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新意、崇古厚史
——浅析杨潮观《吟风阁杂剧》的题材选取
2021-07-13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杨潮观的《吟风阁杂剧》完成于清中期,这一时期是单折杂剧创作高峰期。这部杂剧合集在同期作品中脱颖而出,得到“杨氏短剧的佳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无疑是短剧中最大的艺术家”这样的赞誉和后世研究者的关注,与其“别具一副手眼”的题材选取有着直接关系。
清中期,杂剧开始走向“主观化”和“案头化”,舞台生命力远不如从前。清代满人入关后,康雍乾三朝大兴文字狱、焚禁书刊,因而杂剧作家在题材内容的选择方面受到极大限制和约束。与杨潮观同时期的剧作家多选取与其自身身世、遭际以及心理状态相关联的题材,表现其内心思想和主观意识,借助短剧自抒胸臆、抒写怀抱。单折杂剧相较于传统杂剧,体例更为简短,韵律更为自由,变化很大。这种变化一方面有利于作家随心所欲的书写、发挥,披露他们的内心世界;但一方面,一折的篇幅很难容纳关涉社会意义、反映现实问题的题材,所以在反映现实生活方面有所欠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杨潮观仍选择了单折杂剧作来创作《吟风阁杂剧》,使得他必须在题材选择上另辟蹊径。
在《吟风阁杂剧》中,杨潮观力求从正史典籍中找到新的题材,通过剧作述往思来、远譬近指,表现出对当时政治以及社会生活的思考,以达到“有晨钟暮鼓送君边,听清切”的社会教化意义。
一、别有新意的选材
古典戏曲发展到杨潮观所处的时代,各类题材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杂剧在经历了元明的发展之后,出现了长度上不再严格遵照四折一楔子,音乐上南北曲合用等变化。清初单折杂剧已经完成了体制上的转变,成为清代杂剧创作中蓬勃的一支。单折杂剧短小灵活的形式,使得剧作能够很大程度展现创作者的精神气质,阐发文人饱受外在压力下的内在情感和自我情志。杨潮观的《吟风阁杂剧》中不乏这种抒愤写怀之作,如《新丰店马周独酌》讲述了山东秀才马周怀才不遇,苦闷之际到新丰酒舍独酌消愁。店家见他落魄,一番奚落。马周愈加感叹生逢盛世却无地施展,于是趁醉在店壁上题诗一首。此时,天官奉旨宣马周去见玉帝,说他是被贬到凡间的文曲星。马周走后,之前奚落他的店家忙将壁上题诗精心保护起来。杨潮观借失意士子马周转运前后所遭遇的“前冷后热”,描摹出封建社会出身贫寒而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饱受压抑、奚落与屈辱的社会现实。《邯郸郡错嫁才人》写邯郸一良家女,赵王许诺她长成后立为才人。可不久之后赵王死去,父母也相继离世,兄嫂将她许给一个厮养卒,女子十分幽怨。中秋之时,女子焚香祷告,忽然见到母亲说赵王来迎娶她了,并有众人称她为娘娘,女子大喜过望,结果不过是一场梦。此剧错嫁的才人是自喻,表达出读书人怀才不遇的苦闷。但杨潮观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没有拘泥于文人愤世嫉俗的情感宣泄,也没有流连于读书人的顾影自怜,而是从正史典籍中搜罗不同以往“前人屐齿所未经”的全新题材,进而推陈出新,“扫除一切窠臼,向从来作者搜寻不到处,另辟一境”。
杨潮观创作的《吟风阁杂剧》在取材范围上进行开拓,这对单折杂剧新题材的挖掘和开拓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吟风阁杂剧》有一大批剧目的题材是前代剧作家所未曾染指的,笔者对此进行了统计:《黄石婆授计逃关》选取《史记·留侯世家》中张良椎击秦始皇于博浪沙、黄石公使张良进履以柔其刚、张良貌美如妇人这三件事杂合而成;《快活山樵歌九转》取自《列子·天瑞》篇孔子与荣启期的对话增色而成,写山中樵夫见一落第书生,满腹牢骚,遂以人生与世无争而乐至的道理劝说,书生听后烦恼消除许多,于是将眼前山称为快活山;《温太真晋阳分别》改写《晋书·温峤传》温峤别母之事,完全依照史实,但之前没有人写过别母一事;《开金榜朱衣点头》敷衍《天中记》与《通俗编》中欧阳修知贡举一事,有许多旧时科场迷信传说,杨潮观增添文昌帝君手下朱衣使者一角暗助;《夜香台持斋训子》取《汉书·隽不疑传》中隽母询问不疑断案之事,剧作增写为隽母劝诫隽不疑为吏要严而不残;《鲁仲连单鞭蹈海》整合《史记·鲁仲连传》而作,写鲁仲连为赵国解秦国之困,事后谢绝高官厚禄,只骑着一匹老骥,踏海而去,不知所终;《华表柱延陵挂剑》摭拾《史记·吴太伯世家》季札挂剑酬答知己之事创作而成;《荀灌娘围城救父》推演《晋书·烈女传》荀崧之女突围夜出,乞师救父一事;《西塞山渔翁封拜》取《新唐书·张志和传》游钓隐者张志和在湖上会友之事,写其友颜真卿奉旨来访,张志和认为宦海无常,隐居不愿出仕;《大葱岭只履西归》据《景德传灯录》宋云遇祖师达摩西归一事增饰而作;《寇莱公思亲罢宴》中杨潮观杂取关于寇准的种种记载,推演寇准富贵之后过于铺张奢华,在旧仆刘婆回忆过往老夫人在世时的艰辛岁月之后取消了寿宴。
单折杂剧适于演绎的题材并不宽泛,杨潮观对选材范围的开拓是知难而上而又势在必行。他努力摆脱当时剧作家倾力抒发自我的主体性创作倾向,摒弃前人热衷的才子佳人与风流韵事的窠臼,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径。“百年事,千秋笔儿女泪,英雄血,数苍茫世代,断残碑碣”,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杨潮观希望在剧作中传达出他对于君臣遇合、政治兴衰以及人生命运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历史题材的阐释和重构正是他所需要的。
二、崇古厚史的倾向
《吟风阁杂剧》中取材自历史的故事有十八个,分别是:《新丰店马周独酌》《黄石婆授计逃关》《温太真晋阳分别》《贺兰山谪仙赠带》《夜香台持斋训子》《汲长孺矫召发仓》《鲁仲连单鞭蹈海》《荷花荡将种逃生》《魏征破笏再朝天》《华表柱延陵挂剑》《东莱郡暮夜却金》《下江南曹彬誓众》《荀灌娘围城救父》《信陵君义葬金钗》《西塞山渔翁封拜》《诸葛亮夜祭泸江》《凝碧池忠魂再表》《寇莱公思亲罢宴》。
除了《荷花荡将种逃生》取自《明史》,其余剧作的题材均取自宋之前的历史故实,其中取自汉唐史书的作品居多,杨潮观在题材选择上有着明显崇古厚史的倾向。究其原因,一则是出于对明清之事,尤其是当时社会时事的回避;另一方面,历史题材有着更广阔的创作空间。朱立元在论黑格尔对历史题材优越于现实题材的看法时说到他的一个观点“艺术家在表现历史题材时比表现现实生活有较大的自由,有更多想象的余地”,历史题材是剧作家在清朝文化高压渐趋严酷的环境下必然的发展方向,这与郭英德“戏曲以史为传,表现出征实尚史的审美观念”的观点是一致的。同时,“怀古作品,一般不外乎来自两种创作冲动。一是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表达自己的看法和意见;二是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以求心灵的慰藉和人生理想的抒发”,历史题材不仅回避了时事问题,也更有利于创作主体情感的抒发。
《吟风阁杂剧》不仅题材选择上崇古厚史,人物塑造上也竭力贴合,剧中人物大多有史可寻、有证可考。笔者对此进行了统计,其中包括:《史记》之张良、汲黯、鲁仲连、季札、信陵君,《汉书》之隽不疑,《后汉书》之杨震,《三国志》之诸葛亮,《晋书》之温峤、荀灌娘,《新唐书》之马周、李白、郭子仪、魏征、张志和,《宋史》之曹彬、寇准,《明史》之侍女孙氏(剧中化名为苏昆)。在正史中,没有单独立传但也涉及的人物还包括如姬、温峤之母、与隽不疑之母。这些人物多是《吟风阁杂剧》剧作中的主人公,人物形象的塑造由史实记载生发而来,与史实互为映证。由此可见,杨潮观不是只取历史题材为外壳,而是从正史史实中仔细开掘,用以塑造人物、展开情节,展现出一种严肃的创作态度。
尽管短剧天生不适合搬演错综复杂、曲折离奇的故事,杨潮观努力截取生活的横断面来展示丰富、多元的人生与广阔的社会生活。杨潮观善于从历史事件的细微之处进行切入并深度发掘,以历史事件作为杂剧叙事的背景,建构情节、塑造人物,将社会、历史乃至人生哲理的思考都融入其中。他通过对历史故实的重新解读,表达一种符合正统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治世理想和价值理念,体现出浓厚的民本意识与强烈的国家观念。
杨潮观的创作题材来自史料典籍,但所创作出的剧作没有脱离生活,仍有强烈的现实性。他取古譬今、因事感发,将社会弊端和现实痼疾隐喻其中,通过作品引起人们的警觉和重视,这也是《吟风阁杂剧》胜于同时期其他单折杂剧作家之处。别开一途的题材,透过历史折射当下,剧中处处饱含着他循吏心态下的政治思考。杨潮观的侄孙杨悫在其作《杨序》中评价《吟风阁杂剧》“公余之暇,复取古人忠孝节义足以动天地泣鬼神者,传之金石,播之笙歌,假伶伦之声容,阐圣贤之风教,因事立义,不主故常,务使闻者动心,观者泣下,铿锵鼓舞,凄人心脾,立懦顽廉,而不自觉。刻成,因以吟风阁名之,以是知公之用心良苦,公之劝世良切也。”
三、结论
新题材的开拓、崇古厚史的选材倾向,使杨潮观借“丹青旧事”,将他对国计民生的关怀和思考都纳入其中,突破了当时单折杂剧主体抒发的定势,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创作意图。当然,清初杂剧自抒胸臆并不完全等同于脱离现实,一定程度来说,清初杂剧的主观化倾向也是“社会与政治的压力在作者心中的投影”,创作者的思想情感是其所处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环境的映射。《吟风阁杂剧》高于以往单折杂剧在于他将创作的关注点直接投放在政治兴衰与生民百姓等现实问题上,通过作品影射现实生活,这也是杨潮观的创作宗旨与选材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