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戏剧”的戏剧
——也说《等待戈多》
2021-07-12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对于荒诞派戏剧与传统戏剧的区别,英国戏剧理论家埃斯林曾有过如下论述:
假如说,一部好戏,应该具备构思巧妙的情节,那么这类戏根本谈不上情节或者结构;假如说,衡量一部好戏凭的是精确的人物刻画和动机,那么这类戏则常常缺乏能够使人辨别的角色,奉献给观众的几乎是动作机械的木偶……假如
说,一部好戏靠的是机智的应答和犀利的对话,那么这类戏则往往只有语无伦次的梦呓。这些特征不仅成为荒诞派“荒诞”之所在,也构成了其鲜明的“反戏剧”艺术特色。《等待戈多》在人物、情节、主题与语言等方面突破传统戏剧的束缚:人物残缺且非人化、情节平淡而荒诞、主题模糊而不确定、语言破碎且无意义。在《等待戈多》中,“传统体裁就如同过去的雅语一样被看作敌人”,一切传统的戏剧标准都不复存在。
一、人物:残缺的非人
传统戏剧的题材通常由人物、情节和环境三方面组成,其中,人物是主体与中心,人物地想、说、做构成了戏剧动作与戏剧情节,推动戏剧进程发展。生动鲜明的人物是传统戏剧的基本要素,“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鲜明的人物形象往往是读者与观众对戏剧的第一重认知,不同思想性格的人物按各自的意志与愿望行动,也为戏剧矛盾冲突的展开奠定基础。《等待戈多》否定了人的主体地位,“别说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栩栩如生的人物性格了,就是人物的身份、来历、职业,甚至包括姓名也给‘荒诞’掉了,只剩一具具动作机械、表情迟钝、语言啰唆的木偶,一个破碎的人物形象”。在《等待戈多》中,人物身份认同模糊、肉体与精神双重残缺,人物地位被极大降低,人物形象被充分淡化。《等待戈多》舞台上的人物不再鲜活——这些“非人性化”的人物卑微而麻木,更像是散落于舞台上的零散碎片。
人物层面的“反戏剧化”首先体现在人物身份的不确定性。与传统戏剧中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相比,《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如同没有确切意义的象征符号与抽象代码,其人物身份不清晰,活动背景与行动动机不明确,进而引发了根本性的存在危机。在《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不止一次有过如下对话:
弗拉第米尔:咱们现在做什么呢?
爱斯特拉贡:咱们等待。
流浪汉为什么要等待?戈多究竟是谁?无数读者和文学评论家都有过猜测:有人说戈多是伊甸园,两个流浪汉是在等待伊甸园的复归;有人说戈多是希望;有人说戈多代表死亡;还有人说戈多就是等待本身……关于戈多的身份,人们众说纷纭。在《等待戈多》中,贝克特对戈多的交代少之又少,第一次提到“戈多”时,作者对戈多没有更多说明刻画,只点明流浪汉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贡:……(他转身朝向弗拉第米尔)咱们走
吧。弗拉第米尔:咱们不能走。
爱斯特拉贡:为什么?
弗拉第米尔:我们在等待戈多。
对于戈多身份的众多疑问,贝克特答道:“我要是知道,我早就在戏里说了。”从戏剧起始到结束,戈多的身份始终成谜。不仅戈多身份无从知晓,文中对戈多其他方面的描述也含糊不清,仅在整部戏剧的最后通过“没一句真话”的小男孩透露出:戈多有胡子,也许是白的。作为贯穿整部戏剧的关键人物,戈多的身份形象似乎被作者刻意蒙上面纱。与传统戏剧中生动鲜活、棱角分明的人物角色不同,戈多更像是一串字母、一个代号、一团阴影、一个待读者想象填充的不确定的留白。
人物身份的模糊性决定了人物活动与情节展开的不合理性与不确定性,也构成了读者与观众理解戏剧的第一重阻碍。这种人物身份的不确定性是现代人之间渐趋疏远与陌生的折射和反映——周围的人们不再是具有思想与灵魂的可亲近的血肉之躯,而是与己无关的陌生存在。《等待戈多》中人物的模糊化与符号化是现代人际价值系统嬗变的荒诞反映,是人际关系反常化在戏剧艺术层面的折射。
除了身份信息的不确定与不完整,《等待戈多》中的人物还具有肉与灵的双重残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科技与经济高速发展,人们逐渐意识到,物质文明的发展并非完全为自身服务,相反,人类愈加为物质裹挟,“物”成为人们生活与世界的中心,而人的重要性在此过程中逐渐褪色。在让位于“物”的过程中,传统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价值观遭到挑战,人们逐渐丧失对自我身份与个人价值的认同。这种“人的迷失”与“非人化”困境在《等待戈多》中得到了极致的体现。《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并非荷马史诗中德才兼备、全面发展的英雄,亦非18世纪启蒙思想家笔下绝对理性的完人,而是孤独、麻木、空虚、可怜的残次品。这些人物经历着生理缺陷的折磨:爱斯特拉贡在戏剧一开始就埋怨“脚疼”,第二幕中波卓变成了盲人,幸运儿在一番“激昂陈词”后成了哑巴。正如贝克特所说,“我的人物一无所有。我是以机能枯萎、以无知为材料的”。这些疾病和疼痛恶化了人物的生存状态,生理上的病痛、肉体上的残缺不仅导致他们更加依赖物质、沦为外物的附属品,更加剧了他们精神上的麻木虚无。两个流浪汉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谁,靠漫无目的、毫无逻辑的闲聊消磨光阴,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无能为力;波卓看似奴隶别人,实则为外物奴隶,他一切以个人利益作为出发点,沉湎于物质生活的富足;幸运儿则已经完全奴化,对于波卓的虐待逆来顺受,没有任何抱怨与反抗之举,丧失了人的生命尊严和自我认知。
荒诞派戏剧专家张容评价道,“(剧中主人公)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人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祖国,没有工作,没有计划,没有未来,无所作为。他的生存毫无意义,荒诞无用,像垃圾一般贱,像动物一样贱……他的低贱、无能、无知、机能萎缩使他已经降到物的地位”。这些毫无意义、低贱的人物处于“一种无可挽回的终身流放”的境界中,个人身份的缺失、生理与精神的残缺将其置于“非人化”的状态——人物非人,这与传统戏剧中鲜活饱满的人物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等待戈多》中主体的消亡化、人物的无能化打破了以人为中心的传统视角,最终呈现的戏剧不再是人与人的戏剧,而是物与物的戏剧,体现了对传统戏剧人物的根本颠覆与反叛。
二、情节:平淡的荒诞
“文学的第三个要素是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各种不同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传统戏剧往往通过重重戏剧冲突层层推进情节发展,戏剧结构清晰分明,情节发展顺理成章。与传统戏剧遵循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结构模式不同,《等待戈多》打破情节的逻辑性、连贯性与闭环性,在故事安排上更加自由随意、剧情发展天马行空。
《等待戈多》整部戏剧围绕着两个在树下等待戈多的流浪汉展开,情节由流浪汉打发时光的闲扯以及与次要人物的对话构成。“戏剧冲突是戏剧反映社会生活的基本手段,是构成戏剧作品的根本因素”,《等待戈多》并未遵循传统戏剧以冲突推进情节发展这一内在要求,既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动人心弦的故事高潮,使得当下舞台上的故事缺乏高潮、过于平淡,整部戏剧的发展走向扑朔迷离、充满不确定性。戏剧情节与上文所讨论的人物形象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情节变化为人物性格演变、行为活动提供依据,人物的对话与活动推动情节发展,两者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等待戈多》中人物本身是模糊而碎片化的,这些零散破碎、价值系统崩溃的人物的行为举止注定毫无意义:流浪汉之间不断重复的对话、两人脱裤子、戴帽子、用裤带上吊的行为、幸运儿看似高深的大篇演讲……戏剧人物的“非人化”决定了戏剧情节的无意义与破碎化。空虚麻木的人物缺乏心灵与思想,缺乏个人的想法与愿望,对这些“瘪三式的肮脏人物”而言,周围的世界苦闷而毫无价值,他们的种种行为并非自觉,亦非出于对意义与价值的追寻。荒诞而平淡的情节表面是戏剧情节平淡、缺乏伏笔,实质是引领情节发展的主体——戏剧人物迷失自我、本体非人化的表现。《等待戈多》看似缺乏激烈的戏剧冲突与曲折的情节线索,并没有“集中而形象地概括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然而,其情节的扑朔迷离与神秘性加强了戏剧的荒诞意味,体现了更深层的后现代主义指向,反映了现实生活背后人的痛苦和内在矛盾冲突。
三、主题:无意义的意义
传统戏剧的创作目标并非单单塑造饱满的人物形象、构筑经典的情节桥段,深刻明确的主题寓意往往才是戏剧艺术创作的最终导向。戏剧主题是隐匿于剧本背后的“潜台词”,是舞台下方的冰山,是作者渴望传达或揭示的终极意义与普遍经验。戏剧的主题并非作家空想虚构的抽象概念,而是通过对生活的观察、思考与分析形成的认识与思想。在传统戏剧中,“意义”处于至关重要的地位:深刻的戏剧题材、鲜明典型的人物、自然巧妙的情节、生动贴切的语言都是为戏剧背后的意义内核服务。对于戏剧作品的主题,曹禺在一次谈话时曾指出,“(作品的主题)反映作者对生活的认识、理解、美学思想和社会思想”。而对于坚信“一切往外挤的努力都是愚蠢不过的”的荒诞派戏剧家而言,人类的一切行为不过西西弗斯式的悲剧,包括“意义”本身的一切都已失去意义,戏剧的传统主题与意义构建也不复存在。
在《等待戈多》中,由于贝克特并未交代戈多的身份以及两个流浪汉的等待理由,《等待戈多》的戏剧主题充满了不确定性与多样性。两个流浪汉为什么要等待戈多?等待戈多但戈多未来意在说明什么?读者与观众们习惯于在戏剧中寻找某个寓言或象征、推断现实生活对应某个社会痛点,并试图从中获得某些人生箴言或启迪,但《等待戈多》却极力避免这种“文以载道”“有的放矢”的明确性与确定性。在《等待戈多》中,读者很难感悟出明确单一的戏剧主题,不免产生“这部戏剧到底想说什么”的困惑。这一困惑是贝克特力求荒诞内容与形式统一的结果——不必彻底弄清它的内涵与深意,意义的缺位是作品本身的追求,缺乏意义是作品表达的至高意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对《等待戈多》的主题可能也会有一千种不同的解读。这一千种不同的看法是《等待戈多》反传统戏剧主题的印证,也恰是《等待戈多》的魅力与本质所在。荒诞派戏剧理论家艾斯林的解读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在《等待戈多》里,它所产生的不确定感、这种不确定感的起落流动——这一切本身就是此剧的本质。”“不确定感”“不确定感的起落流动”是意义与价值被根本否定与解构的结果,这不仅是“荒诞”本身的内涵与要求,也形象地勾勒出其内含的“反戏剧”特质。
四、语言:破碎的混乱
语言是文学的基本材料,“语言观就是世界观”,语言对文学作品的风格与完成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就语言表现而言,戏剧是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在小说中,作者往往可以借环境描写烘托人物心情,为读者提供某种暗示信息。而在戏剧中,来自作者视角的描写与干涉明显减少,人物的对话与唱词在戏剧文本语言中占据相当部分,人物“说话”方式设计显得尤为重要。其次,由于戏剧剧本最终要被搬上舞台表演,戏剧语言的感知方式由看转化为听,欣赏者的接受感官由可重复的视觉转变为一闪而过的听觉,对于语言传达的信息,观众难以反复揣摩理解。因此,清晰易懂、贴近生活成为传统戏剧语言追求的目标。
若与以上规则与限制对照,《等待戈多》可谓反面典型——《等待戈多》打破了传统戏剧语言表达框架,甚至消解了用字正确、造句合理的基本语言习惯。传统文学注重语言的连贯性与达意性,行文或鸿笔丽藻抑或质朴平淡,文字通顺、传情达意始终是文学表达的基本要求。在《等待戈多》中,语言的存在不再是为了传达意义,破碎化、无意义的语言组成方式体现出反传统、个性化的语言表达特征:
弗拉第米尔:问问他的家人。
爱斯特拉贡:他的朋友。
弗拉第米尔:他的代理人。
爱斯特拉贡:他的通信者。
弗拉第米尔:他的登记本。
爱斯特拉贡:他的银行账户。
弗拉第米尔:然后才能表态。
弗拉第米尔:人们简直会说,就像在剧院里。
爱斯特拉贡:在马戏场里。
弗拉第米尔:在音乐厅里。
爱斯特拉贡:在马戏场里。
《等待戈多》里,两个流浪汉间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对话还有很多。从内容上看,这种对话言之无物,本身并没有延续意义;从结构上看,破碎零散的语言描写解构了正常语言组织逻辑,是对传统戏剧语言系统的解构与反叛。这种语言组织形式消解了人物沟通和交流的对话意义,同时也消解了人际交往的社会意义,由此营造出枯燥无味、冰冷疏离的语境氛围。这与加缪《局外人》中电报记录式的“零度风格”语言塑造的氛围十分类似:
母亲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死的,我不清楚。我收到养老院一封电报,电文是:“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从电报看不出什么来。很可能昨天已经死了。
这种枯燥冷漠、单调无味的语言架构并不旨在传达特定字面意义,零碎而机械的语言表达结构、反理性反逻辑的语言组织形式才是作者着力的重点。除了两个流浪汉之间的对话,幸运儿的一段独白也极富“反戏剧”特色:
幸运儿:(独白碎片)恰如普万松和瓦特曼新近公共事业的存在本身所显示的那样一个白胡子的嘎嘎嘎的上帝本人嘎嘎嘎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确确实实地存在在他神圣的麻木他神圣的疯狂他神圣的失语的高处深深地爱着我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
……幸运儿的这段话没有任何标点符号,打破传统语言的分隔架构,成为读者与观众理解识别的第一重障碍。然而,人们仔细阅读这段文字之后便不难发现,这一段看似抽象高深的博学“思考”实际含糊不清、乱七八糟,仿佛是对企图从中徒劳找寻意义的读者的嘲讽。从流浪汉的对话中,人们尚能解析出些许意义碎片,而幸运儿的这段独白是对戏剧语言表达意义的完全颠覆与否定。对于这些残破非人的人物而言,语言本身已经失去意义,“说话”不再是为了表达思想、沟通交流,而是沦落为一种纯粹的生理活动。语言意义的丧失、台词地位的削弱在《等待戈多》中的直接反映便是人物对话的残缺与重复以及梦呓似的长篇独白。
“后现代是一个告别了整体性、统一性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一种维系语言结构、社会现实结构和知识结构的统一性和普遍逻辑不再有效”。在《等待戈多》里,通顺的文字含义让位于解构的语言表现,完整的词句结构让位于破碎的语言表达,从内容与结构两方面充分彰显出其反传统、“反戏剧”的语言特色。
五、结语
“如果我们用传统的戏剧理论和戏剧标准去审视荒诞派戏剧,我们会感到荒诞派戏剧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个怪物。”《等待戈多》与传统“好戏”的分野非常明显:人物形象残缺、麻木、无奈、可怜,缺乏精确立体的人物刻画和塑造;情节结构充斥着平淡的荒诞,缺乏尖锐激烈的戏剧冲突与合乎逻辑的故事情节;戏剧主题朦胧未知,清晰完整的意义导向与价值系统被解构;人物对话语无伦次、戏剧语言混乱破碎,消解戏剧语言达意功能与传统语言组织架构。这些“不可思议”的区别很大程度上直接构成了《等待戈多》荒谬与怪诞性,也是《等待戈多》突破传统戏剧模式的“反戏剧”的艺术特征与审美特质所在。以《等待戈多》为代表的“反戏剧”戏剧一方面动摇与消解了传统戏剧根基、将戏剧文学置于表征危机中,同时也实现了对戏剧艺术的更迭与创新、代表着一定时期戏剧文学的先锋趋向——“反戏剧”的戏剧实验与戏剧作品的历史价值与美学意义的求解过程,仍旧十分漫长。