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在1847 年6 月,恩格斯为正义者同盟第一次代表大会草拟了《共产主义信条草案》,这为同盟改组确立了的理论方向。在这次大会上,“正义者同盟”正式改组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确定了“同盟的目的是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建立无产阶级统治,消灭旧的以阶级对立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和建立没有阶级、没有私有制的新社会”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0 页。。为了使同盟各支部理解与贯彻新的革命目的,马克思、恩格斯着手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会做准备,“这次大会肯定是决定性的,因为这一次我们将完全按照我们自己的方针来掌握大会”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01 页。。由此,同年10 月在巴黎支部的讨论中,恩格斯受委托在《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基础上草拟了新的草案《共产主义原理》,在内容上丰富并发展了前者,这可以看作是《共产党宣言》的直接理论准备。同年11 月底至12 月初,共产主义同盟第二次代表大会在伦敦如期举行,马克思、恩格斯参加了这次大会,并以宣言方式起草同盟的理论和实践纲领,其文字成果便是两人于1848 年1 月拟就、同年2 月发表的《共产党宣言》。

在马克思、恩格斯制订共产主义者同盟的草案过程中,一以贯之的问题在于: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述共产主义最为合适?以及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这部纲领定名为“共产党宣言”?从信条、原理到宣言的形式选择背后所折射的是怎样的哲学思考?而这不仅是出于理论宣传上便利的考虑,更是关涉理论的实质及其正确的叙述形式。

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文献史来看,共产主义思想的叙述和表达主要有三种形式或三个阶段。第一种形式或阶段,寓言或共产主义的文学叙事。这种叙述形式的共产主义文献,包括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摩莱里的《浮岛的毁灭或著名的皮尔派的巴齐里阿达》、卡贝的《伊加利亚旅行记:哲学和社会小说》。以摩莱里和卡贝为例,摩莱里以文学寓言的笔法描绘了一部“英雄史诗”,在其中,主人公“是由自然的教诲造就出来的人”④[法]摩莱里:《自然法典》,黄建华、姜亚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第16、15 页。,“能够按淳朴的自然的和平法律来管理人民”⑤[法]摩莱里:《自然法典》,黄建华、姜亚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第16、15 页。,使得大多数理性受蒙蔽的人可以逃脱“浮岛之沉沦”的命运。在这种叙述中,摩莱里从自然法的角度完成了对共产主义的理性论证。其后,卡贝就有意模仿了托马斯·莫尔和摩莱里的写作手法,认为这是“最简洁自然,也最容易使人理解的”,《乌托邦》“这本书的基本思想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以致每当我合起书来,总是不得不认真地思索一下共产制度的问题”;据此,他借助鲜明的对比将“旧社会制度的弊端”与作为乌托邦的“共产制度”之间的差异凸显出来,通过引人入胜的“小说”叙事,阐述其中的“哲理”。⑥[法]卡贝:《伊加利亚旅行记》(第二、三卷),李雄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年版,第399 页。这种叙述形式的特点就是将共产主义作为理想的社会蓝图细腻生动地描绘出来。

第二种形式或阶段,通俗信条或共产主义的教义问答。这是包括圣西门、德萨米、魏特林、赫斯等众多近代社会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所采用的形式。①参见[德]马丁·洪特:《正义者同盟为制定纲领所作的努力:关于马克思对新发现的1844-1845 年的教义问答片段的影响》,《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二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年版。这种形式更为强调对共产主义的理论论证,并且以逐条问答的格式系统地、清晰地诠释了共产主义的目标、无产阶级的定义、阶级斗争的条件等。恩格斯最初为同盟设计的《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其后创作的《共产主义原理》,也都是采取了这种问答的形式。他之所以做出这种选择就在于,通过与马克思一同确立唯物主义立场,“共产主义现在已经不再意味着凭空设想一种尽可能完善的社会理想,而是意味着深入理解无产阶级所进行的斗争的性质、条件以及由此产生的一般目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5 页。,因而美化社会理想的寓言叙事形式自然已经不再适应无产阶级的斗争时代,信条、原理的形式则相对契合理论表达的需要。但是,与此同时,恩格斯也看到,关于无产阶级产生的历史、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对立的发展、危机和结论等议题在现有形式下仍旧是无法叙述出来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他才询问马克思。他说:“请你把《信条》考虑一下。我想,我们最好是抛弃那种教义问答形式,把这个东西叫做《共产主义宣言》。因为其中或多或少要叙述历史,所以现有的形式完全不合适。”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02 页。正是对“历史”的重视使得马克思、恩格斯区别于当时教义式的共产主义者,提出了基于唯物史观的共产主义,而这就是下述的形式或阶段。

第三种形式或阶段,历史观或共产主义的宣言。对于如何阐述共产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意识、观念以及理论的唯物史观理解,是具有原则性的指导意义的。“意识[das Bewuß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ßte 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5、544 页。,从现实生活过程出发理解市民社会以及意识的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5、544 页。。同理,作为革命意识和理论的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也是被意识到了的资产阶级社会状况以及由此引发的无产阶级运动,它们得以发生发展的根据是历史的运动。从对历史的理解中才能获得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历史观与共产主义观具有内在相关性。

在历史观的层面,以往共产主义及其叙述形式的局限性显露了出来。对于以摩莱里、巴贝夫为代表的早期共产主义的寓言,马克思曾多次揭示过,这种共产主义是一种“粗陋”的观念——脱离旧世界而教条地构想新世界。面对私有财产的批判性意识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共产主义者只是抽象地站在私有财产的对立面,而不深入研究私有财产本身,那么共产主义的观念恰恰是其反对的私有财产观念的普遍化和完成。⑥参见韩蒙:《马克思如何在社会主义理念中把握和超越时代》,《哲学动态》,2019 年第5 期。所以,对未来社会描述得越具体,就越发由于忽视了观念得以形成的社会历史基础而表现为一种脱离实际的空想。另外,对于多数社会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所采用的信条、原理,马克思、恩格斯也强调过,共产主义理论的根据是现实历史中的工业运动、工人运动,也就是“两个实际前提”——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无产阶级的世界历史性存在,“如果还没有具备这些实行全面变革的物质因素,就是说,一方面还没有一定的生产力,另一方面还没有形成不仅反抗旧社会的个别条件,而且反抗旧的‘生活生产’本身、反抗旧社会所依据的‘总和活动’的革命群众,那么,正如共产主义的历史所证明的,尽管这种变革的观念已经表述过千百次,但这对于实际发展没有任何意义”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45 页。。在这个意义上,无产阶级的产生、联合、斗争的社会根源和历史必然性,在生产力的发展与狭隘的资产阶级社会关系的矛盾运动中得到了说明,“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3 页。。

以历史的方式叙述共产主义是具有变革性意义的。这一方面表现为,基于历史观的共产主义,彻底越出了以平等、正义、人类解放等观念为依据,仅仅将革命主张视为理性要求的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思路,从此为共产主义的叙事提供了具有原则高度和说服力的历史根据;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就马克思、恩格斯本人而言,他们得以首次走出纯粹的理论建构,成为面向工人阶级言说的理论家,由此不断探索无产阶级政党的建立方案,为“共产党人”的提出及其理论任务的阐明开辟了道路。

二、共产主义者的自我定位:理论家、无产者与共产党人

在共产主义的思想叙述中采取历史宣言的形式,体现了共产主义者的一种唯物史观自觉。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中,共产主义不再是个别理论家的理性要求和愿景构想,而是特定阶段的历史运动和无产阶级斗争的产物;相应的,共产主义者在历史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从哲学家、理论家转向共产党人。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首次提出“共产党人”概念的用意所在。

在早期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学说中,共产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扮演的角色主要是理论家或者哲学家。例如,摩莱里就认为,现实社会中破坏自然安排的最主要恶习就是人的贪欲,这种贪欲的根源是私有财产。他说:“在没有任何私有财产的地方,就不会有任何因私产而引起的恶果”③[法]摩莱里:《自然法典》,黄建华、姜亚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第26、36 页。,“只要立法者不建立任何瓜分自然产品和人工产品的制度,他就不会碰到不服从他安排的人,而是人人都会欢迎他的调动,一切场合都将有利于他执行计划”④[法]摩莱里:《自然法典》,黄建华、姜亚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第26、36 页。。在上述这种理解中,共产主义者的主要职责就是如同“英明的立法者”一般制定合乎理性的计划与安排。圣西门也指认过自己的理论职责,他认为:“哲学家的主要任务,是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找到最好的社会组织体系,以促使被统治者和统治者采纳,把它完善到可能完善到的地步,而当它已经达到完善的最高阶段的时候,就把它推翻,然后利用专门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在各自专业方面收集的材料,在这个体系的基础上建立新的体系”⑤《圣西门选集》(第二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年版,第251 页。。在德国的社会主义者中间,鲍威尔兄弟从批判家的视角俯视群众的举动,无疑是希望以“批判的社会主义”实现对群众的精神启蒙;以格律恩为代表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也是力图以“真正的人”的哲学标准改变人的原子化处境。

相反,部分站在无产者立场的共产主义者则看到了理论批判的有限性和实践力量的根本性。德萨米已经注意到共产主义的哲学与无产阶级的实践之间的本质联系,他提到:“研究哲学是需要的,但是当哲学只是为几个人所垄断时,当它得不到普及时,当忽视促使其深入人民群众中时,哲学就会变成灾难”①[法]德萨米:《公有法典》,黄建华、姜亚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年版,第102-103 页。,所以,哲学只有在无产者的行动中才能实现。立足贫苦无产者的社会力量,魏特林更加直接地提出:“那种规定共产主义的本质的力量,不在于矫揉造句、字斟句酌的流畅词句,而是在于心灵的高贵的感情”,不是依靠“冷静的、淡漠的、自私的理智”,而是依靠“有理解力的热烈的心灵”。②[德]魏特林:《和谐与自由的保证》,孙则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年版,第345 页。共产主义的革命不是词句、观念的理性造作,而是通过引导无产阶级的感性心灵、根本地改造全部社会环境,这是“共产主义”一词在1848 年前后的具体指涉,正如恩格斯后来确证的,尽管魏特林的共产主义还是“一种粗糙的、尚欠修琢的、纯粹出于本能的共产主义;但它却接触到了最主要之点”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1、44 页。。

可见,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关于哲学家的头脑、“批判的武器”与无产阶级的心脏、“武器的批判”的联动,可以在同时期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的学说中找到原型。然而,在哲学家与无产阶级运动的理论勾联中,两者仍旧是外在的关系。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对“德国式理论家”“德意志意识形态”所作的批判中指出的,这种外在关系会导致哲学家无法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6、534 页。,这是因为,哲学家本身就是社会分工的产物,很容易错认自身观念、理论的社会生活基础从而彻底沦为“意识形态家”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6、534 页。。以自我意识哲学为内核的“批判的社会主义”、以人的本质观念为诉求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以唯一者为基准的“利己主义的联盟”都是陷入了这种意识形态迷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积极人道主义的哲学话语所表达的社会主义构想,也仍旧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色彩。所以,在确立唯物史观之后,如何看待无产阶级运动中理论家的身份,势必成为马克思、恩格斯着重反思的议题。可以说,这种反思的结果便是他们提出的“共产党人”概念,以及阐述的共产党人的历史观自识、理论原理和具体举措。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界定中,共产党人是无产阶级运动及其政治斗争的历史产物。透过历史观的表述可以看到,共产党人的形成是大工业条件下无产阶级运动的结果。由于大工业的发展以及与资产阶级的斗争,无产阶级的实践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从由于竞争而导致的分散状态,到结成同盟、革命联合,最终形成阶级与政党。无产阶级之所以能够,而且需要组织为政党,是因为他们被迫卷入资产阶级的政治运动,“资产阶级自己就把自己的教育因素及反对自身的武器给予了无产阶级”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1、44 页。。那么,与其他的无产阶级政党相比,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共产党人”的独特性又体现在哪里呢?这便是对唯物史观的自觉领会和贯彻。一方面,共产党人在理论上“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431 页。。经过《哲学的贫困》中历史性方法的凝练,对于此时马克思而言,作为“革命的科学”的共产主义,并不是在无产阶级运动之外、以某种具有特殊利益的“宗派”原则来塑造无产阶级,而就是无产阶级运动本身的理论表达,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431 页。;另一方面,共产党人在实践上成为无产阶级内在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先进的和最坚决的部分,推动所有其他部分前进的部分”。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1、44 页。也就是说,与大工业推动下无产阶级具有的世界历史性相适应,共产党人也强调和坚持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这与固执坚守狭隘民族利益、视野的无产阶级政党截然不同;与资产阶级斗争中无产阶级代表工业力量、普遍利益的看法相同步,共产党人也在斗争所经历的各个发展阶段上始终代表整个运动的利益。概言之,共产党人就是以唯物史观武装自身的无产阶级政党。

当共产党人在历史观层面自觉地将自己作为无产阶级运动一部分时,共产党人所言说的“理论原理”就具有了历史的根据,这些理论原理绝不是某个世界改革家所发明或发现的思想、原则,而不过是现存的阶级斗争、我们眼前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一般表述。并且,为了使得全世界正确认识这场历史运动,共产党人也有责任“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在诸多理论原理中,以所有制的变革为例。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出发,一切所有制关系都经历了经常的历史更替,与无产阶级反对财产的私人占有一致,共产党人并不要求废除一般的所有制或者财产本身,而是废除财产的特殊社会性质、“占有的可怜的性质”即资产阶级的所有制。相应的,共产党人还强调,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变革意味着产生于这一关系的社会意识也会随之革命化,“当人们谈到使整个社会革命化的思想时,他们只是表明了一个事实:在旧社会内部已经形成了新社会的因素,旧思想的瓦解是同旧生活条件的瓦解步调一致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2、53 页。,共产主义的革命不仅是同传统所有制关系的彻底决裂,也是同传统观念的彻底决裂。这也表明,共产党人的理论原理是在当前的历史运动中被赋予生动内涵的。

依据共产党人的历史观与理论原理,马克思、恩格斯更进一步在历史进程中诠释了变革全部生产方式的必不可少的具体措施,其中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按照唯物史观的界定,阶级的出现是与生产发展的一定阶段相联系的,无产阶级就是资产阶级社会发展的特定产物,因而,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过程,绝不是政治上的主观选择或简单的暴力行动,而是作为社会力量的资本本身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掌握社会生产力提供的客观可能。从本质上说,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只是在进一步加速、实现已经存在于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各种趋势,使得原来处于从属地位的要素占据支配地位,累进税制、遗产税的制定、国家银行的出现、铁路建设等等举措,都已经是在触碰私有制的边界从而成为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积累着的革命因素,资产阶级社会在不断制造着变革自身所需的工具。正是对此,马克思、恩格斯才说,“这些措施在经济上似乎是不够充分的和无法持续的,但是在运动进程中它们会越出本身”,从而“当阶级差别在发展进程中已经消失而全部生产集中在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手里的时候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2、53 页。,公共权力就失去政治性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2、53 页。。包括无产阶级专政在内的诸种手段,在以联合体取代阶级关系的历史变革中获得了合理性。

三、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纲领:魏特林与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观确立了共产主义的科学形态与共产主义者的共产党人身份。在当时,他们以这种方式论证共产主义的直接目的,就是在理论和实践上批驳魏特林的共产主义学说的粗陋性质和密谋形式,从而祛除该学说在同盟中的消极影响,彻底将正义者同盟改组为共产主义者同盟。正义者同盟的最初纲领是魏特林写于1838 年的《现实的人类与理想的人类》,这部著作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之间的理论分歧,在无产阶级运动的组织形式上表现为正义者同盟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现实差异。

自1843 年开始,恩格斯便同正义者同盟的领导人取得了联系,而马克思在1844 年抵达巴黎后也开始积极接触这个团体、了解工人运动的真实境况。但是,他们两人在1847 年春之前都未曾加入这一带有“布朗基主义色彩的秘密团体”。这种理论上关注、实践上却疏离的姿态,源于马克思、恩格斯与作为正义者同盟理论基石的巴贝夫、布朗基、魏特林的共产主义传统的差异。一方面,恩格斯就赞许过,魏特林的共产主义“作为德国无产阶级的第一次独立理论运动所具有的意义”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9、231、235 页。,同盟“拥有魏特林这样一个共产主义理论家,可以大胆地把他放在同当时他的那些法国竞争者相匹敌的地位”;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9、231、235 页。马克思也曾将魏特林的著作称为德国工人史无前例的光辉作品。另一方面,尽管认同魏特林“工人共产主义”的无产者立场,但是马克思、恩格斯从一开始就指出过这种学说在哲学方法论上的粗陋和在政治经济学知识上的匮乏,及其对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阻碍。

魏特林与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交锋,就在正义者同盟的理论反思和组织变革中被推至了历史的前台。马克思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工作始于1846 年初在布鲁塞尔成立的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该委员会的形成为其后建立共产党提供了预备的组织形式。受其影响,正义者同盟的领导人亨利希·鲍威尔、卡尔·沙佩尔和约瑟夫·莫尔也建立了这样的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③参见[德]马·克莱恩等:《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到巴黎公社之前)》,熊子云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3 页。在此过程中,正义者同盟先前的带有魏特林共产主义特征的纲领,逐渐暴露出其理论的基督教底色和政治上的盲动倾向,正如恩格斯所说,“过去的共产主义观点,无论是法国粗陋的平均共产主义还是魏特林共产主义,都是不够的”,“过去的理论观念毫无根据以及由此产生的实践上的错误”,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9、231、235 页。这使得伦敦的同盟成员越来越认识到马克思基于历史观的共产主义的现实性。正是在这种历史契机下,同盟派委员约瑟夫·莫尔到布鲁塞尔再三邀请马克思加入并改组同盟。

具体而言,马克思、恩格斯与魏特林的分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马克思、恩格斯指责魏特林将社会革命的必然性建基于无产阶级的自发举动。在魏特林看来,革命的动因是被推向极致的混乱状态,“把现在已经存在的混乱状态加速地推到它的最高峰”,“一旦人民的忍耐的线已经被扯断了,那是最后也是最可靠的手段”,⑤[德]魏特林:《和谐与自由的保证》,孙则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年版,第302、306 页。革命的必然性建立在被压迫阶级无法忍受压迫而寻求自我挽救的一时之举;同时,革命是自发的群众运动,革命的爆发并不是按计划准备好的、有充分理论论证并由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社会运动,而是一场群众自发的暴动,“必须趁着人民还生活在第一次欢腾鼓舞的热情中的时候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一击连着一击打下去”⑥[德]魏特林:《和谐与自由的保证》,孙则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年版,第302、306 页。。在魏特林的这个视角下,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历史合理性以及资产阶级社会的内部结构,在革命斗争中变得不再重要了,无产阶级运动的社会关系前提也被相对忽视了。实际上,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来看,魏特林的这个理论局限恰恰是源于当时德国“社会关系本身的缺点”:虽然他本能地指出了无产阶级运动之于共产主义理论的基础性作用,但是和同盟其他手工业者一样“还不是真正的无产者,而只不过是正在向现代无产阶级转变的、附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一部分人,还没有同资产阶级即大资本处于直接对立地位”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1-232 页。。这意味着,魏特林尚且无法透过客观的历史进程,看清无产阶级由于其所处的社会关系而必然采取的政治行动,认识到无产阶级政党产生于革命运动并引领着这场运动;他只得更多诉诸抽象理想和残酷现实之间的反差,并且认为组织秘密同盟就可以为彻底改造社会准备条件。这一点无疑在实践上阻碍了工人运动的健康发展。

第二,马克思、恩格斯认为,魏特林缺乏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科学研究。马克思曾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魏特林在“依靠双手劳动为生的社会阶级”的立场上认定“私有财产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进而将劳动本身分配的不平等视为劳动者贫困的根源,这给他从劳动异化视角剖析现实社会提供了重要的共产主义思想参照。但是,在寻求如何解决这种不平等状况时,魏特林主要诉诸“自由与和谐的保障”以及“交易小时”的交换方案,在保证每一个劳动者在相同必要劳动时间内平等地获取有益的产品的同时,也能够保障个人可以自由决定是否通过额外劳动时间即交易小时得到相对无益的、舒适的物品,由此一切产品的价值都将根据劳动时间直接结算,交易小时的登记簿代替了货币。②参见[德]魏特林:《现实的人类和理想的人类》,胡文健、顾家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33 页。在他看来,一切社会弊端都可以通过改变“不良的交换手段”来实现。然而,对于刚刚在《哲学的贫困》中批判蒲鲁东“平等原理”的历史界限、初步评判李嘉图派社会主义者“劳动货币”设想的马克思而言,魏特林的“交易小时”方案的方法论缺陷就比较明显了:这同样是一种从既定的范畴出发对现实交换关系的理论想象,殊不知“要想在不过是这个社会美化了的影子的基础上来改造社会是绝对不可能的”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年版,第117 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为了代替作为这种糅合法英社会主义“思想杂拌儿”的魏特林,马克思提出要“把对资产阶级社会经济结构的科学认识作为唯一牢靠的理论基础”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7 页。,不再停驻于提出一种交换手段,而是要深入社会的物质生产过程,即在生产力发展、社会关系变革层面论证共产主义的历史前提。恩格斯后来在评价魏特林时也说道:“每当问题涉及具体批判现存社会,即分析经济事实的时候,他们的手工业者旧有的成见对于他们就成为一种障碍。我不相信当时在整个同盟里有一个人读过一本经济学书籍。但这没有多大关系:‘平等’、‘博爱’和‘正义’暂时还有助于克服一切理论上的困难。”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4 页。

第三,马克思、恩格斯揭露魏特林共产主义学说的基督教底色。在缺乏对无产阶级存在的社会历史条件认知的情况下,在魏特林眼中未来理想的人类愿景应该是什么?他将之概括为共产主义的“信念”,即“自然法则和基督之爱的法则”是基础性的原则,“实行平等的劳动分配和平等的生活福利享受”是具体的途径,“把整个人类完全团结成一个巨大的家庭联盟”是最终的目标。魏特林认为,基督教本身就为共产主义规划了愿景,他说:“直到基督诞生后三世纪之前,他的门徒是他的教义的当之无愧的继承人,生活在财富共有共享制度之中。参加基督教的条件是新参加者要把财产卖掉分给穷人”;而他自己就是“人民传教士”,“把人民从沉睡中唤醒并号召他们拿起武器反对自己的压迫者的人,和人民同甘共苦的人”,“这种人向你们宣传的宗教是没有经过篡改的宗教;这是平等和基督的爱的宗教”。①[德]魏特林:《现实的人类和理想的人类》,胡文健、顾家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17-19 页。在这个层面,魏特林才强调拉梅耐的《一个信徒的话》一书“在社会上所引起的激动情绪是前所未有的”,为“还在胚胎中的共产主义”注入了“强烈的感情的滋养和培养”②[德]魏特林:《和谐与自由的保证》,孙则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年版,第339 页。。对此,马克思指出,魏特林对共产主义的理论设想“自1839 年以来,除了社会问题,宗教问题也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6 页。。实际上,魏特林之所以将共产主义的实现从社会经济问题转变为宗教问题,正是源于他对资产阶级社会结构和无产阶级处境的现有理解中无法找寻到共产主义的充足支撑。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才从根本上变革了同盟的口号,将魏特林基于基督教信念和巴贝夫传统的旧口号——“四海之内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替换为以公开宣布变革资产阶级社会、建立无阶级社会的新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Proletarians of all Countries unite!)。

结 语

从历史观和共产主义观的双重视角出发,《共产党宣言》的理论内涵和思想史意义得以更加充分地显现出来。《共产党宣言》不仅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纲领性文件,也不仅是一部反驳魏特林的“工人共产主义”、正确引导欧洲工人运动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文献,而且更是一次关于如何在唯物史观基础上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创造性的尝试。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由于1848 年大革命后的形势变化,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著作中关于共产党人的论述并不多见了;但是,从后世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和共产主义理解史来看,这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而又有待学理阐明的根本问题。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之际,回顾和阐释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共产党人的论述是具有独特意义的。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取得历史性的成就,其中的关键之一就是理解、接续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眼中共产党人的精神品格。第一,依据共产党人的唯物史观自觉,共产党人是无产阶级群众的一分子,是引导广大群众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关系的先进分子,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共产党人与无产阶级群众的血肉联系是其主张的历史观的应有之义。第二,遵循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主张,共产主义不是由理论家构想出来的理想愿景或是应当成为的社会形态,而是在共产党人的思想引领下、在无产阶级运动的实际发生中不断开辟的现实性,所以,对中国道路的实证考察和前瞻性思考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得以发展的重要动力。第三,从共产党人的形成和斗争历程来看,如同共产主义者在无产阶级不断壮大的情况下,开始自觉地反思以往共产主义学说的粗陋性质和革命运动的密谋形式一样,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的中国共产党人,也要在变化发展的社会革命中不断推进自我革命,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变迁中始终保持中国共产党人的先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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