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永镇雷峰塔》①与《蛇性之淫》②
——以两蛇女形象的对比为中心
2021-07-12
(青岛大学外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在中日两国的文学史上,有很多以“蛇女”这一独特形象进行创作的文学作品。在中国相关文学作品中,明代文学家冯梦龙(1574-1646)的白话短篇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被看作是我国人蛇故事的典范,作品中的白娘子是家喻户晓的蛇女形象,女主人公白娘子对许宣的执着爱情也是代代相传。而在日本文学作品中,不容忽视的则是江户时期“读本小说”代表人物上田秋成(1734-1809)的《雨月物语》之卷四——《蛇性之淫》。而《蛇性之淫》正是借鉴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同时参照《西湖佳话》卷十五《雷峰怪迹》进行改编的小说,在此过程中又进行本土化,融合了日本道成寺的相关传说。
两部作品之间既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有各自的创作特点。尽管两个蛇女在追求爱情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在塑造蛇女形象方面,两作者还是分别向读者呈现了不一样的蛇女形象。上田秋成在对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进行改编时,充分结合日本特色与时代背景,重新赋予了蛇女新的形态与人物性格。
本文主要通过对比《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蛇性之淫》中登场的两位女性形象——白娘子和真女儿,逐一分析她们的相似性和差异性,进而探讨故事的成因以及作者表达的思想主题。
一、白娘子与真女儿的相同点
1.样貌如花似玉 吸引男性注意
在两个作者的笔下,白娘子与真女儿两人的容貌皆可用如花似玉来形容,并且两人姣好的长相都深深抓住了男主人公的心。《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宣初次与白娘子相遇时是这样一番场景:“……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斜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许宣虽是老实之人,看到如此美丽的白娘子,“也不免动念”。《蛇性之淫》中,真女儿一入场便是“……丽人,看上去芳龄不过二十,面容俊美,发式入时,穿着一身青色山水和服”这样的描述,男主人公丰雄看到真女儿立即“被这闺秀娇态牵动了心肠”。
另外,在两位男主人公去对方家中取伞时,同样对两女子有细致地样貌描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蛇性之淫》中,“真女儿两腮桃红,犹如樱花映水,娇艳可掬”,可见两作品中的蛇女形象都体现了当时男权社会对女性美的追求。
2.对待爱情积极主动 执着追求不放弃
“爱情”贯穿于整个故事,并且两部作品着重体现的基本都是蛇女对男主人公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白娘子对爱情的主动在作品中多处都有体现,比如,第一次遇到许宣就将自己的主动性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与许宣登上同一只船后,白娘子就对老实的许宣频传秋波,不仅询问姓名还得知其家宅所在。并且随后又以未带盘缠为由主动邀许宣到自己家,此后许宣到白娘子家中取伞时,她立即提出:“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与你共成百年婚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她既不在乎蛇人之忌,也不介意许宣猜忌,前前后后三次追寻,可以看出她内心对许宣的执着。真女儿面临自己的爱情,同样表现出自我主动性,某种程度上她比白娘子更加执着、更加多情,即使丰雄背弃她另娶富子为新妇,她都没有放弃对爱情的追求。只是这种执着逐渐演变成一种较极端的心理状态,最终上升为一种“无所畏惧”的行为——在新婚之日化身为富子来发泄她的怨恨,最终使得富子身缠重疾病死而去。
3.“无意”给“夫君”带来厄运
白娘子与真女儿都分别给她们的“夫君”带来了牢狱之灾。白娘子曾两次送给许宣东西,一次是因许宣生活窘迫,无力娶她为妻,便送给许宣五十两银子;另一次是白娘子认为许宣外出所穿的衣服破旧不美观,于是拿出新的衣物送给他。上田秋成在翻案时进行了改动,真女儿只给丰雄送了一件宝物——“一把镶金嵌银的宝刀”。两部作品中,毫不知情的许宣与丰雄都被揭发,遭了牢狱之苦。
普遍会认为深爱对方的情况下不应会做出伤害对方的事,笔者认为,白娘子不忍许宣没钱娶亲、衣着简陋,真女儿将宝刀作为定情信物,这两种情况都应该是出于对男性温柔体贴的爱。此外,还体现出她们作为蛇在智力上的一种缺失,心智上依然还是蛇性之本,这与人是存在根本区别的。换句话,这是不明人类行为规范而犯下的“无意”之错。
4.相似的悲剧结局
白娘子和真女儿最终都被自己喜欢的人欺骗降伏。白娘子的结局是:许宣趁白娘子不注意,在“背后悄悄地”,将钵盂“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挣扎无果后,只能被禅师禁于钵盂之内,镇压于雷峰塔下永不能出世。《蛇性之淫》中,丰雄谎称他们可以离开庄司家随后一起生活,然而趁其不备将法海和尚给的袈裟猛地蒙住真女儿,等到和尚到来把她放进铁钵并“在堂前挖了一个深坑,连同铁钵埋了进去,施用法力镇压,使蛇妖永世末劫不得出世”。两人最终共同的悲惨命运,间接表明在当时男权统治的现实社会中,女性受制于伦理纲常、道德规范,生存在一个苛刻的社会与秩序中,无论是精神层面的情感,还是生理方面的欲求都是被强烈限制、压抑的。
二、白娘子与真女儿的不同点
基于《蛇性之淫》是根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创作而成的,作品本身自然而然会带有日本特色,真女儿相对于白娘子也会存在各种不同之处。主要就以下两方面进行对比说明:
1.对自身命运的反抗方式不同
白娘子在与许宣相处的过程中,一直对他真心真意。在与他结婚后,偶然被发现是蛇妖。懦弱的许宣因为害怕寻找各种帮助捉拿白娘子,白娘子面对这样的许宣,说:“又叫甚么捉蛇的来……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她说出此话无非是努力在维护两人的爱情。
在故事设定上不同的是,真女儿遭遇丰雄背弃。面对丰雄的背弃,真女儿最终无法压抑体内的蛇怨,她不甘心默默接受世人和挚爱丰雄所做之事,而是决定将自己的怨恨光明正大得发泄出来,从“定将你的鲜血从峰顶灌到谷底”这句话就可以真女儿的反抗决心。对比看来,白娘子并非真的要去报复许宣,他对许宣的爱依然如旧。真女儿则是威胁丰雄的命,她在失去自己的幸福之后,只想报复丰雄。
2.白娘子与真女儿实质上性格各异
冯梦龙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塑造的白娘子形象是比较容易被接受的,她在作品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仅体现在她的姣好容貌以及对许宣付出的真情中,还在与捕蛇者、云游道士以及好色的李员外等人周旋时,所流露出的大胆与机智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白娘子身上的吸引力不只是来自故事的传奇色彩,更来自白娘子本身的人格魅力。
尽管上田秋成在创作真女儿这一女性形象时有借鉴白娘子的人物性格,但是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会发现,真女儿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程度甚至超过了白娘子,苦苦追寻爱情而不肯放弃,以至于去伤害别人。日本文学中类似于真女儿这样的形象,往往会坚定认为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终可以得到渴望的爱情,然而超越理性之外的行动则会容易让她们一次次碰壁失望。这样的状态倘若周而复始,就会使她们无形中逐渐形成一种病态心理——“内心焦虑”,该术语常常被用来分析日本的蛇女形象。
此外,《蛇性之淫》中出现的“此妖乃经年大蛇,传说其性最淫,故与牛交则生麒麟,与马交则生龙马。如今被它魔缠,想是因为容貌俊秀而施淫,既然如此执拗纠缠,若不再加小心,定会丧了性命”,进一步表现出真女儿的复仇心理。因此,真女儿就很容易被定位于“毒性”与“魔性情欲”上,这与日本传统蛇女形象所代表的邪恶恐怖是一脉相承的。
三、两部作品出现差异的原因
考虑两部作品中所表现的蛇女形象之间存在的差异,需要从作者当时所处的社会时代和文化背景去考察。作者冯梦龙的时代,正是中国封建制度兴盛时期,儒教思想在经历了长期发展后逐渐根深蒂固,世间所有的评定都以此为基准。古代封建社会约束下,女性主动追求男性被认为是不合常理,有违礼教的。相对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而言,女性对于自由婚姻与爱情的追求无疑是一种异端思想。上田秋成创作《蛇性之淫》,尽管有所借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依然离不开本民族的传统历史文化影响,其描绘出的形象——“真女儿”自然就带有独特的日本本土特色。
另外,中日两国自古以来的审美意识也在影响着文学创作。中国人一般喜欢美满、团圆的结局,故而常常将自身的美好期望寄托于虚构的人物形象中。这在“白娘子”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虽然白娘子最终被镇压于雷峰塔,但是历经版本的更新,她逐渐成为底层人民寄托美好愿望的化身;而日本的真女儿却终身受困,无法重获自由。两者命运的不同,侧面也反映出中日两国审美观念上的差异。
四、结语
这两篇小说共同表现了女性对爱情的执着以及不懈追求,但在中心思想的表达上又有着本质的不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正如故事结尾两首诗所写的:“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其主要意图在于劝世人戒色,不应为美色所惑,提倡色空观念。而《蛇性之淫》无论是从题目还是内容上,都可以看出真女儿这一蛇女形象多了一层“可怕”的面纱,此外还增加了女性将怨恨施加于男性这一报复性主题,实际上这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处于男性绝对权威统治下日本女性的卑贱地位,也体现了女性针对现实不满而进行顽强反抗的争取精神。
注释:
①《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原文引用皆引自冯梦龙原著《警世通言》.
②《蛇性之淫》原文引用皆引自阎小妹译《雨月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