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中的传统与个人才能
2021-07-12
(云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222)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论史上划时代的文论巨著,其体系周密,极富深知灼见,后世对它的研究蔚然成风,百代不衰,研究者中名家辈出,成果层出不穷,形成了博大精深的“龙学”。刘勰对于文道传统与个人才能关系的探讨散见于《文心雕龙》诸篇,予人启发,耐人寻思。
一、由来已久的传统渊源——文之道
刘勰对文学传统的重视主要体现在对文道地位的突出上,《文心雕龙》的 《序志》就提纲挈领提出“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原道》亦指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指明了道、圣、文三者的关系,道是文章的本源,文章则是道的显现,是连接圣人与道的桥梁。该篇揭示了“道之文”分为自然万物之文与人之文,而描写万物之文“郁然有采”是为了引出下文的主要论述对象人之文,接着指出“道沿圣以垂文”,也就是说道通过圣人以文的形式表现出来;“圣因文以明道”则强调文对于圣人明道、载道的重要性。
李建中以为,这里的“道”是道家的而非儒家的,在谈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中“德”的含义他说道:“虽然龙学界有很多解释,但一般认为不是儒家的‘德’,不是儒家所说的伦理道德,也不是三不朽,‘太上立德’之德,而是道家的,是老子《道德经》的‘德’。我们知道老子《道德经》,‘道’是本体,‘德’是由‘道’所生成的一种属性,或者说是‘道’的一种规律性。”由此可以看出,《原道》把儒道两家思想融为一体,至深至幽至广的、不可名状的本体之“道”衍变为因文而明的圣人之道,这实际上是一个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抽象向具体过渡的过程。刘勰“师之周孔”的文道观是有感于魏晋以来,文风过于华艳而质朴不足,希望提倡质朴刚健的儒家经典以起到补偏救弊的作用,因此即使在《原道》篇中标举自然之道,但“从《文心》全书看,刘勰更重视的是圣人之道,他要以体现圣人之道的经书来指导写作;只是因为《原道》注意从本体论上解说文的根源,才援引了《老子》论道的观点”,他所贯彻的儒家载道传统由来已久,“原道、征圣、宗经的文学思想,是我国古代文论中的儒学传统,早在先秦时代,孟子的文论中已出现这种思想的萌芽,至荀子而具体化,至汉代扬雄而有较多的发挥”,刘勰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使这一传统不断强化,更加完善。
二、传统下被抑制的个人才能
在《文心雕龙》的开篇即是《原道》《征圣》《宗经》,可见其在刘勰整个文论体系中的重要性,三篇从宏观上为作家确立了文学创作的核心原则。“古典中国的‘个体与群体的心性结构’是以儒家的‘德性’义务伦理为根基的。经学作为知识生产方式,维护着这种心性结构和伦理系统。其‘宗经征圣’的理论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精神核心。”“宗经征圣”这种探本溯源,追随圣贤的崇古心态不仅推动了圣人著作的经典化,圣人的经典无疑为写作者总结了有益的创作经验,提供了可资效仿的文章典范,又护卫着儒家以“德性”义务伦理为根基的精神传统。
由于儒家注重文学讽喻、教化的功用,“文师周孔”的《文心雕龙》对于文学审美的独立性始终认识不足。刘勰虽意识到文章情采、声律、章句、丽辞等方面的美学价值,但从儒家学说的核心观念“仁”“礼”来看,儒家的圣人之道偏向于伦理与政教方面,其文学观虽讲求文采,亦不乏对审美的追求,但其前提是伦理实用得以保证。同时,刘勰处于“文学自觉”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他在《文心雕龙》中强调“文道”传统却并没有忽略个人才能的重要性,因此《文心雕龙》的不少篇章如《体性》《风骨》《情采》《养气》等都涉及了作家的个体独特性。然而,诚如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所言:“中国文化最大之偏颇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郁达夫也说:“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晓得为自己而存在了。”这种个体的阙如必然导致中国传统文论对于个人主体性之短视。值得注意的是,对审美独立性的认识不足与文学个体性的缺失不过是一体两面,审美的依附地位反映的正是个体的缺失,“审美是一种最具个性化色彩的精神活动,他所建构的是一个具有独特生命意味的诗意世界。”然而个体尚且不见,遑论审美独立。个人倘若只是一味忠顺于儒家之道,作家的才能只是为了不断强化、完善儒家传统,那么个人及其才能只会被封闭于强大的传统之中。
总之,《文心雕龙》虽“体大虑周”,毕竟缺少开放性。究其缘由,是什么造成了它的开放性不足?首先,儒家传统中“道”的一统性。《原道》《征圣》《宗经》明确指定圣人之道乃是文学创作的最高指导思想,《文心雕龙》虽并包诸家,却定于儒家一尊,道路不免越走越窄。其次,刘勰文论思想的复古性,郭绍虞认为“其于文学批评可谓深有见地”,却“不自觉地始终囿于传统的文学观”。“通变”不乏卓见,可说文学新变,得出的却是“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这样复古的结论。由于儒家返身向后的历史观,刘勰认识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却只提到“名理有常”,变得是“文辞气力”,对文学在精神上的变化却并未谈及。文学若只是文辞在变,思想却因因相袭,本质上的革新毕竟有限。第三,以今天的眼光看,《文心雕龙》文论体系中个体性意识是缺失的,除了导致文学审美独立性的先天不足外,个人与传统之间罕有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这种影响的焦虑已经被对“圣人”道统的心悦诚服所消解,必然也阻碍着“诗人中的强者”的出现。“所谓诗人中的强者,就是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向威名显赫的前代巨擘进行至死不休的挑战的诗坛主将们”,影响焦虑的缺失注定了《文心雕龙》叛逆前人的开创性有所不足。或许正是因此,刘勰在谈文学的“通变”更加强调时代风气的决定性影响,而非个体的批判精神。
三、传统与个人才能的新关系——互文性
不可忽视的是《文心雕龙》的传承与发扬面临着时代语境变化的问题,当下随着全球化之势愈演愈烈,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不断地展开交流,不同的文化也在频繁地碰撞、对话中相互借鉴,相互吸收。在这样多元、自由、平等的文化语境中,我们必须打开《文心雕龙》相对封闭的文论体系,只有重新定义传统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新的传统才得以形成。随着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形成与发展,古典文学精神的“德性”伦理被近代文学的“权利”伦理所取代,个体的权利受到关注,个人的主体性也被不断凸显。随后,“在20世纪主体性进入黄昏,一方面‘上帝死了’,‘作者死了’,最终‘我思变成了大他者的言说’,另一方面,后现代理论家给大家一种‘语言游戏’、‘审美狂欢’的自由乌托邦,殊不知‘主体消极’与‘审美自由’在后现代出现一种根本性的悖论,于是,审美个体的重建成了一个时代迫切的要求。”
《文心雕龙》的《事类》篇主要谈论了对经典的引用问题,“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即引用经典的目的是“明理”。该篇是整个“原道——征圣——宗经”体系中重要的一环,是“宗经”的写作实践。“对那些人所共知的经典作品之再生产也有其意识形态功能。因为,借助历史先例可以合法化当代的政治权利和文学实践。”援古证今固然可以增强文章的说服力和可信度,同时也强化着儒家的经典,使儒家的载道传统愈加牢不可破,古与今在相互的印证中陷入一种循环往复的怪圈。借助后现代主义的“互文性”概念有助于我们以新的眼光来审视传统与个人才能。“互文性是指文本与其他文本,文本及其身份、意义、主体以及社会历史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转化之关系和过程。”“异质性、对话性、新意性是文学艺术中互文性的意义所在。”互文性理论提倡“文本间性”“文学共生”等观念,恰好为打开《文心雕龙》的闭合体系提供了一把钥匙。如果说“真理是由许多方面构成的整体。因而,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途径、不同的问题、不同的要求去接近它;接近的层次侧面可以不同,所追求达到的目标可以不同。”那么儒家的圣人之道只是真理的一个层面,而非唯一层面。互文性理论视野下的文本之间是主体与主体之间平等共生的关系,作者所征之圣、所宗之经也是多元的。同样,可以大胆地指出,中国的文学传统不仅只有儒释道的传统,还有其他更多被边缘化被遗忘的传统。文学的传统在不断地变化形成中,尤其在当代语境下,开放、多元的传统有待形成、壮大,个人与传统之间是平等的、自由的对话关系,个人对传统有深厚情感也应当有怀疑、批判,这样个体的主体性才会得到足够的重视,个人的才能才会得到充分发挥。
总之,引入后现代意义上的“互文性”重新定义传统与个人才能关系,《文心雕龙》才能摆脱儒家一元之“道”的束缚,整个文论格局呈现更多开放性、包容性,促成文学新传统的形成与发展,悦纳多元文化,关注个体之生命与情感。这是结合现实实际对刘勰《文心雕龙》的传承与发扬,也是对刘勰文论潜力的深度开掘。
注释:
①参盾.我自己怕路,转引自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